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的時刻,我在浙江一個叫大陳的島上。晚上八點二十分,妻子打來電話,說母親已經沒有心跳,走了。我最懼怕和不情愿的事情終于發生,它像海上的巨浪一樣涌來,將我吞沒。一天之前,我在南寧的醫院里與母親告別。我說明天我去浙江參加一個中國作協舉辦的活動,三天就回來。母親坐在輪椅上,點了點頭。這之前的一周,廣西師大出版社邀請我去參加在馬來西亞舉辦的書展,簽證和機票已經敲定,被我取消了。母親的病情在這個星期稍微和緩,并能進食、入眠和說話,我以為會有好轉,才有了參加國內活動的決定。不承想這個決定讓我后悔,更讓我悲傷。島上的渡輪已經停擺,最早的渡輪要到第二天中午一點開航。我困在海島上,走投無路,無可奈何,像個棄子,更像個逆子。我沒有流淚,不是不悲傷,而是心急如焚、嘴忙腦忙蓋過了悲傷。盡管母親去世時有哥哥、姐姐、妻子和女兒在場,但我還是用電話通知了南寧的朋友,請他們幫忙。剩下的事情便只是想象和思憶。我想象母親在親人凈身后入殮,想象朋友盡心盡力地幫忙,想象瓢潑大雨的南寧今夜如泣如訴,思憶母親悲苦賢良的九十四歲的人生……
母親的婚姻,或愛情
母親從她的十九歲開始清楚地進入我的思憶。她生前時斷時續講述的人生經歷,便是從十九歲開始,仿佛十九歲是母親人生長途的分界,或者轉折。母親極少談她十九歲以前的事情,結合母親往后的人生,若干年后我忽然明白,相比往后的種種艱辛、折磨和困苦,母親的十九歲前,居然是她優渥、平靜甚至幸福的時光。她不愿談及的這段安逸、溫暖的歲月,是因為它一去不復返,仿佛只要談及不會重現的生活,就會心重和心痛。但是1950年,當母親考取宜山師范學校踏上求學之路時,她的心情一定是愉快的,心性也甚高。在那個苦難和重男輕女的年代,一個女子能讀完中小學,再考上中專,一定是百里挑一、鳳毛麟角,至少家庭生活條件優于常人。是的,母親生于一個富裕的家庭,家族在百旺鄉八甫村擁有幾十畝田地和不小的院子。據母親說,我曾外祖父在世時,家族院子里大大小小幾十口人,統一吃飯,從不分家。她不是家族中唯一上學讀書的女孩,只是學歷最高的女孩。可以想見,考上中專的母親在赴宜山上學的路上,是怎樣的興高采烈、意氣風發,盡管徒步五天,路程勞頓也消弭不了她對知識的追求和更美好生活的向往。母親在宜山師范讀書三年,這所學校后來成為我就讀的大學河池師專(今河池學院)的前身,從傳承的角度說,母親和我是校友。我后來翻看河池學院校友名錄時,發現了母親的班級和她的名字。我還發現,我的恩師和校長韋啟良,與母親是宜山師范一個時期的同學。韋啟良先生后來考上華中師范大學,母親止步于中專,是因為家庭情況發生了轉變。階級劃分,母親成了地主家庭的一分子。
家庭成分讓母親失去了上進的機會。師范畢業后,她分配到菁盛鄉大成小學。那是一所在深山里的學校,我后來徒步去了一次那所學校,從鄉政府出發,翻山過坳,整整五個小時。夜宿學校,宿舍簡陋,風瀟瀟雨淋淋,山中禽獸大呼小叫,十分恐怖,那還是過了三十年后的居住條件。可想而知當年一個孤獨無依的女教師在那惡劣的環境中,是怎樣的慌張和難熬。但最可怕的是歧視和孤立,母親的家庭成分,像人額頭上的烙印,讓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在那里執教了四年或五年,成為合格教師,還成為大齡剩女,直到一個勇敢的上嶺男人接近她并娶她為妻。
