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草色

一

人的一生可能會遇到很多美好的東西，但只要好好地把握住其中的一樣就足夠了。這是個半個世紀前的故事，他就像剛剛從身邊坐上火車，啟程去西藏，這些清晰浮現在眼前的鏡頭已經消失經年。他去西藏的那天，正是他的十八歲生日。他坐上火車時，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一聲聲悠揚的鐘聲里伴著他給和的道別聲，和他在一起上學七年，小學、初中，他走進綠皮火車深處時，看見了他臉上的淚痕。站臺上沒有其他人，只有們兩個人的身影。們不停地向他招手，一個從沒有離開過家鄉的人走了很遠，背著行李，去了西藏。一個少年變成了一名時代青年，從此，他就裹入了這個時代的洪流里。

們這個小其實也不是他的家鄉，他是寄養在了他姥姥家，他的家鄉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是個師范生，畢業的時候才十七歲。他從外地來到我們這個小讀書，插班二年級和我同一個班，那一年，他八歲，我七歲。我們倆坐一張課桌。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他姥爺家和我家住，同一溜。只不過他姥爺家在，我家在。與他關系很好了，我常在放學之后去他家做作業。他姥爺是這個一所的校長，他姥姥是語文老師。他母親是獨生女。在大學里，與他父親相戀，畢業之后跟著他父親去了南方，倆人都是搞水利的，是技術專家。很久以后，我知道他姥爺姥姥都太忙了，根本顧不上管他的學習，他讀那個小中專可以當住校生，他初中上了兩年就去讀中專了，他走時我們班學生都不知道，就像他來插班時那么突然，他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中專在郊區，離幾十公里遠，我跟著學校的軒老師去看過他兩回，軒老師是他姥爺的學生，我和他又是軒老師的學生，去看他是姥爺交代的。軒老師說，校長就是不交代她，她也會去看他的，軒老師說這個孩子上個小中專，依著他的成績和聰明勁兒，太可惜了。

每次見他，他都沉默不語，只說自己很好，要軒老師告訴他姥爺姥姥不必牽掛他，要他姥爺姥姥保重，他畢業后就會回到他們身邊的。我們三人面對面坐著，軒老師面對的是兩個孩子，可我那時卻不請世事，他卻理智懂事得讓人心疼，一出校門，軒老師就忍不住哽咽起來，自言自語地說：“這是為什么呀！難道這么好這么聰明的一個孩子只上一個小中專嗎？”

小中專畢業那年，他在學校的板報欄里看到一則消息：支教康藏，支教大西北。他從小跟隨在姥爺姥姥身邊，喜歡學校里的氣氛，他想長大了也像姥爺姥姥那樣做一名教育工作者，安安靜靜地教書育人，去支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他想為國家好好地努力做事，于是，他就在學校報了要去西藏支教。很多年以后的他，用事實告訴了軒老師，小中專可以有大用處，他就是一個腳踏實地做事的人。

二

他是聽著雪域高原的情歌走進了草原上那所小學校，確切地說那不是有門有院有教室的學校，那是一頂潔白美麗的帳篷，帳篷頂上飄著火紅的一束紅纓子。他由區里的領導陪著走進了帳篷，他心里很激動，在內地，他是不會有這種待遇的，他現在是支邊教師，當下，藏區太缺老師了。

整個學校只有他和一個叫曲珍的女孩兒兩個老師，曲珍是藏民的女兒，阿爸阿媽就她一個女兒，中學畢業后回鄉當了一名教師，學校是復式教學，只有一個帳篷，上午一、二年級上課，下午三、四年級上課，第二天是五、六年級上課。草原上的孩子騎馬射箭是好手，從小就在遼闊的草原上飛奔放羊放牛，一身的膽量，來帳篷里上課也要結伴，三五成群騎馬翻山越嶺走很遠的路。中午自帶干糧，放了學騎馬馳騁在草原上打鬧嬉戲，很是快樂！

他和曲珍見面的第一眼就覺得很親切，沒有距離感。他問曲珍：“六個班你一個人教嗎？累不累？”曲珍咧嘴笑著說：“你來了，我就不累了，以后我就有時間在河里洗洗澡，洗洗頭，洗洗衣服了。”他也笑說：“我倆輪著休息。”曲珍說中午還能給孩子們做頓飯吃，煮壺奶茶呢！

