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F014.1;B0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2921(2025)04-0036-09
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是唯物史觀揭示的人類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在馬克思的著作中這一規律有三種敘事邏輯。第一種直接陳述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們一直在其中運動的現存生產關系或財產關系(這只是生產關系的法律用語)發生矛盾”[1]4I2,即強調已經獲得完全發展的生產力與現存生產關系的矛盾,其中發達的生產力是既定前提。第二種分析生產力進步帶來生產關系變化,“隨著新生產力的獲得,人們改變自己的生產方式,隨著生產方式即謀生的方式的改變,人們也就會改變自己的一切社會關系”[2],即強調生產力是生產關系變化的原因,在這里發達的生產力仍是既定前提。第三種論證生產關系一定要適合生產力性質,“為了不致喪失已經取得的成果,為了不致失掉文明的果實,人們在他們的交往[commerce」方式不再適合于既得的生產力時,就不得不改變他們繼承下來的一切社會形式”[3]43-44,歷史遺留下來的生產力決定新社會生產關系的性質。綜上所述,唯物史觀研究范式以已經獲得充分發展的先進生產力為前提,論證生產關系的落后性以及社會形態變革的必要性。
然而現實中還存在另外一種情況,即先進生產關系成為既定前提,例如蘇聯通過暴力革命率先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那么如何發揮生產關系對生產力的反作用,將先進生產關系所蘊含的激活生產力潛能的可能性徹底發揮出來呢?這一問題雖然仍歸屬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總問題,但顯然已經超出了將先進生產力視為既定前提的經典唯物史觀研究范式。尤其是新質生產力對中國經濟的高質量發展具有強大的推動作用,這一客觀歷史事實使得唯物史觀范式革新的必要性越發急迫。然而學術界現有研究仍遵循以先進生產力為前提的傳統研究范式,仍從技術升級或產業應用維度分析新質生產力作為先進生產力的經濟效益,這一處理方式沒有注意到具有解放屬性的新質生產力的產生是以社會主義先進生產關系為前提,從而錯失了從范式轉換高度反思唯物史觀當代發展的理論機遇。因此,在唯物史觀視域中厘清新質生產力的理論總體性特征和社會歷史解放向度的基礎上,明晰新質生產力何以革新經典唯物史觀研究范式,對于推動馬克思主義生產力理論中國化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一、唯物史觀視域中新質生產力的理論定位
新質生產力指涉的是數字化時代以來對經濟高質量發展起推動作用的一系列科學和技術,包括“新能源、新材料、先進制造、電子信息等戰略性新興產業”[4]。新質生產力涵蓋的內容跨越了眾多技術門類,對這一概念的把握不能僅僅停留于經驗現象的描述,還必須概括出其總體性特征。同時,因為新質生產力的技術形態不同于馬克思所分析的大工業時代的機器體系,如果無法在唯物史觀中界定新質生產力的理論位置,那么馬克思主義在數字時代的理論解釋力將受到根本性挑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科學性也會遭到質疑。因此,在總結新質生產力總體性特征的基礎上,對這一概念進行唯物史觀溯源,具有基礎性意義。
(一)數字化:新質生產力總體性特征
首先,從生產力角度來看,新質生產力是數字時代的先進生產力質態,數字化是其標志性特征。其一,在勞動資料方面,智能大模型是新質生產力典型的實物表現形態。作為數字化進程的產物,智能大模型的誕生依賴大數據和強算力的支撐,其運行邏輯在于主動捕獲和分析數據信息,因此與大工業時代的機器體系相比具有更高程度的自主能動性和智能創造性。更重要的是,智能大模型一旦構建完成就共享給全體勞動者,可以打破多種產業界限應用于不同行業,因此數字化勞動資料呈現出打破時空界限而互聯共享的存在樣態。其二,在勞動者方面,智能大模型生產資料的廣泛應用催生出依托互聯網和數據而存在的信息生產活動,即數字勞動,克里斯蒂安·福克斯將其界定為“借助數字技術終端的社交媒體和大腦等勞動工具,組織自身及他人的經歷,從而生成符號、社會關系、人工制品、共同體等新的使用價值”[5]。數字勞動的典型特征表現在數字勞動者同勞動資料和勞動工具之間的交互作用更加明顯,呈現出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協同進化的新特征。其三,在勞動對象方面,數字化是勞動過程對象化的表現形式。機器大工業時代,知識和勞動產品以物化的形式呈現,科學技術物化為機器,勞動成果物化為實物產品。在數字化時代,數字化取代物化成為科學技術和勞動過程對象化的新形式。如果說物化指的是將生產力對象化為實物產品,那么數字化則指的是將生產力對象化為可以儲存、復制和傳輸的數據和信息。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新能源和新材料與先進制造和電子信息同屬于新質生產力,“我們正處在信息技術與能源體系相融合的時代”[6,不僅傳統能源的開發、儲存和傳輸普遍采用數字網絡工作原理,而且隨著數字化和網絡技術的發展誕生了智能化的操作系統和智能化能源開采、傳輸設備,這使得對地熱能、海洋能、生物質能等可再生能源,以及核能和氫能等清潔能源大規模使用成為現實。
