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說到這塊土地,我眼前就立起一個面色黧黑的北方漢子的形象:他陰郁著臉,身上黑黑的肌塊沉默著,顯得有點疲憊和蒼老。但是,他的骨骼卻瘦硬而強健,眉宇間透著一股倔勁兒,使你相信他不是那種輕易服輸的人。跌倒了,咬著牙也要向前爬。而他高興了,會發出陽光般爽朗、響亮的大笑(我總看到那一排與他的膚色對比鮮明的潔白的牙齒),令所有人都感到心驚。”
這是李登建在《平原,走來了你泣血的歌者》中的一段描述。正是這段文字,在閑暇的閱讀中將我攫住,無法自拔了。大膽得近乎放肆的比喻,異于常人的意象性處理,突破表征進入深層的精神挖掘,不能不讓人嘆服。這種特別的感覺促使我集中閱讀了李登建的部分鄉土散文——李登建的散文創作主要是鄉土題材,他先后出版《黑蝴蝶》《黑火焰》《黑陽光》《平原的時間》等六部散文集,其中《黑火焰》榮獲第一屆齊魯文學獎,《禮花為誰開放》《血脈之河的上游》分別獲得第二屆和第六屆泰山文藝獎——通過深度閱讀,我發現了他在描寫方面的獨到、追隨舊事的深邃和人物性格與命運把握的準確,對當今的散文創作具有啟示性意義。
描寫,一種深入泥土的生命感受
散文不止敘事抒情,重要的還有摹形,即描寫。千萬不要認為描寫只是一種輔助,一種居于次要位置的環境逼真、情緒渲染或氣氛烘托。在散文作品中,很多時候描寫就是主體,是文章的重點和魅力所在。譬如臺灣著名散文家余光中的《聽聽那冷雨》,通篇大多在描寫,縱橫捭闔、汪洋恣肆而且精妙灑脫,讓人由衷地發出贊嘆。可惜現在的散文很少還能見到這樣的描寫,聰明的作家們都不肯下這種“笨功夫”了。而李登建卻舍得在這里花心血,他不僅有多篇專門寫景、物(整體象征)的散文,如《站立的平原》《平原走筆》《啊!平原》《春天在平原行進著》《天穹下》《黑陽光》《樹兄弟,樹姐妹》等等,即便敘事散文,他也十分注重描寫,并兼具點曳之工與裁成之妙,活脫而不失凝重,精微而不失放達,表現出對于農村生活的深入了解和獨有的深切感受,奇異、超絕和帶有多重暗示的深刻。
李登建出生于農村,但他的農村生活只限于課余和假期,考取大學后就離開了故鄉,并沒有作為勞動力一員的身份參加生產的經歷。可是,他對農村生活的描寫卻那樣真切、實在,精當入微,很多方面的體驗超過了一些所謂的農村作家,這可能就是“基因”的緣故。譬如寫棉花“它們吐啊吐啊,纏啊纏啊,心底的情都抽出來,身上的熱全織進去,一噴接著一噴,漫山遍野是灼灼的晃眼的銀白,仿佛天穹下燃著了熊熊的白色烈焰,整整持續一個秋天,創造了平原上最美的景觀。”作家沒有像多數人那樣把棉花寫成白云,寫成雪山,而是把棉花寫成“白色烈焰”,燃盡了最后的能量,“僅剩一層老皮貼在瘦硬的干上,枝條早已失去婆娑柔美的舞姿,而像鐵絲一樣扎手了。”卻仍然咧著無奈的嘴,呼喚人們勿忘掏去它最后僅存的積蓄(《我們的棉花》)。譬如寫高粱,“高粱從骨子里就散發著野小伙的獷悍、豪放,并且是鐵骨錚錚、寧折不彎的主兒……”(《不倒的紅高粱》)至此,作家轉而告訴讀者,他在打豬草的童年,常常停下手,靜靜地諦聽高粱吱咯吱咯的拔節聲,諦聽那野性十足的成長的大聲宣言。《平原,走來你泣血的歌者》中,描寫的是旱澇雙災的年份。旱澇雙災,農民的收成可想而知了,來年青黃不接時節怕是吃糠咽菜也填不飽肚皮。作家一定感受到農民那種現實的無力和對于未來的絕望。所以他寫噴火的烈日下,“灼傷的平原像紅鏨子上的煎餅痛苦地扭動”;寫后來又下了幾場大雨,積水深及膝部,“沒出土的種子漚爛了,秧苗像呼救的孩子一樣掙扎。”泡在水里的秧苗像呼救的孩子一樣掙扎,擬人的情感處理加強了悲劇氣氛,也讓讀者產生出饑荒在即的共情憂慮。
