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全景敞視主義分析舊時代女性悲劇

【摘要】張愛玲的小說《小艾》深刻描繪了小艾及其同時代的女性，如五太太、憶妃的悲劇命運。從全景敞視主義的角度審視，可以發現《小艾》中的席家通過構建“全景式監獄”，對女性進行監視和規訓，確保權力自動運行和持續鞏固。父權制通過剝奪女性權利迫使她們走入“囚室”，進而對她們實行從他者到自我和肉體到精神的規訓，將女性馴化為自覺維護父權話語的工具，造成女性主體性的消弭和同性相互傾軋的悲劇。

【關鍵詞】《小艾》；“全景式監獄”；規訓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0-0004-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0.001

一、監視重壓下的規訓：五太太的悲劇

在席家那座紅磚砌成的老式洋樓中，五太太的生活被“全景式監獄”般的建筑布局深深影響。盡管五老爺常常處于“不在場”的狀態，但以他為代表的父權話語體系卻絕對地統攝著家族，規范家中女眷們的行為舉止。這恰恰以男性的“不在場”體現了父權制的絕對權威以及全景式建筑中權力持續運行的狀態。老太太作為父權制的執行者，監視著家中女眷，維護席家男性的權益。在五老爺“不在場”的監視和老太太“在場”的監視下，五太太經歷了由他者規訓到自我規訓以及從肉體規訓到精神規訓這兩個過程。

（一）從他者規訓到自我規訓

五太太首先經歷的是他者規訓。五太太的娘家和席家是舊相識，盡管娘家知道五老爺的荒唐，但仍把五太太嫁了過去。娘家通過教授“婆婆經”對五太太進行規訓，要求她要給五老爺最得寵的小妾一個下馬威。五太太在娘家時處處受到叮囑，即便她離開娘家嫁入席家，那些監視的目光也并未因空間的變化而消失，反而是隨著陪嫁的老媽子一同轉移到了席家。在五太太過門的第二天，三姨太太（憶妃）來磕頭，五太太娘家來的老媽子按照娘家的囑咐硬拉著她的胳膊不讓她回禮。這件事被憶妃添油加醋地向五老爺哭訴后，五老爺從此不再理睬五太太，結婚未滿月就帶著憶妃去北京做官了。

五老爺離開席家之后，老太太接過了監視的任務，監督著家中女眷的言行舉止：“只要看見她們頭發稍微有點毛，就要罵出很不好聽的話來?！雹倥靷儾粌H與老太太的作息時間保持同步，連娛樂也受其限制。老太太因年邁不便久坐，雖愛打麻將卻很少參與，于是也禁止女眷們打麻將。她對五太太態度冷淡，將五老爺與她的矛盾歸咎于五太太的脾氣。五太太喜歡買零食與妯娌分享，表面上她們關系融洽，背地里卻指責她揮霍。服侍五太太的陶媽也常對她冷眼相待，甚至批評她“太太就是太隨便了，所以人家總欺負你”②。上至五老爺和老太太，下至家中妯娌和下人，無一不對五太太進行監視。而五太太在凝視的重壓下無力反抗，將他者的規訓內化，走向了自我規訓的道路。

五太太接受了父權制為中心的話語體系，將自我牢牢束縛于“囚室”之中，規范著自己的言行舉止。沒有丈夫的寵愛，五太太在家中的地位十分尷尬：“又像棄婦又像寡婦的一種很不確定的身份已經確定了?！雹鄄徽撍嗝措S和，得不到丈夫的寵愛，她在席家就得不到尊重。五太太深知自己失寵而沒有地位的這一處境，在丈夫面前，她極度自卑。在老太太房中偶然見到丈夫，五太太表現得極為不安：“這雙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緊緊的，腳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塊。可不是又胖了！連鞋都嫌小了。她急忙把腳縮了回來，越發覺得自己胖大得簡直無處容身。”④

盡管在丈夫面前極度局促，當五老爺提出接五太太去南京時，五太太立即應允，因怕五老爺不喜歡，將自己喜愛的貓都留在家中。然而，五老爺的真實意圖是覬覦她的錢財。抵達南京后，五老爺以“運動費”不足為由，假意稱贊她的賢德，五太太便毫不猶豫地交出了自己最值錢的首飾。她用父權話語體系下的規則與價值觀規訓自己，主動將自己塑造成符合這一體系的“完美女性”，成為規訓自己的主體。