十八年來，他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草原上的晚霞美得讓人目眩。草原上的天藍得使人不相信這是真實的顏色。他小心翼翼地問曲珍：“西藏的天每天都這樣藍嗎？”曲珍說：“一年大多時間里都這樣藍，你剛進藏有頭暈耳鳴，或者喘不過氣的感覺嗎？”他說：“有一點兒，來了這么長時間，現在已經適應了。”曲珍注視著他的眼睛說：“這里是雪域高原，比內陸高了好幾千米呢，空氣稀薄減少了污染物的聚集，就增強了天空的藍色。”曲珍說這是在中學老師給她們講的地理課。她說：“我們是藏民，祖祖輩輩生活在雪域高原，無論什么樣的惡劣環境，我們都習慣了。”

他說他知道，只是真到了這里，才陡然發現藍天離地面這樣近，就在他的頭頂上，他仿佛伸出手就能夠到天。晚上，曲珍的阿爸把她接回了帳篷。他一個人騎著馬在草原上游蕩，不想那么早就回區里休息。很小的時候，有五六歲吧，父母帶著他登泰山，那時候他剛記事。泰山太高了，父親用布繩子把他捆在背上，彎著腰登階梯上泰山，父親背他一段，再把他解下來自己走一段，午夜時刻，一家三口登上了泰山頂。那么小的他和父母一樣仰頭望著星空，覺得星空浩渺無垠。一顆流星劃過夜空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消失了，他驚得撲進母親的懷里問：“流星去哪兒了？”母親說：“流星去了天穹，藏起來了，等你長大了，去探秘星空，去探秘星空之外的天穹，做遨游太空的科學家行嗎？”他點點頭說好。

那是記憶里他看到的最美的星空。可是今天草原上的星空讓他突然覺得，草原的天空下才是人間最美的風景。草原的夜空如浩瀚的宇宙，似乎在圍著地球轉，每一顆星星都眨著眼睛，美得震撼人的心靈。

即使到了六月，草原的夜也是涼爽的，遠處的山巒像睡眠中的野獸一樣匍匐在一望無際的天邊，周圍一片空曠和沉寂，豐美的綠草和璀璨的星空遙遙相望，而他就在草原和星空之間，如沙礫、如肥美的草地上一棵隱在深處的小草一般，是那么的渺小。

他騎著馬來到曲珍家的帳篷，曲珍的阿爸阿媽熱情地接待了他，阿爸把他樓在懷里，憐惜地用藏語說，這么小的孩子一個人來到草原上，一個親人都沒有，你的阿爸阿媽會心疼死的！他靠著阿爸寬闊溫暖的胸膛，眼眶濕潤，他聽懂了阿爸藏語的意思，眼淚流出了眼角，他慌忙用手擦去，其實，他常常想自己就算是一株不起眼的小草，也是有大樹給自已遮擋風雨，肆意生長，是最幸福的那一抹草。可他從記事起就走出了父母的懷抱，再沒有見到過他們，姥爺姥姥也護不住他，小小年紀就在狂風暴雨的人世間艱難地跋涉了。

花開花落，多少年之后，在草原上明月當空的夜晚，他捧起妻子曲珍的臉，告訴她十八歲那年阿爸擁抱他時他的那種想法，曲珍明亮的眸子里星光點點，說：“我的墨就是小草也是生命力旺盛的勁草啊！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這樣認為。”

風兒和煦，空曠的四周蟄伏著鮮活的生命，有悄悄向上生長的聲音傳來，安靜中有輕微的躁動，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只有他和曲珍，只有他帳篷里的每一個學生。孩子們和他與曲珍交心，他不辭辛勞地和曲珍走訪每一個學生，翻山越嶺地走進每一個帳篷，挽回了一個個輟學的藏民孩子。他越來越喜愛這樣的奔波，樂此不疲地做家訪、補課，與孩子們做游戲，送孩子們回家，接孩子們上課。大雨中孩子太小騎不成馬，他和曲珍就背著他們過河，草原的天氣變化急劇，說晴就晴，說下就下，他視孩子們的生命如自己的生命，每一個帳篷里都留下了他辛勞奔波的足跡。

