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楊
(海南大學 法學院,海南 海口 570228)
我國早在2001年就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信托法》,其中第3條明確規定我國的信托分為民事、營業和公益信托三種。歷經十多年的發展,中國信托業經過不斷規范整頓,信托公司依托信托制度成為唯一能夠跨越貨幣市場、資本市場和實業投資市場的非銀行金融機構。[1](P1)然而,在營業信托蓬勃發展的形勢下,目前私人民事信托在我國尚沒有實踐。然而,在信托的發源地英美等國家,信托與人們的日常生活聯系卻最為密切。[2](P1)近年來盛行的商事信托是從私人民事信托發展起來的。因此,為了完善信托法的理論基礎,發揮信托制度本該具有的功能,有必要對我國信托財產的歸屬加以分析,并提出相應的解決方案。
我國《信托法》第2條規定:“本法所稱信托,是指委托人基于對受托人的信任,將其財產委托給受托人,由受托人按照委托人的意愿以自己的名義,為受益人的利益或者特定目的,進行管理和處分的行為。”在此,我國信托法使用的是“委托”二字,借助民事基本法的一般原理,委托是不轉移財產所有權的,從此處似乎可以得出信托財產所有權是屬于委托人的,且依據條款中“由受托人按照委托人的意愿”,似乎更加印證了信托財產所有權歸屬于委托人。第8條規定:“采取信托合同形式設立信托的,信托合同簽訂時,信托成立。采取其他書面形式設立信托的,受托人承諾信托時,信托成立。”從此處可以看出,信托的成立并不要求轉移財產。第15條規定:“信托財產與委托人未設立信托的其他財產相區別,即在認定信托財產是委托人財產的基礎上,將信托財產與委托人的其他財產區別對待。”上述條文似乎一再地認定了信托設立后信托財產仍歸屬委托人所有。
然而,對于信托財產歸屬于委托人的分析并不是無懈可擊的,因為根據信托法的有關規定似乎也可以得出信托財產歸屬于受托人的解釋。我國《信托法》第2條規定了受托人應以自己的名義,進行管理或處分信托財產,這一規定似乎又認可了受托人對信托財產的所有權,如果受托人沒有信托財產所有權的話,又何以憑自己的名義管理和處分信托財產?[3]在委托合同和代理關系中,受托人都是以本人(被代理人)的名義管理、處分財產的。與此同時,我國《信托法》第16條規定信托財產與屬于受托人所有的財產相區別,試問,若信托財產不屬于受托人,那么,自信托設立開始至結束,信托財產都不會與受托人的財產發生聯系,那為何還要規定信托財產與受托人所有的財產相區別呢?這里似乎又暗示了信托財產歸屬于受托人。
英美法系國家并沒有一個包羅萬象的所有權的概念,一般將所有權分解為若干組成部分,并使得每一構成部分形成一種抽象的存在,彼此之間并沒有很大的差異,[4](P74)在此基礎上,所有權分離的概念在英美法系國家甚為流行。而在英美法系國家,土地保有制度是所有權分離制度的基礎,在土地保有制度下,所有權在多數人之間發生了分離,其中每一個人并不是作為所有人,而僅僅是作為土地的租佃人,這種從原則上否認所有權一體性的土地保有制度創設了一種有利于其他形式的所有權分離的精神氛圍。正是在此基礎上,英美法系國家形成了其特有的雙重所有權制度,具體到信托財產上,規定“受托人對信托財產享有普通法上的所有權,受益人對信托財產享有衡平法上的所有權”,其實質是允許管理從利益享有中分離出來。綜上所述,英美法系的財產理論認為不存在絕對、單一的財產所有權,財產所有權是一系列權利,如收益權、占有權、管理權、處分權等,可以根據需要組合分解。因此,在英美法系中將信托的本質理解為受托人和受益人對信托財產分享所有權。[5](P41)而在實行單一所有權制度的大陸法系國家,物權法上的所有權有著嚴格的定義和完整的法律構造。[6](P29)王利明教授認為所有權具有整體性,所有權的內容雖然主要體現為所有人對物的占有、使用、收益、處分,但是不能認為將這四項集合起來就構成了一項完整的所有權,因為所有權的各項內容是有機地、整體性地結合在一起的,基于所有權的整體性,不能對所有權在內容或者時間上加以分割。[7](P290)這顯然與英美法系主張所有權可以自由組合,根據時間分割的理論基礎有很大的不同。