這個勇敢無懼的男人是我父親。父親的家庭成分是雇農,比貧農還窮。但再窮,我爺爺仍堅持送我父親讀書至小學畢業。小學畢業的父親先是在船上幫老板記賬,后來又去給都宜忻游擊隊司令當保衛員。新中國成立后因為家鄉缺少教師,他成為了新建的上嶺小學第一任教師。父親和母親緣何相識,我不清楚。興許是鄉里教師每年集中學習開會,興許是別人介紹,總之他們情投意合,結為夫妻。父親的雇農成分,為母親提供了某種程度的保護。母親調離了深山,先在八甫小學,后與父親共同到隔壁縣金釵小學任教。我的哥哥、姐姐和我便是在金釵小學相繼出生。好景不長,父親因為耿直,頂撞了辦事不公的學校領導,身份作用失效并且自身難保。1969年,父母雙雙下放原籍。我們舉家遷回上嶺,與叔父一家共同居住在三間的祖宅,共十二口人。我記憶中最艱辛的生活由此開始。下放上嶺的母親父親,仍繼續當教師,初始不領國家工資,以生產隊工分計酬,也就是說,父母兩個勞動力,要養外婆、哥哥、姐姐和我,以及父母自己。上嶺地少人多,每年分發的糧食短缺一兩個月屬于常態。饑饉尚可忍受,居住的擁擠則可說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家六口兩張床,還挨在一起,緊接的是另起的爐灶。每天的煙火環繞,將白蚊帳熏成了黑蚊帳。父母去學校上課,回來帶著學生的作業,放在腿上批改,長年如此。父親母親的愁苦與日俱增,尤其是母親。母親的脾氣在家里和學校陰晴分明,判若兩人。她時常發無名火,沖著家人,更多是沖父親,仿佛眼下的境遇是父親造成的,他不該娶她,然后還生兒育女,由此帶來無窮無盡的看不到希望的苦難。在發火的母親面前,父親總是低三下四,保持沉默。曾經陽剛的父親變得忍氣吞聲,他的風趣和幽默直到多年以后家境變好才得以恢復。
我們舉家搬回上嶺六年后,終于建起了自己的房子。那是三間泥瓦房,坐落在學校附近。宅基地是生產隊無償提供的,人力和部分建材也是。上嶺人的無私和奉獻,給蝸居的我們一家帶來了歡暢和安寧,也是對敬業愛崗的父母的溫情回報。那年,母親已經當了大隊小學的校長,領導著小學文化的父親。父親還沒在新房住上幾天,就被母親派到高山上的弄行小學執教。通往那所學校的山路險峻陡峭,我至今沒有上去過。父親受命在那所學校,獨自一人執教三或五年。或許因為爬山過度,更或許因為山上寒冷和空氣稀薄,父親患了哮喘病。
我現在清楚記得小時候父親每每被送往醫院的情景。他被人從另一教學點抬下山來,常常是在深夜,那時我從睡夢中驚醒,父親哮喘的聲音灌滿家門。這時候母親便去找擺渡的船工。父親需要渡河,才能被送往公社的醫院。船工終于被母親請來,父親被抬到河邊,上了船。凄涼的夜晚,風吹水緊,我站在漆黑的岸邊,望著明明滅滅的零星船火,諦聽飄搖的槳聲,將我父親送到對岸……
這是我在回憶去世的父親的文章中,寫的一段話,在這里轉述,無非是想表達母親與父親的婚姻或愛情,是怎樣的酸辛、緊密和相濡以沫。父親自從患了哮喘病,再也沒能根治。每年冬天和楊花時節,父親的病癥必定發作,然后去衛生院住院。教務繁重的母親,沒法全天候照顧父親,為此她學會了靜脈注射。每當父親病癥發作,母親就給他注射氨茶堿,減緩痛苦和去醫院住院的頻率。
