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唐代白行簡的《李娃傳》是唐傳奇中的重要作品,當代作家高陽以其為藍本,在情節、人物、主題及歷史細節等方面進行改寫,創作了長篇歷史小說《李娃》。在改寫過程中,高陽對原本的歷史空白進行了填充,通過文本介入歷史、闡釋歷史,融入個人情感表達。他賦予原作中處于失語狀態的人物以話語權,借此豐富人物形象,同時借此表達對傳統門第觀念的深刻思考。通過對情節與人物的重塑,高陽不僅凸顯了文本中蘊含的儒家精神內核,還進一步對歷史文化展開反思,嘗試從歷史資源中汲取文化力量。
[關鍵詞] 高陽" 《李娃》" 歷史小說" 文化內省" 儒家精神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2-0098-04
白行簡的《李娃傳》作為唐傳奇中的杰作,講述了一世家文人滎陽生與勾欄女子李娃的愛情故事,它以滎陽生考取進士的過程為線索,整體遵循“起—落—起”的模式。滎陽生前往長安參加科舉考試,在三曲中遇到名妓李娃,與李娃情投意合,沉溺于情愛無法自拔,將所帶財物揮霍一空。因此他被李姥設計淪落到兇肆唱挽歌,又與父親斷絕關系,以乞討為生。機緣巧合之下,滎陽生與李娃再次相遇,后發奮讀書考取功名,前往劍門赴任后與父親和好,并且與李娃結為夫妻。當代作家高陽從歷史介入與主觀情感兩方面出發,對《李娃傳》進行了改寫,融入了作者本人的價值追求。
一、情節改編:填補歷史空白與主觀情感介入
作為歷史小說家的高陽與中國傳統文化有深厚的淵源,他注重對歷史史料的研究。在創作過程中,他投入了歷史審視的眼光,使得所創作的歷史小說保留了屬于歷史的“真”。但是作為小說創作而言,虛構是不可避免的。在發表《李娃》前后,高陽找到了歷史小說創作的平衡點——“小說憑想象,歷史講真實,真實與虛構之間形成兩極端。須想辦法給予調和、貫通,而在這調和過程中,歷史本質不能給予改變。[1]”在尊重歷史事實的基礎上,高陽根據小說創作的特點對《李娃傳》進行擴充,這是一次成功的實踐,達到了歷史和想象之間的平衡。尤其在高陽對于歷史細節的考證與歷史情境的描繪中 ,我們可以窺探到高陽的史學眼光。他在《李娃傳》中發現了“許多驟看不可解的地方”[2],認為“要經過考證方能明白”[2]。因此在小說中,高陽嘗試以考證入小說,補充了原作中習俗、布局等細節的歷史背景,力求小說清晰明白。
白行簡《李娃傳》中,滎陽生在就任地再遇父親:
月余,至劍門。未及發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詔入,拜成都尹,兼劍南采訪使。浹辰。生因投刺,謁于郵亭。父不敢認,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命登階,撫背慟哭移時,曰:“吾與爾父子如初”[3]。
高陽對這段情節用幾千字進行了改寫與補充?!独钔蕖分魅斯珳铌栢嵒赵诳既〔呙谝缓?,向皇上請求回家省親,卻得到五日內必須啟程離京前往成都府就任的答復,當他疑惑不解時,友人周佶也說“天機不可泄露”。此處留下了懸念。這一謎團直到鄭徽就任后才解開:
“我父親調了劍南采訪使?!编嵒毡M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盡可能說得清楚,“他還是我的直屬上司兼領成都尹?!盵2]
高陽在此做了如下合理的歷史背景補充:
政令不出于“中書門下”者無效,地方大吏的調遷,須征得宰相的同意,方能成為事實;事先泄露消息,不獨周佶可能受到處分,而且皇帝和宰相為了維持用人大權的絕對自由和尊嚴,以及杜絕望風希旨、妄加揣測的不良風氣,很可能政變成議[2]。
高陽既設置懸念,又揭示皇權與相權的博弈。這種處理使歷史真實與虛構敘事達到平衡,同時暗含對唐代政治生態的批判。他在改編過程中“對歷史進行全方位的反思與鑒別,科學地辨析個中的真偽,發掘其發展規律,品評經驗教訓”[4],傳達出自己的主觀態度。
唐代時,“國家取士,遠法前代,進士之科,得人為盛”[5]。進士科考試成為唐朝主要的仕進途徑,由此生發出了新的社會風氣:“若要科舉考中,必須有當權官僚向主考官推薦,考生才有及第的希望”[6]。高陽在《李娃》中對這種風氣作了解釋:
舉子互結朋黨,彼此傾奪,稱為“棚”;棚有“棚頭”——推舉有聲望、有辦法的人擔任。所謂“辦法”,即是奔走權貴之門,廣通聲氣,竊盜虛名,用來影響試官的視聽,以便易于及第[2]。
高陽通過韋十五郎的悲劇命運,展現了士人攀附權貴、結黨營私的風氣。韋慶度因得罪權貴朱贊而慘死,高陽反復提到兩次與韋慶度一起打球的是“相府的衛士”,意在影射李林甫專權下士人命運的脆弱,直指盛唐衰落的政治根源。
高陽以歷史的眼光關注社會的方方面面,還原歷史生活風貌,又將主觀情感投入歷史之中,集中筆力對唐朝的政治現實進行剖析,“將歷史事件和人物概括成形象性格和情節關目”[4],使讀者在流暢的閱讀中感受到高陽對歷史的情感態度。
二、人物塑造:話語權力與人物聲音的凸顯
??略凇对捳Z的秩序》中揭示:“話語即權力?!彼J為,話語不僅是表達思想的工具,更是權力的體現。掌握權力的人,往往在社會的特定領域或層面上擁有發聲的權力。他們通過話語來解釋和闡述現實,而處于社會邊緣的人物往往被剝奪了這樣的權力,他們的聲音被忽視,甚至完全消失,形成了一種隱匿的狀態。在文學作品中,人物由作者所構造,深受時代特征和作者主觀意志的影響。因此,作家在描繪人物時,實際上是在與社會的大背景對話。這種對話不僅反映了作家的個人觀點,也反映了更廣泛的社會意識形態。
在白行簡創作的《李娃傳》中,作者生活在封建社會時期,開篇就說道:“監察御史白行簡為傳述”[3]。李娃作為妓女,其行為動機被隱去,成為被凝視的客體。高陽則賦予李娃獨立視角,重構其主體性:
一是李姥設計拋開考取進士失敗且還身無分文的鄭徽時,《李娃傳》中這樣進行敘述:
生將馳赴宣陽,以詰其姨,日已晚矣,計程不能達。乃弛其裝服,質饌而食,賃榻而寢。生恚怒方甚,自昏達旦,目不交睫。質明,乃策蹇而去。既至,連扣其扉,食頃無人應[3]。
原作中李娃是沉默的,而高陽通過李娃的憤怒與追問,揭示她亦是李姥計劃的受害者,消解其“唯利是圖”的刻板印象:
阿娃大駭,然后是一陣血脈僨張,繼以渾身抖顫:她完全明白了!