從上述內容可以看出,所有權概念在英美法系國家和大陸法系國家是有極大的不同的。而具體到信托財產的所有權歸屬問題上,英美法系國家規定受托人和受益人以不同的方式對該財產擁有所有權;然而,在嚴格的大陸法系的所有權概念中,二者都不對該財產擁有所有權,只不過各自對該財產享有不同的權益。這表明,在這種情況下提出對該實物客體享有所有權的問題是不合適的。[4](P100)也正是因為如此,才造成了大陸法系國家在移植信托法方面的困難。
目前我國的主流學說是受托人所有論,但是其理論根基又有些許的差異,筆者在這里將其分為傳統的受托人所有論、信托財產所有權基礎上的受托人所有論和限制性權利轉移學說。
第一種觀點立足于英美信托法的特性,認為信托必須要有財產的轉移,我國信托法中使用的“委托”一詞實際上和英美法系中的“轉讓”一詞具有相同的意義。這種觀點只是簡單地將雙重所有權體制下受托人普通法上的所有權簡單移植為單一物權體制下的受托人所有權,忽視了英美法系與大陸法系所有權概念并不統一的現實情況,忽略了對受益人衡平法上所有權的處理,是不合理的。第二種觀點認為,“信托的設立,無疑導致了信托財產權利的變動,但是委托人的物權法意義上的信托財產所有權的變動,不像普通的買賣或者贈予那樣,從委托人原封不動地轉移給了受托人,而是歸于消滅,同時依法產生了受托人的財產權。在找不到更好的表述之前,可以暫且將該財產權稱之為信托法上的所有權,但其與委托人物權法上的所有權完全不同。”[8]最后一種觀點認為,“財產權的轉移不是信托財產權的完整的轉移,而是根據信托目的限制性地轉移財產權。”[9](P25)從實質來看,后兩種 觀點的根基是 一 致的,即都是在區分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所有權概念的基礎上,對受托人權利的一種限制性安排。
在信托財產的歸屬問題上有許多學者提出了不同于上述觀點的看法,主要有委托人所有說、二元所有權結構說及獨立非物權關系說等。
有些學者認為,信托財產的所有權歸屬于委托人,其通過對于我國《信托法》第1條、第2條和第28條、第29條的分析得出此結論,即信托財產在設立信托前是委托人合法所有的財產,第2條中的“委托”證明了財產未移轉,第28條、第29條使用的術語“委托人的信托財產”更是印證了該觀點,但正如前文所述,我國信托法的規定有許多自相矛盾之處,通過對其他條文的分析似乎也可以得出信托財產歸屬于受托人,這種分析方法忽視了法條中與其觀點相悖之處,從法條到理論的推理方法的合理性、充分性仍有待商榷。同時,有一些學者從其他角度間接暗示了信托財產的所有權歸屬于委托人,處分權作為財產權的一項權能,也是可以基于法律規定和所有人的意志而與所有權分離的。處分權的分離并不一定導致所有權的喪失。[10](P159)
有些學者持“二元所有權論”,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信托法》突破了我國原先‘一物一權’的成文法系傳統,導入了‘名義所有權’與‘實際所有權’分離的‘二元制結構’”,[11]進而認為信托財產的名義所有權屬于受托人,實際所有權屬于委托人,這顯然是對英美法系中雙重所有權制度在信托制度方面的簡單法律移植,是不能成立的,因為我國信托法中并沒有提出“名義所有權”與“實際所有權”的說法,尤其是在物權法中,這種分法也是完全不存在的。在堅持單一物權的法律體制下,單一物權的思想已經融入了我國法律體系的方方面面,對其背離會對整個中國的法律造成極大的影響。因此,雙重所有權體制在我國實際上是不存在的,對于信托財產歸屬的二元化劃分也是缺乏法理根基的。
有些學者認為,“應將當事人的信托關系定性為一種獨立的民商事財產關系而非物權關系,當事人由此獲得的權利不被定性為物權,無須按照《物權法》第5條以法律對其種類和內容的明文規定為依據,從而在傳統民法的物債二分體系上面打開又一個缺口,促進民法學基礎理論研究的反思和創新。”筆者認為,這種方法從理論上來說是最易操作的,因為信托財產所有權的歸屬之所以難確定,就在于其產生于雙重所有權體系下,混雜了物權和債權的因素,此種路徑將信托從物權與債權體系中抽離出來,獨樹一幟,從而可以在設計我國的信托制度時,從有利于發揮信托的優越性的角度出發,不必拘泥于物權、債權的二分體系,發揮其優越性。然而,其缺陷也是十分明顯的,這種跳脫于傳統物權、債權二分體系的設計方法將會遇到巨大的排斥力。換個角度來看,這種方式還是存在不妥之處的,在移植國外法律制度的過程中,必然會遇到矛盾沖突之處,若一遇到矛盾沖突,就另劃一塊區域出來,將會對我國的法律體系造成極大的沖擊,破壞我國的法律體系,從長遠來看,是弊大于利的。
