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潔,蒙古族,蒙名特尼貢,中國當代抒情詩人代表,畢業于大連陸軍學院、。現代詩歌研究院執行院長。出版有《母親》《帝國的情史》等詩歌集21部。曾獲中國當代杰出民族詩人詩歌獎、首屆朱自清文學詩歌獎等多種獎項。
從回的目的,是尋找出現在夢中的騎手。由他編劇的歌舞劇《馬魂》即將搬上頂級的大劇院,導演是近些年來執導過很多叫座電影和大型情景劇的導演蔣亦侔。《馬魂》是發表在一家大型文學刊物上的同名中篇小說,蔣亦侔讀后,讓助理楠嫣盡快與取得聯系,商議購買版權事宜。他的原話是,楠嫣,你找到這個作家,盡量拿到版權。楠嫣首先和雜志社的一個編輯通了電話,她先亮出身份,把聲名赫赫的蔣亦侔通過電波推給對方,然后說了訴求。楠嫣聲音甜美、語言得體,她特別自信手機里那個聲音青澀的小男人看見了她淺淺的微笑。毫不費力,對方向她提供了布日古德的手機號碼。謝謝,她說。對方掛了電話。
楠嫣沒有遲疑,旋即打通了布日古德的手機。哪位?布日古德問。楠嫣再一次亮出自己的身份,沒等楠嫣說下去,布日古德就摁了手機。騙子!他自語了一句,隨手屏蔽了楠嫣的來電號碼。楠嫣愣了愣神兒,啞然失笑。她拿出另一部手機,再次撥通布日古德的電話。哪位?布日古德問。這一次,楠嫣張口就說出了雜志名稱和編輯的姓名,接著說,我不是騙子,蔣導讓我和您聯系,他要購買您小說《馬魂》的版權。他聽著,沒有回應。您在聽嗎?楠嫣問道。布日古德說,你讓他聯系我,就又摁了電話。
布日古德沒有看見騎手的正面,準確地說,是沒有看見騎手的面部。他騎著白馬自西向東,白馬四蹄騰空,馬頭前伸,鬃毛飛揚,馬尾舒展,拖著風和塵埃。騎手右手揮動著牧鞭,臀部與馬鞍若即若離,身體微微前傾,從布日古德身邊一掠而過。布日古德醒了。是凌晨時分,室內昏暗,一切都靜著。他伸手打開床頭燈,看了一眼手機,睡意全消。
在《馬魂》發表前,他感覺這個中篇小說中缺少讓他安魂定魄的力量。他想不出那是什么,稿子放了半個月,他一個字也沒改動,就用微信發給了編輯。不久,小說就在那個大刊的頭條位置上發表了。拿到樣刊,他重讀《馬魂》,還是沒有獲得啟悟,他似乎丟失了什么。
最初在西烏珠穆沁寫作時,他住在布特戈奇舅舅家,天天跟著舅舅和他的馬群去牧場,近距離觀察馬的習性神態,聽某一匹飲水的馬仰天嘶鳴。布日古德發現,他今日看到的,與他少年時代記憶中的馬群沒什么不同。他回來,是需要一種心境,在烏珠穆沁廣大的安寧里,他在小說里放牧馬群。那是一些星光熠熠的日子,他先用蒙古語書寫,每寫完一段,他就翻譯成漢語,這個轉換的過程就如馬群轉場,他能夠更好地識別每一匹馬的神態和姿態。他寫作順利,眼看就到小說的結尾了。他看了看,這個小說大約是三萬五千字,就如跟隨馬群走了三萬五千里,他居然沒有感覺疲憊。他是在一匹蒙古馬走下一道青草高坡貼近主人身體時戛然而止的。蒙古馬臥下,牧人坐下,撫摸著馬頭。
已是午夜,他把布特戈奇舅舅喊醒,說餓了,想吃肉喝酒。布特戈奇從炕上起來,點燃灶膛里的火。很快,布特戈奇就把加熱的手把肉端到布日古德面前。小說完成了,他喝得酩酊大醉。
看布日古德喝成這樣,布特戈奇很好奇地湊近電腦,他動一下鼠標,屏幕上的文字顯現出來。他坐下,看了再看,時而點頭,時而搖頭。他的表情里有欣慰,有凝重,也有疑慮。
布特戈奇七十歲了,他中年喪妻,無兒無女。在烏珠穆沁草原上,他曾是最有名的套馬手,被他征服的烈馬不計其數。五十年前的一個夏天,他趕著馬群回來,天空突降暴雨,在一聲霹靂中,他不遠處的一匹白馬似乎受驚了,它前蹄高高揚起,然后落地疾飛。騎手墜馬,一只腳別在馬鐙里,被拖在草地上。布特戈奇毫不猶豫,他打馬沖去,在貼近驚飛的馬匹時,從自己的坐騎上飛身躍起騎到白馬背上。他的口中發出一種似語似歌的聲音,勒住轡頭,白馬長嘶一聲,瞬間停住。布特戈奇輕拍馬首翻身下馬,把墜馬者的左腳從馬鐙里輕輕抽托出來,放在草地上。他半蹲著,轉頭看向墜馬者。他吃了一驚,墜馬者是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子,長相甜美,她欠身,臉上毫無懼色,在對他微笑。女子發出短促的口技聲,白馬就地臥下,抖一抖長鬃,看著女子。
你干啥?她問。
我在救你啊!布特戈奇說,你的馬驚了。他表情困惑,站起身來,他的坐騎和馬群聚攏在他們身旁。雨停了,但黑云低垂,像一波一波浪涌懸在空中,一直垂落到遙魯海日罕山,在他們不遠處,流淌著巴拉嘎爾河。女子也站起身來,她身材高挑,五官精致,膚色健康美麗,睫毛濃黑卷翹,眉開眼笑。我在馴馬,她說,我在練馬術,我的馬,它怎么會聽你的呢?布特戈奇恍然大悟,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如花似玉的蒙古族少女是在自由馳騁,嬉馬雨中。聽到她的問話后,他有些扭怩不安。
他說,是我爺爺教的。
我也是,她說,在烏珠穆沁,懂馬語的人不多了。這是我爺爺說的。
布特戈奇就是這樣與達西娜相識的。他們出生在兩個毗鄰的蘇木,在距今久遠的時代里,他們屬于同一個部族。
一年后,達西娜成為布特戈奇的妻子,他們的婚禮在草原上舉行。她的白馬是最珍貴的陪嫁。
達西娜是縱馬搶先到布特戈奇家的,她感覺布特戈奇有意讓她的白馬跑在前面。在一種古老的婚俗里,她疾馳如飛,完成了從娘家到婆家的路途,這象征著她有了自己的家。她的新婚丈夫與她的距離只差一個馬身。他們先后下馬,迎送親的馬隊也就先后到了。
在門前,達西娜遇見一個扎著一條辮子的少女,看上去有十一二歲的樣子。她攔住了達西娜。
你是誰?
我是你的嫂子,你是呼倫?達西娜多次聽布特戈奇說起這個妹妹。
我知道了,你是達西娜嫂子。呼倫讓開路,側身含著笑容說,你可別搶走我的哥哥。
布特戈奇說,我這個妹妹,和我最親了,也是被我給寵壞了。
達西娜牽住呼倫的手,一起向屋里走去。不會的,達西娜說,你看嘛,是你的哥哥把我給搶回來啦。
我不想叫你嫂子。
那你想叫啥?
叫姐。
達西娜高興地說,呼倫,姐就隨你叫啊!
呼倫露出了燦爛的笑臉。
這一年,布特戈奇二十二歲,達西娜二十一歲,呼倫十二歲。他們一生放牧的父母,都已年過半百了。
婚后一個月后,在烏珠穆沁燦爛的星河下,達西娜手指著北斗七星,說,布特戈奇,你看那里,我們將來會不會到那里去?在草原上,只要跑起來,我的白馬總是向北飛奔。沒等他回答,她又說,你說我們會不會是活在一個夢里?沒有你,沒有我,也沒有白馬。可能啊,我們就是從那里來的呢。
布特戈奇擁著溫潤如玉的妻子,看著夏夜里的草原。在鋪著銀輝的視野中,草尖上的光澤連綴成大湖一般的浪涌,那種起伏始自北斗七星之下,一波一波推動著向南,在天際劃出一道弧線。烏珠穆沁的星光夏夜恢胎曠蕩,一絲蟲鳴都可穿透微風之幕。偶爾會有一聲馬嘶,是悠長的,尾音飄浮向上。若你細聽,聲音就會回返,如此循環不息,那是只有草原兒女才能聽懂的牧歌。旋律中有夜晚休憩的牧途,先人和夢都在其中。
多好啊,我們的烏珠穆沁,還有你,達西娜,我們都好好活著吧!他說,聲音有些哽咽。
布日古德出生在青城,他的父親蘇德是一位造詣頗深、享譽中外的畫家,母親呼倫是一所藝術學院的舞蹈教授。蘇德一生畫馬,呼倫一生教授的舞蹈課程都與馬有關。作為這個藝術之家的獨子,布日古德在高考后選擇了地處華中的一所大學,填報了哲學專業。畢業后,布日古德返回青城,成為自由職業者。他興趣廣泛,寫作繪畫、作詞作曲、賽馬射箭、徒步草原。從他少年時代起,他的父母就遵從他的天性,用他們的話說,兒子布日古德是一匹自由的馬,不能拴住他,要任他馳騁。對于慈悲有加的父母,布日古德從未表露過隱于血脈中的心跡。他要在馬的意象中找到被人忽視的東西,在父親的畫作和母親的編舞中,他看見了一條道路,一端是過去,另一端是未知,而他是現實。他的理想是在兩位老人的理想中,延續這條充滿夢幻色彩的路途。因此,他放棄了直升讀研的機會,也沒有考慮生存之路,就毅然決然地返回了故鄉。他的決定,深深影響了一個南方女孩的心。他們是大學同班同學,從大二到大四,他們如火焰燃燒般熱烈地相愛。她叫曹苒,廣西桂林人,她支持布日古德重返北地,他支持她繼續讀研。他們分開,彼此之間沒有任何承諾,也無傷感。曹苒知道,終有一天,她會奔布日古德而去,她名字中苒的含義,已經暗喻了此生的歸屬地,是草木茂盛的蒙古高原。布日古德也堅信,他透著清澈慧光的女孩,不會離他而去。吻別那天,他們沒有說這些心語,但唇語的表達已經足夠了。還有目光,他們在那一刻無言意會的,是一條灑落著星光也飄落著雨雪的北地之路,通向蒙古馬的眼睛和高原之河沿岸的靜處。
布日古德出生后幾年,他的舅媽達西娜就病故了。他能體會得到,母親對這位早逝者懷有極深的情感和懷念。對他的布特戈奇舅舅,那個之于母親亦兄亦父的牧馬人,母親分心掛腹,殷殷垂念。
大學畢業,回到的布日古德自己住在家里的一套一居室房子里,是在老城,他喜愛那里的煙火氣息,他想竭盡所能,留住少年的記憶。父母都由著他,對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平安健康。因為從記事起他就常跟父母回烏珠穆沁牧區,他與布特戈奇情感甚篤。在他的心中,舅舅是一個傳奇,深居于草原腹地,與馬為伴,與天地對語,與星空對視。布日古德崇拜舅舅,就如崇拜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可是,舅舅畢竟年逾古稀了,若他突然生病了怎么辦?若他突然摔倒了怎么辦?若他突然墜馬摔傷了筋骨怎么辦?……
布日古德回到父母的家,對父母說,舅舅老了,把他接到呼市來吧。呼倫說,你舅舅不會同意的。蘇德停下手中的畫筆,說,我和你媽對他提過多次了,在你沒畢業時,我們幾次回烏珠穆沁,想著把你舅舅接回來,他都拒絕了。要么,改日你回牧區試試?呼倫說,還是別再說了,我的哥哥啊,你讓他離開烏珠穆沁和馬群,他的魂兒就沒了。
有一個疑問,布日古德早就想問父母了,他曾問過布特戈奇舅舅,后者輕描淡寫地回了他一句,都過去了,別再提了。
布日古德問,舅媽是怎么死的?為何你們都諱莫如深?
