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勝
(長江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學院,重慶 408100)
《聊齋》馮評對王評的接受與反拔
李 勝
(長江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學院,重慶 408100)
清代的《聊齋志異》評點,王士禛、馮鎮巒是具有特別意義且聯系最為緊密的兩家。王評雖隨興所至,零散寥落,不成規模,卻是挾文壇重望開風氣之先,不止令是書榮耀一時,以“經典”身份公示于人,也引發了包括馮評在內的一股直至清末民初持續二百余年的《聊齋志異》評點浪潮。馮評則于王評百余年后繼之而起,以小說評點派宗緒及其在人生際遇、文化品格等方面與蒲松齡的諸多相似而知音獨賞,對《聊齋志異》的思想內涵尤其是藝術規律作了全面細致、深入系統的掘發,并針對王評提出了“太略”、“評語亦只循常,未甚搔著痛癢處”的批評意見,從而進一步在理論上確立了其千秋經典的地位。本文通過對兩家評點及相關言論的分析比較,試圖厘清其間接受與反拔并存、甚至接受多于反拔的復雜辯證關系,修正長期以來由于馮評基于特定立場的激烈言辭所造成的人們對二者關系和王評質量的誤解。
聊齋志異;小說評點;王士禛;馮鎮巒;關系
一
在《聊齋志異》的眾多評點者中,王士禛是最早的一個。有學者認為,其《聊齋》評點約在康熙二十六、七年(1687-1688)間①盛偉《清代諸家批點〈聊齋志異〉述評》,《南開學報》1997年第1期,第75頁。,時年五十四、五。據張友鶴會校會注會評本《聊齋志異》(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以下簡稱“三會本”),王士禛評語(以下簡稱“王評”)或考證本事真偽、敘述故事源流,或評論人物形象、評述行文之妙,凡32條900余字,分布在29篇作品中②其中《促織》2條、《狐諧》2條、《武技》以2條計,余皆每篇1條。按,據評語內容和“三會本”編排體例,凡夾批、篇評同一處中有“又云”字樣或以“○”符號間隔者,均作兩條計算,如《武技》王評:“‘此尼亦殊,蹤跡詭異不可測?!衷?‘拳勇之技,少林為外家,武當張三峰為內家?!髂现剑钟猩?、僧尾者,皆僧也?!?、《青梅》馮評:“建昌道黃觀察應宸極喜此六字,謂他篇所無,予謂從楚辭‘與余目成’化出?!稹峨]蜀馀聞》:貴州有孝廉黃之驂,耳不能聽,以目聽”屬此,以下馮鎮巒評語條數統計同例。又,文中過錄王、馮評語,文字均以“三會本”為據,于標點未恰致理有未安處則徑改。,并賦有“姑妄言之姑聽之”七絕題詩一首。由于王士禛當時身居“司寇”要職,又以倡導“神韻說”主盟文壇多年,具有一言九鼎的威望和地位,因而他對《聊齋志異》的評點,被蒲松齡及當時的許多傳抄者視如拱璧,令是書榮耀一時,這對《聊齋》后來的經典地位的確立具有特殊意義。
