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時民
一、案情簡介
2007年初,北京B公司與俄羅斯進口商簽訂蘋果買賣合同,規定采用信用證付款方式。北京B公司落實的實際供貨商是煙臺X公司。
簽約后,俄羅斯進口商以其控制的塞浦路斯T公司作為開證申請人,向斯洛伐克Lloyds Trade Saving Board(以下簡稱Lloyds TSB)申請開證,受益人為北京B公司,總金額607020美元,到期日為2007年7月25日。
2007年4月26日,北京Z銀行收到烏克蘭C銀行以SWIFT MT710轉遞的由Lloyds TSB開立的信用證報文,并于次日將信用證通知給了受益人北京B公司。
2007年4月28日,該信用證被修改成可轉讓信用證。同日,第一受益人北京B公司向北京Z銀行申請將信用證轉讓給第二受益人煙臺X公司。
2007年4月30日,煙臺X公司收到煙臺中行通知的轉讓信用證,其中載明:(1)第二受益人:煙臺X公司;(2)開證行:烏克蘭C銀行;(3)信用證金額:448580美元;(4)信用證到期日:2007年7月6日。
煙臺X公司收到該信用證后,通過棲霞中行向煙臺中行做了查證,確認該信用證為銀行信用證,開證行資信良好。該公司遂安排發貨。
發貨過程中,煙臺X公司于2007年5月21日收到信用證修改通知書,將開證行名稱改為Lloyds TSB。
完成發貨后,煙臺X公司向北京Z銀行交單,后者對單據未提出異議。此后,煙臺X公司于2007年7月30日收到21780美元,又于2007年9月30日收到54126美元,之后再未收到任何款項,于是對北京Z銀行提起訴訟。
煙臺X公司主張:北京Z銀行在辦理信用證轉讓過程中,違反信用證國際慣例,未據實說明開證人的名稱和性質,未盡到其作為轉讓行的義務,客觀上因其行為誤導了煙臺X公司發貨,造成重大損失,請求法院判令北京Z銀行作出賠償。
北京Z銀行答辯稱:
其一,本行在轉發信用證文本時,錄入的是Lloyds TSB,但因SWIFT電訊傳輸錯誤,在煙臺中行收到的轉讓信用證中,開證行卻顯示為烏克蘭C銀行。電訊傳輸錯誤屬于UCP500第16條規定的免責事項。
其二,本行于2007年5月21日向煙臺中行發出開證行名稱更正報文,煙臺X公司在知悉正確的開證行名稱后,不顧可能存在的風險,繼續發送了合同項下四批貨物中的三批。
其三,在轉讓信用證報文中,明確聲明:“即使單證相符,此轉讓不構成轉讓行兌付單據的承諾。只有從開證行收到資金后,我行才能付款”。同時聲明:“此轉讓信用證不構成轉讓行對原證的保兌”。
其四,開證人Lloyds TSB于2008年2月14日致函本行,說明其部分拒付的原因是基礎合同項下的品質糾紛,開證申請人(即俄羅斯進口商控制的塞浦路斯T公司)指示其拒付。換言之,是北京B公司與俄羅斯進口商之間的貨物品質糾紛,禍及了作為第二受益人的煙臺X公司的貨款回收。
綜上,本行在信用證業務中沒有過錯,不應承擔賠償責任。
法院認為:
第一,北京Z銀行辯稱:在SWIFT電訊傳輸中發生的開證行名稱錯誤,屬于UCP500第16條規定的免責事項,并提交了發往煙臺中行的SWIFT報文錄入底稿及系統打印回執,但此二者均系單方證據材料,法院對其證明事項不予采納。
第二,據查明,北京Z銀行在本案糾紛之前,在通知由同一開證人開立的另一個轉讓信用證時,曾發生過與本案相同的錯誤。北京Z銀行作為負有準確通知義務的主體,未采取有效措施,杜絕此類錯誤的重復發生。
第三,北京Z銀行作為轉讓行,在接受第一受益人的轉證申請后,負有按第一受益人的要求,向第二受益人準確通知的義務。根據信用證獨立性原則,這一義務與買賣雙方之間的基礎合同交易無關。
第四,信用證開證人(即Lloyds TSB)屬于非銀行主體,北京Z銀行將非銀行開證人錯誤通知為銀行開證人的行為,主觀上雖無誤導煙臺X公司之意,但客觀上侵害了煙臺X公司通過判斷開證人信用度以決定是否發貨的選擇權,故應認定煙臺X公司蒙受的損失與北京Z銀行的錯誤通知行為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北京Z銀行應承擔侵權法上的賠償責任。
第五,煙臺X公司在收到北京Z銀行于2007年5月21日發出的開證行名稱更正通知后,仍未中止發貨,故對2007年5月21日后繼續發貨造成的損失存在過錯,應對損失的擴大承擔部分責任。
法院最終根據《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UCP500)和我國《民法通則》的相關規定,判決北京中行給付煙臺X公司人民幣XXX萬元及利息損失。
二、案情分析
(一)北京Z銀行是否存在過錯?