其次,從社會生產力角度來看,由于智能大模型被廣泛應用于現實生產過程,這消除了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地域限制。在唯物史觀視域中,社會生產力在結合勞動這一特殊勞動形態上得到具象化呈現。結合勞動是社會生產總過程中各個勞動部門的有機聯合,“結合勞動的效果要么是單個人勞動根本不可能達到的,要么只能在長得多的時間內,或者只能在很小的規模上達到。這里的問題不僅是通過協作提高了個人生產力,而且是創造了一種生產力,這種生產力本身必然是集體力”[7]378,作為集體力的社會生產力是由全部生產要素及其組合方式的優化產生出的合力。社會生產力發展狀況的決定性因素在不同歷史時期各不相同。在農業社會,“作為第一個偉大的生產力出現的是共同體本身”[8]488,共同體的性質決定社會生產力發展。在工業社會,社會生產力發展的決定因素是“協作中的集體統一,分工中的結合,自然力和科學的應用”[9]141,即科學技術和生產要素組織形式。在數字化時代,社會生產力發展的決定性因素雖然仍是科學、協作和分工,但是以智能大模型為代表的新質生產力使科技和分工的應用突破了機器大工業時代的地域限制。一方面由數字技術和算法所構筑的全球互聯網平臺和智能大模型消除了科技成果向現實生產力轉換的地區障礙,另一方面與數字技術和人工智能相伴而生的知識勞動,要求勞動者具備從事知識創造和技術創新的能力,由機器體系分工所導致的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簡單勞動和復雜勞動的分割和對立現在被重新結合起來,提高了社會生產力的質量。
(二)機器范疇:新質生產力本質的唯物史觀溯源
以數字化為總體性特征的新質生產力是唯物史觀機器范疇的當代嬗變。機器范疇在唯物史觀視域中指涉的是大工業時代以來的生產力,新質生產力是機器范疇在數字化時代的具體表現。其一,從機器的演變歷程來看,機器產生的最初目的是增強和替代勞動力。從資本主義初期的機器到工廠制度中的自動機器體系,機器在替代人的體力的同時也在模仿和替代人的智力,因此智能大模型和數字技術的產生與演化隸屬于機器的發展過程。其二,從機器的工作原理來看,“機器生產的原則是把生產過程分解為各個組成階段,并且應用力學、化學等等,總之應用自然科學來解決由此產生的問題。這個原則到處都起著決定性的作用”[7]531。人工智能對復雜信息的處理也是將其分解為源代碼,因此人工智能和機器具有相同的工作原理,即分解原則。其三,從機器的深層本質來看,唯物史觀視域中的機器并非僅指簡單的工作機器,而是方物互聯共生的生成性社會有機器官,“科學通過機器的構造驅使那些沒有生命的機器肢體有目的地作為自動機來運轉”[1]9。數字技術進一步發展了機器的生成性特質,作為數字技術的勞動對象,數據不但能夠打破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具有較強的流動性,而且可以重復利用,最重要的是只要應用特定的程序,數據不但可以自動生成虛擬現實,還可以再生產自身,因此數字技術突破了物理時空的限制呈現為解構一切固化領域的生成性力量。
由于新質生產力在理論本質層面屬于唯物史觀機器范疇,因此通過分析機器這一概念的產生和發展歷程可以揭示出新質生產力所實現的時代質變。首先,工具是機器的前身,在手工業時代的工場中被廣泛應用。工具僅僅是人體器官的延伸,在勞動者和自然界之間發揮中介作用,“工人把工具當作器官,通過自己的技能和活動賦予它以靈魂,因此,掌握工具的能力取決于工人的技藝”[1]9,此時的財富生產方式以單個勞動者的直接勞動和家庭世代積累的經驗為基礎,社會生產力是勞動者協作產生的集體力。其次,“由許多機械器官和智能器官組成的”[1]9機器體系在物質生產過程中廣泛應用是大工業時代的標志。與工具不同的是,“機器則代替工人而具有技能和力量,它本身就是能工巧匠,它通過在自身中發生作用的力學規律而具有自己的靈魂”1]9。勞動資料從工具到機器的革命性飛躍引發社會財富生產方式和社會生產力的質變,“整個生產過程不是從屬于工人的直接技巧,而是表現為科學在工藝上的應用”[1]94,社會財富的生產不再依賴于勞動者的技能,而是取決于科學向現實生產力的轉化效率。因此機器大工業時代,科學技術取代勞動者技能和分工成為主要的社會生產力。
最后,智能大模型是機器體系的智能化發展。在機器體系的基礎上衍生出以智能大模型為代表的新質生產力。與機器大工業時代相同的是,科學技術仍處于社會生產力的核心地位,而與之不同的是,對勞動資料即機器和廠房的占有不再成為社會財富生產的必要條件,勞動者的知識和創意成為推動社會生產力發展的重要力量。
新質生產力所涵蓋的內容雖然跨越了多種產業和科技門類,卻是一個具有總體性特征的理論概念。數字化是新質生產力的總體性特征,這一特征在生產力維度表現為,新質生產力是由智能大模型所實現的各個產業領域的數字化轉型,具體表現為勞動資料智能化共享、勞動者與勞動資料交互協同發展以及勞動對象范圍擴大;在社會生產力維度表現為,智能大模型的應用突破了機器大工業時代生產力發展的地域限制,以及機器分工所造成的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提高了社會生產力發展的質量。將以數字化為標識性特征的新質生產力追溯至唯物史觀的機器范疇可以看到,新質生產力是機器的智能化演變。同時與自動機器體系相比,新質生產力所實現的時代質變表現為,不同于大工業時代社會財富生產以占有機器廠房等傳統生產資料為主要方式,新質生產力的發展意味著勞動者成為推動社會發展的重要力量。
