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智庫》專家一行在深圳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調研,發現科技創新與產業創新的緊密結合成為深圳發展的主要特色之一。深圳的科技與產業發展的軌跡如何?科技創新與產業創新的關系如何?深圳為何從產業驅動創新逐漸轉變為產業驅動與科學源頭的雙向同步戰略?深圳為何近十年來加大布局基礎科學和科技基礎設施?帶著這些問題,我們走訪了深圳科技創新局局長張林。
《財經智庫》:在深圳調研了整整一月,深感深圳是個多面復雜體。你怎么思考深圳科技發展的軌跡以及科技與產業的關系?深圳是一個以產業驅動科技創新的城市,在十年前,深圳意識到基礎研究和高等院校的缺乏,從最初只有一所深圳大學,到布局了17所高校以及眾多科研院所和科學大裝置等,以此來推動科學前沿和科技產業化的嘗試。這兩條線都很重要,能否梳理一下?
張林:如果說“三來一補”是深圳第一增長曲線,高科技產業創新是第二增長曲線,那么現在正在通過過去十年的蓄力,開啟第三增長曲線,即原始創新。
第一增長曲線很清晰,基本上兩頭在外,通過承接國際產業轉移、開展生產制造,用勞動力和資源成本的比較優勢來驅動經濟發展。第二增長曲線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本世紀初爆發,深圳曾以“三來一補”加工貿易為主,到如今“深圳高新技術產業發展成為全國的一面旗幟”。當時有個標志性事件,就是1999年荔枝博覽會變成了高交會。這個階段的特點是產業創新,一些企業在20世紀90年代完成早期積累,本世紀初進入規模化擴張,如華為2000年之前聚焦通信設備領域,追趕并超越了全球通信巨頭思科,2010年前后隨著消費電子業務崛起,開始在終端產品領域發力,已可以與蘋果、三星等國際品牌角力。
騰訊最早模仿的是以色列ICQ,這是一款由Mirabilis公司開發的即時通訊軟件(IM),但Mirabilis公司最終被收購了。而騰訊從最早提供無線網絡尋呼系統服務開始,到推出通訊軟件OICQ,后更名為QQ,憑借其免費策略和用戶友好的設計迅速積累大量用戶,首筆投資就是20世紀90年代末在高交會上獲得的。到了移動通信的浪潮到來后,有了微信的爆發與生態的構建,一步步發展而來。
大量創新企業的形成,演化出一個典型的模式就是“華強北文化”,即把所有電子產業的全鏈條要素(從元器件供應到組裝、渠道),聚焦到一個相對高度時空密集的區域,在那里集聚、發酵;創新在極短時間內完成,以極低的成本快速呈現,華強北曾創造過“三天出樣機,數月量產”的速度神話。其核心模式是對某個產品的跟隨模仿,再通過供應鏈優化實現分領域突破,然后超越。
《財經智庫》:華強北是一個極其特殊的存在,也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最具代表性的商業文化現象之一。草根創新、商業韌性、市場敏銳度以及快速迭代能力是其核心特質,這種草根式的山寨“模仿”能向符合知識產權的“自主創新”轉變嗎?
