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學選本與文學思潮之間存在著密切的互動關系。文學選本在一定程度上引領著文學思潮,而文學思潮也制約著文學選本,促使選本對思潮作出反應。文學選本與文學思潮的互動關系,在宋代文學選本中有非常生動的表現,典型的個案有《二李唱和集》等詩歌選本與“白體”詩風的相互生發、《西昆酬唱集》對“西昆體”的引領與示范、《二妙集》《眾妙集》《三體唐詩》等對宗唐思潮的契合與呼應、《草堂詩余》《花庵詞選》對雅正詞風的疏遠與游離等。
關鍵詞:文學選本;文學思潮;互動;宋代;個案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3)08-0034-05
文學選本與文學思潮之間存在著密切的互動關系。文學選本在一定程度上引領著文學思潮。而文學思潮也制約著文學選本,促使選本對思潮作出反應。文學選本與文學思潮的互動關系,在宋代文學選本中有非常生動的表現,典型的個案有《二李唱和集》等詩歌選本與“白體”詩風的相互生發、《西昆酬唱集》對“西昆體”的引領與示范、《二妙集》《眾妙集》《三體唐詩》等對宗唐思潮的契合與呼應、《草堂詩余》《花庵詞選》對雅正詞風的疏遠與游離等。
一、《二李唱和集》等詩歌選本與“白體”詩風的相互生發
宋初較早出現的一批詩歌選本,多是酬唱類選本,如《二李唱和集》所收錄的是李昉與同僚李至往來唱和、緣情遣興之作,《李疇唱和詩》所收錄的是李昉與諸人之宴饗唱和詩,《禁林宴會集》所收錄的是蘇易簡、畢士安、梁周翰、李昉等人的唱和之作,《翰林酬唱集》所收錄的是王溥、李昉、湯悅、徐鉉等人的唱和之作,《君臣賡載集》是君臣之唱和集,等等。這些選本,大多已經難得一見,唯《二李唱和集》較易覓得,宋吳處厚《青箱雜記》卷1載此集之本末:“李文正公昉,深州饒陽人。太祖在周朝,已知其名,及即位,用以為相。常語昉曰:‘卿在先朝。未嘗傾陷一人,可謂善人君子。故太宗遇昉亦厚,年老罷相,每曲宴,必宣赴賜坐。嘮嘗獻詩曰:‘微臣自愧頭如雪,也向鈞天侍玉皇。昉詩務淺切,效白樂天體,晚年與參政李公至為唱和友,而李公詩格亦相類,今世傳《二李唱和集》是也?!?/p>
此集所收詩風格淺切,與白居易詩風相仿。清陳榘《二李唱和集序》云:“讀其詩,體格并近香山,《青箱雜記》所論未謬也?!睂嶋H上,李昉之激賞白居易,由來已久,他曾以白居易詩句諷諫太宗,折服君心?!顿Y治通鑒后編》卷17載:“帝一日語侍臣曰:‘朕何如唐太宗?左右互辭以贊,獨昉無言,微誦白居易《七德舞》詞曰:‘怨女三千放出宮,死囚四百來歸獄。帝遽興,曰:‘朕不及,朕不及,卿言警朕矣。”
而從上文所列宋初之酬唱類詩歌選本來看,李昉在諸唱和活動中都是處于中堅的位置,《二李唱和集》自不必論,《李昉唱和詩》顯然亦是以李防為中心,《禁林宴會集》《翰林酬唱集》中亦有李昉。我們據此不難推知,正是對白樂天詩的共同愛賞,使當時以李防等人為中心的一批士大夫文人流連于詩酒酬唱,繼而將酬唱之作編輯刊行。而以這批文人館閣重臣的政治地位與引領群倫的文學影響力,這些選本在當時流布極廣,對“白體”之盛行產生重要作用?;诖?,《二李唱和集》等詩歌選本與“白體”詩風之間呈現出一種相互生發、循環互動的關系:一方面,詩歌選本的流布,對“白體”詩風的流行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另一方面,“白體”詩風的流行又促成了更多同類詩歌選本的生產與流通。