二、唯物史觀視域中新質生產力的三重解放路徑
由于新質生產力在理論本質上是唯物史觀機器范疇的當代發展,其社會歷史效應的闡釋也必然要求回歸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框架。立足于物質生產的新變化,考察經濟活動的新形態,繼而剖析社會關系呈現出的新趨勢,是唯物史觀的方法論原則。在這一理論框架中,新質生產力呈現出三重解放路徑,即物質生產過程對復雜勞動的倚重使人的全面發展成為新質生產力效能釋放的必要條件;經濟生活中知識技術等生產要素在財富創造過程中比重提高開辟出無形經濟財富增長新空間;新質生產力的發展更加依賴于科學技術而非活勞動量的投入,這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現
代私有制存在根基。
(一)人的全面發展是新質生產力效能釋放的技術必要條件
從生產力發展狀況來看,生產過程高度智能化使一般智力取代分工成為衡量新質生產力進步的標尺,這也意味著人的全面發展成為新質生產力效能釋放的必要條件。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構建的理論框架將分工視為生產力發展的核心表征。這種分析對應于工場手工業階段物質生產的基本特征:生產過程主要依靠個體勞動而非機器的應用,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仍處于原始統一的狀態,生產力的發展依賴于勞動組織形式即分工和協作的優化,在這種情況下“占統治地位的是分工”[8] 588。機器大工業時代以來,科技創新成果向現實生產力的轉化成為推動社會生產發展的關鍵因素,機器主導個體分工勞動,在這種情況下,科學技術進步取代分工成為生產力發展的表現,這也表明“一般社會知識,已經在多么大的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力,從而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這種智力得到改造”[1]102。一般智力就其物質內容來看,是科學技術和普遍的社會知識,然而在資本主義社會形式中,一般智力卻表現為固定資本,如此一來,資本便成為推動生產力發展的決定性因素。必須要指出,“對科學或物質財富的‘資本主義的’占有和‘個人的’占有,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7]444,如果剝離一般智力表面的資本主義社會生產關系外衣,就會發現“節約勞動時間可以看作生產固定資本,這種固定資本就是人本身”1]108,一般智力就是勞動者的集體性科學知識。因此從一般智力角度考察新質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就是將人的全面發展視為生產力進步的體現。
從社會生產力發展狀況來看,總體工人結合方式及其構成的變化,意味著勞動解放成為發展新質生產力技術上的必要條件。總體工人是大工業時代以來勞動的社會結合方式和存在樣態,也是結合勞動的主體。其一,在總體工人結合方式上,大工業時代的自動機器體系將復雜的生產過程分解為簡單的環節,并且在各生產程序中大量運用科學和技術以減少對勞動者技藝的依賴,此時總體工人的社會結合表現為由機器體系主導的技術結合。而在數字化時代,智能大模型的研發和升級需要普遍的社會知識參與其中,勞動者的結合不再由生產資料所主導,而是服從于自由自覺的知識創造。其二,在總體工人的構成上,在大工業時代,“總體工人從而資本在社會生產力上的富有,是以工人在個人生產力上的貧乏為條件的”[7]418,勞動者的貧乏主要表現為由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對立所導致的智力和身體的畸形化,而這又是由機器所主導的現代分工體系所決定。單純體力消耗的簡單勞動是機器大工業時代總體工人的構成,同時由于過分注重生產資料即物的要素對社會生產力推動的作用,產生了總體工人的發展與單個勞動者的萎縮這一悖論現象。與之不同的是,隨著數字化時代信息技術、人工智能的興起,具有知識創造和技術創新性質的復雜勞動成為勞動新形式,具有綜合創造能力的新型勞動者成為總體工人構成中的中堅力量。
(二)無形經濟是新質生產力開辟的社會財富新空間
新質生產力概念不僅反映出物質生產領域的新變化,同時也表征了社會經濟生活的變遷。數字化時代,經濟活動越來越倚重于圖像、知識、創意等非實物要素,經濟的無形性特征更加凸顯,無形經濟成為與新質生產力相適應的典型經濟形態,由此開辟出人類經濟活動和社會財富增長的新空間。只有通過與數字經濟、虛擬經濟和實體經濟的對比,無形經濟的關鍵特征才能得到徹底澄清。