張林:這是模仿到創新,乃至超越的一個過程,這個階段依然還在延續。換言之,我們發現了第三增長曲線,也就是你剛才說的十年前深圳開始辦大學、辦科學城,來試圖建立第三個增長曲線。
相比前一階段側重于Me too,第三個增長曲線就是Me first,目前深圳已經出現了一批例子,大疆就是典型案例。它的發展路徑體現了深圳這座城市從“模仿者”到“定義者”的躍升,即從“一米柜臺”的硬件作坊(如早期仿制),到大疆這類以專利和技術定義行業的公司,體現出產業鏈開始從“仿制”到“原創”的質變。不同于早期電子產業以組裝仿制為主的模式,大疆從飛控技術研發起步,將原本局限在專業領域的無人機,轉化為消費級市場新賽道,并主導了全球行業標準。
大疆創新科技創始人兼董事長汪滔是比較早的開拓者,類似這樣的公司在深圳如雨后春筍。深圳在AI芯片、智能機器人、AI+場景等領域涌現出一批具有領先技術、爆款產品、高市占率的典型企業,如眾擎機器人研發出“走路最像人的機器人”,晶泰科技成為亞洲首家上市的AI制藥企業,影石創新的全景影像技術全球領先。最近比較火的是“云鯨智能”,橫跨三維感知、機器人結構技術、大數據應用等多個領域,開拓高端拖地機器人逍遙系列,接連推出智能洗地機S1、S2、S2 Island、F1等多款產品,憑借極致產品力和創新技術重塑了行業格局,做出了科技機器人的新賽道。這個賽道迸發的能量很大,未來隨著具身智能的落地,云鯨或將從“清潔專家”進化為家庭智能的執行中樞,成為服務機器人賽道的新標桿。
華強北作為全球最大的電子產品集散地,曾經確實因為知識產權保護薄弱面臨“山寨”的質疑,但通過法治化治理、產業合規升級與技術創新,較為成功地構建了知識產權保護新生態。具體來說,通過全國首個市場產業合規指引(2019年發布的《華強北電子市場經營行為合規指引》),司法實踐的突破(南山法院“知識產權巡回法庭”),行業自律與標準建設,以及龍頭企業的示范效應,使案件量斷崖式下降,較為成功地構建知識產權保護新生態。可以說,合規化和法治化激活了電子產品的創新。當然,知識產權保護仍需久久為功。
《財經智庫》:是的,華強北如何讓科技助力溯源管理成為要務,或許保護創新者成果權益和促進技術流轉的矛盾還會持續。你剛才提到工程領域里的產品實現“從0到1”的突破,深圳這樣的企業還不在少數?
張林:它是依托于Me too、Me better,然后才開始做Me first、Me only,這在過去十年里逐漸變得越來越多,產品定義的自信也越來越強。這是由原始創新所驅動的,比亞迪就是一個典型代表。它通過技術創新推動了電動汽車的普及和升級,此前并沒有人覺得電動汽車會那么火,當比亞迪做到一定程度,發現繼續往前走就遇到瓶頸,在電池材料、智能駕駛等核心領域的突破越來越依賴基礎研究的支撐,越來越需要在物理學、數學、材料科學的前沿上取得突破。這大概就是十年前深圳開始布局基礎科研平臺、大科學裝置,快速建大學的根本原因,讓科技和產業實現“無縫銜接”。這個過程持續了十余年,這也將成為未來第三增長曲線的核心動力。
深圳目前人口結構正在發生根本性的改變。我們把人才作為城市最寶貴的財富和最強大的生命力,以誠意滿滿的“橄欖枝”吸引更多“金鳳凰”。世界最頂尖的科學家慢慢來到這里,如歸國的沈向洋、顏寧,再如最近加盟的納米科學和化學領域的大科學家查爾斯·李波(Charles M. Lieber),已經攜家人全職加盟清華大學深圳研究生院和深圳醫學科學院,相信類似的科學家還會越來越多。人才吸引已逐漸從華人為主擴展到全球范圍。深圳應該成為一個科學的聚集之地,把這些最厲害的創新者、思想者聚集在一起,或許不用局限于現有的產業邊界,或許一切都可能在這里出現。“從0到1”的思想往往是由極少數的頂尖人才主導產生的,這也正是第三增長曲線的驅動力,不僅是下一個20年,更可能成為長期發展的核心邏輯。
《財經智庫》:這種驅動首先是把人才聚在一起,至于這些人最終能否產出“從0到1”的創新還不得而知。當然也有不同觀點,認為深圳就是一座以市場、產業、企業自身來驅動科技創新的創新型城市,作為地方政府,為何要花如此多的經費來支持基礎研究?
