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
《海日碎金》是龍松生整理其師沈曾植關于劉熙載《藝概》的評論,發表在民國時期的刊物《同聲月刊》上。在此刊1942年第2卷第11期發表了沈曾植關于《藝概》中《書概》部分的評論,名為《海日碎金·劉融齋〈書概〉評語》(后文簡稱《書概評語》)。該文的體例為先引一條劉熙載《書概》的原文,接著是沈曾植的評點,多數條后還有龍松生的附記,形成了劉熙載《書概》的原文一條—“先生云…”(沈曾植的評點)—“松生附記…”這樣的文本結構。這一文獻可以直接反映沈曾植對于劉熙載書學思想的接受情況。
一、從《海日碎金·劉融齋〈書概》評語》看沈曾植對劉熙載《書概》的接受
通過《書概評語》,我們可以看到沈曾植對于劉熙載的書學觀點大體上持贊同態度,同時對于劉氏的觀點,沈氏也有自己的延伸和闡發。《書概評語》共分31條雜錄劉熙載《書概》原文,其中有7條后徑直以“先生云:‘卓見’”“先生皆別識其言”“先生極賞此語”“先生頗取此語”這樣的語句結尾,此外別無他言,可見沈氏對于《書概》中某些觀念的贊賞和認同。[在此基礎上,沈曾植的某些評點則對劉熙載的書學觀點有延伸性的闡發,其中可以分為三類。
第一,通過竇蒙的《述書賦語例字格》中的字例對《書概》中的一些概念、范疇做進一步的解釋。例如第28條在《書概》中“書家同一尚熟…。自世以輕俗滑易當之……”條后,沈曾植結合《字例》對于“熟”和“滑”這些美學概念進行了解釋:“《字例》以‘過猶不及’為熟……其釋滑字曰,‘遂乏精采’”龍松生認為沈曾植這種“書論對讀”的方式更深刻地詮釋了劉熙載的書學觀念,他在這一條后附記:“師舉《字例》以為興化進一解,不啻禹鑿龍門手段。\"并且進一步說:“大抵由興化論,可以盡俗,不能盡雅。”[2]可見通過引征《字例》,沈曾植對于《書概》中很多具有書法美學色彩的范疇作了進一步的解釋。又如第25條,《書概》中“書要力實而氣空,然求空必于其實”,沈曾植在這一條后引《字例》中“氣感風云曰實”與之對讀,巧妙地解釋了“力實”與“氣空”的關系。[3]其實《字例》本身就極富中國古典美學色彩,這里被沈曾植用來闡釋《書概》,既使其內涵得以進一步深化和明晰,又為其增添幾分美學意蘊。

第二,在對書史脈絡以及學書路徑的認識上,沈曾植對于《書概》的一些觀點也有新的見解。如第13條,《書概》中認為虞世南的《孔子廟堂碑》被輾轉翻刻,已經“入于膚爛”而無精神,所以學虞書不如學疑似出于虞手的《昭仁寺碑》,而沈曾植則認為《昭仁寺碑》也不足以見虞書之風骨,而是應該拓寬視野,去北魏、歐、褚中尋求虞之“精能”。我們知道,在阮元的南北書派理論中,虞世南是南派,而北朝碑版、歐、褚則是北派。沈曾植這里卻認為可以在“北派”作品中尋找“南派”名家的“精能”之處,可見其打通南北的書學視野。[4]又第22條,《書概》中云“書以筆為貴,以墨為文”,沈曾植的評語則結合實例,認為“墨多于筆”的典型是程式化、修飾化過多的館閣之體,而“筆勝于墨”的實證是具有山林之逸氣的僧人之書。[5值得注意的是,在第19條,《書概》中“蘇近顏,黃近柳,米近褚”與第16條“歐褚兩家,并出分隸……”兩條后,沈曾植則少有地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黃近褚,米不近也。”“疑歐自書家別調。”從這些評語中可以看到沈曾植對于劉熙載《書概》
