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原生態民族旅游的發展,本質上是旅游景觀生產與生活場所建構持續互動的過程。以廣西柳州高友侗寨為例,其景觀建構呈現為多元主體協同參與的動態過程:外部主體依托侗寨文化底蘊進行景觀的規模化生產,而本土居民則通過日常生活實踐持續參與文化再生產。
19世紀初,景觀作為科學術語被引入地理學研究領域;到20世紀初,學界開始將景觀劃分為文化景觀與自然景觀兩大類型。德國地理學家施呂特爾(OttoSchluter)提出,地理學科的主要任務就在于研究文化景觀與自然景觀之間的轉化。這一觀點促使景觀研究的焦點轉向人與環境的互動關系,而人類學則為景觀研究提供了整體性視角和參與式觀察的方法論支撐。
從人類學來看,景觀指的是人類對環境的主觀性認知與看法,它包含著兩個視角:一個是本地人生活的場所,另一個是依照外部視角而塑造的空間,二者呈現的都是人與環境的互動關系。景觀人類學特別關注當地人對景觀的認知和理解,同時也注重對本土性和傳統觀念的重新審視和創新解讀。
本文以廣西柳州高友侗寨的旅游景觀為案例,旨在系統分析景觀生產與建構的過程機制,考察不同主體的互動參與模式,探究景觀生產與建構的內在關聯。
一、生活場所與文化內涵
高友侗寨的原生態旅游資源具有獨特優勢。自先民定居以來,通過村民世代的生產生活實踐,周邊山林田地逐步劃分至各房族,形成了現有的自然生態格局。在侗族傳統文化與自然環境的雙重影響下,村民依地勢修建房屋、鼓樓等建筑,并通過石板路串聯,最終塑造出獨具特色的村落空間景觀。
該地區植被覆蓋率高,“三分田,七分林”的格局中,杉樹、松樹和茶葉為主要作物,其中茶園依山勢梯田式分布,形成特色農業景觀。傳統水田耕作既是主要生計方式,也成為鄉村旅游的重要資源。木構建筑群圍繞鼓樓呈同心圓布局,建筑規模協調統一,與茂密植被共同營造出幽靜宜人的環境。這些建筑不僅記錄了建造技藝的時代變遷,更承載著村民的生活實踐與集體記憶。
鼓樓作為侗族文化象征,既是公共活動中心,也體現了族群團結精神。歷代高友村民出于自身需要建設村寨,久而久之形成獨特的自然與文化景觀,因其與現代化生活不同,高友村民生活的一切對于游客而言都頗具吸引力,旅游資源豐厚,也由此吸引資本入駐當地進行保護與開發,在開發保護過程中,需要重視當地居民參與,通過多方主體協調互動,才能確保村寨的可持續發展。
二、生活場所與景觀相融共生
高友侗寨環境優雅、建筑古樸,寨子與山林相融,給人以舒適的觀感。寨中的傳統建筑保存完好,村民生活在其中又為其增添了煙火氣息,使古老的建筑飽含人文意蘊,既適合居住,也吸引游客來此游玩。
(一)景觀營造邏輯與發展模式
在資本進入高友村之前,寨內所有文化事項均由當地村民自發創造。村民為構建適合長期居住的生活環境,而進行的場所營造實踐,形成了獨特的原生景觀。資本介入后,以修舊如舊為原則,在保證民族特色留存的同時,避免建筑老化帶來的潛在危險,以此為基礎開始對高友村的原生景觀進行規劃開發和再塑造,這會導致原本蘊含村民生活邏輯的景觀逐漸被商品化邏輯所替代。資本對景觀的改造主要服務于旅游開發需求,其塑造標準更注重游客視角下的觀賞性,這與村民原有的生活邏輯形成矛盾。資本所服務的主體是游客,其對景觀的再塑造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保證景觀的觀賞價值,繞不開商業化邏輯,一旦強調生活場所作為景觀的價值,就必須考慮游客的需求,并以游客的需求與視野對景觀進行調整以追求更多的經濟效益。
由于高友身為申遺侗寨的一員,政府對其的保護政策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外來資本的開發,引導鼓勵當地居民修繕保護歷史建筑,維持村落的原生面貌。這樣一來,政府主體提供了生活邏輯的支撐點,對資本商品化邏輯形成制約。