馮鎮巒評批《聊齋》,則是在距離王評130年之后的嘉慶二十三年(1818)。其時,馮氏“一官沈黎,寒氈終老”,職司清溪教諭,僻處荒陬,年近六旬。以受宗弟正伸之請,對《聊齋》重加評騭。其“或一二字揭出文字精神,或數十言發明作者宗旨,不作公家言、模棱語,自出手眼,別具會心”③喻焜《聊齋志異序》,《聊齋志異》三會本卷首:各本序跋題辭,第20頁。,對擴大《聊齋》的社會影響和清代后期志怪傳奇小說創作的繁榮起了積極作用,是繼王氏首評之后較早④據盛偉《清代諸家批點〈聊齋志異〉述評》,馮評之前尚有乾隆年間江蘇溧陽人王東序評點《聊齋》。由于該評點原稿一直沒有刊行,見之者甚少,各家書目均未能得以收錄,致使學界長期以來多以馮鎮巒為王士禛之后的第一位評點者,如李茂肅《馮鎮巒評點〈聊齋志異〉淺述》,《蒲松齡研究》1987年第1輯,第229頁。、成就堪稱卓著的一家。據“三會本”,馮鎮巒評語(以下簡稱“馮評”)共有夾評、尾批2000余條37000余字,涉及作品282篇,大則作品的主題思想、藝術特色、形象塑造,小至人物一舉一動的細節描寫、行文一字一詞的推敲安排,都做了認真細致的評點,內容豐富,思想深刻。此外,馮氏尚撰有5500余字的總論《讀〈聊齋〉雜說》一文,評述該書特點,綜論各家批評,提示閱讀方法,自敘評點淵源等。文中特別針對乾嘉年間在袁枚、紀昀等人一意倡導筆記小說,而對傳奇體小說“細微曲折,摹繪如生”①盛時彥《姑妄聽之·跋》,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11頁。的細節描寫頗多微詞的影響下出現的“倒《聊》”風潮,勇敢地予以駁斥回擊,對《聊齋志異》的思想價值和藝術成就作了熱情、充分的肯定,并對蒲松齡“親鄰世交”、“一時名輩”王士禛評點的不足提出了尖銳批評。
馮鎮巒對王評《聊齋》的批評意見,集中表現在其《讀〈聊齋〉雜說》中的以下兩段文字:
友人曰:漁洋評太略,遠村評太詳。漁洋是批經史雜家體,遠村似批文章小說體,言各有當,無取雷同。然《聊齋》得遠村批評一番,另長一番精神,又添一般局面。
趙清曜謂:先生書成,就正于漁洋,漁洋欲以百千市其稿。先生不與,因加評騭而還之。予思漁洋一代偉人,文章總持,主騷壇者數十年,天下翕然宗之,何必與聊齋爭之。且此書評語亦只循常,未甚搔著痛癢處,《聊齋》固不以漁洋重也?;蛑^漁洋跋,含蓄有味,不必多見,而見地自高,似未可推倒。予終不以為然。后人拈筆,何敢遂輕前人。漁洋實有不足聊齋處,故以率筆應酬之,原非見地不高。公是公非,何能為古人諱。
前段假友人之口拿王評與自己的評點進行詳略和批評方法的比較,意在強調自己評點的獨特價值;后段就王士禛評騭《聊齋》的因由、態度、評語質量等問題討論“公是公非”,意在標舉《聊齋》的獨創價值。其間,對王評數量、質量均表達了強烈的不滿,指出王士禛由于“批經史雜家體”的評點方法和“率筆應酬”的作評態度,致使其《聊齋》評點不只是“太略”,且“評語亦只循常,未甚搔著痛癢處”。這使對總持騷壇數十年、“原非見地不高”的王士禛原本抱著很高期望的馮鎮巒不免大失所望,難于接受,因而言辭顯得頗為激烈。
馮鎮巒在面對當時的“倒《聊》”風潮而極力維護《聊齋》的獨立價值,而維護《聊齋》的獨立價值又必須沖破與自己迥然異路的王評的牢籠以彰顯其小說評點派正宗的獨特價值這樣的雙重壓力和特殊語境中對王評的激言批評,雖然不無道理,但客觀上很容易給讀者造成對王評全面否定、整體推倒的印象,從而大大削減了王評的積極作用和持久影響。然而,仔細尋繹上引《雜說》中的文字就會發現:所謂“漁洋評太略”,只是一種相對性極強的數量表象,并不能從根本上說明問題,況且何謂“詳”何謂“略”本無一定之規,相當程度上須視其談論的具體內容而定,有數十字上百字堪稱詳細甚至廢話連篇者,亦有數百字上千字仍屬簡潔者;所謂“評語亦只循常,未甚搔著痛癢處”,玩味其中“只”、“甚”二字,其實也只說明了馮鎮巒對王士禛寄望太高,并且是基于自己的“批文章小說體”的立場,無視“前人”導夫先路的艱難而對其并不擅長的小說評點苛求過甚,要求王評句句精到、處處鞭辟入里,并非真說王評的不堪,其中包含的對王氏的尊崇景仰之意卻無可懷疑。