曲珍的阿爸告訴他，這一片草場退化得厲害，他們是不是要選擇遷徙到更遠更肥沃的草場去，才能放牧牛羊，才能有奶喝，才有收入。他對曲珍的阿爸說，我們改良一下牧草的品質吧，草場改良了我們就不用搬家，孩子們上學就會近很多，不再跋山涉水地走很遠的路了。

不去算經年，不去看時間，任憑天上斗轉星移，他和曲珍的帳篷里，一班又一班的學生畢業了，考進了區中學。草原上許許多多阿爸阿媽來感謝他和曲珍，同時又給他送來更多的小學生。好像時間可以無窮無盡。他和阿爸一家交談，談到牧場草質的改良，談到又一屆小學生考到了區中學。一些話題引來了歡笑，他們四人不約而同地笑。帳篷里溫暖如春。塘里的火熊熊燃燒，映紅了他一雙幸福的眼睛。帳篷很厚很結實，但仍然能聽到草原上風起的聲音，穿過茂密的肥草，呼嘯而來。

他和曲珍的阿爸一起去了區里的林業科研所，關于牧場草種改良的意見他寫了一份報告，科研所派人接待了他們。他給接待他們的人談了想法，改良牧草的范圍，以及這個牧場一年有多少頭牲畜吃草，現在草場的退化情況。他又談到了如果搬走，很多藏民的孩子就無法來上課了，曲珍老師也不能每天騎馬幾百公里來學校上課。二十歲的小伙子，說起話來聲情并茂，話里話外都是為藏民實打實的著想。最后他特別強調了藏民孩子讀書的迫切和知識普及的重要。

沒多久，區里就派來了專業的科研機構著手改良牧場，他作為支教老師，被上報為有功人員，給他的檔案里記功，頒發榮譽證書那天，正是他二十一歲生日。他已經來到雪域高原三年了，他做了很多事，很多看似瑣碎的事情，但都是踏踏實實的事。光陰如潮水般起伏涌去，漸漸由暗淡變成透明，再變成金黃，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即將破土，而土，喚醒了他生命中黎明的草地。

當旭日從地平線一躍而出，重新照耀這片廣袤的大地，他的腳下到處都是金光燦燦，到處都是生機勃勃，他想，他的生命在雪域高原才更有價值。

他突然很想念姥爺，姥姥在他來支教的第二年就離世了，他收到姥爺的信時，正背著一個一年級的學生螳水過草原上的淺河，河水不深，腳踩在河底的石頭上，特別滑。狂風吹著他蓬亂的頭發，他從帳篷里帶著孩子們出來時，一陣風把他抱著的作業本吹落在地上，作業本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這時候郵遞員高喊著他的名字說：

“秋墨老師，你的電報。”

他把那頁電報紙在風中打開，只看到了姥爺給他寫的四個字：“病危，速歸！”

風把那頁紙高高地吹起，它隨風飄走了，在空中飄了很遠。他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他沒有去撿那頁電報紙，讓曲珍把一個學生放到他的背上。

當年姥姥的離世讓他難過了很久，姥姥教他作詩填詞，教他吹簫，那時候他太小，肺活量不夠，吹起簫管音接不上，譜子斷斷續續的，姥姥說等他再大兩年，學會緩氣了再教他一些長曲子，他對姥姥說，我已經會緩氣了，你教吧！十歲出頭的小男孩兒，正是性子最野最調皮的時候，他正好相反，安靜沉默，心思比同齡人成熟很多，姥姥教他吹簫，他一遍遍極有耐心地吹。

三

當金色的陽光穿過雪山的縫隙落在草原上時，一道彩虹出現在天空西北方向，彩虹美麗得像降臨在人間的仙境，赤橙黃綠青藍紫，光芒四射的金山琉璃，牧民們說，這樣的奇幻之景草原上每年都會出現，可是在內陸就畢生難遇。

就在這時，他收到了郵遞員帶給他的電報，姥爺在彌留之際想念他，讓他務必回去見最后一面。如白駒過隙，他已經在草原進入了第四個年頭，支教的期限是兩年，第三年他申請再留一年，第四年了他還沒有走。

