超越“經濟一元論”：唯物史觀的早期闡釋與爭鳴（1919—1921）

中圖分類號：A81；K2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477（2025）06-0005-10

晚清以來，在西方哲學及自然科學影響下，國內學者開始重新審視傳統歷史觀，思考歷史演進和中國社會的發展方向。新文化運動時期，李大釗、陳獨秀等人積極傳播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希望在其指導下完成啟蒙和救亡的雙重任務。正如李大釗所言，人類社會經歷了“退落的或循環的歷史觀與進步的歷史觀”，“個人的歷史觀與社會的歷史觀”，“精神的歷史觀與物質的歷史觀”，“神教的歷史觀與人生的歷史觀”。[30由于具有鮮明的進步意義，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自傳播伊始便備受國人矚目，它更新了知識分子的世界觀和認識論，使學者不再僅以時間序列敘事，而開始從社會發展的結構和機制入手，思考影響歷史演變的關鍵因素和核心內容，打開了闡釋人類歷史發展的新視域。經歷介紹、爭鳴和再思考，馬克思主義逐漸與中國實際相結合，成為引導中國社會進入新面相的重要理論。

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在中國的傳播與應用等問題備受學界關注，①近年來學界對這一內容的探究呈現出多元化的趨勢，除史料整理外，還具體探討了國內馬克思主義學者對唯物史觀的實踐及傳播等內容，①然這些研究并未完全闡明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呈現于中國的最初面相。1919至1921年，即五四運動至中國共產黨成立的這一階段，是馬克思學說傳人中國社會的關鍵時期。但因救亡的迫切需求，國內學者在吸收和運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時未經“咀嚼”，多從經濟入手加以解釋。胡漢民等早期唯物史觀的傳播者甚至以“經濟一元論”概括唯物史觀的全部內涵。“經濟一元論”，即把經濟看作影響社會的唯一因素，否認政治、法律、文化等在社會發展過程中的作用。這些言論受到顧兆熊、費覺天等人的批判，也逐漸引起了馬克思主義者的反思和警醒。其間的論辯與爭鳴既對唯物史觀的發展提出了挑戰，也為理論的深入和宣傳提供了契機，促使常乃真等非馬克思主義學者開始借助唯物史觀的理論嘗試探索新的經世路徑，激勵李大釗等人更加深人地探究研究唯物史觀的深刻內涵。本文希望對這一問題加以廓清，思考非馬克思主義學者為何將經濟作為解釋唯物史觀的唯一要素，梳理馬克思主義學者在論辯中逐漸打破“經濟一元論”的嘗試與探索。

一、經濟因素成為闡釋唯物史觀的唯一要素

1918年，李大釗已著手探討中國社會的發展狀態及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運用，他認為：“中國人今日的生活，全是矛盾生活，中國今日的現象，全是矛盾現象。\"2（446\"新舊的性質相差太遠，活動又相鄰太近。換句話說，就是新舊之間，縱的距離太近，橫的距離太近，時間的性質差的太多，空間的接觸逼的太緊。\"244-448）這是李大釗對彼時社會的分析、總結和判斷，現實的世界是矛盾且新舊雜糅的，古今中西思想在其中激烈碰撞，而馬克思主義學說正成為李大釗所找尋到的挽救危亡的良藥。

自季大釗開始，學界對唯物史觀的關注便持續升溫，然多從經濟入手對其加以闡釋，并逐漸將經濟作為解釋唯物史觀的核心要素。楊匏安便是如此，他認為：“馬氏以唯物的史觀為經，以革命思想為緯，加之以在英法觀察經濟狀態之所得，遂構成一種以經濟的內容為主之世界觀，此其所以稱科學的社會主義也。\"368唯物史觀即是以“技術及經濟的因子，為一切政治及精神上之歷史原動”，[368）法律、政治及一切\"社會之理想\"36皆是構筑在經濟基礎上的上層建筑，并指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通過掠奪“余工余值\"來取得資本的積累。[3]（74）