“平原疲憊地躺下來,勞作后的漢子似的攤平四肢,對著天空敞開寬厚、結實的胸膛。這個季節,那擁擠著、嬉鬧著、任性地在這邊掀起排排綠浪,從那邊凹出條條金谷的莊稼都紛紛撤退,一群群蹲在村旁的場院里;貪戀熱鬧,日夜在田畝上歡唱著穿梭織網的飛鳥,不知逃向了何方;就連悠來蕩去的小驢駒、牛犢子也蹤影杳然了。空曠、沉寂,不癢不痛,無遮無攔,一眼可望穿八百里……”(《傾聽平原》)“田埂像老人的筋脈一樣凸突著,腫脹著,灌渠上兩棵落光了葉子的楊樹木然呆立。越走越窄的土路盡頭仍然令人失望地不見一個蠕動的人影,甚至一條狗。我仰起頭,我不忍看夕陽里老石橋望穿的紅紅的眼睛。”(《老石橋》)李登建從宏觀到微觀、從外部到內里,描繪了一個“梁鄒平原”的藝術世界。
以上的例舉,我們不難發現李登建散文中描寫得獨到、詭奇和玄妙,他的筆下大多都不是從對象某種特征生發延展的模式,而是從景物內在體性的精神方面開掘、提煉,因此既獲得了品格支撐,帶有生命的某種刻痕,也充溢濃重的泥土氣息,并且將作者與土地的血肉聯系入木三分地加以表達。他的描寫突破了對象外部形態指向了深層的內在,多維、神秘,因而更為新穎、奇妙和富于張力,仿佛種子的膨脹,有一種生命力量作用其中,飽滿著焦躁和不安的沖動。這種擁抱大自然的鄉村生活氣息濃郁的特異感受,來自真切的人生體驗,必定在讀者的心靈深處留下烙印;這種具有多意義指向、多重暗示的豐厚意蘊的描述,也讓人不自覺地聯想起許多,理解許多,讀來意味盎然、跌宕生姿。而原本沒有生命的自然景物,一經摹畫,煥然具有了人的思想、感情和行為態度,并以憨厚、淳樸和多少有些狡黠盤算的心思與讀者深情對話。
舊事,還原某種歷史情態
李登建的鄉土散文遵循了真實的原則,歷史性真實,著力表現了特定時期農村的環境、情狀和農人的生存狀態,而不做政策圖解。仿佛,他的散文就是為了記錄和見證某些曾經的存在。他的散文中有很多對于過去生活場景的描述,每每看到一幕幕曾經的畫面,心中都若有所感,恍然回到過去,再次經歷艱難與困苦的歲月。
《血脈之河的上游》一文寫祖父年近八十,不能下地干重活了,就在家搓經子掙點零錢。“掃出一塊地面,攤開一把麻批子,先一縷一縷析成細條,噴上少量水,然后取兩根麻絞搓,不斷續料,經子的長度便不斷向苦厄宿命里延伸。”“麻坯子的粉塵、毛屑滿屋飛,早晨起來,祖父圪蹴在門檻上,大口吸煙,大聲咳嗽,他的肺里積壓了成噸成噸的塵埃,得靠煙刺激咳出來。”“有時候咳得喘不上氣,‘死’過去了,半天又緩醒過來……但他咳完卻有了精神,又回屋里抓起麻批。”他明白,如果放棄這個活,他就什么也不能干了。《大門過道》一文寫午間或者雨天,人們在大門過道里說笑、打鬧,“三個女人一臺戲,如果加上男人,這出戲就唱活了,唱出花來了。”“這是鄉村難得的浪漫時刻”,但這個快樂時刻有時也讓人掃興,因為支書的老婆也常來,“這個女人仗著男人當支書,說話總是欺人一頭。眾人背后都罵她是慈禧太后,當面卻比李蓮英還能討好、恭維,端茶滿水圍著她轉。”《黃泥小屋》寫的是莊稼地里的小土屋,農人看菜園或莊稼時住的,“靠道路的小屋還是驛站,行人走累了到這里討碗水喝。”冬天主人走了,把這些“原始、樸素、本真”的小屋留在野外,“它們的顏色和大地的顏色無別,它們就是大地深處的一塊塊泥土……那些年歲更長、更加破敗的小屋,則仿佛飽經滄桑的老人,在默默無語地守候著這塊古老的土地。”作者著重寫這些黃泥小屋曾發生過愛情故事,鄉村的愛情都是在黃泥小屋、麥穰垛、大堰根兒、老石橋涵洞“偷偷地生長起來的”,一對熱戀中的男女,在村子里不能公開身份聚會,便密約到一座小土屋。然而現在這些小屋卻再沒有人來。是因為這里曾出過捉奸“事件”,還是因為現在像“春桃娘見劉福在鎮上當了官,開始手把手教女兒如何勾引劉福,最終懷上他的孩子;趙拐子收購短絨發了財,蓋了小洋樓,村里幾個俊閨女不但不再取笑他腿腳不好,而且爭相托人倒提媒要嫁給他”之類現象已見怪不怪?作者義憤填膺地寫道:“不,不能拿這些與發生在黃泥小屋的故事相提并論,這多是在夜間進行的交易,那些夜是那么黑,那么丑,而黃泥小屋是美麗的,它們應該是陽光底下開放的花朵!”當然,作者也欣喜地看到,從城里打工回來、說話腔調都像城里人的萌萌,不管別人撇嘴、吐唾沫,挽著大學生男友在大街上走,“萌萌們還需要黃泥小屋的保護嗎?”