姥姥吹了一曲《明月千里寄相思》。他知道姥姥想念她的女兒了，父母在南方一直杳無音信，姥姥到死也沒有盼到女兒的只字片言。他想姥姥離世時一定是睜著眼晴走的，其實就是，是姥爺用手蓋住了姥姥的眼睛，一直溫暖著那張皺紋重疊的臉，姥姥的眼睛才慢慢閉合上。

他找到區里，說要回家一趟，區里說你已經在這里多支教兩年零五個月了，你要回去，可以帶走你的檔案，我們信任你。你走后我們派專人接洽你的學校和縣里，會給他們匯報你在藏區四年多的表現，你兩次立功的表現，還有你被我們提拔的文件。他說我的檔案先不拿吧，也先不要匯報，我回去是處理一些家事。區里領導吃驚地抬起頭看著他問：“你還回來嗎？”他說給我兩個月的休假好嗎，兩個月后我會給區里打電話匯報我的情況，回與不回，到時會有明確的答復。

他回來了，四年零五個月，姥爺和姥姥那么想念他，盼他回來，他都沒有回。他走進姥爺和姥姥的房子，房間里空空蕩蕩的，沒有二老的身影。他在火葬場的儲存室里找到了姥爺的骨灰盒。他抱在懷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那晚，他在姥爺所在的學校操場上獨自徘徊了很久。他盤腿坐在操場正中央，四周漆黑安靜，頭頂上是陰云密布的天空，沒有星光。他拿出姥姥留給他的七孔玉簫，對著正南方吹出悠長的調子，調子過后，一行行的字跡呈現在他的眼前：“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遙問心已愁。請明月代問候，思念的人兒淚常流。月色蒙蒙夜未盡，周遭寂寞寧靜。桌上寒燈光不明，伴我獨坐孤苦零。人隔千里無音訊，欲待遙問終無憑，請明月代傳信，寄我片紙慰離情。”

《明月千里寄相思》很多年前已在他心里成箴成殤，從離開父母那一刻起，八歲的他就成了天涯離人。

姥姥說，七孔之簫，每一個孔都是一分情調，七孔的音綴起來就成了特別優美，特別悠長的天籟之音，吹簫的人得有這兩種感情在簫聲中出現，否則吹不好調子。

他把頭深深地伏在地上痛哭，大聲喊著姥爺姥姥，喊著爸爸媽媽！這時候的他才剛滿二十二歲，生日是曲珍的阿爸阿媽給他過的。那一刻，烏蒙蒙的天，漆黑的四周什么都看不清，可他覺得，他眼前出現的是無邊無盡的白色，層層疊霧，就像他站在草原上看到遠處時隱時現的雪山，他的姥爺、姥姥、爸爸、媽媽就在雪山頂上出現了，那終年不化的積雪，包圍著他們，高冷且孤獨，望之然，觸不可及，云層之間，似有灰白色的云煙劃過，穿過云霄，漸行漸遠，直到煙消云散，再也看不到。

他身邊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曲珍，陪伴他在草原度過了四個春秋，她的阿爸阿媽只要做了好吃的午飯，就一定會讓曲珍把他喊到帳篷里來吃。他生病了，躺在曲珍家的帳篷里，阿爸阿媽日夜守護在他的身邊，把溫熱的奶茶端到他的嘴邊，騎馬到很遠的區里把醫生請到帳篷。早上，曲珍陪著他起很早，兩人步行走很遠，到草原深處看日出。到達一處小山坡，站在上面的時候，絲絲縷縷的光線已經穿過云層，層云被照射得云謫波詭，如同天地間矗立著雄偉的重巒疊嶂，奇美且壯觀。

曲珍很興奮，漂亮的大眼睛亮晶晶的，驚喜在眉梢眼角跳躍。她沉靜清雅，閃閃發光，像一塊溫潤的羊脂美玉。曲珍是藏民的女兒，她在區里上了幼兒園，上了小學，一直讀完才回到草原。她剛回到草原就與支教的秋墨相遇了。她的阿爸阿媽說這是天賜的姻緣，但她說，秋墨是內地大城市來的老師，他不會留在草原的。

他感覺胸腔里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破土而出，那是什么，很多年后他說，那是曲珍給他的后半生的光明，是拯救！