在本案審理過程中,煙臺X公司主張:北京Z銀行在辦理信用證轉讓的操作中,擅自篡改開證人名稱,由此誤導了煙臺X公司發貨。北京Z銀行應對這一過錯承擔賠償責任。
但北京Z銀行認為,開證人名稱錯誤是在SWIFT電訊傳輸中造成的,這種因電訊配置問題而自動生成的技術性差錯,是無法預知且難以避免和克服的,北京Z銀行對此并無過錯。本案適用的《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UCP500)第16條規定:“銀行對由于任何文電、信函或單據在傳遞中發生延誤及/或遺失所造成的后果,或對于任何電訊在傳遞過程中發生的延誤、殘缺或其他差錯,概不負責”。據此,北京Z銀行可得以免責。
需要提及的是,本案在提交訴訟之前,應煙臺X公司申請,國際商會專家裁決委員會曾就本案作出第275號DOCDEX裁決。在仲裁過程中,北京Z銀行聲稱:因SWIFT系統故障,導致開證人名稱出錯,屬于UCP500第16條列舉的免責事項。但國際商會DOCDEX專家小組認為,本案中的這一錯誤不屬于UCP500第16條適用的傳輸錯誤類型。負責本案審理的北京某中院的分析意見和DOCDEX專家小組的意見是一致的。
(二)選擇將北京Z銀行作為起訴對象是否合理?
本案中,因北京B公司與俄羅斯進口商之間的基礎合同履行出現問題,同時,也由于非銀行開證人(即Lloyds TSB)罔顧信用證業務“憑單付款”的原則,與俄羅斯進口商沆瀣一氣,違反其在信用證項下所應承擔的獨立付款責任,在未對單據提出不符點的情況下,僅對北京B公司支付了部分貨款,并禍及煙臺X公司的正常收款。
北京B公司與俄羅斯進口商之間因基礎合同糾紛,導致原證的付款出現問題,姑且不論其中是非真偽,但這一糾紛和煙臺X公司沒有直接關聯。就北京B公司而言,既然煙臺X公司已完成其交貨責任,就應對等履行其付款責任。如果合同原規定的信用證付款方式不再可行,就應與煙臺X公司協商變更付款方式,以履行其合同義務。否則,煙臺X公司有權對其提起訴訟,要求其承擔違約責任。
但經調查發現,在煙臺X公司發貨后不久,北京B公司人去樓空,只留下一個文員接聽電話,實際上已喪失付款能力。基于上述實際情況,煙臺X公司按信用證轉讓糾紛起訴北京Z銀行,是比較現實而可行的選擇,因為將北京B公司作為被告,結果雖然能贏了官司但得不到實惠;但若將北京Z銀行作為被告,一旦勝訴,就有把握獲得賠付。
(三)本案的真實性質是什么?