仿佛一部村莊苦難史的《千年鄉路》,實際寫了一條“和這個村子一樣古老,和這個村子的歷史一樣綿長”的鄉路。這是一條“一層一層腳印疊起來、鋪厚了的”路,村人祖祖輩輩到地里干活走這條路,雨后在路上看莊稼。尤其傍晚收工回來,在田地里摸爬滾打了一天,身上的力氣榨干了,骨頭架子散了,習性卻使他們還要撿拾做飯或暖土炕用的柴草,疲憊得癱軟的身軀被沉重的草捆壓彎。這又是一條通往墓地的路,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走在上面,“紛揚的紙錢使路面又厚了一層”“與村子的地盤拓了又拓對應的是,墓地也不斷擴大……生與死原來就是這樣相依存。連接這兩個所在的恰是這條路,好像村人的一生只不過是走完這條路——從村子里起步到墓地停止,就這么短暫,這么平淡。”這條從歷史深處蹣跚走來又趔趄地向歷史深處走去的鄉路引發作者無盡的感嘆:“古鏡一樣映現歲月的鄉路,磐石一樣承載苦難的鄉路;突凸的大地的脈管般的鄉路;踩得扁卻踩不斷的藤蔓般的鄉路;我心頭的一道傷痕似的鄉路,我夢中的一彎彩虹似的鄉路……”
毋庸置疑,李登建的鄉土散文為我們復述了曾經的一幕幕情調素樸而又沉重、苦澀的生活場景。這些都是真切實在發生過的,在梁鄒平原,在作家的家鄉,那種貧窮落后艱難困苦的生活讓人想起了很多很多。許多的過去已經過去了,許多的過去將永不復返。但許多的過去并沒有簡單地成為過去,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以獨有的方式進入人們的視野。李登建的鄉土散文,就為我們還原了許多令人感慨、凄惻卻又親切的生活情態,還原了根于民族基因中的苦難、傷痛,藉以揭開被歲月深掩的瘡疤,它不可避免地在讀者心頭留下了一絲絲疼痛的感覺。或者這種還原與批判無關,但每一次還原卻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帶有社會性反芻的深度思考。
人生,世代卑微、困苦和隱忍的靈魂
“像一陣風掀起他們的衣角,一朵云彩遮住頭頂又移開之類的事兒,他們一概不知道,他們被一點點風化成泥土也渾然不覺。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才恍然地說:‘哦,天黑了?天真短啊,還有那么多活沒做……’”“不是他們對時間麻木了,是他們心里根本就沒有時間。”(《平原的時間》)
這就是我們的鄉親,這就是我們祖祖輩輩的人生。每天太陽出來走出家門,太陽落山回到土屋,除去吃喝拉撒和臉朝黃土背朝天地耕作,他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關心,其中包括自己被一點點風化成泥土。而每當太陽落山時,他們才恍然若有所悟地發現:天又黑了,還有許多的活兒沒有干完呢!