（二）從肉體規訓到精神規訓

席家對五太太的規訓還體現在肉體規訓上。小說這樣開頭：“一只黃蜂被太陽照成金黃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飛過。一切寂靜無聲。”⑤在陰暗的光線中，五太太坐在鏡子前剪劉海。從逼仄的生活空間中似乎能窺見五太太壓抑的生存處境。五太太每天的日?；顒訜o外乎是與女眷們玩鬧，向老太太請安，買些喜歡吃的零嘴兒。老太太使用自己的權力針對兒媳婦們做出一系列的規定，通過“從肉體中最大限度地榨取時間和力量”，達到“全面而又具體監視”的效果⑥，實現了對五太太的監視。

在肉體不斷被規訓的基礎上，五太太的精神也漸漸被套上了規訓的枷鎖。因為沒回三姨太太的禮，五太太失寵了，對此她十分憤懣，恨娘家，恨婆婆，恨自己的兄弟們，可是“恨來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⑦。在席家，五太太一對丫鬟小艾不滿就直接動手打罵：扇耳光、用雞毛撣子抽她、罰跪等等。而到了南京與五老爺生活后，她不敢當著丈夫的面責罵用人，怕自己失了大家閨秀的風范，壓抑著自己對小艾的憤怒與厭惡。由于不得寵沒有子嗣，五太太在知道小艾被丈夫強暴懷孕后，仔細在心里盤算利用這個小孩能否留住丈夫的心。由此可以看出，父權話語對于五太太的規訓由肉體深入內心，她怨恨旁人卻不敢怨恨丈夫，她企圖通過強暴的產物籠絡丈夫的心。三從四德、三綱五常的傳統父權思想侵入五太太的心，五太太作為女性的主體性早在監視的重壓下消失殆盡，五老爺是她精神空間的唯一中心。至此，五太太完成了從肉體規訓向精神規訓的轉變，她一邊不斷加強對自我精神空間的規訓，一邊又用精神規訓強化對自我的肉體規訓。

二、權力規訓下的異化：憶妃的悲劇

在父權制構建的“全景式監獄”中，女性以不同形式承受規訓：五太太的規訓體現為物理與社會空間的嚴格限制，而憶妃則被話語體系所束縛。?？抡J為，話語是一種承載秩序的存在，與知識和權力密不可分：話語是載體，知識是表象，權力是實質。權力通過話語滲透日常生活，悄無聲息地規訓個體。

在父權社會精心劃分的女性身份體系中，妻、妾、婢女、尼姑和妓女這五種角色，實質上是對“貞”與“淫”兩種道德標簽的具象化。女性被分門別類，以滿足男性不同的期待和欲望。五太太作為“圣潔”的妻，承載著五老爺的婚姻理想；而憶妃作為“淫蕩”的妾，滿足了五老爺的性愛幻想。憶妃的身份從妓女轉變為妾，看似是“從良”，實質上只是從由一群男人監視的“囚室”走向了由一個男人監視的“囚室”，她始終未能逃離父權話語中貞潔觀的嚴密監視。在這個過程中，話語定義了她的身份——無論是“妓女”還是“妾”，都帶有強烈的道德評判色彩。自她踏入妓女生涯的那一刻起，憶妃便已被父權體系判定為“失貞”，從而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權，最終淪為滿足男性欲望和性幻想的工具。

（一）主體的消弭

父權制對憶妃的控制不僅體現在對其身體的絕對掌控上，還通過話語的規訓進一步加深了她的困境。嫁入席家前，她是青樓中的妓女，身體是她換取生存資源的資本；嫁入席家后，盡管身份轉變為妾，她的身體依然處于男性的支配之下——無論是作為妓女時的嫖客，還是作為妾時的丈夫，都對她擁有絕對的掌控權。憶妃曾憑借美貌獲得專寵，任性妄為，欺壓五太太和小艾；然而，當她因病失去容顏，五老爺便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她。在菲勒斯中心主義的文化滲透下，女性的身體被徹底物化，淪為男性欲望的載體。

此外，他者的話語規訓也給憶妃帶來了沉重的精神壓迫。她的真名在文本中從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憶妃老九”——這一妓院時期的稱呼。即便嫁入席家，這一名字依然被沿用，不僅否定了她的過去，更暗示了她身份的卑微與低賤。這種話語背后，折射出父權社會對階層秩序的嚴格劃分：妓女被視為低人一等的存在。話語規訓在此表現為對憶妃女性尊嚴的閹割，而這種話語秩序是由父權社會建構的，它利用貞操文化對女性進行監視與審判，從而實現從肉體到精神的全面控制。