國際商會DOCDEX專家小組在其275號DOCDEX裁決中指出:北京Z銀行在得知真實開證人名稱及其作為非銀行開證人的身份后,未阻止或拒絕第一受益人北京B公司轉讓該信用證,這是個事實。但這一事實是否誤導了煙臺X公司接受轉讓信用證,DOCDEX專家小組無法僅憑提交的單據作出裁決,鑒于本案的責任認定問題,已超出DOCDEX專家小組的決定范圍,建議由法院決定。
DOCDEX專家小組認為,本案可能不是單純的信用證糾紛。那么,本案的真實性質究竟是什么?對此,由法院作出認定也許更為恰當。筆者作為原告方代理人之一,也持類似看法。但基于為出口企業追償經濟損失的實際考慮,認為將本案定性為信用證轉讓糾紛,也許更為現實可行。至于本案的真實性質,恐怕是一個既需要嚴肅對待,又不宜草率判定的問題。
三、兩點思考
(一)加強對非銀行信用證的風險防范
國際貿易中使用的信用證多為銀行信用證,但也包括少量非銀行信用證(Non-bank issued L/C),即由非銀行開證人(Non-bank Issuer)開立的信用證。后者多以商業信用為基礎,這是其與銀行信用證的本質區別。近年來,在國內企業對東歐、南歐、北美等地的貿易中,非銀行信用證的使用時有所聞。
現行的《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UCP600)并不禁止銀行以外的當事人開立信用證。國際商會銀行技術與慣例委員會曾于2002年10月30日出臺針對非銀行信用證的專門解釋(TA 537),聲明:非銀行可開立遵循UCP的信用證,但此類信用證風險較大,受益人應謹慎。此外,通知行應披露開證人的非銀行身份,如果誤導了受益人,則應承擔責任。
實際業務中所見的非銀行信用證均采用與銀行信用證類似的格式和行文,規定適用《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UCP),聲明開證人應被解釋為UCP中所指的“開證行”,并通過正規銀行用SWIFT系統轉遞給出口地通知行,而開證人則不乏皮包公司,其信用和中立性都無從保證。此類非銀行信用證若被用于商業欺詐,對缺乏經驗的出口商具有較大欺騙性。
本案中,俄羅斯進口商通過其控制的塞浦路斯T公司(已于2007年7月9日破產),向斯洛伐克Lloyds TSB申請開證,后者即屬于非銀行開證人。需要提及的是,該開證人的英文縮寫(即Lloyds TSB)恰與名列英國五大商業銀行之一的勞埃德TSB銀行集團相同,但二者之間沒有任何關系。該信用證經由烏克蘭C銀行通過SWIFT系統轉遞北京Z銀行,而后者在辦理轉證時,又恰在關鍵的開證人信息部分,出現差錯。姑且不論導致這一差錯的真實原因,但其實際后果,是煙臺X公司誤將烏克蘭C銀行視為開證行,并本著對銀行信用的信賴實施交貨,并由此蒙受重大損失。
對出口商而言,若在出口業務中使用信用證結算方式,務必從嚴掌握對開證行的選擇。出口商可指定開證行,或要求對信用證加具保兌。同時,可在貿易合同及相關交易文件的“一般條件”(General Terms and Conditions)中規定:“不接受非銀行信用證”。針對來自東歐、南歐等地的信用證,尤應加強防范。對國內商業銀行而言,在通知此類信用證時,也應明確披露開證人的“非銀行”(Non-bank)身份。
(二)出口企業應慎用可轉讓信用證
出口企業若作為可轉讓信用證的第二受益人,將可能面對不測的風險。結合本案案情,這些風險表現在兩方面。
首先,第二受益人無法選擇可轉讓信用證的原證開證人,而原證開證人的資信狀況將對第二受益人能否安全收款產生決定性影響。在本案中,原證開證人(Lloyds TSB)由俄羅斯進口商通過其控制的塞浦路斯T公司自行選定。煙臺X公司作為實際供貨商,因其與俄羅斯進口商之間不存在直接合同關系,因此,對原證開證人的選擇完全沒有發言權。其直接后果,是煙臺X公司只能憑一個來歷不明且關鍵信息錯誤的轉讓信用證對外發貨,其中的風險不言而喻。
其次,在可轉讓信用證業務中,《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對第二受益人的保障主要是理論上的,且只在例外情形下存在,第二受益人的收款權利難以得到充分保護。在本案中,北京Z銀行在其致煙臺X公司的轉讓信用證中明確規定:“只有從開證行收到資金后,我行才能付款”。這一典型的“先收后支”條款,是針對第二受益人的名符其實的“軟條款”。據此,即便第二受益人提交的單據毫無瑕疵,只要不論何種原因(如換單出錯、商業欺詐等)導致第一受益人未能從原證開證人處收到貨款,第二受益人都無法正常收款。換言之,第二受益人收到的轉讓信用證,并未構成確定的銀行付款承諾,其徒有信用證之名,而無信用證之實,并導致第二受益人的收款風險和融資障礙。出口企業若作為第二受益人,對上述風險大意不得。
(注:本文作者為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仲裁員、國際谷物與飼料貿易協會(GAFTA)會員和國際油脂、油籽貿易協會(FOSFA)會員三項社會兼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