循流在樂寶子富萬四 得險共常象家淵的觀念發起了挑戰。而沈曾植則持南、北之書骨、韻相同的態度,以此來進一步打破碑學理論中關于南北書的刻板印象,其認為:“實則南骨即北骨,北韻即南韻。”[6]還有第6條,《書概》中云:“索征西書,世所奉為北宗者。然蕭子云臨征西書,世便判作索書,南書顧可輕量也哉。”沈曾植則在此基礎上生發:“嘗謂北宗之說,始自馮定遠,不始阮云臺;北碑之開,起于陳子文,不起包慎伯。世人多知阮、包,少知馮、陳,所謂不能紀遠,乃紀于近也。”[7]從中可見沈曾植延續了劉熙載“南北并重”的碑帖觀,同時沈氏將碑學這一脈絡由清中期的阮元追溯到明末清初的馮班、陳奕禧。馮班在《鈍吟書要》中所云“畫有南北,書亦有南北”[8],陳奕禧在《綠陰亭集》中有云:“北方銘石之體,奇怪不窮,渡江諸公,洗滌殆盡。右軍見梁鵠《受禪》、張昶《華岳》等制,始悔學衛夫人書徒費歲月,則書古法本妙,不可刪廢。”[9]以此來點出“世人多知阮、包”的障弊。這些思考一方面代表了一種南北皆重的立場,沈氏以一種兼收并蓄的藝術胸襟來看待這些材料,這樣南北并置的論述方式比阮元的“北方是中原古法、南方是江左風流”帶有明顯先驗性的理論模型要更加客觀。另一方面,沈氏的理論本身也是一種對于以阮元、包世臣為代表的碑學主流思想的反思。段永成認為:“沈曾植此時站出來做碑學的反叛者、書法的反思者,無疑是代表了一部分抗世越俗的帖學家們的心聲,也為近代學者‘晚清碑學籠罩’說提供了一個反證。”[10]
第三,在“南北碑帖”的問題上,沈曾植和劉熙載都是采取一種不偏不倚的態度來討論和并置“碑”與“帖”的,時常“以帖論碑”“以碑論帖”。如第8條,《書概》中云:“北書以骨勝,南書以韻勝,然北自有北之韻,南自有南之骨也。”劉熙載此觀點是對于阮元“南北分派”觀點的擴充與糾偏。也就是說,劉熙載既承認南北書各擅勝場,對阮元所認為的北書是“中原古法”、南書是“江左風流”進行了概括,同時也認為要看到南書也有“骨”、北書也有“韻”,采取一種辯證的態度來發掘南北書的風格內涵。這一觀點對阮元的南北書涇渭分明有著辯證的接受,對于一些書法史上的問題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
二、沈曾植與劉熙載書學思想的比較
有了《書概評語》這一直接材料作為橋梁,我們可以將研究視野延伸至劉熙載的《書概》全文和沈曾植的論書文獻中[1],在更大的文本范圍中探討二人書學思想的聯系和異同。
需要強調的是,從文本結構和論述重心上說,二者論書文獻的可比性是不強的。沈氏的書論多是碑帖題跋、師徒答問與后人輯錄,只言片語不成系統,內容也多涉及碑帖相關的校對、矯訛與鑒定。而劉氏的《書概》畢竟是成書著作,其中包括了字體源流辨析、書家傳承脈絡、書法實踐的方法論、書法美學等諸多內容,論述連貫且有系統性。但是換個角度說,沈氏書論中“諸書中之單雜碎義者”[12]和劉氏“若舉此以概乎彼,舉少以概乎多”[13]的“概言”都是以“微言大義”的方式來呈現自己的學術主張,都文辭簡練、惜字如金且飽含深意。并且在晚清碑學大潮之下,兩者的書學思想都包含著諸多關于“碑”“帖”“南北書”的認識和評價,特別是二者的書學思想與碑學書家包世臣有著密切聯系。所以通過對比沈曾植和劉熙載論書文獻中關聯性較強的部分,我們可以梳理出一條從包世臣到劉熙載,再到沈曾植的書學理論路徑。
第一,在技法論的層面上,沈、劉二人的書論中有諸多相關聯的論述。在用筆和用鋒的方法上,劉氏《書概》中云:“每作一畫,必有中心,有外界。中心出于主鋒,外界出于副毫。鋒要始、中、終俱實,毫要上、下、左、右皆齊。”“逆入、澀行、緊收,是行筆要法。”“要筆鋒無處不到,須是用逆字訣。”[14]可見劉熙載基本上承接了包世臣“中畫圓滿”之說并對“逆入平出”這一筆法表示服膺。而沈曾植《護德瓶齋涉筆》則說:“愚讀《藝舟雙楫》,心儀‘中畫圓滿’之義,然施之于書不能工。曉起睹石庵書,忽悟‘筆跡界,流美人’之說,因知‘中畫圓滿’仍須從近左處圓滿求之。