呼倫的手邊放著一本《蒙古族舞蹈基本訓練教程》,退休后,遠離了教學舞臺,但她的心從未告別那個婆娑起舞的世界。她長嘆一聲說,你舅媽的白馬活了三十五歲,老死了,就在同年,你舅媽走了。你舅舅說,在你舅媽五歲那年,她的父親把這匹白馬送給她,此后就一直陪著她。你舅媽去世那年,你還不滿三周歲。
蔣亦侔給布日古德打來電話,他很客氣,邀請布日古德來面談,被其婉拒。聽蔣亦侔略帶沙啞的聲音,布日古德的眼前出現了一張消瘦的長臉,寬腦門下還算濃密的眉毛,一雙疲憊不堪的眼睛,松弛的眼袋,眼角紋,塌鼻梁,蒜頭鼻子,塌腮,八字形嘴角紋,有些外翹的下巴。他不認識蔣亦侔,可他熟悉這張臉。蔣亦侔聲名遠揚,布日古德沒有看過他的任何作品,對多數人說好的東西,布日古德都心懷警惕。布日古德說,談《馬魂》,您最好來。他沒有對蔣亦侔說明原因,其實很簡單,在布日古德的觀念中,談論與蒙古馬有關的藝術,最初都應該來被馬蹄不斷敲擊的蒙古高原。遠離了馬的氣息,就會失去對馬的感覺。布日古德還想提示蔣亦侔,你在吃羊肉和在北地草原吃羊肉,不會是同一種感覺。布日古德本來是想拒絕將《馬魂》的版權簽給蔣亦侔的,他不相信一個總在追風的導演能把握準《馬魂》的精髓。無奈,蔣亦侔的話語太誠懇了,他甚至對布日古德說,他有十足的自信將《馬魂》搞成最牛的歌舞劇。布日古德非常反感從對方嘴里冒出來的“搞”這個動詞。有一瞬間,他想掛了蔣亦侔的電話,他嗯嗯兩聲,強忍住了。令布日古德感到意外的是,蔣亦侔居然回應了他的建議,連說我來,我來。布日古德答應在等蔣亦侔,他想近距離接觸一下這位名氣與緋聞齊名的導演,看看他能否接得住《馬魂》
作為烏珠穆沁部的后人,布特戈奇承襲了世世代代先人的血脈基因,甘愿做一個養馬人和牧馬人。傳說中的那八十一匹白色戰馬,就是這個部族養育的。時間久了,布特戈奇能夠從馬的眼神、表情、站立或奔跑的身姿、嘶鳴、前蹄刨地的動作、甩尾的力量中準確判斷出一匹馬的狀態。他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一匹馬的歲口。他可以用揮動的手臂、短促的口哨聲和悠揚的長調掌控馬群,就如一位杰出的音樂指揮大師掌控龐大的交響樂隊一樣。他是北地草原上遐邇聞名的馬語者,具有崇高的威望。說牧人們尊重他,莫不如說是尊重蒙古馬和它們的天性。
相遇前,布特戈奇和達西娜似乎都在等待著命定中的那場暴雨,是那匹精靈一樣的白馬將她送到了布特戈奇眼前。她是一個具有高超騎術的牧人之女。那一天,她是任由白馬馳騁的,她已經在暴雨中熟練完成了策馬屈身摘花、馬脊直立、馬腹藏身、馬身側隱、馬鞍旋轉、倒立騎行等高難動作。她原本是想被白馬在柔軟的草地上拖行一段就用口技令馬停住的,她閉著眼睛,布特戈奇就出現在白馬背上了。
當得知眼前這個頭發卷曲、肌肉發達、體魄健美、面容英武、目光溫情的小子就是被烏珠穆沁牧人們津津樂道的布特戈奇時,她輕拍白馬額頭,溫都根查干,她說,你真是不錯!溫都根查干翻譯成漢語,就是白馬。就那一刻,達西娜準確認定,眼前的這個人,她在夢里見過,后在暴雨中失散,是白馬的引領,讓她又在夏天的暴雨中找到了他。
蒙古馬會循著馬糞的氣息找到曾經的牧途和各自的領地,這是另一種天性。雄性蒙古馬有排他性,如果在自己的領地里發現其他雄性馬的糞便,就會將糞便踢踏起來,或用自己的糞便蓋住,以防其再次侵入。對待主人,它們表達親昵的舉動是以頭面貼附主人的身體,輕輕蹭著,馬的雙眼中似乎總是擒著淚水。蒙古馬很敏感,如果不是極度疲乏,它們都是站著睡眠。在夜晚,隔著一段距離,它們就能嗅到正在接近馬圈的主人。它們會打一聲響鼻,也可能會發出咝咝聲。這些只能以鼻孔呼吸的生靈,非常留戀出生和長大的故地。對養馬的牧人而言,蒙古馬不是牲畜,而如家人,騎上駿馬過草原,就是移動的家。
每天夜晚,當布特戈奇和達西娜在家門前看星空的時候,他們都能聽到馬嚼夜草的聲音。夜幕中,馬的毛皮閃著光。他們的生活不是剛剛開始的,在光的深處還有更加閃耀的地方,幾乎所有的先人都走在那里,無數離開人間草原的馬也活在那里。
布特戈奇說,我們的馬,連著天地間的路。終有一天,我們也會到那里去。他指著星空。他們面朝北方,七顆北斗星掛在天幕,不時眨動著眼晴,像在與他們對話。
研究生畢業后,曹苒回到桂林的家。她是來向父母辭行的,她要去北地,到布日古德一再描述的星空下去,和他開始她向往的生活。曹苒在學校幾乎扔掉了所有的東西,包括她最喜愛的裙子。她穿牛仔裝,鮮明地展現出她勻稱優雅的身材,一頭黑亮的長發隨意束一個馬尾,背個肩包,素面而歸,楚楚動人。曹苒的父母是想把獨生女兒留在桂林他們身旁的,尤其是曹苒的父親曹一平。這個在出版社做了大半輩子文學圖書編輯的人,他的全部寄托都在女兒身上,她也是他此生最得意的作品。曹苒的母親陸瑤是婦產科醫生,她迎接了無數新生兒,最大的愿望是自己的女兒成為媽媽。在女兒分娩時,她要以外婆的身份,為女兒的孩子接生。他們萬萬沒有想到,被他們嬌生慣養了二十四年的女兒要去遙遠的塞外北地,更讓他們感到吃驚的是,女兒早就戀愛了,戀愛對象是蒙古族人,在本科畢業后就回到了。
曹苒了解自己的父母,她在到家前就已經想到他們的反應了。她非常愛父母,就如父母愛她一樣。她相信父母,更相信時間,從小到大,她就沒有感覺到父母是她成長后自主選擇的障礙。但這一次,她想錯了。
聽曹苒說完,曹一平看女兒的眼神兒就像看一個外星人,他雙手比畫著,臉上的表情從驚愕到神傷,再到憤怒。他扶著餐桌邊沿吃力地站起來,身體抖動不止。
你在胡鬧!他大吼一聲,然后頹然地坐下。曹苒蒙了,父親一向溫文爾雅,從未呵斥過她一句。她挪動著椅子,靠近曹一平,握住他的雙手。
爸爸,您這是怎么了?
陸瑤說,老曹,好好和女兒說話,別動怒啊!
苒苒,你這是不要我和你媽媽了嗎?曹一平語氣沮喪,強忍著眼淚。在他面前,那個美麗的乖乖女不見了。
曹苒抓住父親顫抖的手,輕輕地晃動著,她未曾料到父親的反應如此激烈。而母親坐在一旁,顯得很無助,她的眼神里有千言萬語,卻護著女兒。該怎么對父母說呢?曹苒小心斟酌,她要讓父母認同自己的觀念,也就是認同自己對遙遠北地和愛的選擇;她要對父母直言不諱,我愛你們,非常愛你們,這與我的選擇不矛盾。
曹苒說,爸爸,爸爸,您聽我說,我不是一時沖動,我是想了很久的,我清楚我要什么,我該怎樣生活,與誰一起生活到老。我和布日古德是無法分開的,他離不開草原,我離不開他,我更離不開你和媽媽。是這樣,爸爸,您和媽媽都快退休了,難道你們不愿意離開桂林到更遠的地方去嗎?我會在那里等你們的,我們生活在一起,您和媽媽去我和布日古德創造的生活里,看看女兒的選擇和能力,這不好嗎?
曹一平和陸瑤對視,陸瑤輕輕點頭,他搖頭嘆息。曹苒看著父親,從他的目光里,她發現憤怒消失了,轉變為無奈。她知道父親心動了,不是被她說動的,那是一個充滿了大愛的父親在女兒這座山前的必然停留。接下來,就是對他們說生活細節了,她還沒有去過北地,若父母問起,她只能以想象應對,重要的是,這說明他們妥協了。
曹一平說,布日古德,布日古德,怎么聽都像是個外國人!
陸瑤和曹苒都笑了。陸瑤如釋重負,女兒剛剛回來,這個哲學專業碩士研究生,對待生活也如研究學問,云里霧里的,怎么突然就推給他們一個虛無縹緲的女婿呢?陸瑤一時還看不懂女兒,但她被女兒的話語打動了,自己在桂林出生,在南寧讀大學回到桂林工作、結婚、生女兒,倏忽之間已過半生,她還真想到陌異之地走走看看。她不說,是因為曹一平正在氣頭上。她轉而望向女兒,她仿佛突然進入了女兒的內心,在日復一日庸常生活和工作的重復中,她很久沒有注意到女兒的目光了,在那里,她依稀看見了充滿了魅力的北地。她暗自決定,自己要跟隨女兒去那里,去一個全新的地方,換一種心境和方式度過后半生。她了解也相信自己的丈夫,為了女兒,他連刀山火海都會奔赴。
陸瑤說,什么外國人?咱們的女兒能選錯嗎?苒苒,媽媽支持你!
曹一平用手指一指陸瑤,也笑了。
周日清晨,曹苒悄悄起床,洗漱好進入廚房,她要給父母做一次早餐。她先熬上大米粥,開鍋后調成文火。開櫥柜取適量面粉放入一個大瓷碗中,加少許食鹽和碎蔥花,倒入涼水攪拌均勻成翹糊狀,然后用炒鍋烙成一張一張兩面嫩黃的薄餅。最后,她煎了三個雞蛋。她聽布日古德講過這種薄餅,他說抹上黃豆醬卷上大蔥非常好吃,就像吃烤鴨那樣。布日古德也說了烙餅的配料和做法,她憑感覺烙出薄餅,但冰箱里沒有他說的大醬,也沒有大蔥。她不習慣于那種吃法,她估計她的父母也不會吃餅卷大蔥。曹苒是想過的,布日古德對她說過的北地美食,她都要吃上,包括手把肉、風干牛肉、草原沙蔥、煎血腸、烤全羊、奶茶、對夾、奶酪、燒賣、酸奶,還有薄餅抹大醬卷大蔥。唯有如此,她才能夠真正融入北地的生活,才算得上與布日古德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曹苒給父母做早餐的用意是,自己可以面對自己的生活了,她以這種方式告訴父母,她的身心狀態,已經貼近神奇的北地了。
曹一平和陸瑤起床洗漱,走出臥室時,看見他們的女兒系著圍裙,微笑著站在他們對面。曹一平雙眼濕潤,他伸出雙臂,曹苒擁抱住他。
爸!
苒苒,你真是長大了啊!曹一平將雙手放在曹苒的肩上,看著她,你怎么就長大了呢?
陸瑤說,老曹,我在苒苒這個年紀的時候,都做媽媽了。
曹苒請父母坐在餐桌前,她把早餐端上來,一樣一樣放在父母面前,然后頑皮地說,父母大人,請享用北地早餐。
曹一平動箸,夾起一張薄餅咬了一口,說,好吃,好吃。
曹苒說,如果配上大醬和大蔥,會更好吃的。說完就笑。
陸瑤說,那是什么吃法呢?
