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鐵生問路 扶人生之輪

我是“80后”生人，對作家史鐵生最早的印象源于高中語文教材里的《我與地壇》一文。當年背誦過的文段已漸漸淡忘，唯獨記得史鐵生筆下對地壇的眷戀、對母親深切的愛與懷念，還有那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直至今日，這話依然清晰響亮，其通透與豁達著實震撼了年少的我。至于文字背后的作者及其人生，我其實認知模糊，也不曾知曉這種應對苦難的大氣與底氣究竟從何而來。

如今年逾不惑，同事汪老師推薦我讀《扶輪問路》一書。書中同名文章《扶輪問路》亦是《我與地壇》的代跋。讀完此書，我產生了一種跨越時空的奇妙連接感。我想，我有幸能距離史鐵生先生“如鐵而生”的歷程更近一點，也能進一步理解他對生命與死亡的一次次追問。讓我們一起向史鐵生問路，扶人生之輪。

一、扶勇氣之輪，不懼

沒有什么比身體上的殘疾更能痛擊一個人的靈魂。史鐵生經歷這一切時，年僅21歲。彼時，他正以知識青年的身份在延安插隊。1972年，史鐵生下肢徹底癱瘓，開始了坐輪椅的生涯，后來才得知自己患有先天性脊柱裂。失去行走能力并非唯一的打擊：1998年，他患上尿毒癥，不得不一周三次去醫院做透析以維持生命。深陷困境時，他用文字進行自我確認，因為“唯有文字能夠擔當此任，宣告生命曾經在場”?？窗?！苦難已然把他推到了懸崖的邊緣，而他就在這懸崖的邊緣，扶著勇氣之輪，坦然地坐下來，順便看看懸崖下的流嵐霧靄，唱支歌給我們聽。

在史鐵生五十九年的人生中，近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輪椅上度過的——他在輪椅上思考、寫作、會見好友；從最初試探著“在那久別的世界里搖著輪椅走一走”，到坐著輪椅看遍中國、飛往國外……史鐵生把自己搖著輪椅穿越大地、經歷生活的旅途稱作“扶輪問路”。《扶輪問路》一書便記錄了他在懸崖邊的這些歌聲，熱忱真摯，振聾發聵，皆是勇氣之聲。于是我們看到，網上幾乎所有的照片里，史鐵生都在開懷大笑。你看，他什么都不怕！他居然上了山——昆明湖畔的萬壽山，誰能相信，是他自己爬上了山呢！即便雙腎已然怠工，他仍一路掙扎著去看大沙漠、大峽谷、大瀑布……沒有人真正喜歡沮喪的生活，盡管生活時常令人沮喪，但史鐵生帶來了一種非常及時的啟示：再沮喪的現實，也抵不過真摯的勇氣與豁達的自我。當我被焦慮、恐懼困住時，我會說服自己深呼吸，眼前便浮現出那張開懷大笑的臉——我們到底在怕什么呢？畢竟我們的身體年輕而健全，更從未纏綿病榻。讀史鐵生，方知人類的悲歡是相通的，在他與命運的漫長纏斗里，在他深陷谷底向死而生的頑強掙扎中，我們能實現隔空的情感共鳴、靈魂共振，從中受到啟迪、汲取能量。

二、扶仁愛之輪，不憂

要說史鐵生，就繞不開余華——史鐵生最偉大的“推銷員”，他在多次采訪中提及這位故友。史鐵生當年寫信告訴他，自己分到了四居室的房子，信的末尾是：“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庇嗳A感嘆：“鐵生是一個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惡意的人，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愛?！闭侨收卟粦n，讓史鐵生如鐵而生。

