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我、自我和超我的博弈《情愛畫廊》中秦水虹的精神分析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6-0021-04

《情愛畫廊》作為中國當代作家張抗抗的代表作之一，講述了一段轟轟烈烈但不被傳統(tǒng)世俗接受的愛情故事。作家在小說里向我們描繪了一條光彩奪目的情愛畫廊，在這條融合著情愛與藝術的神秘畫廊中，美麗動人的女主人公秦水虹似乎更能吸引讀者的目光。

身為大學教師的秦水虹有一個十分幸福的家庭，丈夫吳奐雄是外科醫(yī)生，女兒阿霓美麗聰慧，她也有自己喜歡的事業(yè)。一家人生活在祖?zhèn)鞯幕▓@宅邸，享受著優(yōu)越的物質條件。秦水虹本在蘇州過著平靜的生活，卻由于女兒的緣故，偶然結識了癡迷于繪畫藝術的周由。經過短暫的接觸，兩人互相吸引，墜入了愛河之中。盡管內心渴望這段愛情，她卻無法擺脫現實的困境。婚外戀的糾纏與自己應當承擔的家庭責任，一度讓秦水虹陷入兩難的選擇。然而周由的瘋狂追求讓她徹底淪陷，她在掙扎中拋棄丈夫和女兒，選擇和畫家周由一起生活。這一行為讓讀者錯愕，引發(fā)了人們對傳統(tǒng)婚姻道德和女性情愛權利的思考。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認為，人們是由于某些原因選擇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言行，只是有些原因不會輕易被察覺，但正是人們沒有察覺到的原因導致了自身的行為。秦水虹的愛情抉擇，其實是本我、自我和超我三種人格不斷掙扎與較量的結果。因此，本文旨在借助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對小說中女主人公秦水虹的愛情選擇進行闡釋和解讀。

一、遵守婚姻道德的超我

超我代表著人格結構中最高的層次，一般是“兒童在生長發(fā)育過程中社會尤其是父母給他的賞罰活動中形成的”[。它遵循“完美原則”，是能夠進行自我批判和道德控制的理想化境界。它包括社會道德對個人懲罰、規(guī)范的“良心”和確定道德標準的“理想自我”兩個部分，主要的職責是壓制潛在本能的欲望沖動，讓個體能夠在外界的監(jiān)督、批判和評價中去表現自我，從而維護良好的社會秩序。

在遇到周由之前，秦水虹在婚姻中一直是一個高雅端莊的賢妻良母。她疼愛自己的女兒，尊敬并且忠誠于自己的丈夫，主動拒絕同學白宏根和其他人的示愛。她在與交好的女伴相處時，朋友都認為她的言行過于傳統(tǒng)。由于害怕自身超乎尋常的美麗會擾亂家庭的和睦與安寧，她外出時會故意把妝化得特別丑，戴上大寬邊眼鏡，穿上寬大的風衣，省得被人注意。她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來遮蔽自己的美貌，從而阻擋旁人的瘋狂追求。除了自我的道德約束，她的丈夫也竭盡所能保護妻子。為了防止秦水虹被他人凱觸，丈夫吳奐雄在蘇州的家里安裝了鐵門鐵鎖，院門裹著鐵皮、裝滿鐵釘，還有一道特制鐵柵防盜門和兩道層層加鎖的樓門。結婚十幾年，秦水虹就在這樣的小樓里相夫教子，并無怨言。可以看出，作為妻子的秦水虹在超我的指導下，在掩蓋自身美貌上表現出自覺行為，在丈夫安裝的“鐵門鐵窗”內表現出順從意識。

值得注意的是，秦水虹的行為和意識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丈夫的影響。精神分析學說認為，超我源于個人的早期經驗和與父母之間的關系，更明顯地體現在個人與父親的關系上。人大概在幼兒階段感受到自身的弱小，開始在與家庭成員的日常互動中，尋找認同的模范榜樣，這個榜樣通常是由父親來承擔。如果親生父親在成長環(huán)境中缺失，超我的形成就會投射到具有象征意義的父親身上。秦水虹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她在僅18歲就嫁給了快30歲的吳奐雄。兩人過大的年齡差距以及結婚以來吳奐雄對她全方位的保護，使得吳奐雄自動承擔了秦水虹心理上的父親角色。吳奐雄是一個保守和刻板的丈夫，正如他選擇用加固門鎖的方式來阻擋外界對自己妻子的窺視一樣，他會采取所有的行動來穩(wěn)定家庭秩序。所以，秦水虹在朝夕相處中會以他為模范，對他的行為進行模仿，自覺遵守傳統(tǒng)婚姻道德。