張林:真正“從0到1”的創新,恰恰需要產業、社會和人民的認可,其核心是打通所有環節,深圳提出“全過程創新生態鏈”的概念,即“基礎研究+技術攻關+成果產業化+科技金融+人才支撐”,后兩個要素是支撐,前三個是分段環節。這三段也正好對應著習近平總書記所講的“戰略導向的體系化基礎研究、前沿導向的探索性基礎研究和市場導向的應用性基礎研究”,在深圳這是一體化的,這是深圳顯著的特點。
深圳科技與產業的融合是天生的,因為我們一直把企業作為鏈接兩者的最關鍵點。深圳企業創新優勢十分突出,企業始終是深圳創新的關鍵主體,比如企業研發投入高達2085.78億元,占全社會研發投入的93.3%,總量占據全國城市第一。這一數據直接表明企業是深圳科技創新的投入主體。其實,企業也不是完全不需要文章,只不過企業讓“paper”回歸其本質,真正將一個好的idea轉化成實實在在的生產力。以產生效果闡述其科研的前沿,而不僅僅將“發文章”本身作為目標,或者因此去獲得獎項和帽子。當然,“發文章”與“做企業”并不對立,“發文章”是手段,解決問題才是終究目的。
近年來,國家對院士評比做了重大改革,其中一個鮮明的導向是更加注重產業界的科學家占比,這個導向很重要。我們期待更多的來自企業的領軍科學家能夠獲得學術界的認可,包括更多地獲評國家科技大獎,出現更多的來自企業的院士,這是一種重要的導向變化。今年中國工程院給了一個單獨賽道,幾個院士名額給到領軍的民營企業。我覺得,這種導向很重要,這對深圳也非常有益。
《財經智庫》:將一部分院士名額向民企傾斜,這是一種務實的導向。無論是院士還是經費的比例,關鍵還是政策的優先級。目前,深圳在基礎研究和產業研究布局上各自的比例是多少?
張林:《深圳經濟特區科技創新條例》在全國率先固定基礎研究和應用基礎研究資金投入比例,市級科技研發資金不低于30%投向基礎研究和應用基礎研究,并支持企業以及其他社會力量通過設立基金會、捐贈等方式投入基礎研究。從市級科技研發資金層面來看,2024年是37.89%。另外,每年六成以上的專項資金投向企業需求,2024年是60.84%;重點圍繞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開展科技攻關,2024年是82.49%。
《財經智庫》:這個比例相對合理,或許也會動態性變化。深圳從開始就是以產業驅動科技創新的一種發展模式,市場力量特別強。有一種觀點認為,改革開放之初,高等院校和研究機構的科技力量比較強,企業相對較弱,但到今天,企業的科研能力迅速發展,尤其在一些“卡脖子”問題上,所以創新一定是以企業為主體。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政府投資較市場投資效率更低,企業一般不會亂投,尤其是民營企業,民企投入后政府再跟投可能會更精準一些。
張林:這些觀點都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實際情況,當然,任何事情都是過猶不及。將企業推到極致也會出問題,因為它所瞄準的基本都在三年、五年的產品,即便像華為這樣堅持長期主義研發的企業,其基礎研究的公共屬性與大學相比也是相對弱的,企業本身就是以盈利為目的市場經濟主體。而基礎研究投入周期長、見效慢、不確定性較大,與大多數企業經營管理模式不匹配,導致很多企業難以持續穩定地投入基礎研究。所以,我想強調的是,公共領域的基礎設施,還是需要政府去做,要發揮好有為政府的作用,做企業干不了也不愿意干的事情,這也就是為什么深圳還是要建設基礎科研機構的原因。
可以說,如果沒有諾貝爾獎、圖靈獎領軍人物做基礎研究,社會就很難支撐一個城市的偉大創新。這部分工作應該由政府去做。
現在科學發展正在向極綜合發力,依托“數學—物理—生命科學”三維笛卡爾坐標系,以三大自然科學知識體系為軸心,定位新的基礎研究方向,推動三大支柱學科知識、技術和資源交叉整合,形成群智協同的綜合性解決方案。三個軸一交叉就會產生出很多新的增長點,這時候所有成果產出還談不上產業問題,仍是科學問題。但若不進行布局,別人開始發展后再跟進也就晚了,所以社會需要數學家、生命科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等。夢,還是要有——這是產業種子的希望。
深圳投入的基礎研究,是有產業坐標的基礎研究,當然我們不期待讓其明年就打“糧食”,或后年就產“專利”,基礎研究還是在公開領域,把頂尖的人才吸引過來,他們的能力一定會通過人才培養等模式溢出留下來,例如博士里做教授的可能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還會去產業界,最聰明的大腦帶著一流的科學視野去到產業界,那就是能力的溢出。這也就是為什么,深圳近十年盡一切可能辦高校的原因。現在看來,這個投入產出非常值。
《財經智庫》:現在對未來產業進行布局,收效在10年或20年以后,深圳對此堅定不移?