胡漢民以馬克思主義原理解釋中國歷史發展和社會面相的形成，是將理論置于現實的一次大膽嘗試，他最早從物質生活的發展中思考中國哲學的盛衰遷變，認為各時代思想的變化皆可從經濟變革中找尋原因，先秦哲學的出現和繁榮與先秦時期社會經濟發展密切相關。先秦時期，“社會思潮激出非常的反動”，[42）離不開井田制的破壞，而近代歐洲國家搶奪市場，爆發戰爭，亦是生產過剩所導致的，究其原因皆在經濟。他進一步提出：“手白時代造出有封建諸侯的社會。蒸汽制造機時代造出有產業的資本家的社會。\"s（28）“人種的特性、民族的特性，亦由一定之社會生活養成。而凡人類社會的生活，無不以物質的利益為基礎以構成經濟的關系。因之而發生其他種種的關系。故在人類歷史進化中，尋那最重要的社會的根本動力，離不了經濟。\"533在胡漢民看來，馬克思和達爾文一樣，均在尋求一個根本。①不同的是達爾文重在分析人類文明起源，馬克思則在探討人類歷史變遷規律，致力于解釋影響人類社會發展的根本動力，而經濟因素似乎成為解開人類歷史發展規律的唯一鑰匙。

因此，胡漢民分析出精神狀態必將以社會生活物質的轉移而改變，無論時局如何，歸根結底都因“社會的關系和社會物質的生產，不能調和”。[4）“政治上、法律上、宗教上、文學上、技藝上，一切的發達，都是因于經濟的發達，而受其支配。\"[63在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進一步探索中，胡漢民逐漸走入“經濟一元論\"的桎梏，并提出：“惟物史觀的意義，簡單說，就是以經濟為中心的歷史觀人類因社會的生產力而定社會的經濟關系。以經濟關系為基礎，而定法律上政治上的關系。其間社會一切形式的變化，都屬于經濟行程自然的變化。\"S胡漢民的這一認識延續至1925年，[他的理論也逐漸影響了彼時學人對唯物史觀的印象一—社會的發展與變化，皆因經濟。

自胡漢民之后，淵泉（陳溥賢，字博生[8（130-132））等學者以《新青年》為陣地，開始探討馬克思主義學說，并直接稱其為“經濟史觀”。淵泉將“生產生活物資”視為認識和理解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關鍵，認為“構成社會上經濟的構造，就是社會的真正基礎，人類的意識不能決定人類的生活，人類的社會的生活倒可以決定人類的意識，…經濟的基礎發生變動，所以在這基礎上面的建筑物，也要徐徐或是急速革起來了”。[9]512）不同于胡漢民，淵泉雖重視經濟因素，但也曾反思人類社會的發展“不能夠全以經濟的原因去說明”。[9K514）不過，無論胡漢民還是淵泉，均未梳理經濟因素之外，如精神、制度、文化等內容對人類社會的影響，也未解釋各類因素間的相互關系，及其在歷史進程中的地位及意義，或雖有意區別，但在具體的闡述上依舊僅以經濟作用為綱。這種僅重視經濟而忽視其他因素的做法，使學界將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籠統地視作“經濟一元論”，也為非馬克思主義學者批評唯物史觀僅以經濟解釋社會發展落下口實。

在學者探究和爭鳴的基礎上，李大釗對唯物史觀中的經濟理論作了較為全面的梳理和闡釋，并以此分析中國社會的基本結構。他稱，“馬氏社會主義的理論，可大別為三部：一為關于過去的理論，就是他的歷史論，也稱社會組織進化論；二為關于現在的理論，就是他的經濟論，也稱資本主義的經濟論；三為關于將來的理論，就是他的政策論，也稱社會主義運動論，就是社會民主主義。\"[0[523）然無論任何時段，經濟均為最重要的因素，甚至“許多人主張改稱唯物史觀為經濟史觀”。[0]525）李大釗亦將經濟作為評定社會組織和社會發展狀態的主要標準，稱“一切政治、法度、倫理、道德、學術、思想、風俗、習慣\"等精神現象皆隨經濟發展而變動。[48他不僅從經濟入手解釋中國歷史的發展，還按照經濟的發展模式與程度來思考中西文化差異一“農業本位的民族，因為常定住于一處，所以家族繁衍，而成大家族制度一家族主義；工商本位的民族，因為常轉徙于各地，所以家族簡單，而成小家族制度——個人主義。…前者因為富于自然，所以與自然調和，與同類調和；后者因為乏于自然，所以與自然競爭，與同類競爭。…東洋文明，是靜的文明;西洋文明，是動的文明。\"47-48）李大釗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闡釋和運用，為理解中國社會和人類歷史提供了新的路徑和方式，但至《史學要論》付刊，李大釗依舊將唯物史觀視為“歷史之經濟的解釋”。[12（24）