憤怒到了極點,反變得冷靜:她退后一步,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姥姥,怎么回事?我要弄清楚,不弄清楚,我死在這里!”[2]
二是在鄭徽窮困潦倒時,《李娃傳》中主要從鄭徽自己的角度出發,講述了他的悲慘經歷,而未交代李娃在此時的處境,加之前文的“失語”,讀者易將其闡釋為李娃處于極優渥的生活狀態。所以高陽在改編過程中,加入了李娃在這一時期的經歷:
阿娃使勁把杯子往懷里一帶,酒潑了一大半,“這一點你就不像鄭定漠了,他從不禁止我喝酒。不過,”她偏著頭,仿佛遭遇了什么異常困惑的難題,“很奇怪的事,那時候我不怎么愛喝?!盵2]
在面對生活壓力與內心的愧疚時,李娃忍受著難以排遣的苦悶,直到遇到了能夠讓她敞開心扉的周佶,才得以借酒消愁。她不愿委身于他人,一心想念鄭徽,又迫于李姥的恩情,不得不賣藝來賺錢,內心忍受著極度的痛苦。在李娃的視角中,她并不知道鄭徽的生活經歷,卻始終保有對鄭徽的責任與愧疚。
三是結局時,高陽對其進行了完全不同的改寫。《李娃傳》中原本的結局是兩人的感情得到了滎陽生父親的承認與皇帝的認可,滎陽生在保留自己官職的基礎上與李娃順利結婚,十年之間就已經加封數郡,李娃最終被封為汧國夫人,四子皆加封高官。在這種圓滿的結局下,其實是李娃形象塑造的缺失,一個正直不阿、重情重義的女性如果仍然以成為鄭徽明媒正娶的妻子為目的,那么就喪失了人物的獨立性。而在高陽的改編中,李娃發出了獨立聲音:“我讓你們知道,什么叫奇女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有大丈夫的氣概,才是巾幗之奇。”[2]她以獨立人格對抗門第觀念,傳達出了高陽對于封建社會門第觀念的抗爭與否定。
高陽與《李娃傳》的原作者白行簡之間形成了一種敘述聲音上的張力。《李娃傳》承載了封建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對邊緣群體的忽視;而高陽則通過對李娃充滿溫情的描寫,表達了當代作家對個體尊嚴和獨立人格的關注。李娃被賦予了儒家精神中的“君子氣質”,展現出她的人格升華。然而,從??略捳Z權力的視角來看,李娃的話語權經歷了“獲得到失去”的過程,最終還是被消解在了高陽的書寫中。李娃的發聲反映的是高陽本人對李娃這一人物形象的期待——她不僅作為個體而存在,更成為一種文化反思和社會意義的載體。
三、主題深化:文化內省與現實觀照
高陽將《李娃傳》的愛情主題拓展至人性與儒家倫理的層面。高陽在李娃與鄭徽和李姥之間構建了“救命—報恩”的邏輯。首先,鄭徽請人為李娃治病,兩人從“才子佳人”之愛升華為恩情。鄭徽也曾言,李娃對于他而言,“不僅僅是親密的情侶和共患難的朋友,她更是嚴師與慈母。[2]”這使得李娃成為一個引導者,超越了同時代的其他女性,小說的主題從愛情上升到人性層面。
此外,李娃對李姥的報恩則展現了更為復雜的人性。高陽在小說中進行了這樣的一段描寫:
這話說得不錯,她細想一想,用很嚴肅的聲音,朗朗宣誓:“我,李娃。受姥姥養育之恩,永不背棄。將來婚嫁行止,聽憑姥姥做主。若是心不應口,違逆姥姥的意思,神鬼不容,必遭天譴!至誠上告,諸神共鑒!”[2]
養育之恩和利益沖突的復雜情感反映出李娃在情感與責任之間的掙扎與成長。高陽將小說的主題進一步深化到了儒家“重義輕利”的文化層面。
高陽作為歷史小說巨擘,已成為大家的共識,但我們切不可忽視他作為學者的一面,高陽是在一定的歷史文化結構之中,在某種價值觀念的支配下言說他的歷史小說的[7]。高陽所處的歷史文化結構,一方面來自作家的文化修養與歷史積淀;另一方面,從福柯的權力話語體系角度來看,高陽所書寫的歷史小說一開始就應該受到了社會語境的影響。小說創作唯有符合社會當時具有“權力”意味的語言,才能夠在學界中取得重要地位,所以探討高陽的歷史文化結構與價值觀念,就必然要結合當時的文化語境。