至于所謂的“率筆應酬”,又顯然是由王評的“太略”且“評語亦只循常,未甚搔著痛癢處”推斷得來,并無真憑實據。如此,當可明了:馮鎮巒對王評痛加指摘的原因,除開王士禛的地位、影響及當時的“倒《聊》”風潮對他造成的外部環境高壓,還有由于對王的推崇而產生的失望心理和兩人在評點立場、方法上的不同——一為“批經史雜家體”,是文人興之所至的隨意筆墨;一為“批文章小說體”,屬于深受金圣嘆影響的正宗小說評點派的承流接響——所導致的宗派情緒。因而,倒是“友人曰”一段文字中“言各有當,無取雷同”的評述比較客觀,既標舉了馮評別異于王評的方法和獨特價值,也對王評作了應有的肯定。只不過,這八個字來得相對平淡,又夾在揭王評之短與標馮評之長的行文中間,易被遮蔽罷了。
二
不惟如此,通過對王評與其所涉及作品中的馮評的比較分析,并對所有馮評中與王士禛有關的批語進行全面清理還會發現,馮鎮巒對具體作品的評點其實大受王氏影響。其不僅對“一代偉人”王士禛有“知人”之明、心懷崇敬之情,在評語中言及王氏世系和一再引用其詩文作品、截用其“神韻”理論,即使是針對王評進行的挑剔,仍是以接受、肯定為主體。
筆者統計,在《聊齋》32條王評涉及的29篇作品中,共有馮評184條約4000字。茲據“三會本”篇目次第列其評語條數分布情況對照于下。按表中作品馮評的有無及與王評在內容上是否存在針對性,約可將其分為兩類:
1.馮評中有直接針對王評的評語者。
此類涉及5篇作品6條王評,除《促織》二條中直接稱贊其描寫藝術的“狀小物瑰異如此,是《考工記》之苗裔”一條外,其余5條馮鎮巒均針對王評作了批點。
(1)《口技》王評:“頗似《王于一集》中《李一足傳》?!瘪T評:“王猷定序《于一集》,中有李夔字一足。余觀之殊不似。猷定,南昌人,貢生,以詩古文詞自負,對客齗齗講論,每講一事,輒原其本末,蓋兼有筆札喉舌之妙,其行楷書法亦通神。有《四照堂集》行世?!卑矗蹰喽ǎ?598-1662),字于一,明末清初詩人、散文家。其散文不為流俗左右,內容新穎,手法獨特,一新文壇耳目,尤以傳奇散文《李一足傳》、《湯琵琶傳》等取勝。《口技》一篇,與其《李一足傳》所記異如冰炭,而與同時林嗣環(字鐵崖)《秋聲詩(自)序》在內容上極為相似①參卷四《念秧》篇敘吳生受到客棧老板欺騙時眾人七嘴八舌爭論一段文字馮評:“許多人語言情狀累重難舉,幾于手腕欲脫,看他運掉輕靈,筆筆分明,其中且有閑細工夫,旁寫、冷寫、隔斷寫,從容不迫,如《秋聲詩序》述口技一篇文字。”(《聊齋志異》三會本,第572頁)。馮評指出了王氏的誤記誤評并對王猷定基本情況作了介紹。
(2)《連瑣》王評:“結盡而不盡,甚妙。”馮評:“漁洋獨賞結句之妙,其實通篇斷續即離,楚楚有致。”按,王士禛《漁洋詩話》卷上引姜夔《詩說》云:“一篇全在結句,如截奔馬,辭意俱盡;如臨水送將歸,辭盡意不盡。若夫意盡辭不盡,剡溪歸棹是也;辭意俱不盡,溫伯雪子是也。”王評將“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詩歌批評理論運用于小說評點,體現了其“神韻說”的價值取向。馮評則推廣其說,由局部而全體,指出《連瑣》“其實通篇斷續即離,楚楚有致”。