身患疾病的父親所吃過的藥\有一噸還多\ 把一個家壓扁了\但是沒有垮\ 因為有一個女人撐著\那是我的母親\從1996年開始\ 奇跡\像鐵樹開花\父親不再是醫院里的常客\現年八十一歲的父親\樂呵呵地生活著\每天爬一次到兩次七層樓\最關心天氣預報\最擔心的是我的肥胖\對我生病的母親俯首帖耳\反過來悉心照顧她\他們的婚姻已經鍍上了金子\讓許多人難以望其項背
這是我數年前寫的關于家族的詩的其中一首,形容父親和母親的晚年生活。父親母親退休十年后,被我接來南寧,與我一起生活。父親到了南寧,纏身多年的哮喘極少復發,而母親卻成了醫院的常客,她患了心臟病。母親的心臟病無疑是長年的焦慮、壓力和勞累造成的,是不幸、歧視、忍辱負重、付出和守望帶來的結果。她撫育完兒女,又照顧父親,然后看護孫子孫女,百般操心和操勞,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沒完沒了,像一臺永不停歇的機器。我記得在我還小而家庭貧困交加的時候,被工作和家庭重擔壓得要垮的母親,對患病的父親說,你能不能堅持活到五十歲,等孩子長大?我看見父親點頭,說我爭取。父親堅定、頑強地活著,直到2018年,他九十歲去世。
父親生命的最后兩年,仍然是母親主要照顧他。我雖然在父親身邊,卻不能全心全力,功名利祿仍在迷蒙我的雙眼。母親為了不耽誤我的寫作和時不時出去喝酒聚會,承擔了本該我做的一切,當了父親的護工、保姆。她撐著八十多歲的身軀,照顧著耄耋之年的老伴,無怨和無悔。母親在晚年對臨終父親一如既往地服侍和付出,也許是感念父親在她備受歧視的時候,勇敢示愛,救她于水火;也許是敬佩這個平凡無奇的上嶺男人,貌似普通,其實大智若愚。父親后來在南寧醫院去世,遺體送去殯儀館。火化前夕,我們在殯儀館設了靈堂,母親忽然到來,要看父親最后一眼,為相伴六十年的丈夫送別。她在靈柩邊靜靜地坐到半夜,方才離去。不久,父親的骨灰送回上嶺安葬。葬完父親,我回到南寧,告訴母親,父親的墳墓在祖宅的后山,離祖宅不遠,修有一條不陡的路通往那里。母親聽了不語。第二年陽春,我要回上嶺,母親忽然提出跟隨,我同意了。母親跟我回上嶺,這是她退休二十多年后,第一次回上嶺。上嶺及鄰近的鄉親聞知母親返鄉,紛紛過來探望,讓母親很是欣慰。但是這次,疲憊、衰弱的母親上不了山,只是望著山上父親墳墓的方向,凝思了很久,忽然對我說,一平,我死了,把我骨灰送回上嶺,跟你爸埋在一起。
這是母親活著的時候,最后一次回上嶺,她生命中刻骨銘心的土地。那里,有她情感滔滔的記憶,有先于她長眠的丈夫。她肉身挪移,卻已是魂之所系。
母親與她的母親、父親及弟弟
母親姓潘,名麗琨,是都安縣百旺鄉八甫村潘氏家族的長孫女,是我外祖父外祖母的大女兒,她下面還有個弟弟,是我的舅舅。我印象和記憶中,母親的悲苦辛勞,以及與我父親的分歧矛盾,離不開我的舅舅。
舅舅潘熾權從小聰明伶俐,很受家人寵愛。他小我母親五歲,母親考上宜山師范第二年,他考上了宜山高中。姐弟倆在同一城市就讀,隔河相望,少不了往來。那年風云變幻,潘氏家境的破落已成定局。舅舅的生活來源時斷時續,作為師范生的母親僅有的津貼,便成了他的保障。母親那時不曾想到,她對心愛的弟弟的資助和操心,竟是漫長持久,長達數十年。