曹一平說,北地吃法。
曹苒說,對啦,爸爸,就像吃烤鴨一樣。
陸瑤說,你看咱們的再苒啊,這還沒結婚到北地呢,就開始改變咱們的飲食習慣了。
曹苒說,不是改變,是品嘗。
蔣亦侔和布日古德聯系,他在手機里說,自己決定了,可以隨時帶團隊來。布日古德說,我剛剛到錫林浩特,你們可否來錫林浩特?蔣亦侔說,當然可以,您在哪里,我們就去哪里。布日古德說,我在牧區等你們了。
布日古德對布特戈奇說,舅舅,有一些客人從來,我想在家里接待他們。
是來玩兒嗎?
不是,是一個導演和他的團隊,他們來和我談購買《馬魂》的版權。
馬魂啊,別人怎么能買走呢?
舅舅,他們說,要拍一部歌舞劇。
我不懂這個。可是,誰能在臺子上看見馬魂呢?你能嗎?
布日古德瞠目結舌,布特戈奇寥寥數語,頓時使他茅塞頓開。關于《馬魂》,他在小說發表后常常思考的缺失,被舅舅一語點破。他走過去攙扶著布特戈奇坐在門前的一架紅馬鞍上,他坐在地上,在舅舅膝下,就如少年時代纏著舅舅講草原往事一樣。布日古德如夢方醒,他在《馬魂》中無力揭示出的那最為珍貴的存在,原來在舅舅這里。
布日古德老實承認說,我不能。
在你喝醉那天,我看過你寫的東西。布特戈奇突然停住話語,目光帳然地凝望著草原。這是草原最宜人的8月,烏珠穆沁一望無際,天邊遙遠。該去看看你的舅媽了!布特戈奇又說。
從舅舅的話里,布日古德極力尋找著某種玄機。他打小就崇拜神色自若的舅舅,舅舅如一本秘史,隨便翻開哪一頁都有新意。那是不會出現雷同的文字,就深藏在舅舅不易流露的目光中。
去看舅媽?布日古德想,是啊,對那個早逝的人,他知之甚少,可是,若他發問,會不會在無意間觸到舅舅的傷痛?他有一種特別的預感,關于舅媽,舅舅隱藏著一個觸物傷情的秘密。他看著舅舅身下的紅馬鞍,似有所悟,每一個夜晚到來時,舅舅都會將舊馬鞍搬進屋里,在睡前精心擦拭一遍。難道這是達西娜舅媽留下的信物?
布日古德用試探的語氣問,舅舅,改日我陪您去看舅媽?
不,你忙你的吧,還是我自己去。
舅舅的回答證實了布日古德的預感。他已經非常接近那個秘密的邊緣了,那一定是個特別凄美的故事。在他幼年時,離開了人間的達西娜舅媽,除了那架紅馬鞍,還留下了什么?為何舅舅在長達數十年里拒絕再娶,子立?在舅舅的內心深處,舅媽占據著怎樣的位置?是不是無人可以替代?布日古德感到,布特戈奇舅舅根本就不在他的《馬魂》中!對這位養馬牧馬老人,他居然如此不了解,他感受到無以復加的愧意。必須讓蔣亦侔和舅舅好好聊一聊,布日古德想,在揭示美好秘密的途中有一扇門,而他的布特戈奇舅舅握著開啟門扉的密鑰。布日古德還想,舅舅看過小說《馬魂》,可他打住了話,他在對我暗示什么呢?
那個夜晚,布特戈奇擦拭好紅馬鞍,就回自己的房間了。布日古德在房間的昏暗里獨坐了很久。他突然發現,不僅對舅舅,即使是對自己的父母,自己也了解甚少。他們對自己如此放縱,讓自己如一匹野馬一樣自由生長,一定依托著箴言般的族訓。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布日古德拿起手機,撥通了曹苒的號碼。布日,曹苒柔聲說。這是她對布日古德的昵稱。布日古德說,苒苒,我想你了。曹苒說,我也是。
婚后,達西娜和布特戈奇一起養馬牧馬縱橫烏珠穆沁草原,這對年輕的夫妻成為草原上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也被傳為佳話。兩個家族的長者默默無言地站在他們身后,注視著他們,守護著他們,不時地指點著他們一關于養馬,這些卑以自牧的可愛長者,對他們傳授著世代承襲的經驗。這是他們的黃金時期,在天堂草原,布特戈奇每一天都心懷感激,他擁有了達西娜,這個笑如花的草原女孩,就如來自純凈之空的圣女。
達西娜給他們家所有的馬都起了名字,并且異常耐心地訓練它們,她摸著馬頭,一匹一匹不厭其煩地叫著馬的名字。她成功了,放牧時,她喊出一個名字,就會有一匹馬朝她奔來。其中一匹馬的名字叫布特戈奇,她大喊布特戈奇,她年輕的丈夫和一匹白馬就會同時來到她的身邊。這個時候,她就笑著、打馬飛著,而布特戈奇和那匹叫布特戈奇的白馬,就跟隨在她的左右一同疾飛。
烏珠穆沁日出很早,布特戈奇從夢中醒來,發現妻子在啜泣。
他伸手抱住達西娜,你怎么了?
達西娜突然大哭,他撫摸著妻子的頭發,無語地安撫著她。他嚇壞了,婚后數年,他的妻子從來沒有哭過。
達西娜停止哭泣,輕輕推開他,與他對視,一線陽光剛好投射到她的臉上,她枕著自己的左臂,胸懷微露。
我們,她稍停片刻道,為啥還沒有孩子呢?
布特戈奇長舒一口氣,放下心來,握住她的胳膊說,達西娜,長生天給我們很多了,我有你,你有我,我們還有那么一大群馬,這就夠了。
這不一樣的,布特戈奇,這怎么能一樣呢?我想做額吉(母親),我連名字都起好了,男孩子叫日嘎拉(幸福),女孩子叫希吉爾(珍貴)。我知道的,你也想做阿爸,你說是不是?
布特戈奇擔心的一天還是到了。他們婚后,達西娜不孕,他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就偷偷去醫院做了檢查,結果他是正常的。在日常生活里,達西娜每每說起誰誰家的孩子,他就極力回避這個話題。今天,他不得不正視了。
達西娜,你別哭,這要聽長生天的。天賜了,我們就有了。
我聽醫生的,布特戈奇,我們去盟里做檢查吧?要是我有毛病,我就走開,你再找一個能生孩子的女人吧!
最令布特戈奇恐懼的話出現了。他痛苦地想,他該怎樣抹去妻子心中的這道陰影呢?他要那個在馬背上歡笑著馳騁的達西娜,他要讓她一輩子都快樂,他要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
達西娜,你沒有毛病,可能是我有毛病。如果這樣,你能離開我嗎?
達西娜征住了,她從來就沒有想過丈夫有問題,她再次流下了淚水。
我不能,可是…
布特戈奇打斷她的話,說,達西娜,不想這個事了,我們該吃飯出牧了,你是我的孩子,我是你的孩子!那些馬,也是我們的孩子!
達西娜將頭埋入被子里,被子一起一伏,她忍住了哭泣。
曹一平要和曹苒好好談一次話。他的這個想法,是通過陸瑤轉達給曹再的。
曹再笑道,爸爸干嗎要轉個圈呢?
陸瑤說,這說明,你爸爸承認你長大成人了,他這是尊重你。
他們父女倆的談話是在家里的客廳里進行的,很正式的樣子。曹一平讓女兒坐在單人沙發上,泡了一杯綠茶,放在她面前。他坐在雙人沙發上。
苒苒,他和女兒的交談,是從這一聲稱呼開始的,他好像在吃力地尋找著措辭,他抿了一口茶水,雙手握著茶杯。當他得知女兒的生命中出現了另一個男人時,幾乎崩潰了,不是因為這個男人身在塞外北地,是他不敢想象被自己視若生命的女兒即將屬于那個他一無所知的男人!曹一平自己承認,即使這個男人出生在桂林,他內心的反應和外在的情緒都是如此。你真的想好了嗎?他又說了一句。
爸爸,曹再說,昨天,我不是對您和媽媽說過了嗎?她心疼父親,看他的氣色,夜里一定是失眠了。對這次談話,她有心理準備,她太了解自己的父親
了,該問的,他都會問的。
布……布……爸爸,布日古德。
嗯,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沒有工作,是自由職業者。
自由怎么會是職業?那你自己呢,是怎么計劃的?也選擇自由職業?
我想好了,我想讀博。我還沒有和他商量,但他不會反對的。
哲學專業過于冷僻了,不好就業。不過,事在人為,苒苒,爸爸希望你去大學教書,也可以去相關的院所做研究工作。
我想換一個專業了,比如藝術類的交叉學科,我考慮讀藝術心理學,這與我的原專業也有內在關聯。
都是不穩定專業,不實用。
爸爸,您說,穩定和實用真的有那么重要嗎?像您和媽媽,半生觀念被固化,職業被固化,我可不愿這樣過一生。
那么,人總要生存。人靠什么活、怎樣活,這不就是你的哲學嗎?
爸爸,我自信我們能養活自己。即使沒有布日古德,我也不會去一個單位上班,天天面對一些相同的人;而且,我跟這些人在一起的時間,還超過了跟愛人在一起的時間,這多乏味啊!
苒苒,這個社會里,絕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你還年輕,等你進入自己的家庭生活中時,你要面對的也是柴米油鹽和水電氣費,你不能太理想化了。
我想和自己愛的人過好每一天的生活,我不想去設計人生,人生就是由每一天連綴而成的。爸爸,過多地去思考所謂明天是沒有意義的。
隨遇而安,斯真隱矣。是這樣嗎?
曹苒笑了,說,爸爸,我覺得您特別可愛,特別有學問。您放心啊,在我所愛的人中,您和媽媽的位置,絕對超過了布日古德。
苒苒,爸爸也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們都沒有一份工作,在非常現實的社會中,會產生危機感。久而久之,就會焦慮不安。
爸爸,其實生活本身是簡單的,人這一生所需不多。我和布日古德想過一種簡單而自由的生活,不要單位,不用打卡,更不用去面對復雜的人際關系。人活一生,為何要被人管著呢?還有,爸爸,人的所謂名利,是給他人看的,回到家里,是可以隨心所欲的小小的空間,還不是一日三餐?這個世界能有多遠?人不過是活在三極之間,生老病死,瞬間無常,何必讓自己活得那么累?
曹一平和曹苒的談話,在他的語塞中結束。他幾乎被女兒說服了,做父親后,他就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他只要女兒平安、健康、快樂,別的,他再無所求。他找女兒談話,是作為一個父親,自覺接受了愛與責任的推動,若缺少了這個環節,他會寢食難安。聽到女兒這一番話,他覺得自己該放手了,就讓女兒順從她的心愿吧。至于布日古德,女兒選定了,他就認了。想到這里,他說,再苒,爸爸尊重你的選擇。
蔣亦侔帶著楠嫣等一行四人由驅車,走京藏、張石、錫張線高速公路經停錫林浩特。蔣亦侔給布日古德打了電話,告知他們大致的行程。他們到牧區布特戈奇家中已是傍晚時分,布特戈奇和布日古德在門前迎接了他們,獻了哈達,敬了下馬酒。布日古德做了自我介紹,他與蔣亦侔握手,他覺得眼前的蔣亦侔比照片上和鏡頭里要顯得蒼老一些。
布日古德說,這是我舅舅。
我叫布特戈奇。他向蔣亦侔伸出右手。
蔣亦侔與布特戈奇握手,他屈身點頭微笑說,老人家好!蔣亦侔也介紹了他的團隊,在介紹楠嫣時,布日古德說,你好,我們通過電話。
蔣亦侔團隊的另一個女孩看見門前不遠處草地上的兩個蒙古包,忍不住哇的一聲,然后面向布日古德,這可以住嗎?
布日古德微笑道,當然。
女孩興奮地說,這也太好啦!