此是藏鋒之用,非言書體也。漢碑波掣,亦有兩端之力過于中畫者。魏《高貞碑》亦然。包氏之說,此可以參其變也。”[15]可見沈曾植雖然也是“心儀‘中畫圓滿’之義”,但是卻看到了包氏之說的片面之處。相比下來,沈氏更傾心于梁同書和米芾的筆法論,其言:“山舟曰:‘藏鋒之說,非筆如鈍錐之謂。自來書家,從無不出鋒者。古帖具在,可證也。只是處處留得筆住,不使直走。’米老云:‘無垂不縮,無往不收。’二語是書家無等等咒。”[16]由此可見,劉熙載和包世臣都是以蔡邕“令筆常在點畫中行”為定則,認為行筆時筆尖要在點畫的中間,使得筆毫得以均勻受力,以“筆正”來實現“鋒正”,從而達到中畫之充實。沈曾植的觀點則不斤斤于“筆畫中實”之論,而是認為要分具體情況來討論,如他認為:“篆畫中實,分畫中虛右軍中近實,大令中近虛。”[17]并且沈曾植也沒有采取“唯中鋒”的態度,當他的弟子龍松生苦于側鋒用筆“鋒在于陽,毫在于陰”之病而不得其解之時,沈曾植以“側筆之妙,在陰陽不離乎中”[18]一語點破。而“陰陽不離乎中”這一原則,在實踐論層面上的解釋則是“一點一畫,意態縱橫,偃亞中間,綽有余裕”[19]。所以只要在提按頓挫、使轉縱橫之時,“筆提得起”且“留得筆住”,這樣即使筆尖不常在“畫中行”也同樣能“不離乎中”而達到“陰陽之妙”。可見沈曾植的用筆觀念是一種“重視中鋒卻不拘泥于中鋒”的態度,他更加重視用筆過程中筆尖的提按運動,也就是更加強調利用毛筆的彈性來寫字。
虞世南楷書《孔子廟堂碑》(拓片) (部分)西安碑林博物館藏

第二,在文與質的層面,即書法之“法度”與“筆勢”的關系上,二人可謂心意相通。劉熙載認為寫字不應賣弄技巧,應老實作書,橫平豎直,《書概》中言:“書能筆筆還其本分,不消閃避取巧,便是極詣。‘永’字八法,只是要人橫成橫,豎成豎耳。”[20]而沈曾植同樣也認為橫平豎直是習書定則,不僅漢隸唐碑,乃至六朝碑版之中“何一不橫是橫、豎是豎耶”?甚至在諸家行草法帖之中,亦是以“不橫不直”來“成橫直”“運橫直”。同時沈曾植深刻地指出:“有橫直而無筆勢運之,則書家所忌耳。”[21]也就是說“橫平豎直”作為一種習書之法度、作書之規約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在此基礎上更重要的是書之“勢”,無“勢”就是“不得筆”、不見筆法,如若書勢泯絕則有“算子之譬”。在“以筆為質,以墨為文”(《書概》語)的書法之中,是墨發于筆而筆發于心的。“筆勢”的內在是“流美”之“人”,外發于墨則顯現出“筆跡”之“界”。所以以墨(文)勝筆(質)則容易成為狀如算子的“吏楷之書”,而以筆勝于墨則能如僧書一般得“山林之姿”[22]。
第三,在對北碑南帖的認識上,沈、劉二人的書學觀點也多有相通之處。前文所引《書概評語》中即有沈曾植以“南骨即北骨,北韻即南韻”的觀念來擴展劉熙載的“北自有北之韻,南自有南之骨”之說。《書概》中這樣相類似的碑帖觀還有“‘篆尚婉而通’,南帖似之;‘隸欲精而密’,北碑似之。”“南書溫雅,北書雄健”[23]。可見劉熙載對于南北書風也有著自己的主觀認識,但與阮元那種南北分派的做法與崇北貶南的取向不同的是,劉熙載采用的是一種南北融通、碑帖并參的論述思路。《書概》中云:“《瘞鶴銘》用筆隱通篆意,與后魏鄭道昭書若合一契,此可與究心南北書者共參之。”[24]此觀點承接包世臣將北朝《鄭文公碑》與南朝《瘞鶴銘》《石闕銘》并論,南北“殊途同歸”之說,并且劉熙載還認為南北書都應該“推本于篆”,即溯源至篆書。同樣的,對于包世臣將北朝書上溯于漢、魏碑刻之論,劉熙載也將其下推延展至“唐褚、歐兩家書派”[25]與顏魯公。