那夜的簫聲悠揚低沉，如泣如訴。他在姥爺學校的操場上坐了一夜，心里漸漸泛起一陣秋水般的漣漪。

四

像孔繁森那樣，他第二次進藏了。這一次是永久的，再不回內地了。孔繁森是英雄，而他只是一名教師，他做的事太小，憑他個人的能力，這一生只能做個老師，還是個小學的老師，但他已很滿足很滿足了。區教育局給他談了，想讓他留在局里工作，說他是無數支教工作者的典范，他不同意，他又走進了草原，走進了帳篷，太陽強烈時，為孩子們遮陽，大雨來臨時，背起孩子們螳水過河。他已經掌握了草原雨李來臨時的特點，會提前通知孩子們不要到校來上課了，他會和曲珍上門補課。

很多年后的一個初秋，我隨著一個團隊去西部送移民，在回歸的途中，突然想到了草原上的他。我拐去了西藏，去了草原。這是我第一次進藏，就被這壯麗的景色震撼，拿著相機不停地拍。車窗打開，風浪涌進來，頭發被吹得諷諷飛舞，整個人似也融進了這風中，連靈魂都融化在了這蒼茫廣闊的天地間，我伸出手，想要抓住這草原上的風，又覺得不夠，干脆打開天窗，站起來，揮舞雙手，忍不住想大喊大叫，站起來后，左右再無遮擋，巍峨的雪山瞬間就到了眼前，高大雄偉，直聳云端。

回頭望他，他沉靜得依然像小時候那樣，眼神一片空靈，他說他到草原的第一天看日出，看雪山，和我一樣震撼和動情，只是沒有像我這樣大喊大叫，胸口涌動著無法言說的情感，是這天地間的自由將他解放。雪山、夕陽、廣袤的草原、成群的牛羊，他說這一幕被他用心記錄在腦中，成為永恒。

也許，親人的離世不是一場暴雨，而是此生漫長的潮濕。他說他不會永遠困在這潮濕中，在每個波瀾不驚的日子里掀起狂風暴雨。他說他曾經頹廢過，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剛上初中時，姥爺給他談話，說他的父母在一次外出工作時出了意外，已不在人世，他情緒激動，祖孫倆抱頭痛哭，姥爺在悲愴的傷痛中談了他的意見，姥爺說去上中專吧，那里離家近，我能知道你的消息，那里住校，不會餓著凍著，也沒人知道你的情況，就沒有人欺負你，你好好活下來，我就可以向你爸媽交代了。

那時候他還是個不足十三歲的孩子，初中第二年他就孤零零一個人去上中專了，他沒有倒下，是看著滿頭白發的姥爺和病重的姥姥，實在不忍。十八歲時，他又一個人孤零零地登上火車，去了西藏。

他說在一望無際的草原和雪山中間，豌蜒的馬路像一條長龍，匍匐在這塊浩瀚無邊的土地上。他從來到這里，就有曲珍一家人在照護他，他很幸運，每天教孩子們讀寫，教他們知識和做人，藏民的兒女都是極其樸實的孩子。他說考上區中學的初中生，就他這所小學里的學生最多。他每天和曲珍騎馬奔騁在看不見邊的草原上，看著遠處雪山綿延不絕，他心中的痛和傷一點點兒釋懷。太陽快要落山了，將雪山染成了金黃色，那片金黃從山頂一路往下流淌，直到將整個大地都渲染成同一個顏色。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他已經融入了草原，和起伏的山巒天邊的云彩交織在一起，天地交接之處有了他的家，他的帳篷，帳篷里的學生，都在他的靈魂里流淌。

他和曲珍的一雙兒女，兒子已經大學畢業，在區政府工作，高大帥氣，有著藏人與漢人混血的體魄，女兒很漂亮，還在上大學，那挺直的鼻梁，細長的一雙眸子清亮活潑，高高的個子，嘴唇鮮紅，長長的頭發扎著馬尾很是飄逸。他看著他們同我說，他們生在了好時候，都上了大學，有了工作，會有過不完的好日子啊！

曲珍走過來，一手挽著兒子，一手挽著女兒，一家四口走進了那片橘色的天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