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諧”在民間

何紅一

“和諧”是中國老百姓最喜愛的詞語之一，這不僅在于它寓意美妙，契合東方民族所一向奉行的中和之美原則，還在于它在民間口頭語言運用中形成的微妙的諧音表意方式以及由這種表意方式所指代的民俗文化心理。

千百年來在民間流行的與鞋履有關的諧音寓意民俗，在中華“和諧”之美的民族文化建構中，凝聚著中國老百姓的智慧與創造才能。本文試圖從民俗語言、鞋俗文化、民間禮儀以及民俗心理等方面探尋“和諧”諧音現象與鞋俗文化的聯系。

一

中國漢字的特點之一在于數量之多。《康熙字典》與《中華大字典》均收字在47000個以上。但從字音結構來看，漢字字音并不多，僅有400個左右，加上陰陽上去四聲變化，也就千余個。用400多個基礎音去讀數萬個漢字，自然存在眾多的同音（近音）異義現象。據《漢語拼音詞匯》統計，漢字中的同音詞約占10%，同音異調詞占20%。加上中國幅員遼闊、歷史悠久、民族眾多、方言口語復雜，歷史上民族融合、人口遷徙的現象頻繁，勢必帶來語言上的相互碰撞和影響，這樣又增加了同音、近音字詞的概率，為漢語言中“諧音取義”的產生提供了必要的前提條件。

促使“諧音取義”民俗形成的，還有口頭語言藝術的力量。我們知道，人類運用口語的歷史遠遠長于運用文字符號的歷史。進入階級社會以后，文字成了統治階級的專利，廣大勞動人民被剝奪了識字受教育的權利，只好繼續使用著已有的口頭語言工具表情達意、抒發情感，并將口頭語言的運用發展到異常純熟的階段，產生了以口承語言為載體的民間文學和口承文化。諧音民俗正是這些不識字的下層民眾的發明。

諧音民俗是因語音相諧而形成的民俗事象。人們在口頭講述某一個語詞時，往往根據語音來把握語義，而在不同的語境里，語音所表達的語義大相徑庭，難免不發生歧義，引發對方的同音聯想。開始，這種同音聯想并不是有意的。但久而久之，人們便發現了同音聯想有含蓄、諧趣、增強表達效果之奧妙而有意為之，這時，諧音民俗就產生了。

周代《禮儀·士昏禮》載新婦拜見公婆時要手執一種圓形竹具─弁，盛棗栗進獻公婆。“棗栗”就利用了“早立子”的諧音，這種諧音手法至今民間仍十分流行。《詩經·召南·有梅》中的女子以梅子墜落寓韶光易逝，其中“梅”又諧隱“媒人”之“媒”，表達期盼早日有人托媒迎娶的心情。南朝民歌大量出現諧音雙關詩句，也說明諧音民俗在民間的普及與成熟。

二

以鞋履寓意“和諧”，是民間口頭語言藝術與中國鞋履文化相融合的產物。

我國是衣冠王國，鞋履文化的歷史非常悠久，著名的“世界第一靴”—樓蘭女靴就出土于我國新疆樓蘭鐵板河，距今已有5000年的歷史了。

今所謂“鞋子”，在中國古代史上經歷了多種稱謂。一般先秦為“屨”，漢為“履”，漢末至隋唐則改稱為“鞋”，且一直沿用至今。漢代是中國禮俗的成熟時代，“履”作為人類生活的必需品，也進入禮儀領域，構成禮俗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履”字本為動詞，意謂“踐”、“踩”與“著”鞋，后也用作名詞，為當時人們對鞋的總稱。

“履”與“禮”，“鞋”與“諧”、“偕”在漢語中發音相同，可構成豐富的同音聯想，形成微妙的替代關系；再加上鞋的外觀又很有特點：兩兩相對、相伴相生，符合對稱美的自然法則，給人以和諧安穩之感，能引發人們美好的想像，是民間禮尚往來饋贈之佳品。查閱古文字典籍，得知漢字中“履”與“禮”往往可以互訓，構成文化同構關系：“履，禮也。飾足以為禮也。”（《釋名·衣服》）又：“禮，履也；所以事神至福。”（《說文解字》）漢魏時流行“履長之賀”，即女性于冬至節向長輩敬獻鞋襪習俗，就是這種“履”、“禮”相通的最好例證。