張林:是的,深圳堅定不移,并且以立法的形式確認了下來。在基礎研究方面的布局是深圳長期以來形成的共識,也是社會各界始終堅持的一個方向,更是全國人民對深圳的一個期待吧。這里有一個平衡,即基礎、長遠和“打糧食”的短期與長期的結合。
這些年最大的變化,就是有組織的科研和轉化,產業組織規劃的意圖越來越鮮明,這點很重要。剛才提到BT(生物技術)、IT(信息技術),現在有個明顯的趨勢,就是生命科學和信息科學正在快速融合,AI制藥,AI加速的醫療影像診斷和救治,IT對BT的賦能作用正在變強。反過來說,BT也在激勵IT,像類腦科學、類腦計算,人工智能的發展等,從大腦的工作機制里找靈感推動新一代人工智能,這是互相激勵的。深圳在IT比較強的基礎上,BT也是我們堅定的選擇。
這段時間我們也在推動像騰訊這樣的IT企業支持BT的發展。生命的本質是計算,也是結構,我們想在深圳找到BT和IT的結合點。
如果說深圳有什么不會變,那就是“創新”的本色,創新早已成為深圳這座城市的基因和特質。深圳是個年輕的城市,相信它一直會年輕。深圳一定是中國的大城市、特大城市、一線城市中最年輕的那一個。在這樣的生態里,始終會把“創新”作為自己的核心關鍵詞,加上粵港澳大灣區的協同合作,其核心就是要打造科技創新和產業創新的生態。創新沒法定義,也沒法規劃,也給不了充分條件,只能給必要的條件和土壤,必要條件和土壤準備好了,一切都有可能在此生長。
《財經智庫》:能不能這么說,十年前深圳布局基礎研究學科,一方面是由于產業發展驅動了科技創新,那時一些大廠和深圳決策者已經感覺到科技突圍的重要性;同時也反映出深圳的一種危機意識?
張林:戰略規律的認識是非常清楚的,要前行,就要清楚下一個臺階是什么?我想就是原始創新。產業創新已經做到了天花板,不能再卷了,這時候我們就要主動跳出固有的思維圈,探索新的發展路徑。一個新的維度就是原始創新。所以,當時市委市政府的決策與布局凸顯出來,而且這個認識到現在也沒有改變。不同的人會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問題,你可能聽到一些聲音說,為什么基礎科學家來深圳?這些人來了,資源分配會發生變化,這很正常。但大趨勢改變不了,至于是物質科學冒出來,還是生命科學冒出來,或者人工智能冒出來,或者新材料冒出來,誰也回答不了。即使冒不出來,能聚合一批世界上最高智力水準的人,無論是科學品位還是研究審美能力都是世界一流的,這就是必要條件,沒這個想實現跨越,肯定不行。當然,有這個也不意味著一定就行,我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
這是一個非常正確的選擇。于深圳而言,最大的挑戰就是長期主義,五年規劃對深圳而言依然太短,經濟有起伏,官員有任期,環境有變化,但布局基礎研究和高校科研院所要堅持住。在這里,用好特區的立法權非常重要,但僅有立法還不夠,還要有一種共識,才利于堅定執行。形成共識很重要,堅守和恒心更重要。
《財經智庫》:深圳的產業創新發展史是一部中國經濟改革開放的轉型發展史,從早期的“三來一補”到如今的科技創新與產業創新的緊密融合,每一步都體現深圳獨特的創新基因與戰略眼光。你前面談到深圳正進入到第三增長曲線——原始創新。何種獨特優勢使其可以期盼?
