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水光,一隅屋檐,一艘木船,一段殘缺的記憶,一些天真的幻想這就是張涯舞這篇《萬物沉墜》給我留下的最直接的審美印象。不過,小說在這些輕盈夢幻的美學裝置之下,又著實埋藏著厚重的地基。盡管小說的視角來自于一個耽于幻想和自言自語的學前孩童,可因為涉及到了單親兒童的情感缺失、鄉村改造的移民安置、外鄉人的孤獨處境、女性的婚后出逃等復雜內容,小說也就在童真的敘述語調之中寄寓了“沉墜”的悲劇性向度。
小說的故事時間設置在“我”和“爸爸”因為老房子被淹沒而搬進山頂新家之際。“爸爸”忙于造船去打魚以維持生計。“我”則不自知地陷入了老房子被淹沒的不舍之情中。在無意識的深淵里,“我”強烈直覺到老房子是自己與“媽媽”唯一共同生活過的空間,里面還有“媽媽”留下的箱子、衣服、書本等物質印記。隨著水位線的上升,老房子離岸越來越遠,“我”與“媽媽”的關聯也越發邈遠。小說末尾“我”跳入水中泗向老房子,去尋找“媽媽”留下的物什,卻一無所獲。后來,“我蹲在屋頂,感覺房子在往后移動,就像一艘暮色中離岸的船,在夕陽的光暈中鳴響汽笛。”如果有讀者足夠挑剔,想必會認為帶“汽笛”是大型船舶,用來比喻殘留在水面的小小屋頂不太恰切。無論如何,引號中的這一句似乎是在暗示“我”已經溺水身亡,于彌留之際回望著此岸世界;又似乎僅僅是以一種具象的方式表達著“我”內心深處的孤獨,遂將自我放逐到了這個水中的“異托邦”(福柯語)。
李商隱寫荷花時有一句“卷舒開合任天真”(《贈荷花》)。詩中飄搖的荷花恰似水波間孤零零的房頂,美麗的花朵生長于淤泥之中又恰似天真的“我”擁有著一段傷痛記憶。同時,這句詩還可以拿來比擬這篇小說天真爛漫的語調和自在舒卷的筆法。這種語調和筆法的實現,是建立在敘事者的特征之上的。小說中的敘事者是一個不可靠的敘事者,他的聲音在文本中徑直表現為第一人稱的“我”的聲音。這的確是一種準確而有效的策略。因為敘事者冒名頂替(impersonation)的這位年幼的角色,其心智并不完全成熟,其言說也自帶一種天真的孩子氣。
因此,從闡釋的角度而言,我們有必要對敘事者所說的話和所描述的場景保持警惕,仔細考察“我”內心深處的無意識結構。譬如,假如小說結尾果真是暗示著“我”的溺亡,“我”竟沒有表現出一絲震驚和恐懼,抑或是壓根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去世,仍然用玩耍的眼光打量著此岸世界。作為讀者,卻必要注意到,“我”的命運結局關聯在越來越不真實的視境當中,而這結局也呼應著小說題目的“沉墜”一詞。當然,“沉墜”還可以用來指涉空間的拓撲轉換。在此意義上,水下的老房子始終是承載記憶的空間,“我”因為不能從舊日的心理創傷中走出來,只能“蹲在屋頂”實現心靈的歸屬,在某種失語征候中離人群越來越遠。
又譬如,常常盤旋在房頂,最終飛遠了的大鳥,究竟象征何物,為什么自己會屢次關注到它,也許年幼的“我”最終也沒能想得明白。更多的時候,“我”的意緒還會被偶然事件牽動,所以對“媽媽”的想念,往往被與李艾去捉魚的想象或是假山上的小游戲之類事情所沖散。恐怕這就是屬于孩童的本真的世界。這個世界并沒有被太沉重的符號化意義所負累,有的只是與沒有被邏輯串聯起來的片段的事項、直觀的風景和流動的情緒。然而,作為讀者,又有必要明白這些似是而非的閑筆之中,仍然貫穿著一種孤獨的情感指向。這些情感指向的背后,仍然是“我”對成人世界的不理解以及對“媽媽”的深深思念。
而從敘述的角度來看,小孩子天真的、非邏輯的、知覺碎片化的前語言階段的思維模式,讓文本獲得了在記憶與當下、憂愁與爛漫、心靈情緒與現實處境之間往返穿梭的敘事動能,更為敘事語言的稚嫩感、跳躍性和碎片化賦予了合法性,有效地制造出了一種朦朧而含混的審美氣氛。一個孩子眼中的世界,被徐徐點染出來。在還不會認字的“我”看來,這個世界是神秘的,大人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我”只能從旁觀看大人的行為,而“我”自己的想法卻不會被大人關注。也因此,“我”與李艾青梅竹馬式的游戲,穿插在敘述中,豐富了情節,但并不顯得多余。李艾的“媽媽”遺棄了自己的女兒和丈夫,去到城市生活。而現在的李艾也早早萌生出要去城市住的想法,這或許無意間加劇了“我”對老房子的依戀以及生活趣味的喪失。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作者對貧困農村的家庭結構的擔憂。
小說中那艘始終在精心打造的木船,并沒有起到渡人的效能。在“我”對打造過程相對及物的描述中,這艘船看起來真實而有觸感。可是,到了最后,它似乎也成為了某種虛擬的象征物,在沉沒之前懸停在了老房子的土梁上。作者在這里巧妙而毫不拖泥帶水地點出了“爸爸”的困境。妻子的逃跑、孩子的遇險、空空蕩蕩的新房子和看不見希望的經濟境況,就像漲起的水一樣包圍著他,而最后支撐他的木船的依然是曾經住過的老房子。可是,被從舊日家園里驅逐出來的“父親”試圖通過造船自救與救子,卻難以逃脫失敗的命運。老房子的土梁并不堅固,“水面就像細細的鋸齒,早晚要把那段土梁鋸倒。”
以天真無邪的語調陳述出一種孤獨的童年經驗,在思維的自在遷移中揭示出單親兒童的難以療愈的心理創傷,用最單純的視角帶領讀者觀看到鄉村世界殘缺的一角,大概是張涯舞的《萬物沉墜》的藝術特征、敘事策略和倫理價值所在。對一篇模擬兒童聲音的小說而言,《萬物沉墜》有著難得的完成度。讓人感到略微遺憾的是小說中一些句子和語詞尚不夠精確,當然,這樣的要求未免顯得過于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