在這種文化語境下，憶妃的生存路徑早已被預設：身體的失權與周圍人規訓性的凝視遮蔽了她的主體意識，使她淪為男性的附屬品。

（二）自我的異化

五老爺是席家的絕對中心，掌控著家中女性的生存空間與資源。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憶妃不自覺地成為父權的擁躉，用權力武器傷害同類。她與五老爺合謀，假意親近五太太，哄騙她交出首飾變賣以購買差使。成功后，憶妃立即要求五老爺將五太太打發回南京，以防爭寵。當發現五老爺強奸小艾并致其懷孕后，憶妃擔心小艾被扶為姨太太而威脅自己的地位，竟狠踢小艾的肚子，導致其流產。

主體性的喪失使憶妃淪為男性的附庸，進而陷入了自我異化的悲慘境地。一方面，她是權力規訓下的犧牲者；另一方面，她自覺地接受了父權社會中扭曲的生存法則，不惜通過傷害同性來爭奪寵愛，成了權力的內化者和加害者。

三、雙重監視的迫害：小艾的悲劇

席家構建的“全景式監獄”給小艾帶來了終生的痛苦。七八歲時被買為丫鬟的她，長期遭受虐待：熬夜服侍五太太打麻將，早起為陶媽和劉媽拎洗臉水，還常因五太太撒氣而挨打挨罵。在“雙重監獄”監視的重壓下，小艾變得沉默而封閉?！半p重監獄”分別是：以五老爺為監視者的“環形監獄”，他將婢女視為私有財產，肆無忌憚地將小艾的身體作為泄欲的場所；以五太太、憶妃、陶媽等為監視者的“環形監獄”，她們各懷心思，利用小艾被強暴懷孕的事件爭寵或邀功，成為迫害她的加害者。在南京五老爺的家中，監視著小艾的“雙重監獄”系統凌駕于她之上，導致了小艾被強暴、毆打至流產，落下終身病根的悲劇。盡管“雙重監獄”共同監視著小艾，它們卻不是并列的關系，五老爺所在的“監獄”顯然居于五太太她們所在的“監獄”之上，后者對小艾的規訓與懲罰均在前者權力輻射的范圍之內。

（一）父權體系下的失聲者

五老爺回家后，發現家中只有小艾。他躺在五太太的床上，一邊使喚小艾燒火、拿牙簽、拖鞋、倒茶，一邊以男性家長的身份凝視著小艾，最后強暴了她。當憶妃質問五老爺時，五老爺辯解他又不是當真要小艾，甚至將責任推給憶妃，“誰叫你那天也不在家”⑧。在傳統父權社會中，強暴這個詞語充滿了“權力與政治性含義”。男性作為“超越”的存在，掌控家庭和社會資源；而女性則被“內囿”于狹小的家庭空間，成為權力支配的對象。⑨在這種不對等的性別階級關系中，下層女性更容易遭受到權力的強暴。小艾的肉體成了五老爺陽具權威下的犧牲品，她感到委屈、憤怒，卻始終不能為自己發聲。

當五老爺強暴小艾時，她的反應揭示了父權制對她的深刻規訓：“她在驚惶和混亂中仍舊不能忘記這是專門給老爺喝茶的一只外國磁茶杯，砸了簡直不得了，她兩只手都去護著那茶杯，一面和他掙扎著。”⑩在最危急的關頭，對摔壞東西的恐懼壓倒了她被侵犯時出于本能的自我保護意識，這正體現了父權制與階級觀念對她的長期規訓。強暴事件暴露后，眾人斷定她是個不規矩的丫鬟，企圖勾引五老爺上位，小艾既無辯護的機會，更沒有在被毆打中保護自己的權利。在整個毆打小艾的過程中，只有施暴者的辱罵和旁觀者驚呼，小艾只能承受壓迫，最終以她企圖反抗卻反被眾人鉗制、憶妃一腳將其踢至流產告終。在施暴者的有聲與受害者的無聲之中，凸顯了小艾在父權體系下的失語以及壓抑的生存處境。

（二）女性傾軋下的犧牲者

陶媽撞見小艾被老爺強暴后逃出房間的情景，卻在丫鬟的“狐媚”與老爺的“糊涂”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維護上位者的尊嚴，將小艾從受害者塑造成眾人眼中不規矩的丫頭。五太太得知小艾被強暴懷孕后，用繡花鞋毆打小艾，直至小艾眼梢和嘴角全是血。面對小艾腹中的胎兒，五太太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她既希望通過小艾腹中的孩子來挽回丈夫的心，又因小艾破壞了家庭的和諧而感到怨恨。小艾流產后，五太太拒絕為她醫治，導致她終生不孕，身體虛弱。故事結尾，小艾因此落下的病再次發作，生命垂危。