但是，遵守傳統(tǒng)婚姻道德，并不意味著秦水虹是愛吳奐雄的。在小說中，秦水虹是因為不想再被其他人糾纏和吳家的優(yōu)越條件，才選擇嫁給吳奐雄的，兩人的結合一開始就是缺乏愛情基礎的。婚后，兩個人的婚姻生活也過于平淡和壓抑。隨著吳奐雄年齡的增長，他對于情事的欲望越來越衰減，連性生活都像例行公事一樣，只是迫于丈夫的義務才進行。在內心深處，秦水虹其實一直渴望得到情愛的滋養(yǎng)，但在和丈夫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中，她仿佛看到自己已然枯萎、凋零。因此能夠明確的是，丈夫吳奐雄雖然能讓秦水虹享受富足的物質條件，卻無法滿足她對于情愛和自由的渴望。

只不過此時，超我人格起著決定性作用，它控制了本我。秦水虹對情愛追求的本能、對人性的呼喚被壓制住了。可想而知，如果她無法找到適當的時機和方式釋放追求快樂的本我，她仍然會是一個被枯燥和壓抑生活困住的普通少婦，并且會以這種身份繼續(xù)和沒有情感的丈夫一起過安分守己的日子。

二、本我的釋放

本我處于人格結構的最底層，是人格中不理智的部分。它來源于本能，遵循“快樂原則”，盲目地追求滿足，尤其體現在性本能的追求上。

在婚姻生活中，秦水虹內心追求“快樂原則”的本我是被壓抑著的。而“我們整個的心理活動似乎都是在下決心去求取快樂而避免痛苦，而且自動地受唯樂原則的調節(jié)”[2]，也就是說被壓制的本我一旦找到某種時機或者受到某種刺激，就會自動釋放。當女兒阿霓在雨意濃重的春日把畫家周由領回家時，吳家宅院的層層鐵門被打開，秦水虹的本我找到了釋放機會。缺乏情調的丈夫與陽剛、奔放的周由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秦水虹心中情感和性愛的閘門被撞開，本我由此被釋放出來。

在女兒上學和丈夫外出工作后，吳家幽靜的小樓里只剩下秦水虹和為她畫肖像畫的周由，她的本能欲望在幻想的邊緣蠢蠢欲動。作為周由的模特，她享受著可以大膽注視他的特權，這是她“自懂事以來，第一次長長久久盯著一個除丈夫之外的男人”[3]。她不禁被周由瀟灑俊美的模樣誘惑，從寬闊明亮的額頭到黃金比例的身形，秦水虹一絲不茍地審視著他。再加上周由在繪畫過程中表現出來的專業(yè)性，更加勾起了她迷亂的想象。其實秦水虹在未見周由之前就對他的畫作有所欣賞，兩人在藝術上的共同話語使她的反應更加強烈，她發(fā)現自己口中的唾腺感到灼燒，身體也開始感到燥熱，這讓她意識到自己即將面對一生中最困難的日子。從這一天開始，秦水虹追求情欲的本能覺醒了。當她準備拋下一切飛奔到周由身邊時，本能的欲望沖出了如同冰窖般凍結著她青春的小樓。她終于認清吳家的財富和丈夫吳奐雄對自己的“保護”控制住了她的命運。在離開蘇州之前，面對丈夫的挽留，她斷然拒絕，“我是舍不得家鄉(xiāng)的雨霧，它很美，可惜它遮住陽光的時間太長了，我好像更喜歡北方的天空”[3]這是秦水虹自我覺醒后發(fā)出的宣言書，她渴望自己能主動出擊，并且由自己來主宰命運。