其一,無形經濟早于數字經濟。無形經濟的內容包括“從研發中獲得的知識、產品設計、廣受信任的品牌、與供應商…寶貴的長期關系、員工的公司內部知識和關系、操作系統中的軟件,以及龐大的數據資源”[10]。而數字經濟則以數據為關鍵要素并依托于互聯網。一方面,在數字經濟誕生之前,無形經濟一直存在并且隱匿在實物商品背后,奢侈品交易就是蘊藏在實物商品背后的無形經濟。另一方面,無形經濟必須依托于一定的載體,隨著經濟結構的數字化轉型,誕生出了一系列的數字衍生品,無形經濟的載體從實物對象擴展到了非實物的數字產品,因此數字經濟的發展凸顯了經濟的無形性特征。其二,無形經濟不同于虛擬經濟。無形經濟中的品牌效應和知識創意雖然不具有實物形態但卻是當下存在的,而在虛擬經濟中用以交換的是對金融產品未來增值的預期,通過金融投機活動將虛假的預期兌現為現實的貨幣。其三,無形經濟正在改變實體經濟的面貌。發達的生產力提升物質產品的數量和質量,因此僅依靠產品本身的物質特性已不再具有市場競爭力,生產者還必須添加情感、文化等因素,即通過敘事的方式增加物質產品的精神價值,并且通過互聯網營銷擴大市場。因此無形經濟與實體經濟將長期融合共生,并將改變傳統實體經濟的面貌。
(三)瓦解私有制存在基礎是新質生產力推動生產關系解放的新趨勢
除物質生產和經濟生活的新變化之外,新質生產力的發展日益凸顯出私有制社會關系的內在矛盾。作為科學技術對象化的機器體系,“表現為固定資本的最適當的形式,而固定資本一就資本對自身的關系來看——則表現為資本一般的最適當的形式”[1]93,以剩余價值生產為導向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機器體系這種物質載體上徹底實現,科學和資本的聯盟創造出前所未有的物質財富。然而,一方面,資本主義財富的創造在越來越大的程度上依賴于科學技術的進步而非勞動時間或耗費的活勞動;另一方面,工人的活勞動又是維系資本主義生存的基礎。“而且,如果說直接勞動在量的方面降到微不足道的比例,那么它在質的方面,雖然也是不可缺少的,但一方面同一般科學勞動相比,同自然科學在工藝上的應用相比,另一方面同產生于總生產中的社會組織的、并表現為社會勞動的自然賜予(雖然是歷史的產物)的一般生產力相比,卻變成一種從屬的要素。于是,資本也就促使自身這一統治生產的形式發生解體”[1] 94-95
在剩余價值的生產過程中,資本一方面要依靠科學技術提高生產力,與機器生產相比工人的活勞動變得微不足道,同時為了節約成本,資本家竭力壓低工人的工資,這造成了社會購買力水平的下降,從而在根本上制約著剩余價值的實現。因此,資本越是以科學的方式推進生產過程,越是造成各類周期性經濟危機的爆發。這意味著以價值增殖為特征的現代私有制已經無法容納現代生產力創造出的物質財富,新質生產力的技術發展程度已經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不相適應,亟須將資本所創造的社會生產力從其狹隘的生產關系中剝離出來,采取更符合先進生產力發展要求的生產關系。
三、新質生產力推動唯物史觀研究范式的革新
新質生產力在物質生產、經濟生活和社會關系方面呈現的三重解放向度推動著唯物史觀研究范式的當代變革。唯物史觀經典研究范式從已經獲得完全發展的生產力出發,論證生產關系的落后性。《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的相關論述被視為經典依據,“社會的物質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們一直在其中運動的現存生產關系或財產關系(這只是生產關系的法律用語)發生矛盾。于是這些關系便由生產力的發展形式變成生產力的桎梏”[1]412。然而現實歷史中還存在另一種情況,即先進的生產關系已經確立,那么如何發揮生產關系對生產力的反作用,將先進生產關系所蘊含的激活生產力潛能的可能性徹底釋放出來呢?顯然,這一問題已經超出了傳統研究范式從既定生產力出發的分析框架,這意味著必須要進行經典唯物史觀研究范式的當代變革,新質生產力在社會主義國家誕生這一事實,使得這一理論任務變得尤為緊迫。
(一)資本主義先進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分離:唯物史觀傳統研究范式的核心
探索人類如何走出私有制社會是馬克思、恩格斯構建唯物史觀的深層動因。立足于人類社會私有制發展史,馬克思明確指出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文明面在于其剝削的手段恰恰是以有利于生產力發展的方式進行的,這是否意味著只有資本主義社會才能誕生先進生產力呢?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對此持肯定態度,這也是他們將資本主義社會視為人類歷史終結的根據。在馬克思看來,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犯了把資本的使用價值存在方式—勞動資料—本身說成就是資本的錯誤”[9] 57,即混淆了物質內容和社會形式,其產生的理論后果就是論證了資本主義的永恒性。具體說來,“在政治經濟學家的頭腦中,它們的這個資本主義靈魂和它們的物質實體如此緊密地結合在一起”[7]878。一方面,先進的生產力和價值增殖的生產關系緊密結合在一起,機器和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緊密結合在一起,“機器除了資本主義的利用以外不可能有別的利用”[7]508。另一方面,價值增殖這一具有歷史特殊性的社會形式附著在物質實體上,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規律以永恒不變的自然規律形式呈現出來。由此,資本主義社會形式的歷史特殊性消隱在物質實體的自然必然性之中,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成為推動先進生產力發展的唯一社會形式,人類社會的進步將永久建立在價值增殖基礎上。