布特戈奇以得體的禮儀將客人讓進屋,請他們入座,上奶茶、炒米、奶酪、奶皮。嘎查(村)里幾個青年男女聽說大導演蔣亦侔來,主動過來幫忙。他們當中,有馬頭琴手,有生來就喜歡歌唱的人。上午的時候,布特戈奇就請人宰了一只羊,鐵鍋里的手把肉早就熟了,他也備好了馬奶酒、白酒和啤酒。
蔣亦侔健談,也有親和力。他帶來的三個女孩喜歡蒙古族美食,不僅善飲,還一個比一個漂亮。看他們實在,布特戈奇心里高興。當馬頭琴聲響起的時候,幾個蒙古族青年開始歌唱,布特戈奇坐在那里抖肩,輕聲合唱。蔣亦侔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可蒙古牧區這樣的夜晚,他還是第一次見,他理解布日古德為什么邀請他們來草原了。他起身,舉起了酒杯。
老人家,亦侔先敬您一杯。
布特戈奇也站起來,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蔣亦侔自己斟酒,再次起身舉杯,面對布日古德說,敬您。
布日古德早于蔣亦侔起身,這個禮數是父親教他的一在清楚客人要敬酒時,要先起身等待。
蔣導,敬您。
我該怎么稱呼您呢?
您就叫我布日吧。
那好,布日,直呼您四個字的名字,總感覺有些不恭敬。
您請坐,布日古德說,就是一個名字,還有比我更長的蒙古族名字呢。
他們都笑。
楠嫣問,布日老師,您名字的漢譯是什么?
是雄鷹,布日古德說,我正在努力,爭取早日配得上這個名字。
一曲終了,布特戈奇突然起身說,布日古德,我給客人們唱個長調吧?
布日古德感到意外,他從沒聽舅舅唱過長調,他不得不佩服蔣亦侔調動氣氛的能力。看來舅舅是真的高興了。
舅舅,您唱,我們聽。
布特戈奇對那個年輕的馬頭琴手說,就唱那一首吧。琴手點頭,悠揚的前奏就響起來了,布特戈奇隨之歌唱:
白馬老了
返回了故鄉
騎手沒有回來
他永遠留在了異鄉
美麗的姑娘面對著北方
天路蒼茫
你在歌唱
烏珠穆沁的月亮
那么遠,那么涼
歌詞之后,布特戈奇用他低沉醇厚的嗓音哼起長調。那是由遠及近又折返至天邊的聲音,交織著漫長時間里草原人的愛戀和思緒,包含著純粹的感激和懷念。
從見到布特戈奇開始,敏感的蔣亦侔就注意到他的雙眼了,那是洞悉了世事冷暖與奧秘的目光,冷靜、誠摯、自信,平和中藏著火焰。落座后,布特戈奇沉穩如山,就如一位不動聲色的智者。
在舅舅的長調中,布日古德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注視著布特戈奇,仿佛看見了舅媽達西娜的身影。
蔣亦侔被深深震撼。
他帶來的三個女孩已經淚水漣漣。
晚餐后,蔣亦侔決定住下,不回錫林浩特的酒店了,他讓三個女孩住一個蒙古包,他自己住一個。當他對布特戈奇說出借宿時,布特戈奇發出爽朗的笑聲。
你們到家了,怎么是借宿呢?
聽到舅舅這樣說,布日古德再一次感到吃驚,他站在星空下,向遠方凝眸。他想到蔣亦侔此行的目的,腦際出現一種直覺,布特戈奇舅舅知道他需要什么。平素少言寡語的舅舅,對蔣亦侔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這是他對《馬魂》的態度,也是對這個作品殘缺的補救。
楠嫣和另外兩個女孩去蒙古包睡了。蔣亦侔被布特戈奇拽住,小聲說,你想不想再喝點兒?蔣亦侔脫口說,想,但不會耽誤您休息嗎?布特戈奇說,人想休息的時候才休息。蔣亦侔說,那我聽您的。布日古德在一旁聽著,舅舅反常的樣子將他的直覺推到這一刻,他的心里有一絲緊張,真實近在咫尺,只有在這樣的夜晚才會呈現。他的舅舅,這個一生養馬牧馬的人,無疑掌握著開啟某一扇門的密鑰。或許,在舅舅初次讀到他的《馬魂》時,就想對他說些什么了。我太遲鈍啦!布日古德想,我的長輩,你們不能把一些珍貴的東西隱藏在記憶中,你們得說出來,讓我在眺望往昔時看得見精神的橋梁,就如雨后的彩虹一樣。
布日古德,你就不想再喝幾口?布特戈奇把布日古德從冥思中拉回來。幾個年輕人也站在一旁,他們等著蔣亦侔的簽名。
布日古德回答,我聽舅舅的。
你們,布特戈奇對幾個年輕人說,去把羊肉熱一下,加兩個涼菜,等會兒你們也坐桌,一起喝。
蔣亦侔被烏珠穆沁夜晚神奇的力量牽動著,他喝了很多酒。在他的記憶里,自己從來就沒有這樣暢飲過,酒入口、入喉嚨、入腸胃、入心、入靈魂,都是柔的、甜的。這才叫喝酒,蔣亦侔相信那句話了,喝酒,要看在哪里喝、跟誰喝。
布特戈奇邊喝邊唱,蔣亦侔聽不懂歌詞,他覺得這樣的曲調就不用填詞。這是被大地凈水和湛藍天空濾洗過的聲音,這樣的聲音不會受時間的限定,更不會流于世俗,這是音樂化石,但不會輕易被人發現,也無關人的悲歡離合,因為這就是天,它與玄虛的理念毫無關聯。若你靜心側耳,就會聽到一個古老民族血液里的旋律。
門外傳來敲門聲,布日古德去開門,是楠嫣和那兩個女孩。
蔣亦侔笑了。
楠嫣說,蔣導,我們睡不著,還想喝酒、聽蒙古長調。
另一個女孩說,蔣導,在這樣美麗的草原夜晚睡了,多浪費呀!
蔣亦侔說,來吧,來吧。
布特戈奇說,孩子們,快坐下。
看到此情此景,布日古德百感交集,他發現了舅舅的另一面,也是家族的另一面,他有一種錯覺,他遠在的父母會感知到這個夜晚,他甚至能夠感覺到他們的注視。他在想,我的《馬魂》,我這樣的文字,經得住家族目光的審視嗎?在他堅持請蔣亦侔來的時候,他沒有思考《馬魂》與家族的關系,他回牧區看望舅舅,也是臨時起意。今夜如此,難道是一種巧合?
布特戈奇貌似不經意地對蔣亦侔說了一句,蔣老師,今夜你陪我喝酒唱歌,改日我陪你看馬說馬。
蔣亦侔心領神會,這恰是他所期待的,便說,老人家,嘿,我還是叫您老哥吧,可以嗎?蔣亦侔說完,自己喝了一杯。
布特戈奇說,嗯,就叫老哥吧,我聽著親。
蔣亦侔說,老哥,是這樣,我們想在您這兒多住幾天,您看行嗎?
布特戈奇說,行啊,行啊,你們想住多久都行。
蔣亦侔對楠嫣說,楠嫣,我們暫時不回了,明天,你把那邊的事情處理一下,打電話言語一聲。
楠嫣說,您放心,我明天早上就和他們溝通。
凌晨,蔣亦侔在布特戈奇的屋里睡了。喝了最后一杯酒,布特戈奇這樣問蔣亦侔,你睡炕習慣嗎?蔣亦侔說,在西北家中,我也是從小睡火炕的。布特戈奇指指他的房間說,我的炕大,要不你也睡那里?蔣亦侔說,我可是打呼嚕的。布特戈奇說,牧人睡覺,連打雷都不怕的。
布日古德回到隔壁他的房間,他想睡了。草原8月的夜里很涼,需要蓋上棉被御寒,他看見被子已經鋪好了,枕頭壓在被頭下面。是誰,在什么時候為他鋪開棉被的呢?在喝酒的過程中,他坐在靠門的位置上,他沒見舅舅出去過。炕上的被子,難道是舅舅在下午就鋪好了?
烏珠穆沁8月的凌晨,有一種廣大的寧靜,會讓初次到來的人懷疑喧鬧不止的人生。這里在地理學上的高處,成群的蒙古馬站立在水一樣的夜色里,已經進入睡眠。這個時刻,烏珠穆沁的烏拉蓋河靜靜流淌,像蒙古高原中東部的所有河流一樣,形態就如不見首尾的巨龍。在烏拉蓋沼澤濕地,成片的花朵開放,水光中投映著異象紛呈的云,云影在水中漂移,如龐大的船隊。在更遠的地方,遙魯海日罕山輪廓清晰,對烏珠穆沁保持著持久的凝望,夜飛的鷹和不時起落的鳥都在它的視線中。在這廣袤的草原和天堂一樣的勝境中,人、馬群、牛羊群、駝群,還有縱橫交錯的道路,都隱伏起來了,就像沒有存在一樣。
這個酒夜,在布特戈奇的牧歌長調里,布日古德聽到密集的語言從遙遠之地撲面而來,他從中捕捉著信息,但還是感覺有些吃力。舅舅的牧歌和長調,當然是最直接的表達,但是,布日古德更看重旋律深處的東西,那是布特戈奇未曾唱出來的,他也不會說出來的,是那種與靈魂相隨的默契。在蒙古長調婉轉悠揚的尾音部,仿佛有一群人,他們趕著牛羊馬駝群正在向水草豐美之地遷徙,還有風雪彌漫的寒冬。
布日古德的內心涌動著無限感喟,他寫《馬魂》,是在靈光一現中描摹了他能把握的感覺,本是無意之舉,他寫作這個中篇小說最初的動機是想證明給曹苒看看,我還能做這個!僅此而已。他沒有想到他的這個小說會引起蔣亦侔的關注,改編一部歌舞劇,更是無從談起,他壓根兒就沒有想過。這個夜晚,他看著、聽著、想著,倒像是一個由外部世界初次闖入烏珠穆沁的人,布特戈奇舅舅無疑是攜帶著往昔豐厚口信的信使,似乎蔣亦侔才是他等待的人,而他自己,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中間人。有一種更深的羞愧,在布日古德心里油然而生。他暗暗告誡自己,他的幾個還活在世上的上一輩人,他要無比珍視了,他不能留下更深的遺憾。
布日古德脫衣上炕,他掀開棉被的一角,然后調整枕頭的位置。這時,枕頭下面出現了一個薄羊皮包裹。他心跳加速,慢慢地打開包裹,里面是一卷泛黃的信紙。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卷,看到最上面的一頁,是蒙文。他只看了幾行,滾燙的淚水就奪眶而出了。
曹苒從父母那里,遺傳了信守不渝的品質。生于南方風景如畫的桂林,她自小就神往飛雪飄舞的北地。讀大學,她遵從父母之命去了武漢,自己是不情愿的,她原本的選擇是長江以北。第一次走進大學課堂,當老師點到布日古德的名字時,她居然也跟著站了起來,引發一陣笑聲。她沒有面露羞,她將目光投向那個叫布日古德的男生,對他點頭,可那一刻布日古德的目光在老師身上。她坐下,暗自感嘆,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好聽的名字!這個名字,不就是她在歐美經典小說里看見的那些貴族男孩的名字嗎?此后一年,布日古德給曹苒的印象是孤標傲世、少言寡語、特立獨行,貌似極難接近。這就對了,這一年,曹苒經常想,這就是來自北地的男人,他的表現對得起那片夢一樣神秘的草原。到大一結束,在少女曹苒的心中,她已經將布日古德視為遼闊北地的鮮明象征了。其間,先后有幾個男同學追求她,她都會淡淡一笑說,對不起,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大二開學了,曹苒記得那一天。
在圖書館,曹苒看到布日古德起身離開,她跟著離開。到樓下,他在前面走,她跟著。到大學足球場,一些同學在踢球,他隔著鐵網觀看,她走了過去。
她把聲音控制在他可以聽到的程度,叫了一聲,布日古德!
他回頭,看見曹苒,微笑起來。
你好,曹苒。
她直接問,你有女朋友了嗎?沒有。
好,布日古德,我們戀愛吧。
布日古德仰頭看了看天空,然后看著她說,你沒有在開玩笑吧?
曹苒與他對視。他的眼睛,她早就注意到他的眼睛了,那是干凈的,瞳仁的顏色很特別,是棕色的。
我是認真的。她說,我已經想好了。
布日古德沉吟了片刻說,我愿意。說完,他張開雙臂,她埋入他的懷中,她的身體因緊張而顫抖。她仰起臉看著他,是真的嗎?