張林:首先,企業作為創新主體的地位持續強化。企業研發投入占全社會研發投入90%以上,總量位居全國城市第一。特別是在關鍵核心技術攻關上,華為發布首個國產移動操作系統原生鴻蒙,比亞迪第1300萬輛新能源汽車下線、2024年銷售427.2145萬臺蟬聯“三冠”(中國汽車市場車企銷量冠軍、中國汽車市場品牌銷量冠軍、全球新能源車市場銷量冠軍),這些民營企業正從市場經濟的“弄潮兒”逐步升級為國家核心戰略的重要參與者。
其次,深圳擁有特區立法權。近兩年人工智能條例、低空經濟條例相繼出臺,合成生物產業立法也在加快推進,為科技創新發展提供強有力的法治保障。我們將率先探索建立適度彈性、包容審慎的新興產業監管方式,讓新技術更好更快落地,形成產業化,并提煉成深圳經驗。
此外,深圳擁有良好的創新基因和創新文化的傳承。作為改革開放前沿陣地,深圳從早期的“三來一補”到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再到加快建設具有全球重要影響力的產業科技創新中心,創新基因融入城市發展的血液中。深圳作為科技創新領域的后發城市,可以說是“平地起高樓”,展現出“不問出身、不問學歷、不問級別、不問貧富”的創新文化,打造出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標桿。
《財經智庫》:你認為當前深圳產業發展和科技創新面臨哪些瓶頸?
張林:依我之見,雖然我們取得了很多突破,但還是有部分關鍵核心技術仍受制于人。以人工智能產業為例,產業鏈主要面臨核心算法、芯片等“卡脖子”問題,其中FPGA芯片與國外的工藝差距有2代-3代;在類腦智能計算、量子智能計算、人工智能芯片等前沿方向缺少專利布局,關鍵硬件和開源軟件與全球一流企業還有較大差距。
深圳硬件還不夠充分,如國家級創新載體不足,國家實驗室就1家,低于北京的3家、上海的3家;全國重點實驗室20家,僅有7家是牽頭,另外13家都是參與。這兩年我們按照市委“全球全國資源為我所用”的理念也做了很多努力,但實驗室創新支撐產業發展的效果還需要時間來體現。
《財經智庫》:這些不足或許不僅僅存在深圳,而是全國普遍存在的問題。隨著全球科技競爭和產業創新的競相爆發,國內各城市的產業競爭也日趨加劇,資源分配也在發生新的變化,深圳的機遇在哪?
張林:確實,在復雜多變的國際局勢下,隨著我國科技創新發展從“跟跑”為主轉向“并跑”乃至“領跑”,一批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的發展進程預計將受到國際上不同程度的阻力。除了新能源和人工智能產業,預計數據與網絡安全、量子計算、生物技術、先進材料、無人系統、激光產業等或將成為國際上對中國長期科技防御的重點領域。
從國內角度而言,產業科技競爭加劇。按照國家的布局,支持北京、上海、粵港澳大灣區建設國際科技創新中心,武漢、西安、成渝打造區域創新中心。京津冀創新要素最為發達;長三角跨區域創新平臺豐富,集成電路、生物醫藥、汽車制造、新材料產業相對發達;大灣區創新活力比較充足,新一代信息技術、新能源、智能裝備優勢突出;成渝在電子信息、能源裝備上有一爭之力。北京、上海—蘇州集群躋身全球前十,南京、杭州、成都、重慶等集群躋身全球前五十。深圳在新興領域方面,正面臨著你追我趕、不進則退的形勢。
在此環境下,深圳會將整座城市作為新技術新產品的試驗場,以場景驅動科技加速迭代升級。深圳在場景驅動創新發展上獨具優勢,以低空經濟為例,深圳擁有全國首個低空管理與服務操作系統OpenSILAS,納入全國六個試點城市之一開展eVTOL(電動垂直起降飛行器)試點,建成低空起降設施點超過400個,到2026年全市預計要建成1200個以上低空起降點,覆蓋載人飛行、物流運輸、社區配送及城市治理服務四大領域。在人工智能、機器人領域也是如此。