二、《西昆酬唱集》對“西昆體”的引領與示范
除上述以李昉等人為中心的一批唱和類選本外,宋初另一部影響甚大的唱和類詩歌選本是《西昆酬唱集》。《西昆酬唱集》乃楊億與同僚于真宗景德二年編纂《冊府元龜》時,修書之余的更迭唱和之作。集中收錄楊億、劉筠、錢惟演等18人的唱和詩247首。
據楊億《西昆酬唱集序》,西昆體詩人的詩歌趣尚在于“雕章麗句”,認為只有辭采富麗精工的詩歌才能“膾炙人口”。為此,他們將詩歌的創作過程抽繹為一種基于一定學養的程序化和技巧化的行為:先是“歷覽遺編,研味前作”,廣泛閱讀,反復體味:然后是“挹其芳潤”,根據所需擷取詞句、意象,加以巧妙地勾連、縫合、打磨,最終制成詩歌成品。“詩人只要多讀書,熟悉前人作品,將其詞句和意象根據需要重新加以組合變化,就可以做出詞采華麗、聲韻流轉的詩歌來。因而作詩也就不再是‘緣情遣興了,而是一種理智的安排,用詞的技藝,即使同一題目,也可以由于用詞和用典的不同而翻衍變化出多首詩來,達到更迭唱和、互相切靡4的目的?!?/p>
不難想見,這種將作詩程序化和技巧化的“成功”嘗試,對于當時眾多飽讀詩書卻因稟賦不足等種種原因,而苦于作不出好詩來的普通士子,是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和示范效應的。于是一時之間,群起效之,詩壇風氣為之一變。胡仔《漁隱叢話》前集卷22引《蔡寬夫詩話》:“祥符、天禧之間,楊文公、劉中山、錢思公專喜李義山,故昆體之作,翕然一變?!蔽禾杜R漢隱居詩話》:“楊億劉筠作詩務積故實,而語意輕淺。一時慕之,號‘西昆體。”
在這種盛況空前的背后,《西昆酬唱集》的刊行與流布功不可沒。歐陽修《六一詩話》云:“楊大年與錢、劉數公唱和。自《西昆集》出,時人爭效之,詩體一變。”從歐陽修之語可以看出,正是《西昆酬唱集》的編行,使時人有了仿效、模擬的范本,從而最終導致“詩體一變”。雖然我們今天已經難以用準確的數據來描繪當時《西昆酬唱集》印行熱銷的火爆情景,但從宋人的某些記載我們仍可窺其一斑。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37云:“自楊劉唱和《西昆集》行,后進學者爭效之,風雅之變,謂之‘昆體,由是唐賢諸詩集幾廢而不行?!彼纬跆骑L籠罩,宋人作詩都以唐人為模擬對象,故唐人詩集盛行于世,而《西昆酬唱集》一出,則“唐賢諸詩集幾廢而不行”,足見其影響之巨。
當然,由于西昆體詩歌一味以切對為工,以編織故實為勝,終至流入形式主義的末路,加之其仿效者良莠不齊,一味挦扯,至于剽竊,淪為笑談。蔡正孫《詩林廣記》卷6引《古今詩話》:“楊大年、錢文僖、晏元獻、劉子儀為詩,皆宗義山,號‘西昆體。后進效之,多竊取義山詩句。嘗內宴,優人有為義山者,衣服敗裂,告人曰:‘吾為諸館職捋扯至此。聞者大噱?!?/p>
三、《二妙集》《眾妙集》《三體唐詩》等對宗唐思潮的契合與呼應