在分析經濟理論的基礎上，李大釗開始探究“階級”的概念，指出人類社會劃分為不同階級，階級即是受經濟因素影響所產生的內部擁有共同利益的不同群體，并認為改造社會應當從經濟和掌握經濟特權的階級人手。“土地共有制崩壞以后，經濟的構造都建在階級對立之上”，階級存在“經濟上利害相反\"的關系，[1]（532）是影響社會發展的主要因素，只有打破陳舊的生產關系，才能徹底解放生產力。李大釗認為，馬克思揭露的是影響社會發展的根本力量和根本矛盾，中國革命應當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指導下，進入以經濟構造建立人類互助的時期，以人道主義精神改造人類精神，以社會主義改造經濟組織，“把生產工具由資本家的手中奪來，仍以還給工人”。[13K624）李大釗雖未明確提出階級斗爭的具體內容，但已開始初步的探索和嘗試，這種從經濟人手分析社會變遷，進行社會革命的闡釋，使得學界依然將唯物史觀等同于“經濟一元論”，并以此概括這一哲學理論，指導社會革命。

在五四運動至中國共產黨建立的這一時期，國內學者為何執著注自于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中的經濟論？首先，從經濟入手可為探究唯物史觀打開便利之門；其次，這也與早期引入的介紹唯物史觀的書籍密切相關。五四運動前后，胡漢民等國民黨人熱衷于宣傳馬克思主義學說，并創辦了《星期評論》《建設》等刊物，國民黨中央機關報《民國日報》的副刊《覺悟》亦成為介紹和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陣地。這一時期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大多有留日背景，早期的共產主義者如李大釗、陳獨秀、李達、高語罕、李漢俊、楊匏安等，也多是受日本馬克思主義學者的影響而走上共產主義革命道路的。因此馬克思主義學說在中國早期傳播最直接、方便的方法便是介紹和翻譯日文馬克思主義論著。20世紀初，馬克思、恩格斯的一些重要著作，大都有了日語全譯本或節譯本。如李漢俊根據日本社會主義者遠藤無水所翻譯的《通俗馬克思資本論》譯成《馬格斯資本論入門》；荷蘭學者郭泰的《唯物史觀解說》是由李達從日文版轉譯成中文的；美國學者的著作也曾假道日本傳入中國，塞利格曼等著的《經濟史觀》由京都大學的河上肇翻譯，4）后由陳石孚翻譯成中文本，[15]80-81）這部著作對早期中國學者認識唯物史觀影響極大。

此外，彼時對于國內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影響最大的日本學者是河上肇，他不僅是日本著名的史學家，更是赫赫有名的經濟學家，因此尤為關注唯物史觀中對于經濟問題的探討。當時中國思想界對河上肇幾乎到了有文必譯的程度。“據研究者統計，從1919年起至1922年止，中國思想界翻譯的河上肇研究馬克思主義的文章和著作，竟有30多種。\"[16（589）如淵泉翻譯的《馬克思的唯物史觀》，食力翻譯的《勞動與資本》（即《雇傭與勞動資本》），鄺摩漢翻譯的《社會主義之進化》《馬克思剩余價值論》，羅琢章、藉碧翻譯的《馬克司社會主義之理論的體系》，陳望道翻譯的《馬克思底唯物史觀》等風靡一時。“當時無論是同情、宣傳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抑或反對唯物史觀的中國人，實際都是根據河上肇所闡發的唯物史觀而進行的，如李大釗、胡漢民、戴季陶、周佛海、李達、李漢俊、高一涵、范壽康等等。\"16（589可見1919年至1921年間，國內學者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探究多借鑒日本學者的理論，所聚焦的問題體現了日本學者的闡釋和關注，于是經濟便成為彼時學者認識和闡釋唯物史觀的最核心要素。

總之，從經濟入手的闡釋，是國內學者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最初認識，無論是唯物史觀的信奉者或反對者，都無法忽視其中所強調的經濟因素。傳統史家在探究歷史發展的過程中亦多關注民生（尤體現于對食貨的研究中），從經濟入手理解唯物史觀，既能夠找尋到較為熟悉的理論淵源，又可以從這一概念出發，以更宏闊的視野及嚴謹的論證，反思人類社會發展規律，構建一種新的歷史哲學。然而早期馬克思主義史家極易突出唯物史觀的經濟因素在社會發展中的決定性，使得唯物史觀被冠以“經濟一元論\"之名。