(3)《連城》王評:“雅是情種。不意《牡月亭》后,復有此人?!瘪T評:“牡丹亭麗娘復生,柳生未死也,此固勝之?!卑?,王評將《連城》和《牡丹亭》相提并論,認為蒲松齡受到湯顯祖進步思想的影響,所寫喬生與連城的愛情故事,體現了杜麗娘與柳夢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牡丹亭題詞》)同樣的主題。馮評則深入一層,指出《連城》“知己是一篇眼目”②馮鎮巒《連城》評語,《聊齋志異》三會本卷三,第363頁。,其寫一對生不能結合的“知己”男女在死后才得團聚因而不愿再生,并非《牡丹亭》的簡單重復,而是史無前例的明確提出了“知己之愛”的愛情理想,是歷史的進步。
(4)《促織》王評:“宣德治世,宣宗令主,其臺閣大臣,又三楊、蹇、夏諸老先生也,顧以草蟲纖物,殃民至此耶?惜哉!抑傳聞異辭耶?”馮評:“《負暄錄》:斗蟲之戲,始于天寶。呂毖《小史》:宣宗好促織之戲,遣取之江南,價貴至數十金。吳梅村、龔孝升有《宣宗御用戧金蟋蟀盆歌》,漁洋未之見耶?”按,《明史·宣宗本紀》稱宣德皇帝朱瞻基為“太平天子”,贊其在位時期“吏稱其職,政得其平,綱紀修明,倉庾充羨,閭閻樂業,歲不能災……蒸然有治平之象焉?!蓖踉u據正史立論,評述故事發生的歷史背景,認為宣德年間是著名的“治世”,明宣宗是一代“令主”,又有“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蹇(義)、夏(原吉)”諸位年高望重的大臣之賢,卻發生此類“以草蟲纖物,殃民至此”的事情,令人痛惜不敢相信,因而懷疑蒲松齡所寫并非實事,只是傳聞而已。馮評則基于其“野史直筆,重于蘭臺,見聞真也”③馮鎮巒《孝子》評語,《聊齋志異》三會本卷五,第656頁。的史學觀,追根溯源、針鋒相對地列舉了南宋顧文薦《負暄(雜)錄》“斗蛩之戲,始于天寶間”、明代呂毖《明朝小史》卷六《宣德紀》“宣宗酷好促織之戲,遣取之江南,價貴至數十金。楓橋一糧長,以郡督譴,覓得一最良者,用所乘駿馬易之。妻謂駿馬所易必有異,竊視之,躍出,為雞啄食。懼,自縊死。夫歸,傷其妻,且畏法,亦自經焉!”的記載以及清初吳偉業、龔鼎孳等人諷刺此事所作七古《宣宗御用戧金蟋蟀盆歌》等,明確指出:宣德年間宮中尚促織之戲,并非“傳聞異辭”,為讀者正確理解《促織》的思想意義和作者的創作意圖奠定了基礎。
(5)《柳秀才》王評:“柳秀才有大功德于沂,沂雖百世祀可也?!瘪T評:“葉盡而不傷枝干根本,柳固無恙也,然功在蒼生。漁洋評以百世祀,宜哉!”按,王評認為柳秀才于沂水縣有“大功德”,可得“百世祀”。馮評對此作了充分肯定,并以“功在蒼生”四字點明了作者由神及人為民請命、深切關心民瘼世情的“寄托”之情和創作深意。
上述5篇作品中,馮評或指出王評記憶訛誤(《口技》),或以王評為基礎更進一步(《連瑣》、《連城》、《柳秀才》),或依據不同材料提出與王評針鋒相對、完全相反的見解(《促織》)。如同馮評也有誤記誤考和借題發揮而議論迂腐引申失當之處一樣①如卷四《胡四相公》馮評:“萊蕪張并沚先生,名四教,順治丙戌進士,督學山右,道一或其號歟?”(《聊齋志異》三會本第559頁),就將張道一其人之號“芹沚”誤作“并沚”。又如卷二《口技》寫一女子以口技售其醫術,馮評則云:“從來短英雄之氣,灰志士之心,亂倫紀之常,離骨肉之歡,甚至衾裯迷戀,甘酖毒以為宴安,枕簟啁嘈,慰紅顏而惱白發,身家破喪,福澤消亡,皆出自婦人女子之口。