村子醒來的時候,人們也醒來了,一扇扇木板門走出沿壟溝覓食的農人,開始一天的奔忙,昨天是這樣,明天還將這樣,明年也還將這樣。是不是很像他們圈養的雞鴨?是不是很像他們驅役的牛馬?《裹在霧靄里的村莊》攝取的就是清晨的場景。天一放亮,人們醒來還是沒有醒來都要起床,睡眼惺忪睡意濃濃也要下田耕作,在莊稼地里蹚一身露水,變成水人、泥人。季節不等人。有人在牲口圈里出肥,有人給牲口鍘草,有人修葺自家的房子,活計不同本質卻是一樣,與嘎嘎叫著尋食吃的雞鴨,似乎也沒有什么根本的不同。
《街口》展示的是另一種圖景。街口聚集的老人們都喪失了勞動能力,掄不動鐮刀也舉不起鋤頭,不再參加春種秋收,每天來到街口坐著曬太陽、拉呱,“倚著土墻根的,靠著老樹干的,歪在那少皮無毛的碾砣子上的”,從早飯后到晚飯前,同一個話題不知“嚼”多少遍,最后連話都懶得說。多么典型的一處場景,幾位茍延殘喘行將就木的老人,了無生趣地坐在最后的歲月里,刮風下雨與他們無關,天旱地澇與他們無關,國事家事與他們無關,惟家長里短與他們有關,陳芝麻爛谷子那般乏味也要反復捯飭,沒有人關注也要反復捯飭,直到自己感到無趣。
《黑伯》一文寫黑伯“死后嘴角的笑容可舒展了。”窮了一輩子,窩囊了一輩子,被愁苦鎖眉、霉運纏身的人,在最后告別人生時才有了笑容。他一定是得到了徹底的解脫。《羊將軍》寫嗜酒的二賴子,窮得買不起酒,誰家修房子,他幫著推灰,浸麥秸,吃飯時混杯酒喝。放羊回來晚了他也去,主人臉色不好看,他照樣嬉皮笑臉端杯。一次幫人蓋屋,房頂上的瓦匠失了手,一塊磚頭不偏不斜正中在下面和泥的他的太陽穴,他輕輕地倒在地上再沒起來……卑微的人卑微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于老三》里的于老三是個車把式,馴馬有術,愛車如命,卻因為沒按支書安排去鎮上接書記夫人,被下了鞭。后來分田到戶,他家窮,沒能配上一掛車具,看著富裕人家使喚車馬,眼紅地在自家院子里甩鞭子,甩出一村清脆的鞭響……李登建的鄉土散文里,一個個充滿個性的人物躍然紙上。這里需要強調的是,散文中人物形象的豐滿是重要的,而人物形象的基本要求是性格特征,以上幾人的性格何其鮮明?更讓人感觸的是,作家沒有停留于性格的層面,而是沿著性格的肌理,深入到人物命運,進而揭示社會環境和人的生存狀態。人物的命運總是與一定的社會歷史相聯系。人物命運也必然折射特定的歷史形態。前面所談的黑伯也好,羊將軍也好,還有于老三,他們的性格都是由命運決定的,帶有強烈的不可改變的宿命性質,性格只是命運的外在表現,其中隱含的是世代卑微、困苦和隱忍的靈魂。在鄉土散文中,李登建就像是一位技法老到的畫家,用文字的油彩、線條,常常只是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一個鮮活的人物。患重病,沒錢做手術,從醫院出來卻直奔麥田,掄起鐮刀,“兇狠地割起來,哪里還是個病人”的金山(《臨淵起舞》;)眉頭上長著大犟疙瘩,以抬杠為樂,連遭大難后,“村人都擔心他再爬不起來,但他硬是挺了過來,在家待了三天就憋不住,又出門找老伙計們抬杠去了”的杠爺(《村莊和墓地的錯位》);放了一輩子羊,“天天趕著一群羊出村、回村,誰也注意不到他,好像他不是這個村子里的一員,而是一只羊”的老羊倌趙富貴(《平原的時間》);“由窮苦、艱辛、煩悶、焦慮、再婚、村人欺負歧視等多種原因導致發瘋,這樣的病無法根除,”“治好了復發、復發了又治”的叔叔(《矮小的干草垛》);屋頂漏雨沒錢修繕,被村人笑話,“他卻從那個大窟窿看到漏下的月光,屋子里漾滿清輝,多么美,多么富有詩意”的鄉賢郭連貽(《最后的鄉賢》);“曾受眾人擁戴、一呼百應”,后來威望盡失,一個人關在祠堂里,閉門思過、偷偷續家譜,“結局相當慘,死后兩天家人才發現”的老族長廣松爺爺(《李家祠堂》),還有根子、柱子、梁子、石娃、三喜、財旺、大牛、王邪子、五奶奶、大嘴楊嬸、“暈子”老傳……人物是李登建鄉土散文的重要元素,眾多形貌不一性格各異的人物使之擁有了堅實的材料基礎,帶來巨大的思想含量,作品豐厚、沉實,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滄桑感和歷史視鏡。因此也可以說人物是李登建散文一個突出的特點。
“但愿我的歌像一縷清風拂去平原蒼蒼臉頰上的灰塵,像一脈溪流在他古老的心里蕩起道道波紋,也如同一杯熱酒,燒得他脈管鼓脹,狂躁不已……這是我最大的欣慰。”(《平原,走來了你泣血的歌者》)幾多深情,幾多期盼,幾多憤慨?這段有些矛盾的文字既表達了作家鄉土散文創作的主旨,也坦露了他怨恕激憤的批判態度,只是不知作家的心愿能否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