舅舅曾經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工作或說職位,廣西農業廳辦公室秘書,掌管單位公章,可惜在我出生之前,他已經退職返鄉,在村里當了農民。我記憶中的舅舅,每逢圩日,必來我出生地的金釵小學,吃一頓飽飯,再索要些錢物。他時常帶姐姐和我去八甫村的外婆家玩耍,在一間半破敗的房屋里,一住十天半月。我至今記得舅舅的一個細節,他向我展示他火柴盒里的錢,一角兩角五角,滿滿地疊放著。那是母親的給予,或外婆的私贈,是已變得窘迫的舅舅的鍋碗,或是糧倉。在我們舉家遷回上嶺后,舅舅仍是沒有少來,而母親或外婆基本沒有讓他餓肚子和空手回去。歲月如梭,老光棍的舅舅的婚姻,成為了母親和外婆的痛。他們托人說媒,撮合鄰村的一名大齡剩女做了我的舅娘。舅娘與舅舅連生三胎,第三胎——我的小表妹未滿一歲,舅娘便被人販子拐賣,經查賣去了安徽。當警方去安徽營救,發現舅娘再次被賣,下落不明。母親把舅舅無法撫養的三個兒女接來上嶺,與我們共同生活。母親的重負,直到我大表妹師范畢業工作后,方有所減輕。而大表妹仿佛是我母親的翻版,她對生活拮據的弟弟妹妹的照顧和援助,與我母親如出一轍。兩年前的2022年,舅舅在都安病逝,我去奔喪。出殯的那天清晨,我忽然看到母親在朋友圈發的微信,如下:
沉痛哀悼我的弟弟
2022年2月16日,黑夜已經降臨,我打開微信,看到侄兒發的微信說“大伯不在了!”,立即被家人制止。隨后我也被移除“家族情”微信群。我意識到必定是我弟弟的不幸,家人怕我難以挺住悲痛而隱瞞。后我通過電話證實了。瞬間,我禁不住淚如泉涌,喉嚨哽咽說不出話。
放下電話,我陷入了無盡的悲痛。想起我們姐弟幼年喪父,母親還不到而立之年就守寡,含辛茹苦把我們撫養長大,無論多大的艱難,都堅持讓我們姐弟倆上學。后來我和弟都以第一名的成績分別考上兩所中學,弟上都中,我上宜中,畢業后,弟上地區的重點高中——宜高,我上省立師范學校。從學校出來,弟在區農業廳工作,我在鄉鎮中心學校任教。20世紀的六十年代初,在國家最困難的時期,弟他服從組織安排,回鄉之初任代課教師。沒多少年,遭到橫掃全國的文革的沖擊,弟無辜地被推入挨斗的另類,加上妻子被人拐賣,扔下三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和老母。苦難把我的弟弟壓垮了,過上了乞丐般的生活多年。好不容易熬到了改革開放年代,得到國家扶持,解脫了貧困,建起了樓房,兒女也成家立業。弟算是過上了好日子。
去年,我回趟老家,和弟同照一張相,這是一生姐弟僅有的一次同框,沒想到竟是最后的一次同框。回來時,弟扶我上車,那種依依不舍的表情讓我覺得這是弟從來沒有(表達)過的最深切的姐弟親情。沒想到這次的離別竟成了永別。以往我和弟在一起,總是沒少訓他不奮發,不爭氣,落得在人前低聲下氣。今天想起來,我錯怪了他。
弟一生酷愛讀書,聽說年前他還每天踏著自行車進城買報回來閱讀。我欣慰他已苦盡甘來,沒想到好日子還沒過夠就走了!姐我真難以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人世間最悲痛的莫過于親人的離去。此時此刻淚水不讓我再寫下去了。只愿我的弟弟一路走好!
姐哀泣!