《財經智庫》:人工智能這個概念提出來也有70多年了,那時候十幾名科學家并非主流;現代科學或原創的突破,趨勢是邊界模糊或跨界,交叉學科也變得越來越重要。調研中發現,近幾年深圳下了很多功夫在生物醫藥器械方面,又有很多交叉機構,如中國科學院深圳先進技術研究院、南方科技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深圳)、深圳灣實驗室等,還有光明的合成生物研究院等等。
張林:全球處于第六次技術革命前夕,信息技術和生物技術作為兩條基礎路線,呈現“兩線并行、多翼發展”的態勢,前面提到BT和IT的重要性,深圳財政預算對于BT和IT的投入基本上比較均衡,但產出屬兩個數量級,IT是萬億級的,而BT是百億級,要把生物醫藥、醫療器械等等細分領域整合可能突破千億。之所以深圳BT發展較慢的原因可能也很簡單:BT是一個強監管的行業,IT是一個弱監管行業。IT做出一個新的,如隨身聽或無人機,相對容易;而BT有著非常強的監管,準入流程使得BT創新節奏變慢了。深圳引入顏寧院士,我們會和她一起努力,讓深圳醫學科學院開創一種新模式,真正實現端到端的面向人民生命健康的創新。
《財經智庫》:非常贊同。我們在蘇州、上海、杭州等城市對創新藥等做過調研,整個醫療體系不匹配,使創新藥舉步維艱。能不能說深圳在基礎科學上布局,也是偏向應用型并服務于未來產業的發展,可謂構建科技創新的基礎設施。
張林:是這樣的。我國的生物醫藥領域創新,部門條塊分割、“創新鏈”銜接得不夠順暢是核心問題,部門之間協調至關重要。
我們成立了深圳市自然基金委,對應的是自然學科。深圳自然科學基金委是做除生物、生命醫藥以外的其他領域的資助,包括信息、醫療器械、材料、數學,我們也許會對各種新能源的基礎技術與材料等進行布局。顏寧院士帶領的醫科院會通過深醫專項單獨支持的醫學領域的創新。我們還制定實施基礎研究“深研”規劃,聚焦深圳發展需要、國家發展需求和世界前沿趨勢,在數理科學與交叉前沿、新材料與化學、新一代信息與計算技術等12個領域部署實施基礎研究重點專項,推動深圳市前瞻性基礎研究、引領性原創成果實現重大突破。
《財經智庫》:我們曾在蘇州、杭州調研過,蘇州偏硬,杭州偏軟,深圳軟硬兼具,是比較均衡的一個城市。從規模上,杭州與深圳不是等量級的。如你介紹,目前深圳是產業驅動和科學源頭雙向奔赴,具體體現在哪些方面?
張林:人工智能發展最重要的是提供生產力價值,也必須具備硬件和軟件結合。一個例子很鮮明,今年春節期間DeepSeek火爆,對國內很多城市都產生了一些壓力,上海、北京、深圳也受到比較多的拷問。實際上,我們就此在與產業集群核心創新團隊和企業研討一個問題,未來中國人工智能的中心城市在哪兒?大家結論是,最大的可能北邊是北京,南邊是深圳。因為深圳的優勢是硬強軟不弱,也就是你說的“軟硬兼具”。深圳在基礎大模型純軟的研發上,似乎是落后了DeepSeek,但這件事最后深圳在商業化方面做得比較好。
DeepSeek爆發的紅利,深圳是受益者。DeepSeek開源模型促進了技術平權,大家都可以在電腦上部署,但是普通電腦是部署不動的,需要大量的GPU顯卡去支持。也就是說,產業界利用DeepSeek,在云端部署,數據要上公有云,私域公司數據有顧慮。解決方案是買一臺能夠跑得動DeepSeek的硬件——推理機,即傳統的CPU計算機加上若干塊具有龐大、強大智能算力的顯卡GPU或加速卡NPU,所形成的一種特殊計算機。
這臺推理機為部署全面版DeepSeek模型,對功能配置提出很高要求。一臺推理機單價100萬到200萬元。深圳所形成的硬件制造業優勢承接了DeepSeek這項人工智能所爆發的技術紅利,我們有強大的硬件制造能力和生產能力,還有讓DeepSeek率先在深圳千行百業落地應用,形成龐大生產力的潛質。所以,硬強軟不弱,未來人工智能大語言模型的實際落地在具身智能機器人,深圳最終要造就的是萬億級的機器人產業。