“履長之賀”還滲透到舊時婚禮中，成為婚俗中“廟見”古禮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婦贄”，指傳統婚禮“廟見”時新婦初次拜見公婆并進獻見面禮的習俗，俗稱“見舅姑”、“見翁姑”、“見大小”。贄，禮也。新婦初次拜見公婆，見面之禮“履”必不可少。即通常新媳婦要親自為公婆各做一雙鞋子，也有為夫家公婆及族戚尊長各做一雙的，甚至還有惠及鄰里的。遇到大家族，夫家親友眾多，工程量大，姑娘的確犯難。因為新鞋做得好壞，不僅是女人是否心靈手巧的標志，還體現她加入這個新家族的誠意，故有“姐夫好嫁鞋難做”之說。為了日后的婚姻大事，女孩自幼習做嫁鞋，不可懈怠。湖北通山一首兒歌里這么唱：“金小鴿，兩邊排。閨女崽，莫出來，要學針線學做鞋。明日公婆來催嫁，堂前打鼓看花鞋。”

各地都有的農歷正月十五或七月初七女孩子“乞巧”活動中，也少不了做鞋乞巧的內容。

鞋禮雖小，寓意深遠，新婦要早作準備。一般婆家在過禮時，就“寄有翁姑、兄嫂、弱叔、小姑鞋式。女即依式縫就，于歸日與其家自辦喜蛋、喜餅、茶果同作一盒送至婿家。飯畢客散，男女送親者令人移盒中堂，請舅姑等出，將鞋逐一交明，謙言針線無似”（《長陽縣志》清同治五年刻本）。

現代鄂西土家族地區“散喜鞋”儀式，即承古“婦贄”之制。在成親的次日，新人們要把新郎家所有的長輩親友都請到堂屋依次坐定，敬煙敬茶。新娘隨新郎口吻依次稱呼各位，接著就散“喜鞋”。邊散邊謙言道：“毛腳毛手，做得太丑。老少面前，拿不出手。”老輩子領了“喜鞋”，給新娘遞“打發錢”，邊遞錢邊說吉利話：“花鞋做得妙，芙蓉出水水歡笑。 紅花并蒂日日紅，好鳥雙棲時時好。”在鞋禮交換的過程中，新的和諧的家庭人際關系自然而然地形成。

生活在大瑤山的瑤族，獻鞋儀式在定親之日舉行。屆時姑娘要給男方的家庭成員每人送一雙親手做的“定親鞋”。其中給男方祖父母的，鞋底要打上一顆北斗星，意思是祝福老人如北斗健康長壽；給男方父母的，要打上一棵松樹，寓意松柏常青，健壯挺拔；送哥嫂姐姐的，要打上一棵玉米包，寓意五谷豐登；送給弟弟的，要打上一棵竹子，寓意快快長大成才；送給妹妹的，鞋面要繡朵紅花，寓意越長越漂亮。鞋履無言，寓意深長。

同樣，貴州侗族姑娘出嫁，也要帶上許多鞋子，作為給婆家尊長的見面禮，這種禮儀在當地稱“進門孝”。

陜西商洛一帶婚俗時興“做滿家鞋”。即定親儀式后，姑娘就得親手為男家所有成員各做一雙鞋，結婚那天當場分鞋。得鞋者當場試穿，并加以評價。亦有在“回門禮”時新婦再為夫家每人做一雙“滿堂鞋”的。還有一種禮鞋，叫“留娘鞋”，是出嫁女兒在離家時留給母親的紀念物。一般以喜慶的紅色為面，上繡富貴牡丹、松柏常青等圖案，表達女兒對母親的牽掛和祝愿。

在古代眾多的民間饋贈禮品中，“履”早已由一般生活用品上升為特殊的饋贈符號，并被賦予禮俗教化功能，即用禮儀方式倡導尊老愛幼、和睦相處的家庭美德。

中國素稱禮儀之邦，民間禮尚往來頻繁又極重情義，鞋禮作為民間饋贈物的最佳選擇之一，在于它寄情于物，集實用、情理、審美于一身。尤其是家制鞋與繡鞋，從打袼褙到千納萬繡，費時費工，凝結著制作者的巧思與美意。鞋禮的贈送又是在公眾場合中進行，要接受公眾的評判和議論，體現出民間饋贈禮俗中一向遵從的“以贈勸德”、“以贈寄情”原則。小小鞋履在重大的人生禮儀中現身，起著溝通、協調人際關系的重要作用。鞋履（禮）之美，實為情理之美、教化之美。

三

鞋履通常還充當愛情信物和美滿婚姻的吉祥物。

情人相戀，以鞋為憑，古已有之。唐代一女子姚月華年少失母，隨父寓揚子江，與臨舟書生楊達詩書往來，情投意合，女子遂《制履贈楊達》道：“金刀剪紫絨，與郎作鞋履。愿化雙仙鳧，飛來入閨里。”顯然，這雙鞋履是這位閨中寂寞之女的情感寄托，她渴望這雙鞋履能化作仙鳥雙雙飛來，成全她的和諧美滿姻緣。

