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社部編版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中冊》,選有李賀的《李憑箜篌引》。清人方扶南在《李長吉詩集批注》中說:“白香山‘江上琵琶’,韓退之《聽穎師彈琴》,李長吉《李憑箜篌引》,皆摹寫聲音至文。韓足以驚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p>
“芙蓉泣露香蘭笑”句,書下注解【泣露】指滴露。【笑】指花盛開。參考翻譯用書通常譯為:好像芙蓉(蓮花)滴露,好像香蘭在盛開。
此注過于實在,不能體現李賀詩歌的浪漫主義色彩,更不能體現李賀這首詩為“摹寫聲音至文”。如毛澤東《卜算子·詠梅》:“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泵珴蓶|筆下的梅花也“笑”,這里的“笑”,并非盛開。李憑箜篌的高超技巧,創造的離奇荒誕的音樂境界,“幽若神鬼,頑若異類泣鬼神”,也恰是李賀詩歌的特點。
對于“芙蓉泣露香蘭笑”的解讀,我們可以參看王國維的“境界說”。王國維評價:“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對宋祁《玉樓春》的“紅杏枝頭春意鬧”,明末清初的文學家李漁在《窺詞管見》中說:“此語殊難著解。爭斗有聲之謂‘鬧’,桃李爭春則有之,紅杏鬧春,余實未之見也。”其實,李漁不知此“鬧”之妙處,除運用擬人修辭、化靜為動的手法外,錢鐘書還認為它巧妙運用了通感手法。錢先生曾說:“在日常經驗里,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線”即人的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等多種感覺可以互相溝通、互相轉化。枝頭紅杏本是視覺范圍,“鬧”則屬于聽覺范圍,靜正無聲的紅香,用一“鬧”字刻畫春天的生機勃勃、充滿動態,喧鬧在枝頭的紅杏正表現濃郁的春色。
我們再看下面這組句子。
(1)她的歌聲真動聽!
(2)她的歌聲像黃鶯一樣動聽,像百靈一樣婉轉,像清泉一樣幽咽,讓人沉醉其中!
(3)她的歌聲真甜!
以上三句,或認為第(3)句運用通感手法,更為高明。再如,有的西瓜攤豎有廣告語:“甜,像初戀一樣甜!\"初看好似夸大其詞,其實運用了通感手法。
此外,杜牧《阿房宮賦》:“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凄凄?!蓖瑯舆\用通感,寫出歌女、舞女的技藝高超。作者將聽覺、視覺分別轉化為感覺,極力描摹宮女技藝高超,宮里的統治者們聽到宮女歌聲絕妙、看到舞姿曼妙時,而產生聯想、通感,導致的效果,即“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而“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也是虛指,也是觀者的主觀感覺。
《紅樓夢》第十七回,賈寶玉題寫大觀園對聯,給瀟湘館題的是:“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賈寶玉也正是從感覺著手,“指猶涼”打通感覺器官,才寫得如此精彩不凡。
通感,也叫移覺。朱光潛在《談美》第三章《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一宇宙的人情化》里說:
“山何嘗能鳴?谷何嘗能應?我們卻常說山鳴谷應…原來我們只把在我的感覺誤認為在物的屬性,現在我們卻把無生氣的東西看成有生氣的東西,把它們看作我們的儕輩,覺得它們也有性格,也有情感,也能活動。這兩種說話的方法雖不同,道理卻是一樣,都是根據自己的經驗來了解外物,這種心理活動通常叫作“移情作用”。“移情作用”是把自己的情感移到外物身上去,仿佛覺得外物也有同樣的情感。這是一個極普遍的經驗。自己在歡喜時,大地山河都在揚眉帶笑;自己在悲傷時,風云花鳥都在嘆氣凝愁。惜別時蠟燭可以垂淚,興到時青山亦覺點頭”........
“我們常覺得某種樂調快活,某種樂調悲傷。樂調自身本來只有高低、長短、急緩、宏纖的分別,而不能有快樂和悲傷的分別。換句話說,樂調只能有物理而不能有人情。我們何以覺得這本來只有物理的東西居然有人情呢?這也是由于移情作用…聽一曲高而緩的調子,心力也隨之做一種高而緩的活動;聽一曲低而急的調子,心力也隨之做一種低而急的活動。這種高而緩或是低而急的心力活動,常蔓延浸潤到全部心境,使它變成和高而緩的活動或是低而急的活動相同調,于是聽者心中遂感覺一種歡欣鼓舞或是抑郁凄側的情調”
劉勰《新論》:“秋葉泫露如泣,春葩含日似笑。\"王琦等著《李賀詩歌集注》:“玉碎,狀其聲之清脆;鳳叫,狀其聲之和緩;蓉泣,狀其聲之慘淡;蘭笑,狀其聲之冶麗。”(上海古籍出版社)由此可知,詩句中“泣”“笑”相對。“芙蓉泣露香蘭笑”,應該是“芙蓉泣于露香蘭笑”,即(聽到箜篌的聲音,好像)芙蓉在露水中哭泣,(好像)香蘭在笑。詩人運用通感手法,表現對李憑彈箜篌的獨特感受,表達對李憑箜篌聲怪誕離奇的情緒波動。
(作者單位:江蘇省揚州市弘揚中等專業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