2022年2月20日
母親和舅舅的姐弟情,我過去以為不會深切,直到看見母親的微信,我才恍然明白,原來他們的親情是一直被抑制著,被貧困和苦難的大山所壓迫,而一旦釋放,便石破天驚,山呼海嘯。
外祖父投筆從戎、一去不歸,則是母親一生的惦念和煎熬。外祖父在母親七歲的時候離家,參加反法西斯戰爭,再也沒有回來。1942年,時任校級參謀的外祖父和他的部隊從東北的旅順出師南下,到了云南,待命遠征緬甸。外祖父在云南寄回一封家信,信的主要內容,母親一直記得。外祖父在信中對他的父親、也就是我母親的爺爺說:到了緬甸要和英軍配合,重新編隊,要做一個外國軍官不容易。今后戰事緊可能不能常給家里寫信。我的草兒、木兒(母親和舅舅的乳名)尚年幼無知,望嚴加管教,以免長大了變成爛仔陋女。
從那以后,外祖父再也沒有來信。外曾祖父也寫好多封信寄給外祖父的部隊和上司,卻如石沉大海,沒有回信。母親全家人日日盼,月月盼,年年盼,盼著外祖父的來信,盼著他的歸來,一直到母親去世,外祖父的歸宿仍是個謎。2008年,我受邀寫電視劇《山間鈴響馬幫來》劇本,去云南采訪。與時任云南省委副書記的丹增會面時,我提到了我的外祖父和母親的惦記,丹增副書記立即指示他的秘書梁長江負責查詢。我回南寧后把此事告訴了母親,母親異常興奮。若干個日子過去了,梁秘書打來電話,說他查找了當年遠征軍入緬部隊的相關資料,以及騰沖等地的抗戰陵園,均沒有我外祖父潘廣漢的下落和名字,但查知我外祖父的副官去了臺灣,卻無從聯絡。母親聽聞,拉下了臉,神情低落,像蔫了的黃花。我提醒母親,外祖父即使沒有戰死,如今也過了一百歲了。我話里有話,意思是外祖父即便沒有戰死,如今也不在人世了。母親頷首和望天,像是聽懂了,也像是想不明白。從那天之后,母親再也不提外祖父的事,她像是絕望了,也像是把思念深深地埋藏了起來。
在母親的人生中,外祖母是與她相依為命的親人,是她為人妻為人母的堅定后援。從我有記憶起,外祖母就和我們住在一起。哥哥、姐姐和我,以及之后一起生活的表妹表弟,均是外祖母管護,直至長大。如果沒有外祖母的幫助,可想而知母親的人生將變得更加的艱辛。其實外祖母是比母親更不幸的女人,年輕守寡,助女和憂子,像一塊饃被貧困的生活扯來扯去。外祖母以最仁慈和堅韌的母性,分擔著母親的憂患,母親不會不知道,一定知道。1994年,外祖母溘然而逝。我看見母親坐在外祖母去世的床上,瑟瑟發抖。我抱緊母親,真切地體會到了母親的悲痛和寒冷。
母親和她的兒女
我是母親所生的小兒子,上有哥哥和姐姐。我有個姐姐,兩歲夭折,那時還未有我。也或許因為夭折的姐姐,才會有我。我無疑是家里最受寵愛的孩子,外號小胖,足可見我小時候的營養過剩,至少不會餓著。我們哥姐弟的出世和生存,是母親艱辛磨難的緣由,也是母親活著的希望。再苦再窮,她都要爭取讓我們讀書。我未上學之前,母親就開始給我買連環畫。每次上街,母親總要把本要買肥皂、醬醋的錢省下,給我買書。我擁有的小人書不計其數,它們是打開我文學想象的鑰匙,是我童年時代獲得朋友、同學追捧的熒光棒。
母親捍衛兒女的權益“如狼似虎”。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已插隊三年的哥哥參加了考試。當武漢大學的錄取通知寄到公社,卻被扣下,原因是母親家庭的地主成分。母親憤然找到公社領導,據理力爭,實際是取鬧撒潑,才把通知書要到。