江西詩派是宋代影響最大的詩派,該詩派以其眾多的成員、煊赫的聲勢、獨特的風格在宋代詩壇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左右了北宋后期至南宋中期的詩壇。以黃庭堅為主將和代表的江西派詩人作詩既重典范又求創新,力圖師法古人又不拘泥古人,尋求獨出機杼、別具一格的藝術境界,他們認為作詩最忌趨隨人后,所謂“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主張“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化腐朽為神奇”、“有法”入而“無法”出,其根本用意乃是通過熟參古人詩法,以心悟人,最終達于化為我用之目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不無創新意義。但南渡以后,江西詩派流弊日生,隨著隊伍的日漸龐大,開始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其末流不能諳熟江西詩法,一味追求翻新立奇、出人意表,作品生硬艱澀,令人生厭。至南宋中后期,江西詩風遭到懷疑與叛離,以楊萬里、陸游為代表的一批詩人率先突破江西法門,轉學晚唐,歷經淬煉,最終自成風調,卓然名家。他們的成功經驗,對于其后欲以詩名家者。產生了極強的召喚效應。
在此背景下,四靈詩派正式攜“晚唐體”登上詩壇。四靈詩派是南宋中后期永嘉地區的一個詩歌流派,因其代表人物徐璣(號靈淵)、徐照(字靈暉)、翁卷(字靈舒)、趙師秀(號靈秀)的字號中都有一個“靈”字而得名?!八撵`”皆人生失意,仕途困蹇,窮愁潦倒;又皆不甘寂寞,求名心切。在爭名之心的直接驅使下,“四靈”選擇了力倡晚唐,因為他們縱觀當時詩壇,江西詩派之勢日衰,晚唐詩風則有興起之勢,若趁時而倡之,必受人矚目。為了另立新面、樹立名聲,“四靈”進行了諸多努力。編選《二妙集》《眾妙集》,以選本的形式宣傳他們的詩歌主張,就是其努力的一個重要方面。
《二妙集》,清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卷23著錄,謂:“《二妙集》一卷,舊抄本。此書亦趙師秀所編。二妙者,賈浪仙、姚武功詩也?!宾牧际俊惰F琴銅劍樓藏書題跋集錄》卷4亦復著錄,謂:“趙紫芝選編《眾妙》《二妙》二集,世不經見。今吾友顧大石仁效過訪次山秦思宋,執是為贄,次山藏焉,因假摹。書實為宋刻本,不易得也?!贝思再Z島、姚合為“二妙”。專選2人之詩,其推尊賈、姚之意一目了然。
《眾妙集》初無刻本,明末始有抄本現于世,經毛晉刊刻,方得流傳,《四庫全書總目》卷187謂:“此本明季出自嘉興屠用明家,寒山趙靈均以授常熟馮班,班寄毛晉刊之,始傳于世。其書晚出,故談藝家罕論及之。然其去取之間,確有法度,不似明人所依托。疑當時偶爾選錄,自供吟詠,非有意勒為一編。故前后無序跋,亦未刊版行世。惟傳其詩法者轉相繕寫,幸留于后耳。觀其有近體而無古體,多五言而少七言,確為四靈門徑,與其全集可以互相印證。明末作偽之人斷不能細意吻合如是也。”
四庫館臣一方面認為《眾妙集》“去取之間,確有法度”,另一方面又懷疑此集乃“當時偶爾選錄,自供吟詠,非有意勒為一編”。但若我們稍加尋繹,就會發現,此集之編選,其實是頗有深意的。