二、由“經濟一元論”所引出的批評與論斷

正因學者在解釋和論述唯物史觀的過程中，僅強調了其中的經濟性，而忽視了政治、文化等其他要素在社會秩序形成、社會制度構建中的作用，使得唯物史觀不可避免地落入“經濟一元論”的窠白而遭受非議。批評者們從唯物史觀的經濟理論入手，探討經濟關系在社會發展中所起的作用，討論的重點在于經濟關系是否為人類社會發展的根本關系，經濟因素能否全然決定社會的進步和歷史的進程。其間，常乃真等非馬克思主義學者則在批判中借鑒唯物史觀的理論和宏大的敘事框架，構建和發展了新的歷史哲學。

顧兆熊是較早將唯物史觀等同于“經濟一元論”，并對其進行批判的學者。他認為馬克思所強調的經濟是人與人外部的關系，這種關系并非“天然物”，[7（456不會隨著科學的公例而變化，甚至提出法律對于社會的影響遠大于經濟，經濟不僅無法成為法律的基礎，反而受制于法律。[17K456-457）社會秩序與法律制度是相互影響不斷促進的，經濟關系在社會發展中并不能起到決定性作用。此外，就唯物史觀所強調的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的論述，顧兆熊也有異議，他稱馬克思提出“出產力”和“社會秩序”一旦發生矛盾，\"將來必要自已廢除”，[7（457）但唯物史觀中并未解釋“必要\"的具體含義，而將其視為一種天然的因果現象，這難免讓馬克思主義落入機械論的困境中。顧兆熊吸收修正派卞斯天等人論點，認為社會的發展除了經濟因素外，“民族的特性、政治的宗教的道德的事實，都在歷史的演進上有決大的影響”，[17]462）且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經濟對人的影響將愈來愈少。

顧兆熊的論述代表了早期《新青年》中批評者的論點。他們否認經濟是決定社會發展、法律、宗教或民族性的根本力量，認為，若承認經濟基礎是天然的，不受人的意志為轉移，那由經濟因素所主導的社會的變革則是必然的，唯物史觀將會落入機械論的桎梏中。顧兆熊對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關系雖有一定認識，但無法厘清雙方的聯系，亦未將二者作為一個完整體系來考察。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由科學的世界觀、認識論、方法論構成，三者缺一不可，既要以矛盾的眼光認識世界的發展，抽象出影響社會發展的根本因素，還要求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順應社會發展規律，然這些理論在當時并未受到關注。

費覺天就顧兆熊所論作了進一步闡釋，他認識到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中的“經濟”即是指“生產關系底總和就成社會經濟底構造，也就是社會底真實基礎”，人不能絲毫左右于其間，但卻受它支配，“不是人底意識決定他們底生存，卻是社會生存決定人底意識”。[18]24）在唯物史觀中，“地理人種等等都劃在經濟范圍以內”，，[18]（22）似乎意識和精神外，全然泛化于唯物史觀的經濟論之中了。費覺天不認可馬克思所論，認為從物質入手解釋人類心靈的活動并不可取。他稱：“物質不過是人類思想底材料”，而思想“純是主觀的作用”，社會中有“藝術思想”“佛家思想\"與經濟基礎無關，在具體歷史進程中，思想往往滯后且獨立于現實，難以用一元的經濟論解釋思想與文化的多樣性。[18]（25，26）

費覺天批判地分析了胡漢民的《中國哲學史之惟物的研究》一文，并質疑經濟因素可以決定思想產生的觀念，如果說先秦的社會經濟制度是影響彼時思想發展的核心因素，為何會產生諸子百家，不恰好證明思想中帶有“情義”？若唯物史觀成立，那么同一經濟背景下，必然不會產生多元的思想，但先秦思想的豐富和多面性，恰好證明經濟并不能左右甚至決定思想的形成。在人類歷史中，如十字軍東征等歷史事件的發展，就難以用單一的經濟因素來解釋，可見“不是人類動機沒有經濟，是人類動機并不起于經濟”。[18]（29）費覺天稱，“人類的困難既是欲望不滿的困難，不是生命不保的困難，則是人心支配經濟，不是經濟支配人心”，人要“求幸福、求快樂”。[18130.31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是針對近代以來歐洲資本主義的發展和世界格局的變遷而產生的，無法解釋整個人類歷史和人類的精神世界。