馬克思從分析物質內容和社會形式的辯證關系出發,力圖揭示資本主義社會形式即生產關系的歷史暫時性,以及資本主義社會先進生產力同其剝削性生產關系分離的歷史趨勢。資本主義社會的物質內容是指由資本文明創造出來的龐大物質財富和先進生產力,其社會形式是指價值增殖和盲目擴張的剝削性生產關系。出于無限榨取剩余勞動的天性,資本具有推動生產力發展的文明屬性,然而由于價值增殖的狹隘社會形式,“資本轉化成的普遍社會力量同單個資本家對于這些社會生產條件的私人權力之間的矛盾越來越觸目驚心,并預示著這種關系的消滅,因為它同時包含著把物質生產條件改造成為普遍的,從而是公共的、社會的生產條件”]。價值增殖的資本邏輯雖然在機器大生產中得到了徹底實現,然而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社會形式又禁錮了由機器大生產所帶來的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因此社會生產力具有同私有制社會關系分離的趨勢。由于資本主義私有制是人類私有制發展的制高點,因而這種分離趨勢也意味著私有制社會的徹底覆滅。
(二)社會主義先進生產關系與資本主義先進生產力結合:新質生產力產生史對唯物史觀的理論貢獻
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內生出的先進生產力,新質生產力的產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長期積累的結果。新質生產力的誕生歷程就是推動經典唯物史觀研究范式轉換的過程。具體而言,就是將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先進生產力能夠同其剝削性生產關系分離的論述,轉變為如何實現資本主義社會的先進生產力與社會主義先進生產關系的有機結合。這一探索歷程經歷了以下兩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蘇聯社會主義作出的探索。蘇聯社會主義建設用暴力革命的手段廢除資本主義的社會形式和生產關系,嘗試將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社會先進生產力具有同其剝削性生產關系分離的理論設想變為現實。然而,“資本決不是簡單的關系,而是一種過程,資本在這個過程的各種不同的要素上始終是資本”[8]214,所以,消滅資本人格化的資本家絕不意味著成功取代資本自我擴大再生產的有機體系。問題的根本不在于資本主義社會形式或生產關系的廢除,而在于用社會主義的生產關系駕馭資本創造出的物質內容,進而構建符合社會主義本質的生產方式,用社會主義的社會新陳代謝有機體系取代資本主義的循環再生產體系。
第二個階段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作出的積極探索。將資本創造的物質文明成果從其狹隘的社會形式中剝離,并使前者與先進生產關系結合,是開啟中國式現代化建設面臨的重要課題。馬克思曾指出,“經濟范疇只是這些現實關系的抽象,它們僅僅在這些關系存在的時候才是真實的”[3]47,同樣,資本的社會形式規定即價值增殖的屬性只有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才是真實存在的。在繼承唯物史觀物質內容和社會形式方法論的基礎上,中國式現代化在探索實踐過程中,創造性地將資本轉化為生產要素。對資本的物質內容和社會形式的正確認識,成功將資本主義社會的先進生產力與其剝削性生產關系剝離,并使其與社會主義先進生產關系結合,社會主義語境下從外引進的各類資本成為現代化建設的物質條件。
(三)先進生產關系釋放生產力潛能:新質生產力革新唯物史觀研究范式
新質生產力的產生史,既是對資本主義先進生產力與社會主義先進生產關系結合的理論探索,又是社會主義物質財富的歷史積累,這一客觀進程為數字化時代先進生產力在社會主義國家的誕生奠定了物質基礎。新質生產力概念的提出意味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面臨的關鍵問題已經發生了變化。最大程度發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進生產關系所蘊含的釋放生產力效能的可能性,是新質生產力所推動的唯物史觀研究范式的當代變革。
必須要指出的是,先進生產關系釋放生產力潛能,先進生產關系是既定事實和前提,而“發展新質生產力,必須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形成與之相適應的新型生產關系”[12],新型生產關系顯然又不是既定前提,這兩者之間是否矛盾呢?顯然在這里,先進生產關系和新型生產關系是生產關系的兩種不同維度。先進生產關系指的是社會主義公有制,其特征是以人民的根本利益為根本出發點和落腳點,這是相較于以價值增殖為目的的資本主義私有制而言。新型生產關系指的是,在社會主義公有制前提下,通過推進體制機制創新,革新生產資料所有制關系、生產過程中人與人的關系以及分配關系,其目的在于充分發揮知識、技術、資本和數據等新型生產要素的活力,以有效釋放社會主義公有制生產關系容納的生產力。