基于此,高友侗寨景觀的塑造存在多方參與互動的情況,共謀侗寨的開發與保護。資本在深入調研高友實際情況的基礎上,積極尋求當地居民的合作,同時爭取政府資金支持以完善景觀環境設施,從而形成良性互動關系,共謀侗寨的開發與保護。
(二)旅游景觀與村寨共生
在高友侗寨,游客既能欣賞優美的自然風光和歷史建筑,又能通過與村民互動體驗獨特的生活方式。在這一過程中,高友侗寨不再僅是生活的社區,村民的日常生活本身轉化為具有經濟價值的生活景觀。隨著多元主體共同參與景觀塑造,高友的保護與開發呈現出復雜的局面。外界主體所主導的景觀生產存在一種傾向,即為了制造景觀,破壞了村寨實質性的社會功能,使其在這一過程中被不斷地“景觀化”。即使資本盡可能在保有村中原貌的基礎上再進行景觀生產,但這仍然賦予社區以觀賞性,使村中所見之景皆為景觀,所有要素成為市場要素的一員。
從游客視角看,旅游的核心訴求是休閑娛樂,而高友侗寨的人文景觀體驗高度依賴當地居民的參與。由于社區生活與景觀展示尚未完全分離,從日常接待到歌舞表演、百家宴等民俗活動的場所并不獨立,久而久之,外來游客會對傳統生活生產方式產生沖擊,使其難以持續。
在時間維度上,傳統生活模式與新興生活方式必然產生張力:生活空間逐漸景觀化的同時,新建景觀又因保留傳統文化元素而具有文化內涵。通過構建新型社區關系,這種轉變可以帶來經濟效益,但市場化進程中的潛在風險仍需警惕。
(三)景觀營造與地方性認同
在高友侗寨,村民的生活空間與游客的游覽區域并非割裂,而是相互交融、彼此重疊。各參與主體始終以保護侗族原生文化為前提,資本與政府等主體在高友村生產再造的景觀也存在于村民的生活場景當中,具備了多重含義。
在村民掌握場所建構的主動權時,景觀還不是景觀,人們生活中司空見慣的一切只由歷史文化邏輯所驅動而得以存在,而在多元主體參與景觀生產之后,生活場所便成了景觀空間。立場不同的主體在景觀營造中各自有自己的實踐邏輯,促使高友整體景觀實踐呈現制衡的局面。這些新建的景觀建筑一方面展現了侗族獨特的建筑文化特色,是對地方性的再現,強調地方主體的感知與態度,獲得了村民的認同,增強了族群的集體情感,同時助推當地旅游業的發展;另一方面,這些建筑有機融入了村民的日常生活,豐富了村寨整體的景觀體系,使得整座村寨實用性與美觀性并重。
(四)遺產保護與景觀生產的制衡
高友侗寨的開發活動為當地帶來諸多積極效益,諸如村落整體環境的改善和旅游經濟收益的提升。然而必須認識到,資本逐利是必然的趨勢,在資本加入景觀生產中之后,當地居民處于弱勢地位,更加復雜的多元利益主體的聲音會蓋過當地居民的意愿,追逐經濟利益的趨勢更甚,景觀營造活動也容易陷入過度商業化的困境。
在高友,村民生活空間與游客活動區域的高度重疊,導致不同主體在同一空間的實踐活動會產生沖突,在核心區等保護范圍內進行的一切改變村寨原貌的行為皆受約束。比如,由于核心區域用地受限且建筑高度受政策管控,核心區的景觀營造空間十分有限,村民自主使用村寨空間的權利變小,使用權發生轉移;當地生活空間與商業空間高度融合,游客參觀鼓樓時可以看到當地村民在閑談,村民的日常活動也成了被觀賞的“景觀”,這種狀況可能會侵蝕村民原有的文化生活空間。
旅游業需要以游客需求為立足點,但生活場所的不同群體對景觀的認知存在差異:游客更注重視覺享受和娛樂體驗,強調景觀的觀賞性;若過度追求經濟效益而忽視景觀的生活屬性,將導致文化內涵流失。游客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原生景觀,外來文化的滲透可能威脅傳統村落的原真性和文化純粹性。因此,景觀營造需要兼顧多方主體的訴求。
三、景觀生產與場所建構的二重功用
在高友侗寨,多方利益主體共同參與景觀生產與場所建構,避免了追求單一目標的局限,也能夠在吸引游客走進來的同時,確保當地居民的參與,既要通過各種文化景觀來展現高友的歷史魅力,更要以當地人和真實的生活場景為支撐。正如硬幣有兩面,于各民族地區進行的景觀制造活動一定存在潛在或明顯的消極影響,這是無法避免的,需要始終警惕與正視一切問題。