與費覺天持相似觀念的是化魯，二人在解釋和分析社會發展規律時頗具唯心主義色彩。羅素的《布爾什維主義的理論和實際》傳入中國，[191177引起了化魯的重視。羅素認為，馬克思學說淵源于18世紀唯理的心理學派，與英國正統派經濟學者同出一源，是將人性的“自私\"看作“人類政治行動的自然要求”，[19K178而作為滿足人類私欲的經濟則被視為影響人類社會發展的核心要素。化魯吸收了羅素的觀點，不僅將唯物史觀的經濟論置于心理學之下來解釋，還補充了民族主義這一要素對世界經濟面相的影響一“單看大戰中，全世界的傭雇工人——除極少數的例外一都被民族主義的感情所支配著。\"[9177）且“從人類長時期的歷史看來，宗教乃是斷定人類命運的最主要的原因。人的欲望在于經濟的向上，這話不過比較的合理罷了”。[19K178）化魯在羅素思想的基礎上，從心理學角度思考和分析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由來和演變，這顯然已失去唯物史觀的原意，而以民族主義和宗教解釋人類社會發展，已深刻浸入了唯心主義的色彩。可見，無論費覺天還是化魯，皆未能從根本上探究和闡發唯物史觀的理論，無法將中國傳統的經濟和文化作為一個整體去看待，不能理解兩者的互動性和關聯性。

與其他唯物史觀的反對者不同，常乃真在批判的基礎上，嘗試構建新的歷史哲學，探尋新的救亡路徑。常乃真較早關注并翻譯了馬克思主義的相關著作，也認識到了馬克思學說對西方哲學的突破。他認為，費爾巴哈信奉客觀主義和唯物主義，但在探討人類思想演變的過程中卻犯有“現今所有流行的唯物主義的最大毛病”，即是把思想歸納在“直覺”的形式下，將其作為“主觀的力量”，這便讓唯物論陷入矛盾中，并被唯心主義者所抨擊。[20]（78）馬克思則將思想、情感等唯心因素歸因于對客觀事物的感覺，相較于直覺，感覺更注重世界的客觀性，更能論證世界的物質性。常乃真認為這是馬克思的創建，基于此，馬克思可將人類的思想、精神，甚至宗教，皆視為對客觀事物的反映，“人心接觸客觀，存在問題不是理想的問題是實際的問題”，“并沒有一個非物質的或是精神的世界分離反影的具體現象之外；而且這些非物質的東西如同上帝靈魂之類連客觀的實在也沒有，不過是愚人腦筋中構造出來的”。[20]79.80）常乃惠雖能體會馬克思學說中世界的物質性，但認為唯物史觀所宣揚的物質皆囿于經濟，“似乎以為經濟的事實是歷史上唯一真正的主要定實把歷史上經濟事實的方面過于夸大”。[20]（85）

與顧兆熊相似，常乃真雖認識到經濟的重要性，但更加注重文化的影響，認為應當從文化入手分析社會發展進程。在他看來，經濟與法律是影響社會發展的關鍵所在，前者是人類物質生活的核心要素，后者則是由宗教和道德等文化因素衍生出的制度與準則。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局限性就在于過分重視經濟，而忽略了宗教與道德對人類社會的影響，“雖然經濟的狀態和歷史的事件對于法律的發展占重要的角色；但決不能說法律全然就是社會上經濟關系的唯物，或是反影。宗教和道德都是法律的基礎；所有的法律，多少總是宗教概念和道德觀念的結晶”。[2176且道德和知識等文化因素是從人類社會發展的早期，即還未衍生出經濟制度的原始社會發展而來的，將社會的變革全然解釋為經濟的進化，“這是大錯”。[218）可見常乃惠無法厘清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基本內涵，也未探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深刻含義。在他看來，馬克思以宏大視角所構建的歷史理論有其深刻價值，從社會結構入手分析人類歷史的發展演變，找尋關鍵因素進行社會革命，可謂創舉。然而他對唯物史觀的解讀仍舊陷于“經濟一元論”之窠白，因此在爭鳴和討論中逐漸走向了唯物史觀的反面，開始以生物的生長和演變狀態考察人類社會的發展歷程，構建了以生物史觀為指導的歷史哲學。

誠然，馬克思、恩格斯雖重視經濟對社會的影響，但并未將其視為影響社會發展的唯一因素，然不少學者在認識和解讀唯物史觀的過程中，卻以“經濟一元論\"涵蓋了唯物史觀的全部內涵。早在第二國際理論家將唯物史觀曲解為機械的經濟一元論和歷史宿命論的錯誤傾向時，恩格斯就予以了尖銳批判：“歷史過程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到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無論馬克思或我都從來沒有肯定過比這更多的東西。如果有人在這里加以歪曲，說經濟因素是唯一決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把這個命題變成毫無內容的、抽象的、荒誕無稽的空話。\"[22K604可見，唯物史觀在傳播初期經歷了曲折的過程，受社會現實影響，國內學者對唯物史觀的討論和學習帶有強烈的致用性，且極為迫切，難免對其缺乏深刻剖析和全面梳理。與此同時，反對者的呼聲則為學界重新審視和全面探索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提供了契機。