布日古德低下頭,笨拙地親吻著她。曹苒仿佛突然遭受電擊一樣,她感到目眩神迷。布日古德也一樣,平生第一次接吻,他的感受就如第一次被父親抱上蒙古馬背上一樣,天地都是旋轉著的。
第二天,曹苒就公開了與布日古德的戀愛關系。這一對在班里最帥最美的同學,就這樣成為被矚目的焦點。
布日古德問她,曹苒,你為何要在班里公開呢?
曹再反問,為什么不公開呢?
布日古德微笑著說,我的意思是,這和別人沒有關系,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曹苒說,關系太大了,我公開,別的女生不能追你,男生也就不會追我了。
你肯定?他問。
我肯定。布日古德,從昨晚起,你就是我的北方了。
布日古德說,我不懂。
曹苒說,你會懂的。我從小就向往北方,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如果我留在南方呢?
那你也是我的北方。
每一天收牧回來,達西娜都會把她的紅馬鞍搬進屋里,在睡前精心擦拭一遍。她的馬鞍鑲嵌著阿拉善瑪瑙、綠松石,邊沿包著銀飾。這架馬鞍是達西娜的爺爺為她制作的。他是一個手工精湛的匠人,繼承了先人的技藝。到達西娜的爸爸這一輩,一些珍貴的手工技藝失傳了,只有在牧歌中依稀可見。
布特戈奇的父母,是在他和達西娜婚后的第三年相繼離世的。父親是先走的,數月后,深陷悲痛不能自拔的母親也走了。安葬好母親,布特戈奇大哭一場,在烏珠穆沁,他再無長輩至親,幾乎成
為孤兒了。
達西娜,在烏珠穆沁,除了妹妹,我就只有你啦!某夜,他這樣說。
達西娜正在擦拭紅馬鞍,她停下手,深情地看著丈夫。數九寒天時節,爐火鮮紅,祖傳的銅壺里煮著奶茶。室外西風一陣緊似一陣,發出響聲。
布特戈奇,老人們去了長生天,你別太悲傷了。小時候,我聽爺爺說,家里老人走了,留下的人過于悲傷,他在途中不順,總要回頭的。你有我陪著,不會孤單的。
布特戈奇坐到她對面,和她一起擦拭馬鞍。爺爺去世后,給達西娜留下了兩件信物,一件是爺爺送給她的紅馬鞍,另一件是爺爺用過很多年的阿拉善瑪瑙煙嘴兒。
外面傳來馬嘶。
布特戈奇說,我去給馬添草。他走了出去。一陣寒風吹來,達西娜看著房門,身體不禁抖了一下。這就是活人的日子,她想,活著的人想念著死去的人,活著的人有哭聲,死去的人有風聲,還有雨雪,雨是他們的淚,雪是他們的魂;雨落雪化,草原上就有綠草、花朵、河流,他們就這樣陪著活著的親人。
就在這個冬夜,布特戈奇告訴達西娜,當年,他爺爺教他學牧馬口技,每一次,他都會看見爺爺眼里的淚光。
那是爺爺太愛你了。她說。她沒有對他說,她的爺爺也是一樣。那是馬語,這些一生愛馬的人,在意識到自己余生不多的時候,會以這種獨特的方式將他們心心念念的馬群托付給最愛、最值得信賴的人。現在,到了他們這一輩了,可她卻不能生育,她也偷偷去西烏旗醫院檢查,并確認了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躺在丈夫身邊,她忍不住說了一句,布特戈奇啊,你說,以后,我們把馬群托付給誰呢?
布特戈奇一把攬過妻子,她美得令他心醉的臉龐上流著淚水,她的話語直逼他的心扉,他心疼她、懂她,卻無法幫她釋懷。想了再想,他說,不想那么遠吧,我們的日子長著呢。
達西娜嘆息著說,不想不行啊,有一天,要是你和我都走了,我們的馬群怎么活?把它們賣到農區去拉車,它們會氣死的。
布特戈奇說,達西娜,將來,等我妹妹有了孩子,
我們不就有念想了嗎?
達西娜破涕為笑,妹妹還在上學呢,再說,你怎么會知道她的孩子在哪里長大呢?
布特戈奇若有所思,說,從現在起,我要給那個將來的孩子準備一些東西了。
達西娜表情困惑,茫然不解。
蒙古馬見識過遼遠的山河大地,它們看似沒有中亞馬匹那樣高大,體形顯得矮小,但耐力十足,疾飛如風。在蒙古馬的基因中,戀鄉、忠誠、護主、悍烈、靈敏、耐寒的特質延續至今,其中數烏珠穆沁馬和索倫馬最為知名。蒙古公馬有護群的天性,母馬有護駒的天性,它們也是各有領地的。公馬好斗,它在驅逐另一匹來自異群的公馬時,頭顱高昂,嘶鳴陣陣,馬鬃狂舞,威風凜凜。可是,它們很少會傷及同類。蒙古馬會借助風的力量奮蹄,加速很快,即使是逆風奔馳,似乎也能憑靈敏的聽覺和嗅覺找到風的縫隙。懂馬語者,除了聽馬的嘶鳴,還會通過觀察馬蹄、馬體、馬糞、馬尿、馬的神情、馬食草和飲水的狀態、馬的喘息聲這些細節,讀懂一匹馬的所求。有時,懂馬的牧人只須輕拍馬首,馬就會以刨蹄和用鼻聲回應。此種默契,外人難懂。一匹老年蒙古馬知曉自己死亡的臨近,如果它臥下了,拒食拒飲,上眼瞼低垂,下眼瞼流淚,就是在與牧人告別了。此時,了然于胸的牧人不會坐視,他們會守著老馬,和它說話,也會讓馬起來,牽著它走。老馬是絕對順從牧人的,到草原上走走,也是一匹老馬最后的心愿。走到某處,如果馬不走了,它再次臥下,看著主人,牧人就知道了,它想在此地與主人告別。牧人就守著它,直到老馬合眼離去。
布特戈奇從先輩那里不僅學會了馬語,他還自悟了馬不同的秉性。他漸漸發現,馬和人一樣,有的性格外向,喜歡嘶鳴著撒歡兒;有的性格內向,悶聲不響。馬分族群,即使在萬馬奔騰中,蒙古馬不同的族群也不會出現紛亂,每個族群的馬都涇渭分明,彼此貼腹狂奔。它們熟悉主人的聲音和氣息,即使閉上眼睛都能找到自己的馬廐。布特戈奇所養的駿馬,每一匹都皮毛閃亮,黑馬似墨,紅馬似火,白馬似雪,灰馬似霧,青馬似空,亦如高原之湖的一片湖水。西烏珠穆沁草原上最攝人心魄的色彩就是白馬飄動了,如果你在那樣的視野中聽到牧歌,白馬就在牧歌的回旋里,如天宇里的云。被布特戈奇深愛著的這片草原,寄托了他的全部情感,他生來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旗醫院,到他七十歲這一年,他的腳步就沒有邁出過烏珠穆沁一步。他拒絕去城里,他感覺妹妹呼倫一家所在的無比遙遠,在天邊。每每想到離開烏珠穆沁,他就心生恐懼。他的馬群似乎懂得他的心緒,在新生的陽光下,它們會一起望著他,他逆光而去,他的馬群在日出時分的草原上閃閃發光,微動的脊背上仿佛有懸浮的流水,一波推動著一波。每當呼倫提及讓他去城里過晚年,他都會一次一次對呼倫說,妹妹,哥哥知道你對我好,我還沒有老到不能騎馬呢,你想啊,我能趕著馬群去嗎?再說嘛,我住不慣你們的樓房,那里人忒多,地上也忒干了,早晚聞不到草的味道,我會瘋的。
連續幾天,布日古德都沉浸在無以復加的喜悅和悲傷中。他的喜悅來自舅舅對家族與馬的碎片化描述,在看似平淡的語境里,布特戈奇在紙頁上記下了他能憶念的、對烏珠穆沁感知到的過往,他對馬的記述超過了對人的記述。舅舅從小就崇拜馬上的先輩,在他少年的眼里,父輩舉著套馬桿追逐馬群和準確套住一匹野馬的身姿,簡直就像傳說里的英雄。那幾天,布特戈奇帶著蔣亦侔他們走附近的牧場,布日古德沒有隨行。布特戈奇對蔣亦侔說,我帶你們去看草原,讓那個小子留在家里吧。蔣亦侔當然不能理解布特戈奇的話,他不會知道,布特戈奇已經讓布日古德進入了另一片草原,那不是夢,那是長達半個世紀多時間里草原和人的痕跡,他會在那里看見、聽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布日古德翻看著,他聽到紙頁的聲音,往昔草原上的往事歷歷在目,也在發出聲音
寒冷的北風刮著大片大片的雪花突然壓過來,像一堵墻。阿爸帶著我,家在北面,可馬走不動了。那年我七歲,剛學會騎馬。阿爸在風中大喊,布特戈奇,下馬!下馬!我聽見了,就滾下馬背。阿爸也下馬,手牽著馬韁。剛過午后,天好像就黑了,遙魯海日罕山不見了,也看不清草原,就像烏云壓頂的黑夜一樣。阿爸的口中發出一種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音,馬群就聚攏過來,把我和阿爸圍在中間。阿爸說,等會兒,等馬群動了,我們就跟著走,記住,要踩著馬蹄印走。我對阿爸點頭。阿爸高聲問道,布特戈奇,你怕嗎?我說,不怕!阿爸再問,你真不怕嗎?這樣的風雪,阿爸可是第一次見呢!我說,跟著阿爸,我不怕!阿爸說了一句,你才七歲,阿爸不會讓你凍死的。阿爸的口中發出另一種聲音,馬群就緩慢地動了,有一匹馬發出嘶鳴。阿爸說,公馬領著馬群走了,我們跟上。我看見阿爸把馬韁纏繞在馬脖子上,我也站起腳尖,學著那樣做了。慢慢地,我看見原本圍著我和阿爸的馬群從后面向兩邊分開,像天上的雁陣,也像弓。公馬像頭雁,也像箭頭。很快,雪就埋沒我們的腳面了。
布日古德放下一張紙,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窗外,那一刻的烏珠穆沁陽光燦爛,一派安寧。他不清楚舅舅帶蔣亦侔他們走了多遠,他們是趕著馬群出牧的,三個從來的女孩興奮得哇哇直叫。出門前,楠嫣看了布日古德一眼,沒說什么。他看得出,楠嫣希望他能同去。昨夜暢飲,他就注意到楠嫣望他的眼神了,那是看得出蘊藉的、藏著隱秘之語的光。他沒有回避,他認為沒有必要回避一個女孩的注視。大學時期,包括他和曹苒公開戀愛關系后,他經常會面對這樣的目光。他聽見舅舅對蔣亦侔說話了,舅舅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舅舅把一個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空間留給他了。
曹苒在網上看內蒙古地圖,當看見西烏珠穆沁旗這個地名時,她眼前一亮,這是多么美麗的地名啊!北部有東烏珠穆沁旗,東南部有巴林左旗、巴林右旗、克什克騰旗。她讀過一本關于遼代的小說,巴林左旗是契丹人的都城上京。
陸瑤進來,看到女兒癡癡的樣子,就問,苒苒,你在干嗎呢?
曹苒把手機遞到陸瑤眼前,媽媽,你看,內蒙古多大啊!這些地名,一個比一個神奇。
陸瑤說,我看你的心已經不在桂林了。她笑著,在曹苒的額頭上拍了一下。
媽媽,曹再親昵地說,以后,您和爸爸可要常去那里看我呀,你們夏天去內蒙古避暑,冬天回桂林避寒,多好!
陸瑤說,你還沒嫁過去呢,這就開始安排我和你爸了。真那樣的話,我們不是成了候鳥了?
媽媽,等您和爸爸都退休了,我希望你們有自由的空間,別去跳廣場舞。她說著,便笑出了聲音。
曹一平聞聲走來,你們在說什么?苒苒這么高興。
陸瑤說,你看看,咱們苒苒的心,這會兒都飛到北地去了。她把曹苒的手機遞給他。
曹一平看著手機上的地圖,說,苒苒,你總得讓我和你媽媽見一見布日古德吧?
曹再表情頑皮,說,爸爸,是要面試嗎?
曹一平說,我們見一見,這個要求不過分的。就見一見,也是我和你媽媽支持你的態度嘛。
曹苒靈機一動,說,爸爸,趁我假期,咱們一家人去草原見他吧!