1988年,我在《青春》發表小說《官場沉浮錄》。作品能上當時的名刊,于涉足文學創作沒幾年的我,是一件高興的事情,并且在我工作的縣城,被人奔走相告、傳揚甚至傳抄。我的來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官場故事,像春雷般震動了寂靜的小城。
然而我得意揚揚、趾高氣揚不過一個月,風暴從天而降——小說的人物們被當地官員大規模對號入座,并啟動司法程序,訴我誹謗罪。乳臭未干并且靠山輕薄的我頓時天旋地轉、茫然失措。種種于我不利的消息和動作,紛至沓來,鋪天蓋地。我像火爐上的一個紅薯,被烤得焦頭爛額。我躲在文化館四樓的宿舍里,日夜不停地寫聲明和申訴。不得不出門的時候,就懷揣同事韋文權贈我的鋼鞭,以防不測。我寫信給鄉下的母親要錢,準備請律師用。我記得是夏天的傍晚,母親出現在我跟前,她頭發凌亂,衣服帶著污泥濁水,像一名乞丐,卻從捂得嚴實的包里掏出錢來,一共是八百元。我捧著母親不知何來的援金,像孫猴子獲得金箍棒,撐過夏天、挺過秋天、熬過冬天,每天都如履薄冰、度日如年。
奇巧的是,龍年一過,軒然大波的事件忽然風平浪靜,沸沸揚揚的官司戛然停止。困厄的我柴門放開,言行自由,獲得廣西作協保送至復旦大學中文系學習深造的機會,從此一帆風順、好運連連。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時任縣檢察院檢察長潘啟隆,本著以事實為依據的原則,派出兩位檢察官,前往原發刊所在地南京,進行調查取證。其中一名檢察官,叫藍寶然,剛剛大學畢業參加工作。這也是他經辦的第一起案子。第一次出省并且到大城市的藍寶然,與他的同事,顧不上看一看古都名勝,直接找到了《青春》編輯部,并出具介紹信和說明來意。他們在編輯部看到了《官場沉浮錄》的原稿,原稿名為《娃崽館長》,并清楚注明是“中篇小說”。藍寶然用相機一張一張地將原稿拍下,然后與他的同事馬不停蹄地將證據帶回。由于證據明確、給力,案件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凡一平被檢察院免于公訴,震及八桂的風波逐漸平息。
又是若干年后我才知道,母親給我送錢來的那天,因為焦急和對兒子的憂心,慌亂無神中掉進了河里,不會游泳的她拼命地在水中掙扎,竟如神救般摸著岸邊的石頭生還。
母親茹苦含辛將她的兒女養育成人之后,又盡心盡力管護著她的孫子、孫女和外孫子,如老牛舐犢,如我外祖母再現。
在母親所生的兒女中,我是最幸福的,因為我能與母親父親經年累月地一起生活。姐姐嫁在異地,哥哥在國外工作定居,父母六十歲以后的晚年,基本與我一同居住,表面上是方便我照顧他們,其實是他們繼續照顧我。父親去世后的六年里,母親照顧的重心,全在我身上。生活、寫作基本沒規律的我,讓母親無所適從,對我更是關懷備至。有時候已是下午,我早餐午飯未吃,仍在床上,母親躡手躡腳進來,如見我醒了,便輕聲問我想吃什么,然后母親便去煮好我想吃的飯菜,又過來叫我。有一次我三更半夜應酬回家,母親已經睡了,卻見飯桌上有一盤保鮮膜包裹的水果,盤邊有一字條,上寫:一平,吃點水果吧,水果已洗凈。母親熟悉的筆跡和關愛,讓我淚目。往后母親不再留這樣的字條,但洗凈并覆蓋保鮮膜的水果卻常出現在飯桌上或冰箱里。直到母親去世,冰箱里尚有許多母親親手包的餃子,羊肉餡的、牛肉餡的,都是我喜歡吃的口味。我吃著母親生前包的餃子,甘甜如飴,肝腸寸斷。