而對于阮元將“歐、褚”劃為北派之論,劉熙載認為只是因為“蓋謂北派本隸,欲以此尊歐、褚也”就不肯承認虞世南書中也有“篆之玉箸意”。[26]這樣能看出劉熙載的書學思想雖受到了阮元南北分派的影響,但是在他眼中北碑南帖并沒有那么涇渭分明,他對于南北書風的認識也更不偏不倚一些。所以他針對前人南書“率以纖勁清媚為佳”之說糾偏,云:“南書固自有高古嚴重者,如陶貞白之流便是,而右軍雄強無論矣。”[27]也同樣看到北朝書風沒有得以大興并不是因為其書藝在南朝之下,而是因為從唐太宗、唐玄宗對“二王”的推崇到宋代《閣帖》的濫觴,都是以“二王”為旨趣的,“二王”的傳統已經成為書學的主流,北方的名家沒有被后人發掘,自然不被人所熟知了。
這種兼收并重、打通南北的碑帖觀念也在沈曾植這里得以延續、發展。首先,沈曾植的碑帖觀更加融通,其書論中碑帖互證、南北同參是常態。如“昔嘗謂南朝碑碣罕傳,由北碑擬之,則《龍藏》近右軍,《清頌》近大令”[28]。還有將魏碑中的《刁惠公志》《張猛龍碑》與刻帖中的《定武蘭亭》《淳化閣帖》相證。沈曾植也認為北朝碑刻中即包含著南北書風交融的成分,如其在跋北魏《敬使君碑》時云:“此碑運鋒結字,劇有與定武《蘭亭》可相證發者。東魏書人,始變隸風,漸傳南法。”[29]類似的觀點還有“北魏《開國侯元欽》,秀韻近南,波發沿北”“北魏《女尚書王僧男》,書多行筆,北碑至此與南帖合矣”[30]。
同時,沈曾植也敏銳地關注到了20世紀新出土的簡牘材料。在1913年12月,沈曾植曾致函羅振玉,求攝漢簡書影,稱:“漢竹簡書,近似唐人。鄙向日論南北書派,早有此疑,今得確證,助我張目。”[31]他將《禮器碑》與流沙木簡中的若干篇相參看,將王珣《伯遠帖》墨跡、《閣帖》中的張芝章草與流沙諸簡相證發。[32]這再次證明了沈曾植對于書史材料的廣泛搜羅及對南北碑帖所持的融通態度。同樣,對于新材料的關注也使得沈曾植獲得了較劉熙載更為寬廣的視野,沈氏認為:“書家以簡牘、碑版為二體,碑版之盛,大抵在永初以后,亦不能甚先于尺牘也。”[33]“南朝書習,可分三體。寫書為一體,碑碣為一體,簡牘為一體。”王羲之《樂毅》《黃庭》就屬于當時的寫書,而碑碣即是碑刻,在沈曾植看來二者是“南北大同”的。他還認為簡牘是“行草之宗”,并且就簡牘中的行草與寫書中的行草做出了更細致的辨析。這樣的論述理路使得碑學中涇渭分明的“北碑”“南帖”對立格局開始悄然瓦解,因為自阮元而起的那種南北分派的思路本身就是將復雜的書風呈現問題簡單化了。實際上所謂“北碑”與“南帖”書風之差異,不僅僅是南北地域文化、宗教信仰、審美趨向等思想性上的差異,也是銘刻體與手寫體在功用、場景、制作等物質性層面上的差異,甚至還與書寫者個人身份、社會階層、師承與遷移等偶發性因素有關,所以“中原古法”與“江左風流”這樣的論述本來就是籠統且模糊的。
三、沈曾植、劉熙載書學思想的共通性
以《書概評語》作為起點,筆者討論了沈曾植對劉熙載書學思想的接受情況,從而進一步探究了二者書學思想的異同,從中我們也能看出沈、劉與包世臣書學思想的密切聯系。包世臣是清代碑學之代表人物,一方面其書學思想中的“尊碑抑帖”與阮元是一貫的,另一方面,包氏的書學思想中也暗含了“碑帖互證”的基因。金丹先生認為:“從包世臣臨《十七帖》參以《爨龍顏碑》《張猛龍碑》來看,雖然他的初衷不是企圖碑帖結合,而是以碑溯帖、以碑證帖,但實際上他的理論和實踐已經開了北碑和南帖結合的先河。”[34]因而包氏對于北碑系統的建構,也被辯證地吸收到劉熙載和沈曾植的書史脈絡中,在沈曾植這里形成了北碑與南帖可以互通、刻碑與刻帖可以互證的論述思路。