首先,從所選詩體來看,《眾妙集》專選唐人五、七言律詩,其中絕大多數為五言律詩,正如四庫館臣所言,“有近體而無古體,多五言而少七言”。這表明,“四靈”之“晚唐體”在詩歌體式方面主要即指五律。再者,從所選詩人來看,《眾妙集》所選詩人中,晚唐詩人甚多,彰顯出其推尊晚唐之意;但賈島、姚合無詩入選,因為趙師秀另編有專收賈島、姚合詩之《二妙集》。除晚唐詩人外,大歷詩人入選亦多,這一方面是因為大歷之風是“四靈”所推崇的賈、姚詩風的直接淵源所在——賈島之詩清苦奇僻、清冷凄寒,姚合之詩清麗淡遠、圓穩清淺,皆直承大歷“清”風;另一方面是因為大歷之世是“四靈”所推崇的五律大發展、大繁榮的時期——盛唐詩多古體、少律詩,蓋因其時律詩格律初成、流行未廣,而古體詩汪洋恣肆、渾成厚重,最能體現盛唐詩人積極進取、奮發昂揚之精神;大歷以降則律體尤其是五律大為盛行,因為五律尚清麗淡雅、幽深含蓄,與古體之樸拙蒼涼、剛健雄渾風格迥異,正好與大歷詩人因身世家國的雙重沒落而導致的細膩深婉之情思、閑淡雅致之趣尚相契合。總而論之,《眾妙集》清晰地展現出“四靈”取法晚唐,推尊賈、姚,專攻五律,喜好清雅的詩學主張與審美趣味。
“四靈”的努力沒有白費,在他們的積極提倡下,先前只是微露端倪的“晚唐體”詩風漸成流衍之態,而且聲勢日盛,成為稍后江湖詩人極力仿效的對象。劉克莊曾感慨:“舊止四人為律體,今通天下話頭行。誰編宗派應添譜,要續《傳燈》不記名?!眹烙鹨嘀赋觯骸敖磊w紫芝、翁靈舒輩獨喜賈島、姚合之詩,稍稍復就清苦之風,江湖詩人多效其體。”另外值得補充的一點是,“四靈”之成名,還與另外一部詩歌選本《四靈詩》有很大關聯?!八撵`”曾入葉適門下,葉適對“四靈”甚為賞愛,多有稱譽之辭、揄揚之舉,其中一個重要舉措就是編選《四靈詩》,以詩歌選本的形式隆重推出、大力宣傳“四靈”。許斐《跋四靈詩選》:“蘭田種種玉,檐林片片香。然玉不擇則不純,香不簡則不妙,水心所以選四靈詩也。選非不多,文伯猶以為略,復有加焉。嗚呼,斯五百篇出自天成,歸于神識,多而不濫,玉之純、香之妙者歟。蕓居(筆者按:蕓居即陳起)不私寶,刊遺天下,后世學者,愛之重之?!标斯洹墩训孪壬S讀書志》載有“《四靈詩》四卷”,當即葉適所編之本。
從楊萬里、陸游到“四靈”。南宋詩壇宗唐思潮漸成興盛之勢,在此過程中,《二妙集》《眾妙集》《四靈詩》3部詩歌選本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們與逐漸興起的宗唐思潮相伴相隨,相與契合,為之張目鼓勢、桴鼓相應。而在宗唐思潮日漸興起之際,除《二妙集》《眾妙集》《四靈詩》外,還涌現出了更多的專選唐詩的選本,如《萬首唐人絕句》(洪邁編)、《三體唐詩》(周弼編)、《注解章泉澗泉二先生選唐詩》(趙蕃、韓漉編,謝枋得注)、《唐僧弘秀集》(李壟編)、《分門纂類唐歌詩》(趙孟奎編)等,這些選本數量既多,聲勢浩大,與宗唐思潮形成呼應之勢。
在這些唐詩選本中,最具特色者是周弼的《三體唐詩》。就所選詩體而言,此集專選唐人七絕、七律、五律。是謂“三體”。從所選詩人來看,周弼與上述之“四靈”雖然皆重唐詩,但具體推重唐詩的時段并不完全一致,“四靈”最為推重的是晚唐詩,尤其是賈島、姚合之詩,周弼最為推重的是大歷、中唐之詩。這顯示周弼既洞悉當時詩學理論的趨勢,又具有相當不俗的個人見解;既能契合時代風潮又非人云亦云。
四、《草堂詩余》《花庵詞選》對雅正詞風的疏遠與游離