新質生產力“由技術革命性突破、生產要素創新性配置、產業深度轉型而催生,以勞動者、勞動資料、勞動對象及其優化組合的躍升為基本內涵,以全要素生產率大幅度提升為核心標志”[13]。因此,新質生產力從科技創新、生產要素及其優化組合躍升、全要素生產率大幅提升,三個方面回答了如何將先進生產關系所蘊含的生產力潛能最大程度釋放出來。首先,科技創新是核心。“科技創新能夠催生新產業、新模式、新動能,是發展新質生產力的核心要素。必須加強科技創新特別是原創性、顛覆性科技創新,加快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13],隨著中國式現代化持續深入推進,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盡管在傳統產業領域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后發追趕任務仍在繼續,然而在一些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領域,中國已然占據了領跑優勢。因此通過科技創新把握數字化時代先機,在與資本主義國家前沿領域的競爭中贏得發展的主動權,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重要課題。其次,生產要素及其優化組合躍升是基本內涵。在機器大工業時代,提高生產力的手段要么是增加勞動者數量,要么是改進勞動資料,這種做法導致的結果是生產資料的發展程度與勞動者能力的不匹配。在當前新一輪科技革命中,智能大模型迭代升級推動勞動者和勞動資料協同發展,智能大模型生產資料的使用既擴大了勞動對象的領域,又要求打破機器主導的傳統協作和分工,轉向以勞動者為導向的生產要素組合新方式。最后,全要素生產率大幅提升是核心。一方面通過提高新質生產力科技成果產業轉化效率,開辟社會財富增長的新空間;另一方面通過完善收入分配機制,充分發揮勞動、知識、技術、管理、資本和數據等各類生產要素對發展新質生產力的積極作用。
通過上述考察可以發現,新質生產力本質上是馬克思所揭示的作為現代生產力的機器體系的當代發展,因而新質生產力的解放向度也只有在物質生產、經濟生活以及社會關系這一唯物史觀分析框架中才能完整呈現出來。具體來說,物質生產過程中智能大模型的大規模應用要求勞動者具備綜合創新能力,個人的全面發展成為物質生產過程技術上的必要條件;經濟生活更加倚重創意、知識、圖像等非實物要素,無形經濟成為新質生產力開辟出的經濟發展新空間;社會財富增長越來越依賴于科學技術的應用而非投人的活勞動量,私有制存在基礎正逐漸瓦解。具有解放屬性的新質生產力在社會主義國家的誕生這一歷史事實,也推動著經典唯物史觀研究范式變革。在物質生產過程中找尋資本主義替代方案是唯物史觀的核心問題,馬克思創立的經典唯物史觀研究范式從已經完全發展了的先進生產力出發,論證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落后性,以及這兩者之間的分離趨勢。此后,各種版本的社會主義建設方案都致力于將馬克思這一論證變為現實。中國式現代化建設歷程從探究資本主義先進生產力與社會主義先進生產關系何以結合出發,在此基礎上,從科技創新、生產要素及其優化組合躍升、全要素生產率大幅提升三個方面,回答了如何激發先進生產關系所蘊含的生產力潛能,實現了唯物史觀基于生產力先進性批判生產關系落后性這一傳統研究范式的當代革新,進而科學回答了如何實現先進生產力在社會主義國家“內生化”的這一重大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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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Innovation of the Research Paradigm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DrivenbyNew-QualityProductiveForces :To Unleash the Potential of Productive Forces under Advanced RelationsofProduction
Du Zeyan (School of Marxism,Tsinghua University,Beijing,100084)