……松齡先生其有見于此,因托技于口,托口技于女子,托女子口技于幕夜,以垂誡后世歟!然百世后,女子終售其技,男兒終中其技,豈聊齋之不善言哉!然男兒有耳,固不能禁女子有口也?!保ā读凝S志異》三會本第270頁),不只是南轅北轍、郢書燕說,議論也相當迂腐。詳參俞閱《〈聊齋志異〉中“張道一”本事考》(《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5年第4期第109頁)、趙伯陶《讀〈聊齋〉札記——〈聊齋〉清人舊評芻議》(《蒲松齡研究》1995年第1期第77頁)。,顯然,其中真正具有撥正意義的實際只涉及到王評《促織》篇中的一條,對于多數的王評,馮鎮巒是接受和給予了肯定的,這也可以從馮氏的其他評語中得到印證。如:《宦娘》馮評“結得縹緲不盡,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粉蝶》馮評“縹渺不盡”,與《連瑣》王評“結盡而不盡”一意相承,藝術鑒賞品格頗相近似,不脫王評窠臼。又如:《連城》馮評“一對情種”、《瑞云》馮評“此之謂真情種。此等人做得出孝子忠臣來”,與《連城》王評“雅是情種。不意《牡月亭》后,復有此人”,反映出馮鎮巒和王士禛一樣受到元明戲曲的明顯影響并且有可能在這方面直接受到了王評的影響。
2.馮評中無直接針對王評的評語者和馮評闕如者。
其一,馮評中無直接針對王評的評語者,涉及以下18篇作品20條王評:(1)《噴水》王評“玉叔襁褓失恃,此事恐屬傳聞之訛?!保?)《王六郎》王評“月令乃東郡耿隱之事。”(3)《俠女》王評“神龍見首不見尾,此俠女其猶龍乎!”(4)《酒友》王評“車君灑脫可喜?!保?)《蓮香》王評“賢哉蓮娘!巾幗中吾見亦罕,況狐耶!”(6)《張誠》王評“一本絕妙傳奇,敘次文筆亦工?!保?)《紅玉》王評“程嬰、杵臼,未嘗聞諸巾幗,況狐耶!”(8)《汪士秀》王評“此條亦恢詭。”(9)《商三官》王評“龐娥、謝小娥,得此鼎足矣?!保?0)《阿霞》王評“忽□忽景,阿霞亦殊□?!雹凇啊酢狈柼幎植磺?。此條評語《聊齋志異》手稿本、二十四卷本作“忽景忽鄭,阿霞亦殊草草”,下文據此。(11)《青梅》王評“天下得一知己,可以不恨,況在閨闥耶!青梅,張之知己也,乃王女者又能知青梅。事妙文妙,可以傳矣。”(12)《豐都御史》王評“閻羅天子廟,在豐都南門外平都山上,旁即王方平洞,亦無他異。但山半有九蟒御史廟。神甚獰惡,事亦荒唐。”(13)《小獵犬》王評“《羽獵賦》、《小言賦》合而一之,□奇?!雹圩ⅲ骸啊酢狈柼幰蛔植磺?,《聊齋志異》手稿本、二十四卷本、康熙間抄本同。(14)《狐諧》王評“妙解人頤”,又云“此狐辨而黠,自是東方曼倩一流。”(15)《趙城虎》王評“人云:王于一所記孝義之虎,予所記贛州良富里郭氏義虎,及此而三。何于菟之多賢哉!”(16)《武技》王評“此尼亦殊,蹤跡詭異不可測”,又云“拳勇之技,少林為外家,武當張三峰為內家。三峰之后,有關中人王宗。宗傳溫州陳州同。州同,明嘉靖間人。故今兩家之傳,盛于浙東。順治中,王來咸,字征南,其最著者,鄞人也。雨窗無事,讀李超事始末,因識于后。阮亭書。征南之徒,又有僧耳、僧尾者,皆僧也?!保?7)《邵士梅》王評“邵前生為棲霞人,與其妻三世為夫婦,事更奇。高東海以病死,非獄死,邵自述甚詳。”(18)《于去惡》王評“數科來關節公行,非啖名即壟斷,脫有桓侯,亦無如何矣。悲哉!”