“21歲末尾，雙腿背叛了我，我沒死，全靠著友誼?！蹦禽v“福”字牌輪椅，開啟了他走南闖北的歷史，也見證了他與朋友們過命的交情——其實是眾人推著、背著、抬著他，去看中國。史鐵生癱瘓后，家人為照顧他的情緒，“跑、跳、走”這類字眼一概不說，生怕刺激他。但幸運的是，他的朋友們把他當成四肢健全的人，對他絲毫不會“手下留情”。大家最耳熟能詳的，莫過于那段著名往事：踢足球。網友笑稱：“余華他們是過命的交情，尤其是在沈陽文學院踢的那場校園足球賽，過的是史鐵生的命。”史鐵生曾寫道：“我是最糟糕，但最快樂的守門員。”書中還有個令人忍俊不禁的畫面：在美國沙漠旅行時，學醫的立哲笑嘻嘻地聞一聞史鐵生的尿說：“不要緊，味兒挺大，還能排毒。”說起那輛“福”字輪椅，就會想起那些人——這輛輪椅，仍是不可“斷有情”的印證。正如他所說：“我的生命密碼根本是兩條：殘疾與愛情。”愛情啊愛情，這里面有母親的深情凝望，“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也有妻子的親切明亮，“希米，希米，看你笑容燦爛，高山平原，風里雨里，還是咱家鄉的儀容……”伏案掩卷，我也不禁嘴角上揚——因為我也是那個幸運的人！我素來多愁善感、悲春傷秋，波動的情緒屢屢將我拉入低落的泥沼，而我的愛人沉穩理性，用寬厚的肩膀擁抱我，用如大地般的堅實托舉我，讓我能從波濤洶涌的浪里緩緩回歸岸邊；還有我的摯友，我們都是思政教師，都是不完美的“完美主義者”，又都是有點兒執拗卻努力與自己和解的人，所以總能聽懂讀懂彼此。她樂意分享我的欣喜，指出我口中的“虛榮心”不妨說是價值序列里的成就感；她愿意溫柔而冷靜地陪我一起抽絲剝繭，探尋那些暴風雨般的情緒里藏著怎樣的缺失與渴望。從星城校園到莞邑杏壇，無論是學生、老師，還是媽媽、女兒等何種身份，我們一直彼此見證與陪伴，共同思考與成長。我的人生之路不乏風浪，但幸運的是，一路都有家人、友人的攜手相扶。

三、扶哲思之輪，不惑

史鐵生在該書前言里寫道：“弱冠即扶輪，花甲猶問路。鋒芒鈍且折，迷途深且固。曾問生何來，又問終歸處。蒼天不予答，顧自捉筆悟?！薄拔沂钦l？從何而來？我往哪兒去？”這個叫史鐵生的家伙，扶著輪椅，在這顆星球上詢問過究竟。在《扶輪問路》一書中，他屢次與自我、與世界深度對話，書中的內容滲透著對生命、死亡、時間與存在意義的深度思考與深情告白。

地壇給予史鐵生的思考與理解影響了他的一生。在這方精神家園，他冥想，他求索，他學會接納生命中的不完美。至于終將到來的“死亡”，他也豁達地告訴我們：“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蔽覍ι绬栴}的思考與啟蒙或許并非來自他，但對生死問題的和解與治愈卻大都源于他。他帶領我們重新認識生命，教會我們從容面對死亡，珍視生命。他通透的生死觀，就像一座永恒的精神燈塔，照亮迷失于生命荒原的靈魂。史鐵生先生對生死、時間的深刻體悟，與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理論相輔相成。海德格爾提出“向死而在”，即人應在意識到生命終有一死的前提下活出真實。在《扶輪問路》一文中，我們更能看到他通達后的感悟：無限的悲愴與“有情”，無限的荒蠻與驚醒……那有限卻無常的生命，無限卻坎坷的追尋，看似矛盾，實則尋常。隨后他徐徐道出：愛命運，愛眾生，只管去經歷生活。今天的我們是否也曾停下腳步，認真聆聽內心的聲音？是否能從每一次日升月落，每一場春花秋月中領悟生命的真諦？扶輪問路，亦是一場關乎靈魂成長的內在旅程。

讀史鐵生，我們會得到一種“有人不遠萬里懂我”的感受——是的，就是這樣，他說出了我們呼之欲出的感受。他的文字，能同時勾勒出極輕與極重的東西，讓尋常變得偉大，而這種偉大又不使人感到沉重，反而充滿激情，如夕陽，如旭日，收盡蒼涼殘照，亦散布烈烈朝暉。他的作品，并不因時光、距離和媒介的變遷而與我們生疏，反而歷久彌“親”。如果你也在某個困頓時刻，抑或某個長大后的頓悟瞬間，想起了史鐵生，不妨打開《扶輪問路》，與作家問路，扶人生之輪，也許會有新的體驗。

作者單位：廣東省東莞市塘廈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