在20世紀50年代,臺灣學界有一批學者正在致力于復興新儒學。1958年,牟宗三、徐復觀等四位學者一起發表了《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這在當年掀起了一股新儒學復興的熱潮。新儒學的提倡者們認為要“珍重傳統,繼承、發揚民族傳統文化,挖掘傳統中尚有生命力的部分”,可見當時的新儒學者賦予自己的文化責任就是在歷史文化中挖掘可以與現今時代發展密切結合的要素,進而在歷史文化中推進社會的發展。高陽曾在中國臺灣“晚清小說座談會”上發言:
知識分子逐漸了解自己除了關心政治,還有傳播知識和文化的使命。海禁開后,更有探索世界、貢獻國家的抱負……到了清末,一連串戰爭之后,對知識分子刺激非常深,大家認為失敗的原因就是政治不清明、老百姓太愚昧。因此,如果能透過小說改革政治、破除迷信、啟迪民智,不僅發泄了牢騷,也完成了使命感[8]。
在《李娃》的序言中,高陽反對把“小說當作游戲和消遣的工具”[2],而是要通過歷史小說,向讀者傳播民族的歷史文化資源,從民族文化中挖掘新的生命力,并且要進一步觀照現實,承擔現實社會責任。這種承擔意識正是來自儒家的文化中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高陽將自己的主張融入士人鄭徽的形象塑造上,并在李娃身上投射了儒家精神,以此來建構自己的文化思想。唐傳奇《李娃傳》中滎陽生為社會地位讀書;而高陽的《李娃》中,盡管鄭徽仍然會沉溺于情愛,但是他始終秉持著為民請命的政治理想,發揮著知識分子的作用,這體現在鄭徽的發聲中:
“儒家的傳統,以天下為己任;而批評時政只不過履行這份責任的最起碼的一些工作。人,生來就有為自己的利害說話的權利,但所要說的話能夠合理動聽,能夠讓應該聽的人聽得到,就非得有人代言不可——而這個人當然是讀書人;讀書明理,有筆在手的人不替大家說話,是可恥的。
當然,應該聽大家說話的人,也知道讀書人不能不說話,但是他們所喜歡聽的是歌功頌德的話;自己做錯了事,不但不愿別人責難,還希望別人給他鼓勵,這不太可笑?”[2]
鄭徽作為讀書人,始終秉持著儒家的精神傳統。天下為公,為民發聲,履行責任,這是高陽對知識分子歷史價值的回應,他在儒學當中找到了某些不可被西方替代的文化資源,即“執著于人間倫理建設,重仁道、心性的儒家義理所提供的一整套向內尋求超越的價值系統”。鄭徽的形象正是高陽尋找這種價值系統的嘗試,“在傳統儒家精神中,通過自我人格的完善而達到人倫道德與政治理想的統一是最根本的追求”,在改寫過程中,鄭徽在不斷地完善自己的政治修養,提升自我。這種更新意識說明,民族的文化資源可以適應現實社會的發展,從而為民族發展提供新的動力與支持。
四、結語
綜上所述,高陽對《李娃傳》的改編,分別從情節、人物、主題三方面深入:在情節上,高陽填補了歷史空白,使得《李娃》作為一部歷史小說,生動而全面地呈現了唐朝的真實風貌,并進一步融入了自己對于歷史的闡釋與態度;在人物方面及人物聲音的凸顯起到的作用不只是塑造一個豐滿的人物形象,稱贊李娃的高尚品質,更是通過這種寫作方式傳達出高陽對封建門第觀念的反對;在主題方面,高陽身處新儒學興起的背景,在改編過程中從人性的角度進一步挖掘人物身上所展現的儒家道德觀念與價值體系,進而以此映照現實,實現了對中國傳統文化資源的挖掘,并在文化內省的過程中與現實相結合,意圖通過這種再生力量啟發民眾。高陽用溫情的筆觸描繪了中國歷史中的一幅全景式的畫卷,將宏大的歷史敘事與個人情感及主觀態度融為一體。他的改編不僅體現了當代文學對歷史書寫的新方式,還在解構與重建傳統文化中,探索出一條與現代社會相契合的道路。在現實的權力話語體系中,他通過作品提供了一種精神塑造的路徑,即從儒家道德中尋找與當代社會相適應的價值體系,并使之付諸實踐。這體現了作家對于傳統文化的重視,同時也是對當代民眾精神向度的新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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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楊" 艷)
作者簡介:王清儀,西安電子科技大學,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