(一)原生景觀改善與經濟創收
鄉村旅游業發展興盛所帶來的經濟收益毋庸置疑,這會是鄉村振興的一條路徑。出于各種因素的考量,外來資本與政府在高友進行的景觀生產一方面挖掘當地文化價值,使當地居民重新認識自身文化的意義,帶動文化振興;另一方面扶持當地的經濟產業,改變貧困現狀。
在鄉村振興的語境下,高友景觀生產既提升了整體風貌和景觀,又為當地勞動力就業問題的解決提供契機,一定程度上吸引勞動力回流,緩解高友人口老齡化的頹勢。此外,外來資本以及政府主體對高友村貌的改善出力頗多,完善村中基礎設施,設置防火池、修繕水渠等等,在維持村寨原生態景觀特征的同時,對其進行適度的再塑造。
當地政府引導村民種植茶葉,久而久之形成茶園景觀,成為村民主要的經濟來源。村中制茶工廠位于民居內,已結合民宿與品茶活動進入旅游產業領域。發展至今,政府主導生產的茶園景觀作為高友旅游產業的一員,吸引不少熱愛茶葉或是樂于體驗采茶的游客,而高友出產的茶葉同樣得以運往各地,反哺當地經濟。
在類似于高友侗寨這樣的民族村落進行景觀生產活動,能夠使得這些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村寨走到更多人的眼前,跟上時代的步伐,既能保留獨有的文化與生活氣息,也能造福當地居民,使其意識到自身文化的價值,主動參與村落建設與開發。
(二)景觀制造的潛在風險
民族地區旅游產業興旺到一定階段時,往往也意味存在同等量級的負面影響。資本逐利是必然的趨勢,在資本加入景觀生產中之后,當地居民處于弱勢地位,更加復雜的多元利益主體的聲音會蓋過當地居民的意愿,追逐經濟利益的趨勢更甚。
民族地區的景觀生產活動以外來資本和政府等多元主體為主導,以民族文化為依托,實質上體現的是民族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對話,以滿足游客對民族傳統文化的短暫窺視。
一般而言,游客與當地居民間文化異質程度越高,民族地區旅游的吸引力越強,民族旅游的特征越明顯。出于活動需吸引游客的考慮,景觀生產需要表現出一定的民族文化特異性,盡管這種文化特異性常常是與文化兼容性“妥協”之后,以避免文化差異過大降低游客跨文化旅游體驗樂趣的結果。而妥協的結果勢必會致使民族特色的逐漸流失,不免導致生活空間漸商業化。
三、結語
高友侗寨的景觀生產與建構過程中,外來主體與當地村民呈現出差異化的營造邏輯。這兩種邏輯雖然出發點不同,卻形成了互補共生的關系:一方面,外來主體創造的人文景觀有效吸引了游客,為侗族文化傳承提供了新途徑;另一方面,村民長期建構的生活場所承載著集體記憶與情感認同,具有重要的文化傳承價值。這些生活場所在景觀營造過程中逐漸轉變為生活景觀,歷史、文化、人和生活場景構成文化景觀的支撐點,也因此,商業化和實用性邏輯有結合的契機,這種互動關系促成了景觀系統的動態平衡與文化經濟的協同發展。
參考文獻
[1]葛榮玲.景觀人類學的概念、范疇與意義].國外社會科學,2014(4).
[2] D.Lawrence-Zuniga.The Anthropology of Space and Place:LocatingCulture[M].Oxford:Blackwell,2003.
[3] 黃秀波.秩序與失序:民族村落旅游景觀的表征與生產].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3).
[4] 仇葉.鄉村旅游的景觀制造邏輯與鄉村產業發展路徑基于贛南C縣梯田景觀開發的實證調研].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2).
[5] 衛麗姣,王朝輝,崔春于.商業化背景下古村落旅游景觀生產—以安徽宏村為例.熱帶地理,20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