在少數民族地區，鞋履與婚姻的聯系更為密切。

廣西京族男方如對姑娘有意，會托媒人送木屐一只表心跡。姑娘如應允也回木屐一只。木屐成雙意味著姻緣告成。當地還有《送屐歌》流傳：（男）托媒送去屐一只，渴望納福成侶伴；如果婚緣能匹配，我與父母齊心歡。（女）謝你送來屐一只，花招蝴蝶好相伴；屐已巧合成對偶，意和情投結鳳鸞。

黔東北土家山寨，姑娘到了十七八歲，就有媒人提攜禮品前來求親。如果姑娘看上這個小伙子，就會做一雙布鞋送給小伙子，這樣，兩人的愛情就有了八九成希望。姑娘的鞋子交托之人，也是她牽掛之人。正像民歌所唱：“情哥出門走四方，姐把鞋子送一雙。兩頭納的芝麻點，中間納的巧鴛鴦，不掛肝來也掛腸。”

女孩子給未婚情人做鞋，在過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女方不能公開與小伙子約會，也不好意思公開去量未婚夫的腳，只好悄悄目測或略施小技。通常的辦法是在小伙子必經之道上撒柴灰取腳印，可謂煞費苦心。這樣做成的定情鞋不僅千針萬線，而且深藏情義。如鞋底中間納成菱角圖案，叫“有心鞋”；鞋面用青布做成“圓口”，叫“和諧圓滿”。定情鞋還要配上一雙精美的挑花鞋墊。當小伙子終于得到這雙定情鞋并小心翼翼地換上它時，會驚喜地發現這雙鞋居然像比著自己的腳做的一樣熨貼、合腳。

壯鄉靖西一帶的定情鞋也是深藏玄機。鞋里墊布留出一寸見方的空白，意為“你愿連情”（壯鄉戀愛叫“連情”）；如把鞋扣釘好則表示要“扣住你的心”。他們在《送鞋歌》里互相唱道：（女）白布鞋底十八層，層層貼著妹的心。三更納底妹不困，五更納幫更精神。（男）腳穿新鞋暖透心，能上高山把虎擒。哥有阿妹來做伴，敢下大海把龍騎。戀人間的配合默契、情投意合全靠小小鞋履來架橋引渡。

在傳統婚儀中，鞋履是不可或缺的道具。因其發音吉祥，睹物思義，能引發人們美好的聯想，故而成為傳統婚禮中的彩頭話—“和諧美滿”、“同偕到老”、“百年偕老”的形象化注釋，“合鞋”之俗也相伴相生。

“合鞋”之俗，據說是東晉時流行于長江中下游一帶的婚姻習俗。五代后唐馬縞《中華古今注》卷中記載：“至東晉，又加其好……凡娶婦之家，先下絲麻鞋一（即一雙），取其合鞋之義。”張云《四寸學》卷一云：“今俗新婚之夕，取新婦之鞋，以帕包裹，夫婦交遞之，名曰‘和諧。”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志》亦有同記。又有《古今中外婚姻漫話》介紹安徽合肥清末民初婚俗：新娘花轎到男家門前，男家請兩位兒女雙全婦人，持燈繞轎一周，并將新娘的鞋和新郎的鞋對換，以顯示“和諧”的征兆。“合鞋”，還是舊時廣西防城一帶瑤族的卜婚方式。議婚后的雙方各自回家做一只木拖鞋，拿來相和。如果正巧是一對，便認為是“天意”，婚事就此確定；否則，便認為命中無緣，即使締結姻緣，婚后也不會和諧長久。

“銅鞋”，應為“合鞋”的另一種表現方式。

四川新都馬家山崖墓出土的東漢執鏡提鞋俑，便是一例。該俑面露喜色，右手執銅鏡一面于胸前，左手提鞋一雙。顯然，“銅鏡”與“鞋”在一起，表達“同偕到老”之意，這應該是迄今發現的“同偕”的最早諧音圖案。同時它在東漢文物中出現，也印證了“東漢末有‘鞋”、“隋唐‘鞋始大行”的說法。

