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高山出好茶”。因為高山是大地的臂膊與手掌,它離天更近,茶樹是高山之巔最纖細柔美的一節(jié)小指。
潮州茶諺有謂“做茶竅,日生香,火生色”,不僅茶的生長離不開日頭,制茶的第一步(殺青)還是需要陽光,活色生香。
天涯茶友告訴我,“茶籽”也是可以用來煮茶來喝的,極苦澀,卻香而厚。若能吃得這“茶籽茶”下去,包管你大體算得茶中君子了。
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一位對茶葉素有研究的人士則數(shù)落我,如你這般挑挑揀揀茶的不同品質(zhì)者,源于茶道未入化境。第一流的茶客,風度在于要樣樣茶都吃得出好處、吃得準個性。
京城的茶人茶侶另有更實在的哀怨:很多品種的茶,難就難在難以找到自自然然的、中上資質(zhì)的、素面朝天的好茶。好茶、好酒通常都可遇不可求了,這便是“天道即茶道”。
漫步這條時間和空間交匯的茶道,多少事,無語莫問東風。
據(jù)天涯茶友說,“茶籽茶”是用銻壺或錫壺,掛于柴上,猛火煮開,夏日里能連喝好幾天的。這是我無法想象的豪邁質(zhì)樸的茶,似乎該出現(xiàn)在張承志的宗教苦旅當中才是。
天涯茶友同時還介紹給我一種“煙熏茶”,說是湖南的鄉(xiāng)下人將茶葉摘下之后,簡單揉搓,即放在柴火灶上,讓煙熏干去,這茶就有明顯的煙熏氣味。若喝,則需喝“二道茶”——因第一道你要經(jīng)受住那煙熏火燎的“人間煙火”煎熬之后,方才是茶。我是喜歡這種茶的,因其質(zhì)樸平淡,沒有精雕細刻,底子確是硬朗健壯、干凈自然。
其實,紅茶中聲名甚好的福建正山小種紅茶,攤放竹篩之際,亦要下放松柴熏焙,使茶葉收蓄松煙香味。此茶成品有松煙香和桂圓香乃至蜜棗香,加放牛奶調(diào)飲,湯色如糖漿,風味精絕。
據(jù)說,喜歡喝茶的人都是親近自然的環(huán)保主義者,迷戀上了茶,就會時刻關注影響茶之生長的各種因素,例如空氣的清潔、水質(zhì)的甘甜、氣候的變化、土壤的污染……關心環(huán)境的惡化與人力的作用如何傷害到茶本身。
所以,漸有境界的茶人一般都會說:只要是真茶、新茶,深山泉水一甌,煮來泡上,如何都是好茶,這與品牌無甚關系。
號稱“臺灣之最”的梨山茶,年產(chǎn)量極少,我還真有緣得到過一罐——可惜北京的水,以及我當時對于烏龍茶的段位太低,喝得近乎糟蹋,那份優(yōu)雅清香的記憶簡直近乎冷漠,至今我都后悔得直想踢自己。
替好茶叫屈,如同遇人不淑。
中國的歷史尤其獨裁的歷史太過悠久,因此我們歷來給皇家生產(chǎn)“貢茶”的御園,也就特別多。
奇怪的是,如同“風水輪流轉,明年到我家”的專制王朝的政治一樣,這御園貢茶也是有著興亡交替的。例如貢茶院,唐朝設在江南顧渚、宋代設在福建建州、元代挪至武夷山四曲溪……這種變遷,既關乎氣候變化,更關于人力滔天的“過度開采”。
拿江南為例:顧渚貢茶院始建于唐大歷五年(770),初貢五百串,二十年后(建中二年,781),貢至三千六百串,再二十年(貞元十七年,801),貢茶院規(guī)模擴大,焙所百余,工匠千人,“引顧渚泉亙其間”;半個世紀之后,至會中年間(841—846),貢茶產(chǎn)量已達一萬八千四百斤!
如此“批量生產(chǎn)”,這茶,還能好么?
茶道中原有天道。
就中國本土情形而言,所謂名山多名寺、名寺多名茶,此類話頭多多,例如廬山茶與僧慧遠、水月庵與碧螺春、辯才法師與龍井茶……“如何是和尚家風?飯后三碗茶”,茶性似乎天然關乎宗教體驗的。還有傳說道是,茶圣陸羽本人,不就是湖北天門龍蓋寺收養(yǎng)的孤兒么?與陸羽為“緇素忘年之交”的詩僧皎然,也是個茶精,“一飲滌昏昧,再飲清我神,三飲便得道,何需苦心破煩惱”(《飲茶歌》)。這是標準的杯里乾坤大,如來西天小了——只是更像文人歌,尚非得道語。
甚至“茶道”二字,似乎都是這位詩僧、名僧、藝術僧的原創(chuàng)。
禪宗名著《五燈會元》中般般記載與茶相關者并不乏見,然而禪宗很多時候被后世演練成了一種嫻熟的“行為藝術”,這可就“壞事”了,猶如品牌化、商品化、產(chǎn)業(yè)化之后可憐巴巴一株無法自主的“茶”。
明人馮可賓《岕茶箋》中,所謂“況茶中香味,不先不后,恰有一時,太早未足,稍緩已過。個中之妙,清心自飲,化而裁之,存乎其人”,倒還真捕捉住了幾分禪宗開發(fā)“自性”的意思。
本書寫完之時,又是一年秋涼。某日清晨起身就泡了一品友人新送的四川茶,本來只為好奇,對于我未嘗經(jīng)歷過的茶,我永遠抱有不會息止的好奇。那次居然試了一口我就吐了,悄悄拋棄了那杯綠澀陰寒的過季的綠茶。忽然就想起深愛茶的蘇東坡在《仇池筆記》中也會憂心忡忡,說茶“暗中損人不少”。這茶,實是以綠茶為主,因其過于寒涼與生澀。
較之我寫《茶到中年》時,差不多七年光景,只覺前行的大地上,茶依然自由自在,天地有間無間,凈潔如初,慈和安住,接引一切。
天地清沉沉,萬物皆嫵媚。
(《問茶》一書即將由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