Abstract:A comprehensive grasp of the scientific connotations of new-quality productive forces entailsnot onlyan emphasis on the economic benefits derived from technological upgrades and industrial applications but also recognition of the significant role this concept plays in driving the paradigm shiftinthe study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At present,the mostsalient characteristic of Chinesesocial development is the reshaping of the socioeconomic operational mode by new-quality productive forces.Therefore,theoretically elucidating how new-quality productive forces are catalyzing a paradigminnovation inhistorical materialism isundoubtedlya key topic in the contemporary development of Marxism.First,in essence,the new-quality productive forces represent the contemporary development of the system of machinery as the productive force of modern society,as revealed by Marx.Unlike the automatic machine system of the large-scale industrial era,the application of digital large modelsnot only transcends the spatial limitations of development of social productive forces but also trulypositions the worker as the subject of the production process.Second,new-quality productive forces embody three dimensions of emancipation:the reliance of material production processes on complex labor makes the all-round development of human beings a necessary condition for the release of new-quality productive forces’efficacy;the increased weight of knowledge,technology,and other production elements in wealth creation opens up the intangible economy as a new space for wealth growth;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se new productive forces depends increasingly o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rather than on the input of living labor,which toa certain extent shakes the foundational basis for the existenceof modern private ownership.This historical reality engendered by the new-qualityproductive forces extends Marx's clasic historical materialist narrative logic—based on the standpoint of advanced productive forces to critique the backwardness of capitalist relations of production— tothe scientific exploration of how to fully realize the potential of advanced productive forces containedwithin advanced relations ofproduction.Itthusprovidesascientificresolution to the significant historical question of how advanced productive forces are“endogenized”in socialist countries within the context of socialist developmental history.
Keywords:New-quality Productive Forces;Paradigm Innova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Relations ofProduction;Digitalization
責任編輯:張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