“銅鞋”之俗，全國皆有。在三晉之地，新娘娘家陪送的嫁妝中，必帶有一面銅鏡和一雙繡花鞋，諧音取意為“同（銅）偕（鞋）到老”。河南、江西亦盛行此俗。

“合鞋”還有第三種表達方式—“筒鞋”。

在南方方言中，將某物套在某物中，稱“筒”。兩雙鞋套在一起，自然是“筒鞋”了。“筒鞋”即“同偕”也，故被當作夫妻恩愛、白頭偕老的象征。湖北、湖南姑娘出嫁時，要為自己準備一件壓箱之寶──“筒鞋”。即做好一男一女兩雙布鞋，疊套在一起帶到婆家。在湖北鄂州剪紙之鄉，筆者收集到清末流傳下來的“同偕到老”鞋花樣數十種，它們是當時人們繡制“同偕到老”婚鞋的底樣，生動地記錄下當地盛行的“同鞋”婚俗。賣剪紙花樣的老藝人說，因為姑娘出嫁都要做“筒鞋”，送陪嫁揀箱時，頭一箱就放這種“同偕到老”，所以這種花樣是很俏銷的。

山西臨汾的一件民間繡品“萬民傘”上繡制的“同偕到老”紋樣，將一對新婚夫婦繡在一條大鞋做成的船上：其中新娘身著“鳳冠霞帔”，新郎的下頜卻夸張地繡出了胡須，形象地圖解了“白頭偕老”的主題。

追求婚姻善始善終，和諧美滿，是中國傳統婚姻觀念的體現，反映民眾對美滿婚姻生活的期待。早在《詩經》時代，古人就留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誓言。俗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同在一個屋檐下，是很不容易的。然而，封建制度下的包辦婚姻，釀就無數婚姻悲劇。為了防范于未然，人們不得不采取巫術手段，將“夫妻和諧”、“白頭偕老”的愿望寄寓于婚儀中的鞋俗活動之中。

四

“同偕到老”鞋俗的形成，追根尋源，還是語言崇拜、祥物崇拜和吉祥觀念共同作用的結果。

鞋，在某些方言中讀“hai”，與“孩”相諧，可引申出“孩子”的聯想，是添人添丁的好兆頭。古代亦有“履跡感生”神話，講述周民族的始祖后稷之母姜一次在荒原中好奇地踏了一個巨大的腳印而懷孕生稷的故事。從這一角度看，鞋是有生命意味的吉祥物。

舊時婦女不孕，要到觀音面前燒香求告，偷一只小繡花鞋，待日后生子再加倍奉還。西北一帶新婚之夜“摸鞋求子”之戲也屬此類祈子習俗。民間盛傳的“老鼠嫁女”故事中，往往有老鼠偷鞋作新娘花轎的情節。故老人在講述此故事時，總是煞有介事地叮囑小孩臨睡時將鞋子藏好，以免被老鼠偷去作了花轎。鞋子，本來就是“孩子”的諧音，又被“子神”老鼠偷去做了花轎，成為這類多子多孫尤物婚育大事的載體，其神性魔力可謂大矣，難怪民間對它膜拜有加。

鞋，掛在墻壁上，為壁鞋，與“辟邪”一詞相諧，迎合民眾求吉避禍心理。舊時人們時興佩帶或懸掛這種由“合鞋”組成的護身符，也源于古人對“鞋”的厭勝功能的解釋。湖北人舊時久雨不霽，于天井邊燒破鞋熏天求晴。河南也有“頭枕爛破鞋，神鬼不敢來”的俗諺，意即在荒郊野外過夜，將鞋枕于頭底可辟邪。這些關于“鞋”能辟邪的俗信與語言崇拜相結合，催生了以鞋求吉的民俗。

原以為“合鞋”習俗早已隨時代流逝而遠去，然而在近些年熱起來的繩編“中國結”中，我們又發現它的身影。這種繩編結藝系用彩繩編結而成的小掛件，造型為并排著的合鞋，有船形鞋、翹頭鞋、云頭鞋、尖頭鞋、官靴等，鞋頭上還編結有各式花紋。鞋的上端以紅線結成的“盤長”串起，下部裝飾有大紅穗綴，小巧精致、古樸典雅，具有濃濃的中國情韻。它們被擺在小攤或禮品店里銷售，頗受現代人青睞。傳統的“合鞋”已不再是新娘的陪嫁或壓箱的祥物，而是意味深長的工藝品，它既可以表達親情的和諧，也可以表達愛情的和諧、鄉情的和諧，更可以用來表達人類的和諧、宇宙的和諧。

和諧的愿望，是人心相結的紐帶、是心靈溝通的橋梁、是建構美好社會的基石，從“合鞋”到“和諧”，我們看到傳統的民間文化內涵在歷史與現實的生活長河中得到發展和延伸！

（作者單位：中南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