曹一平說,這恐怕不太合適吧?
曹苒說,爸爸,這簡直太合適了。您和媽媽去了,如果他沒有通過爸爸的面試,我就回來陪你們,不嫁人了。
陸瑤說,你這是在威脅我們。
曹一平說,也是欲擒故縱。
曹苒說,爸爸,就當您和媽媽帶我出去旅游了,我們一家好久都沒有一起出去玩了。
曹一平說,要么,咱們就考慮一下?他看向陸瑤。
陸瑤馬上說,我沒問題,我可以休年假的,有整整十天呢。
曹一平說,苒苒,爸爸也請假,就陪你走,高興了吧?
曹苒跳了起來,在曹一平的臉上親了一口,爸爸媽媽,我愛你們!
父母離開后,曹苒當即撥通了布日古德的手機,興奮地說,布日,歡迎我和爸爸媽媽來烏珠穆沁嗎?
布日古德沉默不語。
喂,布日!
我在聽,你說好了嗎?
我爸爸媽媽基本上同意了,就看我爸爸的時間了。
這是個驚喜,苒苒,可我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
這要什么心理準備呢?又不是畢業答辯。她在電話里笑,見我的爸爸媽媽,你是不是有些緊張?
是有點兒。
這不像你,我爸爸媽媽待人非常和藹,是他們想見你,你就準備好熱烈歡迎吧。
這還真有些答辯的意思了。苒苒,來吧,我回呼市白塔機場接你們。
不用不用,布日,我們自己去烏珠穆沁,否則就沒意思了。
你們自己來牧區?
是的,我要有奔赴你的感覺,不可以嗎?
那就依你了,這幾天,我估計蔣導他們還不會離開,你也來見見這個大導演吧
布日,我想你了,我是來見你。
嗯,來草原吧。
掛了電話,曹苒坐在窗前,她的第一次北方之行就這么定了,她是奔著愛情去的。誰說現在沒有純粹的愛情了呢?我就有!她想著,她還沒有去過長江以北地區呢,武漢的漢陽和江漢不算北方,過了山東到河北才是北方。她的腦海里浮現出8月的烏珠穆沁草原,那是一望無際的,生活在那里的人們是有福的。在她認定的天堂草原,有一個愛著她的、等待著她的騎手,他叫布日古德。
蒙古馬群保持著扇形,移動緩慢,為我和阿爸遮擋著寒風。雪花大如蝴蝶,在我們的頭頂和眼前飛舞,雪就埋到腳踝了。阿爸牽著我的手,開始哼唱,聲音低沉渾厚,涌出胸腔和喉嚨。沒有歌詞,在阿爸的嗓音里,我好像被他帶著進入了另一個雪季,我能感覺到阿爸大手的溫度。他唱著,手越握越緊,都把我握疼了,我忍著;我想,我說疼,阿爸會失望,我就會失去阿爸的手。
我驚奇地發現,聽到阿爸的歌聲,馬群的涌動速度快了一些,它們幾乎是在同時抖動長馬鬃,顯得精神抖擻,接續著發出嘶鳴。我和阿爸的馬,始終在我們兩側,我的馬在我的右邊,阿爸的馬在他的左邊。我問,阿爸,你會和馬說話嗎?阿爸說,你怎么知道?我說,爺爺教過我的。阿爸的眼晴里閃過光,像湖面被微風輕輕拂動了一樣。爺爺教了你什么?我學著爺爺的樣子發出聲音。阿爸隨之發出另一種聲音。阿爸大笑起來,他說,這是在風雪里,如果你的聲音再大一些,咱們的馬群就都回頭看你了。你的爺爺,對你比對我好多啦!我沒有聽懂阿爸的話,可我記住了爺爺的話,我發出的聲音是讓馬停臥的。我和阿爸的馬,聽到我的聲音,前腿都彎曲下去了;聽到阿爸的聲音,它們就直腿向前了。
布日古德又看了一頁紙上的文字。就在這時,他接到了曹再的電話。他的意識還沒有走出風雪,他想象著那個年代的姥爺和七歲的舅舅跋涉在回家的路上,通靈的馬群護佑著他們。聽到曹苒的聲音,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體味著舅舅被大手緊握的疼痛。曹苒要帶著她的父母來烏珠穆沁,她還不懂得烏珠穆沁嚴冬的風雪,還有他的家族,那些今天活在舅舅文字和記憶中的人,給他留下了什么樣的暗示?
時間流向正午了,布日古德精心整理好羊皮包裹,重新放入枕頭下面。他拍一拍枕頭,就如上了鎖一樣。他要去對舅舅說曹苒一家要來烏珠穆沁牧區的消息了,他要告訴舅舅,他有女朋友了,那個做夢都想著塞外的女孩,就要來與布特戈奇舅舅相認了。他想象著舅舅的反應,舅舅一定會把孩子般的笑容獻給曹苒和她的父母的。
布日古德出門上馬,他知道他的坐騎會將他帶到舅舅的牧場。馬的記憶和嗅覺超乎尋常,人所不及。
遠遠地,楠嫣看見一匹如黑炭一樣的馬朝他們飛來。漸漸地,她看清那個揚鞭策馬疾馳的騎手是布日古德。她站在綠草和野花之間,心中感嘆,這個驕傲的男人,在初次通電話時就對她不加掩飾地表達了毋庸置疑的懷疑!這個從見到他們之后不說一句多余之語的男人,身上有一種她還無法說清的魅力,他幾乎無視她的蓬勃和美麗!她還沒有遇見過這樣的男人。她見過的男人,包括蔣亦侔,看她的眼神都是暖味的、赤裸裸的,無不冒著邪火。布日古德,這個像草原一樣沉默的男人,在精神上俯視著她,她被他徹底征服了。
布日古德給家里打電話,是呼倫接聽的。他說曹苒的父母要來牧區了,你和爸爸是不是要見見?呼倫說,等他們回程吧,到時好好接待他們。在牧區,有你舅舅就可以代表我們的心意了。布日古德說,這樣也好,否則會顯得忙亂。剛剛聽到兒子布日古德戀愛的消息時,呼倫問,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孩?布日古德回答,她很美,有才華,性情像綿羊也像一團火。呼倫說,看你說的,這是什么性格?布日古德說,嗯,她是一個綜合體,是我未來的妻子。
呼倫不再多問了,在此之前兩年,呼倫曾含蓄地對兒子表達過一種心愿,希望他找一個蒙古族女孩為妻,他沒有態度。他對呼倫說,媽媽,這是不能提前設定的,要看緣分。
接完布日古德的電話,呼倫向蘇德轉述了這個信息。蘇德說,看來,這個女孩子的家庭是通達的,布日還算有眼力。呼倫笑道,就如你當年看上我一樣?蘇德說,我們的婚姻是兩個家族指定的,近乎包辦婚姻了。呼倫說,那你十八歲時在馬上對我的表白呢?那一天,我的馬就差一步,我就會把你從馬背上拽下來了。蘇德哈哈大笑,說,當然了,咱們的家族不清楚我們早就私訂終身了。呼倫說,所以,蘇德,我們不要干涉幾子的任何一種選擇吧,這一輩子,就這一個兒子,祝福他們吧!
在桂林,曹一平和陸瑤也開始準備了。曹苒說,沒什么可準備的,帶上換洗衣服就行了。曹一平說,那怎么可以呢,如果我們見到布日古德的父母,沒有個隨手禮是不禮貌的。再說了,我們還要去牧區見他的舅舅,這更不能失禮的。陸瑤說,如今物流如此通暢,帶一些桂林特產,恐怕也不合適。你爸爸的意思是帶幾套書,我說你這個書呆子啊,這個拿得出手嗎?
曹苒看著父母,這就是生活,她想,這就是上一輩人的觀念和言行,這就是不該丟棄的風俗和美德。曹苒決定不再去影響父母,她的關注點已經在遙遠陌生的烏珠穆沁了,她相信奔涌的漓江里,也有來自蒙古高原上的雪水。更為重要的是,她這一生想伴隨的,那個出生在的蒙古族男孩,他的身上,幾乎集合了她對北地所有美好的想象,她一點兒都不懷疑自己人生的坐標點確立在北地的價值。這值得她一生珍視、矢志不渝。
一南一北兩個家庭,因為他們的后人將地理空間連接起來,氣息融會貫通。曹苒開始想另一個問題,她需要讀博嗎?去了布日古德的家鄉,說不定她就不走了!她要和他結婚,成為他的妻子,她愿意和他生養兩個孩子,最好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她愿意像媽媽那樣,為了丈夫和孩子一天天老去,但心氣不老,她愿意和布日古德共同創造出屬于他們的生活,不負他和北地。曹苒啞然失笑,她問自己,我對未來生活的想象過于理想化了嗎?我如此堅定地渴望奔赴北地,態度已經接近那些行走在風雪中的俄國十二
月黨人的妻子了。
布日古德飛身下馬,摘掉馬韁繩,拍拍馬頭,他的黑馬打一聲響鼻,小跑著進入了馬群里。在不遠處,舅舅和蔣亦侔正在談著什么。他和楠嫣打了招呼,另外兩個女孩在采摘各種顏色的野花。天氣晴朗,視線中的成吉思汗瞭望山輪廓清晰,白云垂落在山上,在大朵白云間,天空碧藍。
楠嫣說,布日老師,那座山叫什么?
那是成吉思汗瞭望山。他手指山的方向,又說,有一個傳說,成吉思汗曾經扎寨于山下,他最心愛的兩匹駿馬失蹤了,他帶著親兵尋找,在到達山頂時,他驚喜地發現他的兩匹駿馬正在山北草原吃草,在迷人晚霞的輝映下,閃著金光。后來,此山就叫成吉思汗瞭望山了。
楠嫣說,傳說,都是可信的。她看著身材魁梧健壯的布日古德,他的自然卷曲的頭發,兩道劍眉下深沉含蓄的眼神,像神話中騎士那樣襯托出英武之氣的絡腮胡子,充滿血色的、隱含著豐富語言的嘴唇,他面部膚色微黑,但透著健康的光澤,他手指遠山的姿態,就如武將點兵。在大都市里,鮮見如他這樣的男人了,相比之下,蔣亦侔顯得衰老而油膩。
布日古德說,我是相信傳說的,它至少保留了一些信息,世上許多有價值的東西,都是口口相傳的。
楠嫣說,那藝術呢,比如小說和戲劇。
布日古德說,小說是用文字記錄的傳說,戲劇是用臺詞表達的傳說。你說,有哪種藝術的呈現是絕對真實的呢?