三、馬克思主義學者的反思與回應

面對學界的質疑，馬克思主義學者開始進一步全面深刻地闡釋唯物史觀的內涵，自1921年始，學界更為積極地引入唯物史觀的相關著作，馬克思主義學者在對原理的探究中，糾正誤區，逐漸超越了“經濟一元論”，并將其與中國實踐相結合，在借助唯物史觀分析中國社會結構和發展規律的基礎上，開展啟蒙和救亡。

首先，深入探究原典及相關譯著，打破學界偏見。1921年施存統以C.T為名作《關于馬克斯主義的一個誤解》一文，論辯唯物史觀之本義：首先，馬克思學說偏向物質是其優長而非短板；其次，馬克思主義重視經濟，但并沒有說“社會只有經濟一面的關系”，而是說經濟關系“是社會底根本關系”；再者，解決經濟問題不是要忽視別的問題，經濟問題解決了，“建筑在這基礎上面的上部構造\"諸如政治、教育等問題也將隨之解決。[23施存統之論明晰了經濟關系是社會組織中的基本關系，應當以其為基礎，全面且聯系地處理經濟與政治、教育等其他方面的關系。他的研究擴寬了學界認識馬克思學說中經濟理論的范疇。

翌年，施存統在翻譯日本學者櫛田民藏著作的基礎上，申明唯物史觀由四個要素成立：“1，一般文化底物質的基礎;2，社會組織底辨證法的發展；3，階級斗爭底經濟的基礎；4，一般政策底前提（物質的條件）。\"這四個要素對應的是“1，個人和社會；2，財產關系和生產力；3，舊文化和新文化；4，舊社會和新社會底萌芽”。這些公式“應用到過去的社會里去，就是馬克思底歷史觀；應用到現在的經濟社會里去，就是馬克思底經濟論；應用到將來社會里去，就是馬克思底共產主義”。[24（40.41）可見施存統將唯物史觀與現實的需求相結合，欲以形成理論和現實相輔而行的狀態。

李達對馬克思主義原理有更為深刻的闡釋。留日期間的見聞，以及對《唯物史觀解說》的翻譯，使李達全盤接受了郭泰的理論，并將唯物史觀的經濟理論歸納為以下內容：

一，一切生產關系財產關系，是社會制度的基礎；一切社會、宗教、哲學、法律、政治等組織，均依這經濟的基礎而定。

二，社會的物質的生產力，發展至于一定程度時，就與現社會中活動而來的生產關系、財產關系發生沖突·…

三，人類的歷史是階級爭斗的歷史。資本制度發展到了一定階級，大多數的無產階級就與少數的有產階級互相對峙起來。勞動者發生階級的心理與階級的自覺，互相聯合組成一大階級，與有產階級為猛烈的爭斗。[25]（1）

李達從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矛盾出發，打破了費覺天、化魯、常乃真等人對唯物史觀的認知。他指出，唯物史觀不是只強調經濟對社會發展的根本性作用而忽視其他因素，而是強調經濟因素的基礎性，并通過梳理生產力及由此所形成的生產關系對于社會組織和社會形態的影響，提出社會發展的歷史是階級斗爭史，突出了馬克思主義的革命性和實踐性。

李達還進一步分析了唯物史觀被誤解和質疑的原因：就國內學者而言，“固守師說的人拘泥不化，自作聰明的人就妄加修改”；[252）從國外局勢來講，無產階級運動在發展過程中，受到德國社會民主黨和國家主義思想影響，使其“由國際主義墮落到國家主義，由社會主義墮落到自由主義，由革命主義墮落到改良主義，由階級斗爭墮落到階級調和，由直接行動墮落到議會主義”，[25[4-5）從而導致革命性和斗爭性日益削減，理論與現實產生矛盾。這些現象也使李達等學者認識到，國內對馬克思主義學說的研究僅僅拉開了序幕，此后李大釗、瞿秋白、蔡和森等學者開始大量翻譯和出版相關著作，致力于深化理論研究、并將理論與現實結合，深人各地指導革命。施存統以光亮為名發表了《唯物史觀在中國底應用》等文，在探究唯物史觀含義和比較中、俄兩國國情的基礎上，探索中國踐行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可能性和現實性。[26]