母親和她的創作
母親七十歲時罹患心臟病,靠起搏器維持心跳。心臟病的特征是胸悶和心慌。為了排解母親的病患和分散其對疾病的注意力,我帶母親旅游或趁出差攜母親隨行,效果很好。異地的風土人情,大好的山川景色,讓郁郁寡歡的母親很是開心,并有了活著的信心。最驚喜的是,母親開始了文學寫作。
那次我帶母親去長壽之鄉巴馬旅游,巴馬人的樂觀、豁達、熱情,巴馬水的甘甜和巴馬空氣的清新,讓母親心曠神怡。回家后,興奮的母親提筆寫下了名為《去壽鄉之路》的散文,我無意中看見,覺得不錯,鼓勵她投稿。母親將稿子投寄在同一小院里的《廣西民族報》。不久,她看到了她第一次變成印刷字的作品,還領得了稿費。處女作的發表讓母親信心滿滿,一鼓作氣,接連寫下諸多散文、小說,在《河池文學》《廣西文學》等報刊發表。因為寫作,母親學會了使用電腦。她頻頻地在我嫌棄、淘汰了的電腦上敲打,不幾年,便積累了近二十萬字的作品。母親八十歲的時候,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她的作品集《忘卻》,她算是在文壇“嶄露頭角”,被東西譽為“八○后”作家。東西除了命名,還附加了一個故事,說有一次打牌,凡一平手氣不佳牌技也不如人,把代領的母親稿費都輸掉了。回到家,母親語重心長,對凡一平說兒呀,不要打牌了,媽寫不贏哦。凡一平聽了,從此金盆洗手。東西的故事半真半假,但母親的心情準確和真實。我后來被稱為寫作“勞模”,很多人不解地問我,你天天喝酒,哪來的時間寫作呀,產量還那么高?問多了,我大言不慚,說我媽幫寫的。
母親臨終前一個月,仍在寫作。《小包心語》是她最后的作品,記錄如下:
小包心語
我現在名叫小包,是一位九十多歲多病纏身的老奶奶給我施行手術,讓我脫胎換骨、改頭換面,重獲新生。
要說我的出身嘛,那話太長,比尼羅河還要長得多,只能從我半路出家說起吧。
十三年前,我和我的許許多多的小伙伴作為大衛窗簾的陪襯來到了一位大學教授的家,那時我和我的伙伴憑著金色的外衣熠熠生輝,光彩奪目,受到教授一家人的青睞。
然而,十年的風吹雨打和塵埃的污染,我和我的伙伴漸漸地失去了奪目的光彩,更嚴重的是渾身臟兮兮的,令人惡心。教授叫保姆阿姨將我們拉下,準備扔到垃圾堆里。老奶奶見我們還有些微弱的光,她想也許還有點余熱,不顧教授的反對,悄悄地把我們收拾起來,給我們洗個大澡,還經過消毒,然后把我們收在收藏柜里。奶奶身體還好的時候,每天都出去走走,顧不上我們。因此我們在收藏柜里休眠了好幾年,不敢去想能有翻身之日。如今奶奶的健康每況愈下,不能出戶,每天待在家里,終日沉浸在對病痛的焦慮和恐懼中,為了轉移注意力,偶然想到我們也許能有助于她這一心愿,于是將我們翻出來,比比看看。我們的身材太短小了,身長不到十厘米,細小如頭發,能有什么用呢?她百般思考,想到可以將我們一根一根接上,裁剪接頭后擰成一股股長線,鉤成一個目前需要的手提包。本來奶奶就有好多小包,那都是掛肩包,背著就覺得肩膀酸痛難受,故想有個手提小包,覺得手勁還可以。
主意定了,奶奶就像撿牛毛似的將我們一根一根地接上。經過裁剪、搓合、編織等等很多道工序,最后織成一個小包。她算了算,大約有6900根我們這樣短細的金線織成一個小的手提包。
奶奶說:“我一生沒什么本事,碌碌無為地活到了這把年紀,但能耐卻不算很差,之所以耐磨是出于節儉。節儉是持家之本呀,如果不知節儉,哪怕你有一座金山,也會坐吃山空的。”