宋代詞選,大多表現出對典雅趣尚的訴求,這與崇雅黜俗的詞壇風氣、漸行漸雅的詞史進程密切相關。宋代詞選在受到以雅為宗之審美趣尚的熏染和影響的同時,還是崇雅進程的參與者、提倡者、推動者?,F存最早的宋代詞選《梅苑》已有重雅趨向,黃大輿在《梅苑序》中表現出明顯的清雅之好與雅正之趣,特別是他在序中將詞之發生上溯至《詩》《騷》,認為其在《梅苑》中所錄之詞乃“詩人之義,托物取興”,與《離騷》之“盛列芳草”“蓋同一揆”,尊體復雅之意尤顯;《樂府雅詞》之集名既已表明以雅為尚,曾慥自序又明言“涉諧謔則去之”,并將歐陽修詞中之惻艷者悉數刪除,歸因為“小人”“謬為公詞”,可謂用心良苦:鲴陽居士所編《復雅歌詞》與曾慥《樂府雅詞》類似,皆以“雅”名集,明確彰顯出對典雅趣尚的訴求;趙聞禮《陽春白雪》之命名,即已表明書中所選皆高雅精妙之詞,而非淺陋鄙俗之篇,阮元《四庫未收書提要·陽春白雪提要》謂其“去取亦復謹嚴,約無猥濫之習”、“字煉句琢,非專以柔媚為工者可比也”;周密《絕妙好詞》選詞崇尚騷雅清空,清人余集《絕妙好詞續鈔序》謂其“人不求備,詞不求多,而蘊藉雅飭,遠勝《草堂》《花庵》諸刻”。
但在崇雅黜俗的主流姿態之外,也有別具面目、獨立標格者,表現出對雅正詞風的疏遠與游離。這種疏離傾向以《草堂詩余》表現得最為明顯,在《花庵詞選》中亦有所流露。
(一)《草堂詩余》:對雅正詞風的疏遠
《草堂詩余》原本2卷,久已失傳,現存最早者為《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余》,乃何士信所增修。該集所選之詞多北宋詞,風格皆流麗平易,如蘇軾詞共人選22首,除《念奴嬌·赤壁懷古》1首豪放詞因名聲卓著、影響至大而入選外,其余21首皆流麗婉約之作;南宋以來非流麗一路的豪氣詞、雅正詞絕少收錄,如辛棄疾詞,集中共選人8首,皆辛詞中相對流麗者,其豪氣詞則絕無入選。
《草堂詩余》之編集體例也表現出對雅正詞風的疏遠、對通俗詞風的認可。該集現有分類本與分調本2種,現存最早之《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余》為分類本,該本分前、后2集;前集再分春景類、夏景類、秋景類、冬景類,后集再分節序類、天文類、地理類、人物類、人事類、飲饌器用類、花禽類,共11類;這11類下又各細分為若干小類,如春景類分初春、早春、芳春、賞春、春思、春恨、春閨、送春8小類,節序類分元宵、立春、寒食、上巳、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陽、除夕10小類,等等,11類下共分66小類。從這些小類的類目可以看出,《草堂詩余》所選詞之內容大致不出寫景、言情二端,多表現優柔之景、兒女之情、離別之緒;風格則以陰柔為主,缺少一種力度美與崇高美。如此二端,皆表現出其重流麗、尚通俗的審美取向。另外,如此詳盡的分類,如此明白的類目,很明顯是為了取便歌者,也表現出其作為通俗唱本的文本性質。宋翔鳳《樂府余論》云:“《草堂》一集,蓋以征歌而設,故別題春景、夏景等名,使隨時即景,歌以娛客。題吉席慶壽,更是此意。其中詞語,間與集本不同。其不同者,恒平俗,亦以便歌。以文人觀之,適當一笑,而當時歌伎,則必需此也?!?/p>
由于《草堂詩余》對雅正詞風的疏遠,后人往往將其與另外一些崇雅詞選對立起來,抑此以揚彼,如朱彝尊《樂府雅詞跋》謂“得是編,《草堂詩余》可廢矣”,《書(絕妙好詞)后》謂“周公謹《絕妙好詞》選本雖未全醇,然中多俊語。方諸《草堂》所錄,雅俗殊分”。這種二元對立狀況本身也恰恰反映出《草堂詩余》對雅正詞風的疏遠。