而同時期的康有為則沿著包世臣的路徑,將北碑的風格系統、書史價值做了更為深入的發掘,以至于其認為“北碑無不佳者”,并以此來否定在他看來“翻之已壞”的刻帖和“翻之已壞”的唐碑而走向了“崇碑抑帖”的極端。也就是說,從包世臣到康有為,尊碑抑帖的程度是越來越重、刻碑刻帖之隔是越來越明顯的;而從包世臣到劉熙載、沈曾植,“尊碑抑帖”的思想卻慢慢淡去,碑帖互證變成了常態。饒有意味的是,康有為與沈曾植交往甚密,甚至康有為研究金石碑版某種程度上也是聽從了沈曾植的勸言[35],但是二者在碑帖觀上卻有很大的不同。王謙先生認為:“沈曾植與康有為在對待碑與帖的方式上有一根本性不同:沈曾植是全面考察、比校、衡量,所作判斷實事求是,絕不預設立場;康有為則是預設立場,在此前提下,論證過程是否嚴密、公允尚在其次,甚至可以根據預先設定的結論來改造或炮制判斷標準。”[36]如果從理論路徑、立論主張、思想內核這三方面來對比沈、康二人的書論,可以看到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是碑學之最高峰,其高舉“尊碑抑帖”之大旗,有大興變革、重塑書法經典之勢。所以其論書觀點突出、指向鮮明,也是其維新變法政治主張的投射。而沈曾植的書論雖然零散、片段,但卻就事論事,其中沒有太強的政治取向。在他的論述中,碑和帖、金石碑刻和簡牘墨跡都只是可資研究的書法史材料而已,他只需要恰如其分地將它們安置在自己的書法史架中。康有為的書論中充斥著他“變者,天也”的革新思想,所以他迫切地通過“崇魏卑唐”的學術旨歸來實現破舊立新,而沈曾植的書論中則體現的是“有多少材料說多少話”的嚴謹態度和“但問其字之佳不佳,不問其漢魏隋唐碑也”[37]的取法原則。

總而言之,如果說從阮元到康有為那里是一條“尊碑抑帖”的路徑,那么在劉熙載和沈曾植這里,則還有一種“碑帖互證”的視野和研究方式。這提醒我們,有清一代的書學理論中不僅有著“南北分派”“碑學之興,乘帖學之壞”這樣勢同水火的理論架構,還有著“南北同參”“世無以北集壓南集者,獨可以北刻壓南刻乎”[38]這樣融會貫通的論述方式和理性認識。而在地不愛寶的20世紀,金石碑版、簡牘信札、甲骨、寫經大量呈現在學人書家面前,并且拍攝印刷、復制傳播等技術層面上的發展,也很大程度避開了后世摹刻翻拓對于書跡原作之筆墨精神的遮蔽,這時“帖學翻之已壞、唐碑磨之已壞”的論述前提開始坍塌,“兩派判若江河,南北世族不相通習”[39]的地域書風認識也暴露出局限性,“帖學之大壞,碑學之當法”的理論導向自然失去了吸引力,隨之而來就是學術界對阮、包、康碑學理論偏頗之處的修正,實際上康有為本人最后也開始對自己的碑帖觀進行反省。[40]到了沈尹默、潘伯鷹和白蕉的書學思想中,似乎“帖學”隱約又有復興之勢。其實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之下,“帖學”和“碑學”早已不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學術格局,白蕉說:“從包慎伯到李梅庵、曾農髯的鋸邊蚓糞為止,曾經風靡一時,占過所謂‘帖學’的上風,但到了現在,似乎風水又轉了。從主張學碑與主張學帖的兩方面互相攻擊的情況來說,在我看來,似乎都毫無意義。”[41]當我們看到“精篆隸彝器磚瓦文字”的李瑞清遵循著“納碑入帖”的習書路徑,而“以‘二王’為主調”的沈尹默也曾通過“遍臨北碑”來去“俗在骨”之病,就能理解“崇碑”或者“崇帖”只能成為一種審美偏好卻不能再成為一種學術導向,到這里所謂的“碑帖之爭”自然而然也就消解了。這時再回過頭來審視劉熙載、沈曾植的書學思想,才更能認識到其“碑帖互證”“南北同參”的歷史意義和學術價值。
注釋:
[1]沈曾植.海日碎金[J].同聲月刊,1942(11):105—116.