秦水虹到達北京與周由在一起后，本我得到徹底釋放。兩人如膠似漆地黏在一起，無盡的纏綿和縫（使秦水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和幸福。此時，作品中出現了大量關于秦水虹的身體書寫，這是她獲得解放的重要一步。她褪去了厚重的、刻意掩蓋自己的外衣，身體上的美自由地裸露了出來。她晶瑩剔透的肌膚、完美的身材曲線以及優(yōu)美恬靜的姿態(tài)，甚至讓第一次見到秦水虹裸體的周由有種膜拜的沖動。另外，張抗抗也對秦水虹的性體驗做了諸多描寫。秦水虹長久以來對于性欲和愛欲的渴求，在周由身上得到了釋放。兩人的和諧來自身體也來自精神，他們靈魂的自由與暢快更加彰顯了秦水虹性本能的滿足感

在這個階段，超我人格讓位于本我人格，“快樂原則”主導著秦水虹的內心世界，所以讀者才能看到一個前后反差巨大、充滿反抗和自由精神的秦水虹。

三、自我的掙扎以及本我的勝利

自我處于人格結構中的中間一層，它從本我中分化出來，是聯系本我和現實的紐帶，同時受到超我的指導。它受現實影響，并且能夠根據現實環(huán)境調節(jié)本我和超我的矛盾，代表了理性和正確的判斷。

秦水虹的本我覺醒后，追求情欲的本我和道德約束的超我就開始互相碰撞，而“在調解本我和現實的過程中，自我常常被迫用自己前意識中的理由來遮掩本我無意識的指令，以便掩飾本我與現實之間的沖突”[4，這尤其體現在周由為秦水虹畫肖像畫時，她反反復復的心理掙扎。

繪畫過程分為兩次。在第一次繪畫不久后，秦水虹便察覺到周由的愛意，并且意識到自己也被周由吸引。此時，超我開始警告本我由于欲望沖動產生的越軌心理，自我察覺到兩者的沖突后便有意識地調節(jié)本我與超我的矛盾，將她的思緒轉向了小樓里的鐵門鐵鎖。于是，她發(fā)現“這棟小樓里的門委實太多了，門上的鎖也太多一家庭、丈夫、女兒、房子、財產、安全、年齡、職業(yè)、氣候一把把鎖扭成了結、連成了鏈”[3]。在這些現實問題中，秦水虹沒有解開愛情之鎖的鑰匙，她強迫自己停止胡思亂想，面對現實。但本我的沖動又在秦水虹近距離欣賞周由時占據上風，她感到有一股熱流從心底的泉眼中噴涌出來，甚至沖動地想用自己的全裸繪畫交換周由的全裸雕塑。此時自我又喚回她的理智，她意識到一旦這樣做了，不僅她和周由會在世俗輿論的指責下遍體鱗傷，自己的丈夫和女兒也會受到傷害。所以在周由第二次為秦水虹畫肖像時，她已經有意識地平復自己的欲望沖動，眼睛變得“靜如止水，波平似鏡，好像一切都已結束，不需要解釋也不期待詢問。眼里偶有亮光閃過，如同漆黑的海面劃過流星，述說著一個黑色幽默般的謎語”[3]。當畫作完成，秦水虹看到周由充滿愛意的畫時，她又像被重擊了一下，“她真想閉上眼晴，伏在周由寬闊的胸膛上，任由他把她帶到天之涯海之角哪怕是地球的盡頭.”[3但她意識到自己還是無法做到不顧一切。理智的堤項攔截了暴發(fā)的洪水，因為她沒有理由決堤，秦水虹在本我欲望將要沖破屏障時，依靠理智的自我進行克制。

在繪畫過程中，秦水虹的心理掙扎，以自我的成功調節(jié)、超我的短暫勝利告一段落，周由在失望中離開了蘇州。但就在秦水虹以為自己能回歸平靜的生活時，周由卻沒有放棄對她的追求。他通過每天一次的電話和郵寄示愛畫冊展開了遠距離的猛烈進攻，這再次讓秦水虹陷入痛苦的掙扎。和往常一樣，她為了家庭克制著自己的內心沖動，尤其顧慮到自己的女兒阿霓因為有了朦朧的女性意識也愛上了周由。女兒對于這段感情的介入，更加無情地驚醒了她的幻夢。本我追尋快樂、渴望擁有美好愛情的欲望始終被超我的道德世俗觀念壓制著，此時的秦水虹還是認為不能因為自己的私欲傷害女兒阿霓和丈夫。所以當周由邀請她參加北京的畫展時，自我阻止了去北京的沖動。