楠嫣說,是啊,連生活都是不真實的,否則人就不會感到落寂和憂郁了。
布日古德沒有接話。
楠嫣凝望著正午的烏珠穆沁和成吉思汗瞭望山,百感交集。與布日古德見面不過一天,他似乎有某種魔力和磁性,深深地吸引了她。她很少對男人有此種感覺,從進入傳媒大學讀本科開始,就有各色男人追她了。畢業后,她來蔣亦侔的電影工作室應聘助理,蔣亦侔一眼就看上了這個氣質高雅、眉目間帶著野性的吉林女孩。楠嫣二十一歲,相貌氣質出眾,身材高挑,她自己并沒有覺得這是優勢,雖然她具有傳媒大學戲劇影視文學專業本科學歷,但對于擇業和就業,她還是感覺到茫然,那里畢竟是和大學校園不同的世界。輪到她面試時,她對蔣亦侔露出得體的微笑,借此掩飾自己緊張的情緒。她被選中了。在外界看來,年輕美麗的楠嫣是蔣亦侔瞄準的又一個花瓶,但事實不是這樣的,從做導演開始,蔣亦侔的身邊就不缺年輕貌美的女子,楠嫣評價蔣亦侔不是一個壞人,他才華橫溢,左右逢源,能言善道,慧心巧思,就是太色了。此次來烏珠穆沁,同來的那兩個正在采摘野花的女孩,一個是舞蹈學院的學生,另一個是S城音樂學院的學生,他帶著她們來烏珠穆沁,他對兩個女孩承諾,只要她們表現好,就讓她們參演歌舞劇《馬魂》。他的承諾充滿了暗示。他這樣說時,還沒有見到小說作者布日古德。到烏珠穆沁,連楠嫣都不清楚這兩個女孩的真實姓名,蔣亦侔分別稱呼她們婷婷、媛媛。楠嫣再看布日古德,他的沉默中的血性和尊嚴,至少在楠嫣的世界里,已經不多見了。
蔣亦侔是敏感的,從楠嫣的眼中,他看到了異光之彩,他由此判定,這個心氣孤傲的女孩被布日古德迷住了。憑他的經驗,他認為楠嫣沒戲。如果布日古德在他小說《馬魂》里的敘事源自他的心愿,那么他需要的就是一個有別于楠嫣的女孩。就他了解的楠嫣,恐怕是難以駕馭布日古德這匹烈馬的。蔣亦侔不愿捅破這層紙,他尊重一個人的選擇,長年奔走在大城市里的女孩,難得擁有如此浪漫的心境了。楠嫣如此,倒是讓蔣亦侔對她刮目相看了。這是與《馬魂》相關的戲劇性,是意外。蔣亦侔想,如烏珠穆沁這樣的草原是能夠改變人的,是心境瞬間的變化,面對這樣的自然環境,每個人都會獲得自己的認知。
牧場離布特戈奇家不遠,他們走著返回,布日古德也把他的黑馬留在了牧場上的馬群中。
楠嫣說,馬群不會丟失嗎?她看著布日古德問話,前額上汗津津的,幾給黑發粘在那里,透出自然的嫵媚。她臉色紅潤,一件紅色短袖襯衫和牛仔褲凸顯出她傲人的身材,衣服像緊緊地箍上去的,曲線分明。
布日古德說,馬群不會丟失的,它們不會離開自己的牧場,也會自己回家。他和楠嫣走在前面,婷婷和媛媛居中,布特戈奇和蔣亦侔走在最后面。楠嫣回頭望了一眼馬群,仿佛是在成吉思汗瞭望山前,幾種毛色的蒙古馬在悠閑地吃草。藍天白云,顯得很低的蒼宇寂然無聲。就在這里,在布日古德的身影中,楠嫣確信存在著一種她還未曾進入的世界。這個世界被廣大的安寧覆蓋著,其中就有布日古德的緘默。他應該不是有意為之,這或許是源自一個古老民族的氣質吧?想到的日夜,她感覺那里的很多東西是虛幻的,在高樓大廈之間,人居住在如同鳥籠子一般的房子里,如同螞蟻一樣出現在路上,很難看見藍天、白云、星空,那實在是太沒勁了。在這就不一樣了,昨夜,她第一次睡在蒙古包里,剛剛8月初,還在酷熱中呢,在烏珠穆沁睡覺時就要蓋棉被子了。仰躺在蒙古包里,她看著穹廬,感覺星光就灑落在氈包之頂,像散碎的白銀。
布日古德,楠嫣叫了一聲,她想嘗試一下,她不想失去這珍貴的機會。你結婚了嗎?她終于問出口了,無論如何,她都想走出這種神秘。
還沒有。布日古德說,對了,就在這幾天吧,我女朋友和她的父母要來烏珠穆沁了。
謎底被揭開了。
真好!楠嫣說,我們應該能見到的。她說著,又回頭看了一眼馬群。
布日古德說,他們從桂林來,這幾天,如果你們不走,會見面的。
楠嫣不再言語了,她在想象那個從南國而來的女孩。她是誰?她是做什么的?她是怎么得到布日古德的呢?楠嫣痛切地感到,最真的愛情會在瞬間降臨,也會在瞬間消失,就像煙霧一樣。不清楚為什么,在她回望馬群的時候,她似乎看見蔣亦侔在對她壞笑。她暗暗告誡自己,要從一種幻想中解脫出來,她不屬于烏珠穆沁,她屬于喧囂的,她甚至都不屬于自己的故鄉吉林了。
到烏珠穆沁牧區第三天早餐后,蔣亦侔提議和布日古德坐下來,談談《馬魂》。布日古德說,我們搬幾個小凳子,就在蒙古包前的草地上談吧。蔣亦侔對婷婷和媛媛說,你們也坐下來聽聽,楠嫣記錄。
布特戈奇要出牧了,他禮貌地對蔣亦侔打招呼隨手指一指馬圈。
蔣亦侔說,老哥,您不聽聽嗎?
布特戈奇說,我聽不懂這些,我還是去放馬吧他揮揮手,轉身離開。
蔣亦侔開宗明義,說,布日老師,咱們直奔主題吧,我們想買斷《馬魂》的版權。
布日古德問,什么是買斷?
楠嫣微笑,她越發覺得,布日古德與他們不是生活在同一世界上的人。他簡單、透明、直率、純粹,似乎沒有沾染上任何雜質。
蔣亦侔說,就是我們要獲得所有的改編權,比如影視、話劇、歌舞劇、音樂劇,等等。
布日古德說,可以。
蔣亦侔說,您對出售《馬魂》版權的價格,有什么考慮嗎?我想知道您一個大致的要求。
布日古德說,蔣導,我真的是不懂這個,您看著給吧。
楠嫣看著布日古德,像是對他暗示著什么,他毫無意會。楠嫣的本意是要幫他的,昨天在牧場她就想提示他版權價格了。她難以啟齒,是因為她覺得布日古德的價值觀就不在這上面,她怕他將自己視為一個惡俗的女人。她暗自著急,盡管她知道蔣亦侔是一個出手大方的導演,被他看重的作品和人,他都不惜價格。
蔣亦侔說,您看這樣好不好,我出三百萬買斷《馬魂》的版權,就十年。十年后,版權再歸您。
楠嫣松了一口氣,她對布日古德點頭。這一刻,她敲擊電腦鍵盤的手指在顫抖,她在心里說,蔣亦侔除了太色,還是一個值得她敬重的男人。
布日古德說,《馬魂》值這么多錢嗎?是不是太多了呢?
蔣亦侔說,不多,有一點我要說明,也要寫入購買合同中,其中的一百萬是給您舅舅布特戈奇老哥的,他對我說過的一些話,值一百萬。
布日古德點頭,表情依舊。
蔣亦侔說,布特戈奇老哥對我說,他看過《馬魂》,他說您的《馬魂》寫了一個丟失的故事,但丟失了什么、誰丟失了什么、誰在找丟失的東西,您沒有直接寫。我覺得,他的話對我有很大的啟發性。
布日古德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他的表情為之一變,雙眼瞬間發光,如同一個少年突然間進入了神往之地。他脫口說,我丟了什么,布特戈奇舅舅知道!
蔣亦侔說,布日老師,您了解自己的舅舅嗎?您不覺得,您和他近在咫尺,他像一個活在美好夢境里的人,在他隱而不語的眼神中,不是有您尋找的一切嗎?我們就叫那是丟失吧,可它存在著,至今仍活在
那一代人的記憶中。
蔣亦侔的一番話醍醐灌頂般,令楠嫣突然醒悟。蔣亦侔似乎是在對她說話,被人愛著的、存在著的,都在這個世界里,不會消失。桂林女孩擁有了布日古德,這也是命定。布日古德和烏珠穆沁不是就在眼前嗎?只要活著,一切都是珍貴的。即使失去一次,又能怎樣呢?人生,不就是來走一遭嗎?
布特戈奇通過蔣亦侔給布日古德傳達了一句珍貴的口信。簽好版權合同,蔣亦侔對布日古德說,我帶她們去牧場上走走,您就不用陪我們了。布日古德理解他的好意,就說,你們請隨意。
返回房間,布日古德再次打開羊皮包裹,讀布特戈奇留下的文字。他翻閱著,那是跳躍著的記述,他依稀看見一群蒙古馬從一片牧場奔向另一片牧場,從春季奔往冬季,再返回春季。當他看見舅媽達西娜的名字時,他幾乎聽到了自己怦怦怦的心跳聲,他被布特戈奇閃著時間光澤的文字帶入充滿了神秘悲傷的往昔中
達西娜發現自己的白馬老了,吃草飲水都無精打采。那些天,她把紅馬鞍搬到白馬身旁,天天陪著它。沒有馬鞍和轡頭,白馬少了雄心和霸氣,它站立著,前腿不自覺地顫抖。達西娜坐在紅馬鞍上,始終望著它。我在不遠處望著她和白馬。我看到白馬偶爾吃一口青草,時不時地邁著碎步到達西娜身邊,將馬頭貼向她。她撫摸著白馬,對它說著什么。那種令我心碎的畫面,深深刻在烏珠穆沁夏天的草原上。
在這段文字的下面,布日古德讀到幾行詩歌,他難以想象詩歌的出處,他愿意相信,這是舅舅的手筆:
如果一匹馬死了
它會被安葬
它會帶走一部分記憶
你不要想到塵封之憶
馬的嘶鳴有可能隱在云端
在烏珠穆沁的陽光下
一定會出現幽思一樣的云影
布日古德驀然感到,他生在一個源遠流長的家族中,父母、舅舅舅媽,還有他沒有見過的無數先人,他們在草原上用勞作和心智譜寫的智慧,與蒙古馬密不可分。
從那一天開始,達西娜再也沒有給她的白馬配鞍戴轡頭,她再也沒有上過馬背,無論晴天還是下雨,她都坐在紅馬鞍上,靜靜地陪伴著她的白馬。
每天將馬群送到牧場,布特戈奇都會打馬回家,達西娜陪著看著白馬,他默默無語地陪著看著她。他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妻子,她那么悲傷,常常埋頭哭泣。白馬是達西娜行走著的陪嫁,是他們初次相遇在夏天暴雨雷聲中的坐騎。他懂妻子,白馬也是她生命里的一部分,難舍難離了。
布特戈奇清楚會有這一天的,在他的心里,這一天還是來得太突然了。他不是沒有心理準備,早在這之前幾年,他就為達西娜選好了一匹三歲的白馬。他曾試探過妻子,問她是否換一匹白馬,被她含淚拒絕。她說,我的白馬好好的,我換馬,它會委屈的,再說了,布特戈奇,這能說換就換嗎?我忍心嗎?
蔣亦侔托的朋友從錫林浩特借來一輛越野車,送車的司機就坐另一輛轎車返回了。蔣亦侔請布特戈奇陪同他們去草原深處轉轉。蔣亦侔說,老哥,如果可以,我們想去烏拉蓋濕地看看。布特戈奇猶豫了片刻說,我帶你們去。布特戈奇轉頭對布日古德說,車子擠,你留家里吧。布日古德答應一聲,看著他們上車。楠嫣駕駛車輛,布特戈奇坐在副駕駛位置,他們向草原深處駛去。剛剛,聽到舅舅要帶著他們去烏拉蓋濕地,布日古德吃了一驚,昨夜,在舅舅的文字中,他看到了令他驚心動魄、感人肺腑的一幕。那里,應該是布特戈奇舅舅的禁忌之地
達西娜的白馬走出院子圍欄,緩慢地朝西走去。她跟著白馬,我跟著她。我發出口技聲,聲音隨風飄遠,我接著又發出一聲,我的坐騎從牧場方向奔來,馬群在后面跟隨著。我的坐騎是一匹健壯的黑馬,我從它脖頸上解開韁繩,牽著它。達西娜深情地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后繼續跟隨著白馬向西行走。白馬走走停停,在停下來時會扭頭看向達西娜。她也停下,與白馬對望。我的黑馬突然發出一陣嘶鳴,在我后面,馬群齊聲嘶鳴。只有達西娜的白馬靜默著,它再一次停下腳步。這一次,它轉過身體,面向主人和馬群,它的兩只前腿吃力地揚起,馬蹄向內彎曲著,接著重重地放下。
溫都根查干!達西娜驚叫一聲,白馬聽到主人的呼喊,前腿跪地,頭顱垂下,頦頤貼著草地。達西娜奔過去,坐下,輕輕撫摸著白馬的頭和眼睛,溫都根查干!你這是怎么了啊?!她哭了起來。
我站住,沒有去驚動妻子。白馬剛一出院門,我就明白了,溫都根查干要走了,它在走向自己選定的安息之地。達西娜何嘗不懂得白馬的意思呢?她發出問詢,是不愿接受白馬即將離她而去的事實。
傍晚時分,晚霞輝映著烏珠穆沁,草原上鋪展著輝煌的金色。白馬慢慢接近了烏拉蓋濕地沼澤。它最后一次停下,在晚霞的輝光中,逆光站立,通體白色,像一團雪。達西娜看著它。它突然抬起頭顱,對著達西娜嘶鳴一聲,旋即轉身走入沼澤。
溫都根查干!·達西娜泣聲呼喊。我將她緊緊地抱在懷里。達西娜,達西娜!我說,就讓溫都根查干去吧!…白馬是高高揚著前蹄進入沼澤的,它的后腿陷入泥沼,露出馬身,前腿還高揚著;很快,白馬的長尾和馬臀不見了,只剩下大半個馬身,它一點點下陷,在只露馬頭的時候,它最后一次發出嘶鳴,馬頭就消失了。達西娜淚流滿面,她一直看著白馬的雙蹄被泥沼吞噬,她依稀聽到那個地方的泥水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就如一扇門關閉一樣。她大叫一聲,暈倒在我的懷里。
布特戈奇陪蔣亦侔站在達西娜與白馬訣別的地方,他沒有對蔣亦侔他們說故人故事,他要把敘述的機會留給布日古德。他寫《馬魂》,敘述里缺少的是一匹蒙古馬在它最后的時刻用嘶鳴聲給草原和主人留下的依依不舍。他還沒有見過,一匹馬在奔跑一生后,它自己選定的死亡方式,在人與馬的對視里,它離去。因為不愿意看見主人悲傷,一些馬會在午夜時咽氣,那個時刻,馬會側臥,頭枕著草。清晨,當主人發現它已經離去的時候,它還睜著眼睛。
在烏拉蓋濕地前,看著遠山水草、天光倒影、碧空白云、滿目鮮花,蔣亦侔被吸引震撼。他說,楠嫣,你看呀,我們要來一個拍攝團隊,把這景色拍下來,做歌舞劇大幕背景,全部的音樂元素和舞蹈元素都要源自烏珠穆沁!他語氣激昂、手勢生動,仿佛突然間年輕了十歲。楠嫣也被這奇幻的景色迷住了,在此之前,她很難想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如此絕美的天堂般的勝境。
楠嫣說,讓他們近期就來嗎?