其次，超越“經濟一元論”，注重革命與實踐。1921年范壽康在《東方雜志》上發表《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一文，稱唯物史觀之旨有二：其一是“關于人類文化之經濟的說明”，其二是“社會組織進化論”。[2760人類生產關系的總和造成了社會的經濟結構，“這種結構就是法律上及政治上的上層構造所以能成立的真實的基礎，也就是一定之社會的意識形態。與之相適應的真實的基礎”。[27K61）而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的時候，“生產關系就從生產力的發展形式變成生產力的束縛。到這一個時候，社會的革命就起來了”。[27]62）范壽康所論的經濟基礎及上層建筑的概念和聯系，成為學界認識和理解馬克思學說中經濟理論的核心內涵，他辯證地回答了經濟與其他社會因素的互動關系，開始讓學界認識到社會發展并非完全取決于單一的經濟因素。

相較于范壽康，何崧齡從社會的結構和組織入手分析唯物史觀中的經濟理論，明晰了生產力對階級結構的影響，以及通過社會革命對政治、經濟、文化制度的改變。在對河上肇《唯物史觀研究》的翻譯中，何崧齡亦在重新反思經濟理論的內涵。他認為：“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之經濟的構造，這經濟的構造，是法制上政治上的上部建筑所藉以存立的真實的基礎。\"“經濟基礎，一經變動；那龐大的上部建筑物的全部，或是慢慢的，或是急劇的，也就跟著變革了。\"[28]（4.5）這便必然引起社會革命，而馬克思所指的社會革命是指\"社會組織的改造”，[28]14）\"新的經濟的過程，要求和他的性質相調和而又適于他的充分發達的新社會的政治的形態，而且產出他。這是歷史上的一般的而且不變的法則”。[28][13）他認為，明治維新是社會革命的典型，它發生是由于生產力進步，日本社會發展受到封建制度的制約而形成的，獲益于商品經濟的商人、大名和武士組成聯盟，要求進行政治改革，以求守護和擴大聯盟利益。何崧齡對明治維新的闡釋，充分體現了馬克思主義學說的科學性和解釋力。

在此期間，李大釗開始探究馬克思學說中剩余價值的概念，改變了學界對唯物史觀中經濟理論含混不清的認知，也為中國革命的發展提供了理論指導。“剩余價值”是馬克思學說中的關鍵概念，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壓迫工人階級的真相。1921年至1922年，李大釗對此尤為關注。他稱馬克思將價值分為不變的和可變的兩個部分：前者為商品本身所蘊含“勞動分量\"的大小，即是商品的不變價值；后者是用于維持勞動者生活的可變的資本，即所謂的可變價值。在資本家的掠奪下，勞動者的生產和獲得并不匹配，勞動者所得工資只是他自己創造價值的一小部分，中間的差額即為“剩余價值”，資本家通過增加剩余價值來獲取最高利潤，被壓榨的無產階級只有通過相互聯系和自覺，采用革命手段，反對資本家剝削，才能完成新的革命、構建新的社會秩序。[29][133）李大釗的分析早已超越了“經濟一元論”之說，他從根本上認識到彼時中國社會所面臨的主要矛盾，以及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必要性。他向國人揭示了資產階級剝削的隱蔽性，呼呼作為新興生產力代表的無產階級應當建立政黨，以革命手段推翻壓迫，構建成的社會秩序。1920年10月，李大釗便在北京發起成立共產主義小組。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后，李大釗代表黨中央指導北方的工作，開始以唯物史觀指導革命的實踐。

最后，論辯唯物史觀與機械論，關注人的主觀能動性。唯物史觀之所以有機械論之稱，是源于批評者們對規律的誤解。唯物史觀強調，社會發展不因人的主觀意志而改變，其規律是客觀存在的。部分探究者誤認為，這是在宣揚社會發展是經濟規律在人類歷史中的展開，因此陷入宿命論。如六幾（徐其湘）等人便受此思想影響，將唯物史觀歸結為機械論的哲學，并逐漸走向了唯物史觀的反面。①然早在1919年初胡漢民即已批駁道：“社會關系的變動，當然要靠社會階級的活動。所謂階級的斗爭，便是人類意志的勢力。卻是這種活動，也是順著經濟形程自然的變化。\"[5K83-84指出唯物史觀從來都不是無意識的機械論或“宿命論”的體現。此后陳獨秀亦就此命題展開了詳細論述。