可是本我的力量是強大的，秦水虹對情感和性愛的渴望是如此強烈，足以沖垮一切理智和顧慮。一般來說，母親在家庭中應該不畏犧牲，自覺為丈夫和女兒奉獻，更何況女兒阿霓因為愛上周由幾乎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但本我體現出來的利己主義是自私和具有排他性的，這使得秦水虹沒有辦法放棄愛的權利。在得知周由也因為這份愛備受煎熬之時，本我的激烈震蕩讓她結束了內心的掙扎和斗爭，她決定拋棄一切包括自己疼愛的女兒，也要和周由在一起。她深情地在心底對女兒作了這樣的坦白：“阿霓，我親愛的女兒，你快快長大吧。那時你也許會懂得，世界上有一種感情，超越于母女感情之上，不能替代也不能轉換。愛情也許是人類最致命的弱點他必須完全占有徹底占有，共同燃燒直至變成灰爆。也許我在得到愛的同時便永遠失去了你，但放棄我所愛的人卻如同失去我的全部生命一樣。”[3]她拒絕為了家庭責任讓本我永遠犧牲，犧牲意味著她永遠不能獲得幸福，只能在虛無的生活里走向死亡。“媽媽不能為你犧牲幸福”這一驚世駭俗的宣言是本我遵循“快樂原則”反叛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的表現。最終，秦水虹離開了女兒，背叛了共同生活十多年的丈夫，舍棄了喜愛的工作，甚至在物質生活得不到保障的情況下，投入了周由的懷抱。秦水虹的最終選擇宣告了本我的勝利。

四、結語

自從誕生以來，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成為許多作品的重要理論基礎，同時批評家們也試圖借助這一理論對優(yōu)秀的作品進行分析。弗洛伊德曾說：“也許，就偉大的藝術作品而言，不利用精神分析學，有些方面就永遠不可能被揭示出來。如果作品真是藝術家意圖和情感活動的有力表現，那么作品本身一定得做這樣的分析。”[5]因此，本文運用弗洛伊德的理論，對《情愛畫廊》里經歷愛情選擇過程的秦水虹進行三重人格結構分析，以揭示她最終拋棄家庭、選擇與周由共度余生的原因：前期秦水虹的超我人格占據了主導地位，她安分守己，嚴格按照社會道德標準行事，扮演了賢妻良母；畫家周由的出現讓她對本能欲望的追求變得強烈起來，本我人格漸漸沖破世俗的束縛而得到釋放；自我此時遵從現實原則自行調節(jié)本我與超我的沖突，以求達到個體在現實環(huán)境的平衡。但秦水虹被壓抑得太久了，她的本我人格過于強大，超出了自我的控制，最終本我贏得了勝利，她選擇了放棄家庭，與周由定居北京。

秦水虹愛情選擇的整個過程是本我、自我、超我三種人格互相博弈的過程，而作家張抗抗讓秦水虹的本我人格獲得博弈的勝利是有著深刻含義的。秦水虹在欲求和現實之間的激烈交鋒，其實是一段凄涼殘酷卻又充滿力量的女性權利追求歷程。在傳統(tǒng)婚姻制度下，女性在道德、輿論等方面的束縛下壓抑著自己的真實欲望。張抗抗試圖通過秦水虹的出走來表達無數女性在婚姻中追求個人欲望和情愛自由的訴求。因此，不能把秦水虹的出走簡單看成受本能欲望指使的縱欲行為，而應該看到這一抉擇蘊含著女性意識的覺醒，并且體現著個性解放與自由戀愛的精神。這與以往藝術作品中的女性無法掙脫道德束縛相比，無疑具有進步意義。

參考文獻

[1]張麗軍.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方法論十六講[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9.

[2]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3] 張抗抗.情愛畫廊[M].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6.

[4] 朱剛.二十世紀西方文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5]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美文選[M].北京：知識出版社，1987.

（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