蔣亦侔說,越快越好,布特戈奇老哥說過,到8月底,草的顏色就變黃了。楠嫣想說她在烏珠穆沁等攝像團隊,但沒有啟齒,她非常清楚,蔣亦侔已經覓見了她隱秘的心事。蔣亦侔并沒有提出他們一行返程的時間,這讓楠嫣深呼一口氣。楠嫣真切的感受是,她與布日古德相識并暗戀著他已經很久了。
蔣亦侔對布特戈奇大聲說著他拍攝烏拉蓋景色的想法,顯得異常興奮。
布特戈奇說,那就抓緊時間吧,草原上的霜季,說來就來的。
蔣亦侔指著濕地水光說,老哥,這里的水太干凈了。
布特戈奇說,西烏旗的山泉河水,基本上沒有外流,都留在西烏旗了。這樣說著,他向前跨了一步,如癡如醉地凝望著濕地上的水光。
聽布特戈奇這樣說,蔣亦侔靈機一動,說,布特戈奇老哥,在《馬魂》這部歌舞劇中,請您出演一個重要的角色吧?他語氣誠懇,目光里充滿了期待。
我怎么能唱戲呢?布特戈奇說,我可上不了 臺啊!
蔣亦侔說,我是這樣想的,您穿插著出場,或者說,您在《馬魂》中就唱您會唱的蒙古語歌曲,哼唱長調也可以,一定會大受歡迎的。
布特戈奇說,你讓我回去想一想,我好好想一想。蔣亦侔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此次來烏珠穆沁,最令他驚喜的收獲是結識了布特戈奇這位年逾古稀的蒙古族老人,他的生命里蘊含著很多不為人知的東西。在蔣亦侔眼前,他簡直就是烏珠穆沁的象征。
布特戈奇在心里說,達西娜,我來看你啦!我非常非常想你!你說,我要答應眼前的人,去給一些不認識的人唱你喜歡的長調嗎?要是我去了,我就把你帶到布日古德的《馬魂》中,那個小子會是一匹野馬,還沒有被馴服,等他認識你了,他會跑得更快更穩一些的。
布日古德把舅舅悄悄給他的文字看完了,他用枕頭捂住臉哭了一陣兒,心情慢慢平靜下來。他幾乎看見了舅舅的一生,他也看見了尚在少女時代的母親,那種風割不斷的親情依然在風中。他閉上眼睛,在腦際還原以往生活中的那些片段,竟然歷歷在目一
那次白災,烏珠穆沁死了很多羊。我和阿爸回到家門口,我們的手差不多都凍在一起了。我太小了,在大風里,如果沒有馬群和阿爸的保護,我會被風雪卷走的。阿爸松開我的手,我們的手指是僵硬的,阿爸手指彎曲,有幾根手指再也沒有伸直過。我沒有凍傷,一路上,阿爸用雪搓揉我的臉,我記得雪是被阿爸搓熱了,我的臉上就像在冒火一樣。我好像在風雪里長大了,那一天,阿爸讓我喝了烈酒,是一碗,不是一小杯。阿爸說,喝了吧,從今天起,你就是個男人啦!我喝了,那酒比雪還熱。
從烏拉蓋濕地回來,達西娜就一病不起了。布特戈奇幾乎請遍了烏珠穆沁所有知名的蒙醫,也帶著她去了西烏旗醫院,都不見療效。達西娜說,布特戈奇,別看了,看不好了,我這是心病。那些日子,布特戈奇幾乎都瘋了。
得到達西娜病危的消息,正在讀大學的呼倫請假趕回烏珠穆沁。她是在家里見到達西娜的,呼倫趴在達西娜頭頂,握住她一只手,哭著說,姐,姐!你咋就病了呢?!達西娜側臉看著呼倫,好妹子,嗯,沒想到姐還能見你一面。她喘息著,顯得孱弱乏力。呼倫,我和你哥,我沒有給他生下一兒半女,我對不起他啊!呼倫哭得更厲害了,姐,你別這么說啊!達西娜的眼角流下淚水。布特戈奇站在一旁,一言不發。達西娜說,妹子,以后你結婚了,有了孩子,你要讓孩子知道有我這個舅媽,等孩子長大了,可要來看他的舅舅啊!
達西娜在一個雷雨天走了。她和布特戈奇相遇在雨天,也訣別在雨天。遵照達西娜的遺囑,在附近牧民的見證下,布特戈奇抱著達西娜的遺體上馬,朝大雨中的烏拉蓋濕地奔去,雨水沖刷著他的淚水。他開始歌唱:
白馬老了
返回了故鄉
騎手沒有回來
他永遠留在了異鄉
美麗的姑娘面對著北方
天路蒼茫
你在歌唱
烏珠穆沁的月亮
那么遠,那么涼
善良的牧人們知道布特戈奇的用意,他們和呼倫縱馬緊緊地尾隨著他。布特戈奇在前面唱,他們在后面唱。這是達西娜的葬禮,她在彌留之際對布特戈奇只有一個要求,她要完完整整地去烏拉蓋濕地見她的白馬!離開家門時,有心的牧人帶上了長而結實的繩索。
到濕地前,布特戈奇抱著達西娜下馬,他雙手托抱著她,朝白馬消失的地方走去。幾個牧民上前攔住他,把繩索拴在他的腰部,在后面系牢。布特戈奇踩著泥水,一步一步向前走,泥水埋沒他的腳踝,很快埋沒他的雙膝。在他的腰部即將陷入沼澤時,他把達西娜放下,讓她雙腳朝下,面對著他。達西娜就像睡熟了一樣。布特戈奇松手,口中喃喃自語,達西娜,你和白馬等著我,我會來找你們的。布特戈奇是看著達西娜在眼前消失的,他似乎還看見了她的笑容,他感覺自己是追著她的笑容去了,身體在下陷,他和達西娜卻雙雙飛在藍天白云中,近旁回旋著悠揚的牧歌。牧人們在他身后一聲喊,合力將他拽出了泥沼。
舅舅!面對窗外的天光,布日古德叫了一聲。他盼著舅舅回來,他想和舅舅抱在一起,哭早已逝去的達西娜舅媽和她精靈一樣的白馬。
由布日古德編劇,蔣亦侔導演,蘇曼、育子涵、布特戈奇、薔薇等歌舞演員主演的歌舞劇《馬魂》在歌劇院首演。當舞臺背景屏幕出現烏拉蓋濕地和成吉思汗瞭望山時,坐在觀眾席上的呼倫哭了,陪在她身邊的曹苒也哭了。布日古德沒有哭,他在等待舅舅布特戈奇出場,對他來說,這是一個莊重的儀式。舅舅出場了,他就能在那個背景中看見他的達西娜舅媽,他的幾段唱詞就是寫給達西娜的。布日古德思緒萬千,他的身體在大劇院,他的靈魂卻已經回到烏珠穆沁草原。以至于當布特戈奇開始歌唱時,他看見了一匹接一匹飛奔的蒙古馬:
它看了我一眼
扭頭走去,它的目光
那高原上的心靈
在舞姿中馳騁
長鬃飄揚
大雪紛飛
我的阿爸死在冬季,到臨終前,他被凍傷的右手都沒有伸開。我想把左手伸到他的手里,我想再讓阿爸握一次,可我的手太大了,根本就伸不進去。阿爸看懂了我的心思,他斷斷續續地說,布…特戈奇,你你…握住阿爸…的手…手吧!我用雙手握住阿爸彎曲的右手,阿爸就暝目了。
布日古德揉揉眼睛,他看到舅舅身穿蒙古族盛裝,雙手托著白色的哈達。一男一女兩個舞者在馬頭琴聲中起舞,布特戈奇在緩步歌唱:
儀式迎來夏天
引轡而行
回鄉的人
你要讀懂馬的族群
它消失于天邊
我的視野人跡罕至
我與它揮別
八月的烏珠穆沁
牛羊低頭,不為所動
布日古德問自己,我讀懂那個族群了嗎?在布特戈奇舅舅的文字里,是不是還藏著更深的思念?屬于他們那一輩人的,或者那些活在更久遠年代里的人,那些永遠值得回望的昔日,每一刻都很珍貴。他聽著,希望從舅舅的歌唱聲里找到答案:
北地啊,烏珠穆沁馬群漸次展開塞外之夜心境清涼
它們要對我說什么
它們抵達天邊瑰麗的夢境
我聽到另一些聲音
在馬的眼眸里
看見我們的往昔
在血液中身體之語綻放,那神秘的花朵永遠也不會凋謝。你想白馬已經融入云海,戀著草原山河
布特戈奇無疾而終,享年八十三歲。他是在一個暴雨之夜感知到死亡臨近的。他騎馬直奔烏拉蓋濕地,下馬后,他拍拍黑駿馬的肩頭,說,老伙計,我要走了,你回去吧!說完,他便走向達西娜的安息之地。黑駿馬看著布特戈奇慢慢地沉沒,叫了一聲,也向沼澤走去。
婚后,布日古德和曹苒接管了布特戈奇的馬群和牧場,他們有了一雙兒女,男孩叫布特戈奇,女孩叫達西娜。舅舅布特戈奇沒有給布日古德為他送終的機會,可布日古德知道舅舅去了達西娜舅媽那里。
布日古德的父母和曹苒的父母都來烏珠穆沁了,每年霜季來臨之際,布日古德和曹苒就會把四位長輩送回家中。曹一平和陸瑤賣掉了桂林的房子,在呼市新城購買了一套房子,他們深深地愛上了如傳奇般的北地。
2017年夏,由寧才導演的大型室內情景馬劇《蒙古馬》在錫林浩特首演。在絢麗的天幕和蒙古長調中,巨大潔白的馬頭高懸著,凝望著草原山河與牧人。布日古德去看了多次。他感到,在錫林浩特看情景馬劇和在看歌舞劇《馬魂》,精神貼伏的狀態完全不同。《馬魂》敘述了離別,《蒙古馬》敘述了回歸。但無論如何,生生不息的北地草原和蒙古馬群就在那里,就如他和曹苒的兒女因襲了兩個意蘊悠長的蒙古族名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