其二,馮評闕如者,涉及以下6篇作品6條王評:(1)《金陵女子》王評“女子大突兀!”(2)《閻羅》王評“中州有生而為河神者,曰黃大王。鬼神以生人為之,此理不可曉?!保?)《鴝鵒》王評“可與鸚鵡、秦吉了同傳?!保?)《蔣太史》王評“蔣(超),金壇人,金壇原名金沙;其字又名虎臣,卒于峨嵋伏虎寺:名皆巧合,亦奇。予壬子典試蜀中,蔣在峨嵋,寄予書云:‘身是峨嵋老僧,故萬里歸骨于此’,尋化去。予有挽詩曰:‘西風三十載,九病一遷官。忽憶峨嵋好,真忘蜀道難。法云晴浩蕩,春雪飛高寒。萬里堪埋骨,天成白玉棺’,蓋用書中語也。”(5)《王司馬》王評“今撫順東北哈達城東,插柳以界蒙古,南至朝鮮,西至山海,長亙千里,名‘柳邊條’。私越者置重典,著為令?!保?)《郭安》王評“新城令陳端庵凝,性仁柔無斷。王生與哲典居宅于人,久不給直,訟之官。陳不能決,但曰:‘詩云「維鵲有巢,維鳩居之」,生為鵲可也?!?/p>
上述兩種情況所列舉的24篇作品中的26條王評,或者對作品內容進行有無真偽的辯證,補充相關的聞見、經歷,如《噴水》篇指出宋琬嬰幼即已喪母,該篇所寫其在京任職期間“太夫人”宋母之事,當屬“傳聞之訛”;《王六郎》篇點明作品中“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傘蓋不張,馬化為驢,靴始收聲”這首模仿“月令”格式寫“林下者”可笑遭遇以詼諧諷世的打油詩的本事;《于去惡》篇聯系現實,表達對科場、官場腐敗的失望與悲嘆;《趙城虎》篇提供了王猷定所撰《義虎記》、《池北偶談》卷二十“義虎”條等與該篇同一題材的其他故事;《武技》篇客觀介紹武術源流;《王司馬》篇借對明末儒將王霽宇(字象乾)千里“柳條邊”的介紹,表達了對其鎮守北邊豐功偉績的敬慕之情;《郭安》篇補出同類事例,與原作相映成趣?;蛘弑磉_對作品文學形象的認同,挖掘形象的性格特征和典型意義,如《酒友》篇以“灑脫”二字概括車生貧不吝酒,以酒交狐,富而不貪的魏晉風度;《蓮香》篇盛贊蓮香的不悍不妒、以夫為天、立家育子、轉世歸夫,表達賢妻順妾的封建正統倫理思想;《紅玉》篇將撫養馮生之子的未婚女子紅玉比作撫孤義士程嬰、公孫杵臼;《商三官》篇連類而及,將商三官與同樣是舍身以報殺父之仇的龐娥、謝小娥并舉;《狐諧》篇將狐仙比作東方朔,以“辨而黠”概括其言詞敏捷、滑稽多智的性格特征?;蛘呋谄渖耥嵲妼W觀,從藝術審美的角度對作品進行品鑒,如《俠女》篇稱贊其雙線結構的藝術效果;《汪士秀》篇揭示蒲松齡奇異詭譎的構思特點;《小獵犬》稱贊其將揚雄《羽獵賦》、宋玉《小言賦》“合而一之”的奇特寫法?;蛘邇热莺托问郊骖?,對作品進行整體把握,如《張誠》篇認為其寫孝子悌弟,教天下人為子為弟,情節奇特神異,敘述繁簡有致,事奇文奇,感動天人;《青梅》篇稱其“事妙文妙,可以傳矣”。這些評語,都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原作內容,加深了讀者對作品思想、藝術的認識,具有資料價值和文學價值。雖然,由于耿耿于正統思想觀念、拘泥于自己的詩學趣味、對小說的想象虛構缺乏明確認識,甚至淺嘗輒止、只感知到情節的表層現象的含義,王評也不乏表面化、簡單化或側重枝葉、偏執一端而不得要領處,如《金陵女子》篇對金陵女子一見鐘情愛上趙生又突然借故離去覺得匪夷所思,沒有看到“渠福薄”、“再檢十數醫方與之,便吃著不盡矣”這些令其“大突兀”離開趙生的內在原因;《鴝鵒》篇純粹以鳥觀人,失于膚淺,沒有看到其揭露市井無賴巧取豪奪之術的創作主旨與《阿寶》、《阿英》等篇寫鸚鵡、秦吉了故事而筆筆寫癡、字字關情實不類屬;《豐都御史》篇以“荒唐”一詞把一種富有強烈個性色彩的文化現象簡而化之;《阿霞》篇抱守封建貞操觀念,以“殊草草”三字將阿霞歸陳生嫁景生、鄭生的擇善而從視為桃花逐水予以否定;《閻羅》篇的“理不可曉”之嘆所暴露出的對這類作品在故事的整體框架以及故事進程中的一些重要關節上的想象虛構(作者本人的虛構或在故事流傳過程中的集體無意識虛構)的不理解,從而對小說的虛構性情節提出生活真實性的要求,等等。但是,對于這些評語,除了《豐都御史》篇的馮評“按《法堂記》,相傳有御史登山,遭蟒糾纏而死。土人祀之。嘉靖間,祠旁有楊生過必下馬。一日騎而過,夢神怒曰:‘汝思中,除非日月倒懸!’秋試,題‘如月之恒’二句?!迸c該篇王評在內容上存在關聯,似是受了王評的引導而更加貼近原作進行有關“九蟒御史廟”的記載、傳聞的補充外,馮鎮巒或者根本對作品未予評點,或者有評語而與王評無共同評批點、不相關聯,均未提出不同意見。結合由于王士禛的地位和影響所帶來的人們對王評的高度重視,王評極其有限的字數使人易于對其進行全面清理的便利,以及前述《口技》等5篇作品的馮評中都有直接針對王評的評語種種情況進行考察,有理由認為:馮鎮巒對王評已經進行過全面清查,對于上述26條王評和前一類作品里《促織》篇中馮評完全沒有異議的“狀小物瑰異如此……”一條共計27條王評,無論優劣,馮鎮巒應該是基本肯定和接受的。