[2]沈曾植.海日碎金[J].同聲月刊,1942(11):112.
[3]沈曾植.海日碎金[J].同聲月刊,1942(11):111.
[4]沈曾植.海日碎金[J].同聲月刊,1942(11):108.
[5]沈曾植.海日碎金[J].同聲月刊,1942(11):110.
[6]沈曾植.海日碎金[J].同聲月刊,1942(11):107.
[7]沈曾植.海日碎金[J].同聲月刊,1942(11):106.
[8]馮班.鈍吟書要[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552.
[9]陳奕禧.綠陰亭集[G]//崔爾平,選編點校.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500.
[10]段永成.碑學的反叛:沈曾植的帖學觀[J].文藝評論,2013,(6):98.
[11]王謙.從“通人之學”到“通人之書”:沈曾植書法研究[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22:117.
[12]沈曾植.海日碎金[J].同聲月刊,1942(11):113.
[13]劉熙載.藝概[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7:1.
[14]劉熙載.書概[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708—709.
[15]沈曾植.梁山舟論書[G]//沈曾植,撰.錢仲聯,輯.海日樓札叢[M.北京:中華書局,1962:337.
[16]沈曾植.梁山舟論書[G]//沈曾植,撰.錢仲聯,輯.海日樓札叢[M].北京:中華書局,1962:335.
[17]沈曾植.中實中虛[G]//沈曾植,撰.錢仲聯,輯.海日樓札叢[M].北京:中華書局,1962:335.
[18]沈曾植.海日樓書法答問[J].同聲月刊,1944(11):117.
[19]沈曾植.安吳釋黃小仲始艮終乾之說[G]//沈曾植,撰.錢仲聯,輯.海日樓札叢[M].北京:中華書局,1962:335.
[20]劉熙載.書概[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709.
[21]沈曾植.海日樓書法答問[J].同聲月刊,1944(11):115.
[22]沈曾植.海日碎金[J].同聲月刊,1942(11):110.
[23]劉熙載.書概[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697.
[24]包世臣.歷下筆譚[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651.
[25]劉熙載.書概[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695.
[26]劉熙載.書概[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701.
[27]劉熙載.書概[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695.
[28]沈曾植,撰.錢仲聯,輯.海日樓札叢·外一種[M].北京:中華書局,1962:49.
[29]沈曾植.敬使君碑跋[G]//沈曾植,撰.錢仲聯,輯.海日樓札叢·外一種[M].北京:中華書局,1962:51.
[30]沈曾植,撰.錢仲聯,輯.海日樓札叢 ? 外一種[M].北京:中華書局,1962:326—327.
[31]沈曾植.海日樓遺札[J].同聲月刊,1944(2):94.
[32]沈曾植,撰.錢仲聯,輯.海日樓札叢[M].北京:中華書局,1962:318,324.
[33]沈曾植,撰.錢仲聯,輯.海日樓札叢[M].北京:中華書局,1962:318.
[34]金丹.包世臣書學的重新審視[D].南京藝術學院,2005:81.[35]康有為.康南海自編年譜[G]//樓宇烈,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92:16.
[36]王謙.從“通人之學”到“通人之書”:沈曾植書法研究[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22:161.
[37]王謙.從“通人之學”到“通人之書”:沈曾植書法研究[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22:134.
[38]沈曾植,撰.錢仲聯,輯.海日樓札叢·外一種[M].北京:中華書局,1962:51.
[39]阮元.南北書派論[G]//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630.
[40]詳見金丹.論康有為的碑帖融合觀[J].榮寶齋,2019(3):64—117.
[41]白蕉.白蕉書學十講[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1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