雖然信托和贈與都可以實現財富的傳承,但信托因其具有長期規劃功能以及信托財產的獨立性特征而更適合于財富的管理和傳承。信托設計的優點在于委托人甲一旦設立信托,指定乙為受益人,甲便將財產轉移與受托人丙(銀行)。因信托財產具有獨立性,即使甲今后負債累累,甲的債權人對信托財產原則上無從主張任何權利,從而使甲贈與乙的愿望得以實現。又因信托財產具有同一性,受托人在處理信托事務中獲得的財產仍然屬于信托財產,可以逸出債權人的追及范圍,從而保護了受益人的利益。因此,委托人甲通過信托設計,將其財產在未來轉移給乙,實現了其財產的長期規劃目的。可以說,信托兼具現實贈與(贈與物脫離贈與人資產范疇而不為債權人所追及)及規劃受益(受贈人須達到20歲,心智成熟時,方能支配贈與物)之雙重優點。
我國信托法并沒有對信托財產的歸屬給出一個明確的定位,從法條出發分析又存在許多矛盾之處,既不利于信托法的真正適用,更難以發揮信托制度的優越性。筆者認為,民法上的委托人的所有權屬民法物權范疇,在信托法上可確認受托人享有信托財產的所有權,受益人享有受益權。民法所有權歸于民法解決,信托法所有權歸于信托法解決。
確認受托人擁有信托財產的所有權,受益人享有受益權,不符合大陸法系的傳統民法法理,因為傳統大陸法系的所有權具有自權性、全面性、整體性和歸一性。在民法理論內部,現代所有權理念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用益物權、擔保物權的出現,就是對所有權的限制,換一個角度看,也可以視作所有權與其權能分離的結果。所有權之所以可以并且加速與其權能分離,主要是隨著社會的進步、經濟的發展,交易變得越來越活躍,交易的頻率和速度在加快,交易的方式在增多,創造財富的動機在增強,人們不再重視靜態意義上的所有權,而是更加重視動態意義上的所有權。信托財產所有權與利益的分離,體現了信托財產的法律性質。英美法系把所有權同收益權相分離的現象視作普通法與衡平法兩種所有權關系上的差異,大陸法系則把這種分離理解為所有權與其內部各項權能的分離。但這種權利與利益兩極化的現象,只不過是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對它們的稱謂不同而已,是對同一現象的不同表述,其法律性質是相同的。
在立法模式上,既然大陸法沒有必要徹底轉化英美法的信托財產概念,民法上的委托人的物權也沒有必要動搖。最符合信托本意的做法是在信托法上符合信托目的時,把所有權歸于受托人,受益權賦予受益人。民法解決民法問題,信托法解決信托法問題。受托人在對外處理信托財產時,得以以自己的名義進行,無需征得受益人的同意,從而保障受托人切實發揮才智,實現信托財產的保值、增值;若受益人不滿意受托人的決定,須證明受托人的行為違反信托文件的規定或受托人的信義和善管責任,才可以申請法庭禁止受托人作出相關行為,或要求受托人賠償因作出行為而導致信托的損失。
為了實現信托制度的目的、確保委托人委托目的的實現及保障受益人的權益,確認受托人享有信托財產所有權的同時,也應當兼顧在信托目的下對受益人的保護,即在一定情形下賦予受益人撤銷權能。隨著時間的推移,信托制度的功能已發生了轉變,在現代法治國家對財產轉移的不合理限制已不存在,所有人要轉移財產,完全可以轉讓、贈予等方式進行,委托人不再為了規避法律對財產的處置而選擇信托。在現代信托中,信托制度主要體現為委托人選擇特定的具有專業技能的管理者為自己管理財產,從而實現財產的保值、增值;在他益信托中,信托也體現了保全的法律價值取向,這也是委托人選擇信托所追求的保障。在如何賦予受益人撤銷權能方面,日本信托法規定“在受托人違背信托目的處分信托財產的前提下,受益人對受托人處分信托財產的行為享有處分權”,但其并未說明受益人的此種處分權是否可向轉得者行使。筆者認為,在受托人違背信托目的處分信托財產時,受益人對受托人的此種處分行為享有當然的撤銷權;但此種撤銷權僅在“轉得者明知受托人處分信托財產的行為違背信托宗旨時”方可適用,受益人因此受到的損失應向受托人追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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