而這種推測,同樣可以從馮鎮巒對王評沒有涉及到的作品的評點中找到印證。如,王士禛將其論詩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之喻移用于《俠女》評點(見前引),而《成仙》馮評云:“名言可佩。神龍見首不見尾?!敝币溲栽u價有關成生描寫的藝術效果,盛贊成生“忍事最樂”為“名言可佩”,可見王氏“神韻說”詩歌創作理論及王評的影響。又如:《阿英》馮評“此篇鸚鵡與秦吉了同傳”與《鴝鵒》王評“可與鸚鵡、秦吉了同傳”、《宦娘》馮評“串插離合,極見工妙,一部絕妙傳奇”與《張誠》王評“一本絕妙傳奇,敘次文筆亦工”,其中“同傳”、“絕妙傳奇”等中心術語雖然在具體內涵乃至讀音上都有變化——一音 ,一音 ;一是稱許作品藝術上的“串插離合,極見工妙”,一是稱許作品孝子悌弟的內容——但字句相同,聲口仿佛,同樣可見馮評對王評的借鑒和繼承。
馮評除了受到王評影響外,還有包括上述作品在內的5篇作品的5條馮評受到王士禛其他方面的影響,以下略作分類條析:
1.涉及王氏交游、世系者。
(1)《新郎》馮評:“梅庚字耦長,又字杓司,宣城人。與施愚山、高遺山詠同里友善?!薄懂嬚麂洝罚好犯栄┰u,又號聽山翁,康熙辛酉舉人,為朱竹坨所得士。工詩,善書畫,為王阮亭諸前輩所推重。知浙江泰順縣,以老乞歸。有“兒童失學田園廢,也算從官一度同”之句。著有《吳市吟》、《山陽笛》、《漫與集》。病中作詩別親舊,“至《女夫》一首,未竟而卒,署曰《推枕吟》”。
(2)《捉鬼射狐》“新城王季良”句馮評:“漁洋族祖”。
前者對該篇所記梅庚其人其事作詳細考證,言其“工詩,善書畫,為王阮亭諸前輩所推重”。后者言及鮮為人知的王氏家族世系情況。
2.引用王氏作品,稱贊其文學才華者。
(1)《噴水》馮評:“宋琬字玉叔,官四川臬使,沒于蜀。王漁洋挽之曰:‘九原悲馬鬣,八口寄蠶叢。’”按,宋琬頗得王士禛賞識,王氏《池北偶談》云:“康熙以來詩人,無出南施北宋之右,宣城施閏章愚山,萊陽宋琬荔裳是也”,時稱“南施北宋”。且二人均曾使官于蜀:康熙十一年(1672),宋琬授四川按察使,王士禛典試四川。馮鎮巒作為蜀人,該條評語側重宋與蜀中之關系及宋、王交誼,引王氏《久不得荔裳妻孥消息》詩句,言其康熙十一年(1672)曾任四川臬使,翌年沒于任上①康熙十二年(1673),宋琬進京述職,逢吳三桂兵變,憂憤成疾,病死京都,年六十。馮評謂其“沒于蜀”,不確,亦與所引句“八口寄蠶叢”相捍格。。
(2)《酒友》馮評:“‘白家烏帽重屏里,初試紅泥小火爐。恰是滄州酒船到,不愁風雪壓屠蘇’、‘酒車冒雪遠沖泥,尺素殷勤謝傳題。一樹山茶紅破蕊,花前催進玉東西’:漁洋《答謝方山惠滄酒詩》,頗得此中三昧?!卑?,引王士禛詩作為車生以狐仙為酒中鮑叔之旁證,謂其于魏晉風度“頗得此中三昧”,實是對該篇王評“車君灑脫可喜”的間接肯定。
(3)《連瑣》馮評:“此下似尚有數句,想漁洋刪去之耳?!段鲙?、《水滸》皆以一夢結,同是此意。然再綴數語,便是俗筆。”按,《連瑣》結句“(連瑣)每謂楊(于畏)曰:‘二十余年如一夢耳’?!被锰贫拍痢肚矐选贰笆暌挥X揚州夢”句,與“《西廂》、《水滸》皆以一夢結,同是此意”。然連瑣的因情而生、以夢釋死,充滿了對生的熱望,又與《遣懷》、《西廂》、《水滸》的以一夢收結不可同年而語,故“再綴數語,便是俗筆”。馮評推斷王士禛曾對《聊齋》原稿此處作過刪改,包含了對王氏高妙文學修養的肯定。
三
總之,王士禛的《聊齋》評點,盡管隨興所至,零散寥落,不成規模,在思想、藝術方面也存在這樣那樣的不足,卻是挾文壇重望開風氣之先,不止令是書榮耀一時,以“經典”身份公示于人,也引發了包括馮評在內直至清末民初狄平子為止的一股持續二百余年的《聊齋志異》評點浪潮。馮鎮巒則于王評百余年后的繼之而起,以小說評點派宗緒及其在人生際遇、文化品格等方面與蒲松齡的諸多相似而知音獨賞,在面對王評的牢籠和乾嘉年間聲勢浩大的“倒《聊》”風潮而極力維護《聊齋》的獨創價值的巨大壓力下,對《聊齋志異》的思想內涵尤其是藝術規律作了全面細致、深入系統的掘發,并對王評進行清理,提出了激烈批評。兩家評不僅對《聊齋》作為中國文言小說高峰的經典地位的確立發揮了關鍵作用,也由于前者的巨大影響和后者的尖銳批評產生深刻的聯系。這種聯系,表面上看似乎僅僅是一種單一的后者對前者的否定和反拔——正如人們通常理解的那樣,而事實上,通過上述對兩家評點的分析比較可以看到:馮鎮巒對王評進行激烈的批評,固然是因為王評的粗簡和馮評在吸收其后百余年歷史進步中小說理論的發展成果而后出轉精,也有王評的巨大影響和紀昀等人的“倒《聊》”形成的環境壓力、對“前人”篳路藍縷開辟山林的艱難缺乏“理解之同情”(陳寅恪語)并求全責備的失望心理以及由于評點立場、方法上的不同所導致的宗派情緒諸多因素,難免有失公允。而且,馮評對王評在拔正之外,也相當程度上受到王評的影響,對其多所肯定和接受,從中獲益不少。認真厘清二者間的這種復雜辯證關系,無疑有助于修正長期以來由于馮評在特殊語境中基于特定立場的激烈言辭所造成的人們對二者關系的簡單認識和對王評質量的一些誤解,亦將有助于對《聊齋志異》和小說評點中文言小說一路的發展脈絡的正確把握。
[責任編輯:黃江華]
Accepting and Repelling of Wang Shizhen’s View in Feng Zhenluan’s Review of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LI Sh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Yangtze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8100,China)
Among reviewers of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a novel in Qing dynasty,Wang Shizhen and Feng Zhenluan who are closely connected are especially significant and remarkable.Wang’s reviews are casual and sporadic,but are enlightening,causing a wave of reviewing the novel which lasted more than 200 years from late Qing dynasty to early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Feng’s review is more than 100 years later.Feng had many commonalities with Pu Songling,the writer of the novel,in terms of life experience,education and personality.Therefore,he had a deep understanding of the connotation of the novel,and made an in-depth and systematic illustration of the novel,especially of the art rule.He criticized the over-simplicity and superficialness of Wang’s review and further established his own classical position in theory.The writer of this article makes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he two reviewers and their relevant viewpoints,in the hope of clarifying the complex dialectical relations between them and correcting the long-standing misunderstandings about the quality of Wang’s review as well as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two,which were caused Feng’s keen diction based on his peculiar standing point.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novel review;Wang Shizhen;Feng Zhenluan;relations
I207.62
A
1674-3652(2011)01-0057-07
2010-10-10
李 勝(1966- ),男,重慶墊江人,長江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典文學和巴渝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