憶妃害怕小艾憑借肚子中的孩子上位，與她爭寵，于是穿著皮鞋狠命踢小艾的肚子，小艾舉起椅子試圖反抗，卻被陶媽擎住胳膊、被憶妃的女仆奪走椅子。憶妃最終用盡全力踢向小艾，導致她流產并高燒數月，而五太太拒絕為她醫治。得知流產的是男嬰后，五太太深感惋惜，憶妃則暗自慶幸。為了徹底擺脫小艾，她急于讓小艾草草出嫁，而陶媽則攛掇五太太留下小艾，作為與憶妃斗爭的籌碼。

鬧劇結束后，五太太、陶媽和小艾回到上海的席家，陶媽嘴碎泄露風聲，全家人都知道了小艾之事。女傭們因此認為她不守規矩，對她冷眼相待；太太們覺得她“骨子里有妖氣”?，叮囑家中男性和她保持距離。這些舉動無形中構筑起對小艾的沉重壓迫。

在這場圍繞著老爺的爭斗中，三人都不約而同地將矛頭指向了同為女性且是受害者的小艾。在男性主導的生存規則下，一方面，她們都是父權制監視下的受害者；另一方面，她們又自覺地接受了扭曲的生存法則以及父權權威的役使，為了爭寵而相互傾軋。處于弱勢位置的小艾，淪為同性傾軋下的犧牲者。

四、父權制下的“全景式監獄”——舊式女性的悲劇成因

席家三位女性在父權制下呈現出功能性生存的悲劇圖景。這三位女性雖階級相異，卻共同受困于男性建構的“全景監獄”：五太太用婚姻兌換長期飯票，離婚后仍需按月領取“贍養費”；憶妃以皮相置換生存資源；小艾則因底層身份陷入勞動與性剝削的閉環。

這種系統性壓迫源自父權制的功能性切割：男性通過將女性解構為“圣妻”與“蕩妾”的二元符號，既獲取階級身份的社會認證，又滿足生物本能的欲望宣泄。當女性喪失對應功能價值時，便遭遇制度性拋棄——憶妃被拋棄、五太太遭冷遇、小艾的受害，本質上都是父權機制對失能者的清除程序。三位女性的失權與失語，最終都指向舊式女性在“性別監獄”中的結構性困境：她們既是體制的囚徒，又是體制的維護者，在被迫內化壓迫邏輯的過程中完成了自我異化。

父權制通過控制社會資源和話語權，將女性禁錮在家庭這一“預設的和不可動搖的”秩序中。?男性憑借生理優勢掌握經濟主導權，進而構建起維護自身利益的話語體系。這種權力滲透于社會各個角落，通過法律制度和思想觀念的雙重規訓，使女性淪為原始意義上的虛無。在這種安排下，女性或因反抗被迫害，或在屈從中成為權力內化的共謀，對同性進行二次傷害。這種“全景式監獄”的運作機制，正是舊式女性悲劇命運的根源。

“全景式監獄”實質上構建的是權力運行機制?！跋蛐牡目梢娦浴焙汀皺M向的不可見性”保證了權力自動發揮作用，權力的凝視從空間到肉體，直至深入人心。?規訓一旦完成，被規訓者便會自覺遵守規則，還會成為規訓的執行者，規訓他人。生活在男性建構的“全景式監獄”中，女性如同身處無形的牢籠，永遠無法擺脫那雙監視的眼睛。她們在依附男性的悲劇命運中掙扎，同時又被迫拿起傷害同性的武器，相互傾軋，這既是父權社會壓迫的必然結果，也是女性生存空間被嚴重擠壓和規訓的體現。全景敞視主義視域下的《小艾》，生動地展現出蠶食女性的父權話語，深刻地揭示了父權社會對女性生存空間的殘酷壓迫和無情規訓。五太太、憶妃和小艾等人的悲劇命運，不僅是個人的不幸，更是舊時代女性普遍遭遇的縮影。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⑦⑧⑩?張愛玲：《怨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6頁，第10頁，第3頁，第8頁，第1頁，第3頁，第24頁，第19頁，第28頁。

⑥?（法）米歇爾·?？轮瑒⒈背?、楊遠嬰譯：《規訓與懲罰》（修訂譯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第246頁，第225頁。

⑨林幸謙：《張愛玲：壓抑處境與歇斯底里話語的文本》，《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6年第1期。

?喬向東：《從缺失中引出生命傳奇——由被腰斬的〈連環套〉和一次爭論看張愛玲的小說世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