在這里,我認為人工智能發展要形成“鏟子邏輯”,或者是“賣鏟子者得天下”。在淘金潮興起時,賺錢的往往不是淘金者,而是賣鏟子的人,其商業本質在于把握產業變革中的基礎設施機遇。
《財經智庫》:在機器人的發展方向方面,有不同聚焦,包括對具身智能的不同看法。有人認為,應該將用于工業領域的機器人作為方向,而爭議之點也在“手”還是“腳”,即便“具身智能”也存在各種爭議。
張林:機器人的布局各有不同。現在很熱鬧的賽道是聚焦機器人的跑、跳、表演等運動功能,深圳布局的是有利于生產力發展的,生產力的核心做“手”,我們將聚焦機器人的上半身。深圳去年8月就開始布局。此前我們就有大量機械臂、工業機器人的硬件基礎,因為有了大語言模型和多模態的大模型,“手”的能力變得更強了。原來機械手可以擰一顆螺絲,要一個工程師編半天程序。大模型把這個問題解開了,只要看一遍別人怎么做,它就有泛化能力,叫VTLA大模型。這種大模型是在硬件上的軟件賦能,這方面深圳投入非常多。它可能沒有像大語言模型那么炫酷,但它爆發出來的生產力是巨大的。
《財經智庫》:這是否需要很漫長的時間?
張林:比我們想象的要快得多。只要需求出來了,技術本身有不確定性,就是投入的問題。原來不清楚是要用編程的方法還是用大模型的方法,現在比較明確了大模型的路線。機器人的爆發有其充分條件,即人力成本上升,而制造業能力增強,成本在下降。機器人爆發是確定性的預測。
《財經智庫》:如果說深圳“硬強軟不弱”,同時再加上基礎研究的布局與產業驅動的科技創新結合,那么在體制和機制上深圳需要做什么?
張林:科學和技術發展也需要特區。在深圳,企業“唱主角”是一大特色,全市形成六個90%的獨特經驗,即創新型企業是本土企業、研發機構設立在企業、研發人員集中在企業、研發資金來源于企業、職務發明專利出自企業、重大科技項目發明專利來源于企業。
因此,我們將不斷強化企業作為技術創新決策、研發投入、科研組織、成果轉化等方面的主體地位;支持企業加快建立研發準備金制度等。我們不會只想著“押寶”特定企業,而是注重營造創新所需的必要條件。
探索實行更加靈活的新型研發機構管理制度。新型研發機構是深圳的一個創新,清華大學深圳研究生院作為全國第一家新型科研機構,首創了“四不像”模式,之后又有中國科學院深圳先進技術研究院、深圳醫學科學院等新的嘗試,前者構建起集科研、教育、產業、資本為一體的微型協同創新生態,后者探索建立由政府投入、慈善捐款、轉化收益、引導基金和社會資本注入等多元投入機制。在此基礎上,深圳將探索實施頂尖科學家“全權負責制”,構建與國際接軌的科研成果,充分賦予其自主權,以科研“松綁”激發人才積極性和能動性。
優化重大科技創新組織機制。深圳已率先在低空經濟、生物醫藥等領域實施“項目經理人”和“業主制”,以“揭榜掛帥制”實施一批科技重大專項,集中解決了一批“卡脖子”問題。同時,還將實行科研經費使用“負面清單”,擴大“包干制”范圍,使科研經費在依法依規前提下發揮更大效益。
健全科技成果轉移轉化支撐體系。深圳以立法形式將激勵辦法由“先轉化后獎勵”調整為“先賦權后轉化”。陸續推出“先評估后買斷”“先授權轉化再確權”、職務成果單列管理制度等新模式。將設立20億元科技創新種子基金,引導長期資本投早、投小、投長期、投硬科技等。
支持重大創新平臺載體加快發展。目前深圳正在建設國家超算深圳中心二期以及合成生物、腦解析與腦模擬、自由電子激光等重大科技基礎設施。近期,由著名數學家丘成桐發起的河套數學與交叉學科研究院(深圳),以及國際先進技術應用推進中心(深圳)、北京大學科學智能學院三大平臺陸續建設,為深圳在人工智能、低空經濟等前沿領域實現更多原始創新突破提供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