1920年，陳獨秀在《談政治》《社會主義批評》《答蔡和森》等文章中已經著手宣傳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而1921年的《答蔡和森（馬克思學說與中國無產階級）》一文中則徹底探討和回應了唯物史觀是否為機械論。他認為唯物史觀“一面主張人為的革命說；一面又主張唯物史觀”，兩者似乎矛盾，前者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后者又是宿命論的主張，仿佛是將自然科學規律套用于人類社會發展中，然而“唯物史觀是研究過去歷史之經濟的說明，主張革命是我們創造將來歷史之最努力、最有效的方法”。[30%213）唯物史觀雖有“自然進化\"的含義，但特別強調人的作用：“（一）一種經濟制度要崩壞時，其他制度也必然跟著崩壞，是不能用人力來保守的；（二）我們對于改造社會底主張，不可蔑視現社會經濟的事實；（三）我們改造社會應當首先從改造經濟制度入手。\"30（213）陳獨秀所論，重在強調人對規律的認識和把握，6月，陳獨秀以TS為名發表《告勞動》一文，論述“階級的覺悟”及“革命手段”，提出應當發揮無產階級的主觀能動性，促進階級的覺醒，并進行革命。[312同年，李達也應聲否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機械論，也忽略了利益既得者和守護者的反動性，忽視了無產階級的斗爭性和自覺性。[25]（1-8）

1921年5月李達隨《唯物史觀解說》所附的《唯物史觀要旨》一文，稱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并不是論述精神如何依賴社會狀態，如何依賴生產方法，器械與勞動而取一定軌道進行的問題；乃是論究肉體與精神，物質與心靈，神與世界的事情”，[324）是對人類社會各組織職能的動態研究，立足于對國民意志的啟發和改造，絕非機械和宿命的。基于此，馬克思主義者們在分析革命目標的基礎上，開始關注無產階級的能動性，明確指出應建立政黨，并組織工會和資本家對抗。李大釗、李達、張國燾、董必武、陳獨秀、毛澤東等馬克思主義者在上海、北京、武漢、濟南、長沙、廣州，甚至東京分別成立了共產主義小組，至1921年，張申府、周恩來、趙世炎在法國巴黎也成立由留學生中先進分子組成的共產黨早期組織，自此各地革命應聲而起，開始建立新的社會秩序。

四、結語

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初入國門時，受多重因素影響，學界對它的闡發大于考證，更因其著作內容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以及接受者思想的多元性，引發了學人之間的激烈論爭。早期日本馬克思主義學說的引入，對國內學者理解和探討唯物史觀起到了重要作用，然其注目于經濟，并從中人手理解唯物史觀的觀點，在為唯物史觀的宣傳提供便利的同時，也為反對者所利用。在顧兆熊、費覺天、常乃真等學者的質疑聲中，李達、陳獨秀等人開始進一步分析和思考馬克思學說中經濟理論的具體內容，從“經濟一元論\"走向了更廣闊的面相，并將唯物史觀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指明了革命的方向和道路。上述過程生動展示了馬克思主義的傳入經歷了由淺入深、由偏至全的過程。

學界對唯物史觀的闡釋與傳播，可謂是困境中的摸索與習得，其學習與探索的目的皆在于解決現實的窘迫，實現新文化的啟蒙與社會救亡，因關乎民族存亡，所以尤為迫切。而以致用為指向的引入，便將唯物史觀的價值和意義聚焦在尋找社會發展規律與路徑的這一命題中，致用性的訴求大于科學性的論證與探究，導致了理論上的偏差。或許可以這樣說，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因時代的需要而備受矚目，也因迫切需求的限制，而要在較長時段內重新證明自己。正是在與其他學派的討論和交鋒中，馬克思主義學者更加勤奮、刻苦地搜集、研讀經典，“猛看猛譯\"唯物史觀著述，33]62使得馬克思主義學說日益完善。1919年到1921年，是馬克思主義學說建設和傳播的重要時期，經歷了引入、反思、再引入，逐步結合實際的過程，其中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生產關系、生產力等關鍵術語就在此時確立并固定下來，在之后的分析和闡釋中，這些概念成為學界研究唯物史觀的核心支撐。馬克思主義的傳播浸潤于啟蒙和救亡的實踐中，成為指導中國革命和社會實踐的重要理論，而馬克思主義學說的批判性和開放性也奠基于此時。時至今日，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過程依舊在回答1919年至1921年間回答過的問題。構建適應新時代需要的唯物史觀解釋體系，實現唯物史觀與時俱進的發展，成為一項必須完成的前提性工作，而回顧和反思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發展史，則成為學者探索并發展唯物史觀過程的題中應有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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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孔德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