(二)《花庵詞選》:游離于雅正與通俗之間
與《草堂詩余》對雅正詞風的疏遠不同,《花庵詞選》對雅正詞風表現出一種部分接受部分疏遠的姿態,或者說,它是游離于雅正與通俗之間。之所以如此,主要與編選者黃升的編纂意圖有關。《花庵詞選》是《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和《中興以來絕妙詞選》2部選本的合稱,因同出于黃升之手,所選時代又相連屬,故在流傳中逐漸合二為一。黃升有《絕妙詞選自序》,序云:“長短句始于唐,盛于宋。唐詞具載《花間集》。宋詞多見于曾端伯所編,而《復雅》一集,又兼采唐、宋,迄于宣和之季,凡四千三百余首。吁亦備矣!況中興以來,作者繼出。及乎近世,人各有詞,詞各有體,知之而未見,見之而未盡者,不勝算也。暇日裒集,得數百家,名之日《絕妙詞選》。佳詞豈能盡錄,亦嘗鼎一臠而已。然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妖冶如攬嬙施之祛,悲壯如三閭,豪俊如五陵?;ㄇ霸碌?,舉杯清唱,合以紫簫,節以紅牙,飄飄然作騎鶴揚州之想,信可樂也?!?/p>
黃氏在序中先是列舉了當時較為流行的3種詞選:《花間集》、《樂府雅詞》(曾端伯編)、《復雅歌詞》,其中《花間集》選唐五代詞,《樂府雅詞》選北宋及南渡詞,《復雅歌詞》兼選唐宋,而又“迄于宣和之季”。以上各選,均未涉及南渡以后、中興以來之詞。黃氏一方面有感于諸詞選之闕漏,另一方面有感于“中興以來,作者繼出。及乎近世,人各有詞,詞各有體,知之而未見,見之而未盡者,不勝算也”,故而別編一集,以續選一代之詞,為宋詞存史,正如四庫館臣所言:“觀升自序,其意蓋欲以繼趙崇祚《花間集》、曾慥《樂府雅詞》之后,故蔸羅頗廣?!币蚱渚幖鈭D在于選詞以存史,故而不囿一端,兼收并蓄,對“盛麗”、“妖冶”、“悲壯”、“豪俊”各種風格之詞皆擇而錄之。
由于《花庵詞選》選詞態度的相對寬容與選錄視野的相對廣闊,不若其他詞選或主雅正或主通俗流麗,而是游離于雅正與通俗之間,既多雅正之詞,亦有相對通俗之作,故而后世對其評價與歸類也時有沖突,有人將其歸入雅詞一類,亦有人將其納入俗詞陣營。如《四庫全書總目》卷199謂其“精于持擇”、“去取亦特為謹嚴,非《草堂詩余》之類參雜俗格者可比”。余集則將《花庵詞選》與《草堂詩余》視為同類,認為《花庵詞選》與《草堂詩余》一樣皆在黜除之列,其《絕妙好詞續鈔序》謂《絕妙好詞》“蘊藉雅飭,遠勝《草堂》《花庵》諸刻”。
雅俗兩種審美趣尚的分化、爭斗與糾結,是促進宋詞發展繁榮的一個重要因素。在此進程中,《草堂詩余》《花庵詞選》等宋詞選本對雅正詞風的疏遠與游離,打破了雅正詞風一統詞壇的沉悶格局,這對于人們獨立思考詞體的發展方向、擺脫獨尊雅正之固有觀念的束縛,是有積極意義的。
作者簡介:鄧建,男,1976年生,湖北松滋人,文學博士,廣東海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廣東湛江,524088。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