奶奶這么費心費神地把我們6900個伙伴擰到一起織成小包并不容易。畢竟我們是再生品,很粗糙,上不了檔次。但我們牢記奶奶說的,我們又不是當風景讓別人觀賞,只要能實用、管用,不浪費就OK。我一定盡力地為奶奶服務,幫她帶上手機、鑰匙、藥品之類的東西,陪她上醫院,直到她最后的那一天,她停止了呼吸,心臟不再跳動了,我將與她一起在烈火中永生。
母親編織的小包,至今仍在我身邊,我舍不得讓它隨母親火化。它精致、高端、時尚,金光閃閃,像一盞明燈,照耀著我再也沒有母親照顧的日子。我從浙江的海島,匆忙、曲折地返回南寧,已是母親去世的第三天凌晨。推開母親的房間,我看見房間的大部分東西已被清理,唯有母親用窗簾線編織的小包,以及她珍視的縫紉機,映入我的眼簾。我坐在空凈的房間里,母親溫馨、優雅的氣息繾綣和決絕,如和風細雨,如云蒸霞蔚。我當即將書房搬至母親住了十四年的房間,以縫紉機為臺桌,我將在此寫作、畫畫和閱讀,感受母親情感的溫度和洋溢的才華,靜候母親魂靈的眷顧,享受她的佑護和祝福。在我過六十歲生日的第六天,我收到了我的作品《上嶺戀人》獲得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的消息,此時我親愛的母親剛剛去世五十七天。我知道,這是母親送給兒子六十歲生日的禮物。我不僅是她的兒子,也是她的作品。《上嶺戀人》是我給予母親的報答,或者獎賞。
母親的葬禮
母親在南寧火化。她在南寧生活了近三十年,也在南寧壽終。望州路308號,我最懼怕而不得不去的地方,對我來說已是輕車熟路。我在那里送別了叔父、嬸嬸、父親,以及諸多親戚、同事和朋友,死亡和悲傷的氛圍時常籠罩著我,讓我緊張,也讓我沉著。我其實已經不懼怕那里,只是必須要去那里,送別離世的人。這次是送別我的母親。我們哥、姐、弟在殯儀館為母親設了靈堂,靈堂在望月樓,恰巧是六年前父親靈堂望日樓的旁邊。望日樓和望月樓,我去世的雙親在此報到、會合。香燃起,我仿佛看見父親的魂靈飄然來臨,迎接他的愛人。
為母親守靈的那一夜,絡繹不絕來了很多人,給母親上香。少部分人是我的同事和朋友,多數的人我卻不認識,經介紹我才知道,那都是母親的學生。母親教管過的學生成千上萬,有的一家三代全是她的學生,他們結伴而來,送別仁愛如母的老師。
根據母親的遺愿,母親的骨灰送回上嶺安葬。2024年9月5日,我坐在靈車上,身前是母親的骨灰。我凝視堅硬、光滑的骨灰盒,目不轉睛,仿佛母親的悲苦、賢良和恩情攝魂入魄。車窗外的樓宇、橋梁和綠燈飛馳而過,繁華和喧囂的城市,母親再也不復返。靈車駛離城市,朝著桂北山區行進,那是母親的來路,也是歸途。那天風和日麗,順風順水,靈車抵達上嶺,已有眾多的鄉親齊聚迎候。我抱著母親的骨灰上山,身后是熱切、關愛的人們,如巨大的暖流一樣推著我。母親的墳墓已經建就,在父親墳墓的一側。新舊兩座墳墓背靠青山,面向河流,相依相偎,如一對知心的愛人。我經過父親的墳前,對父親說,爸爸,我把媽媽送回來陪你了。父親像是聽見了,墳上的青草簌簌擺動,飛出一只蝴蝶。蝴蝶引我來到母親的墳前。在墓穴那里,我驚奇地發現,曾用作定點標志的一根木棍,長出了嫩綠的新芽。我把母親的骨灰下放至墓穴里,從陽間進入陰間。金壇一封,黃土覆蓋,母親永遠作別人世間,她的人間世就此消失,埋藏于地下和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