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強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在此之后,中國的方方面面都發生著巨大而深刻的變革,“新中國”不但是一種社會實踐,也是一種文化想象,形成了一個具有高度凝聚力的“文化共同體”。1950年代的詩歌集中體現了當時人們關于“新中國”的國家想象與文化認同,而今,半個多世紀過去,對當時的這種詩歌寫作進行重新觀照,可以發現一些有意味的話題。
一、斷裂式的時間神話與頌歌模式
“新中國”的敘述體現了一種斷裂的時間觀:現在與過去是不同的,兩者之間不僅是一種物理時間上的區分,更體現著一系列價值上的分野,比如新/舊、美/丑、善/惡、進步/腐朽、光明/黑暗、歡樂/痛苦、勝利/失敗、自由/奴役等等。如此,“新中國”不但是一種現實、物質的存在,更具有了未來性,代表了對諸多正面價值的向往與追求,成為了“理想”的表征。這里面最具典型性的表達,當屬詩人胡風長詩題目所說的“時間開始了!”也就是說,時間是從現在開始的,此前的時間并不存在,即使存在也是沒有意義的,現在的生活才有意義,一切需從現在開始算起。何其芳的《我們最偉大的節日》中寫道:“終于過去了/中國人民的哭泣的日子,中國人民的低垂著頭的日子;”“終于過去了/中國最后一個黑暗王朝的統治!”這樣一種“新”與“舊”的對比,成為許多作品的潛在邏輯,具有普遍性。石方禹的《和平的最強音》中寫道:“我愛我的祖國/他多難/他美麗/他前途無量/祖國的陽光是這樣溫暖/正因為他的黑夜/陰風慘慘/祖國人民今天這樣地盡情歡笑/正因為他們的昨天/災難重重”。這里面“陽光”與“黑夜”、“昨天”與“今天”的比照,“前途無量”的指認,均體現著一種“時間神話”,時間本身被賦予了價值,成為通體透明的光輝的存在。
這一時期的詩歌大都具有歌頌主題:歌頌新中國、歌頌新時代、歌頌黨、歌頌領袖、歌頌共產主義、歌頌美好未來,等等。與此同時,詩歌寫作也大致形成了一種“頌歌模式”:情緒飽滿、熱烈、激情滿懷;內涵明朗、單向、直白,對抒情對象有著無條件的熱愛,對未來充滿信心;朗朗上口、適合朗誦。王莘的《歌唱祖國》首先是作為歌詞存在的,很多人也把它當做詩來讀:“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我們的生活天天向上,我們的前途萬丈光芒!”它的確比較典型地代表了那個時代的詩情、詩意。賀敬之的長詩《放聲歌唱》所體現的“放聲歌唱”的主體姿態在那個時代是具有普遍性的,其詩歌也非常典型地代表了大多數人民的情緒,表達了對“新中國”的認知與期待,體現著時代的“共名”。
二、一元化的權力結構
新中國成立后,社會的各個層面均逐步進入了一體化的社會改造進程之中,整個社會被高度組織、動員起來,如方之中的詩句所說:“新的人民國家,新的中央政權,金碧燦爛。有如初生的太陽!他要求我們高度的統一性,組織性。”(《人民軍隊的大憲章》)這種“統一性,組織性”既是一個建構、不斷強化的過程,同時也是一種標準和規范,形成了對詩歌寫作的題材內容、價值取向、美學風格等的規訓與選擇。紅旗、太陽、北京、天安門、毛澤東(毛主席)等成為這一時期詩歌寫作的核心意象和關鍵詞,在這樣的情況下,“集體”是大于“個人”,“大我”是高于“小我”的,甚至可以說,是不需要甚至不允許“小我”存在的,只有“我們”、“人民”而沒有“自我”,詩歌被高度政治化和意識形態化了,政治的標準成為衡量詩歌作品價值的最重要和最終的標準。當時文藝政策的權威闡釋者周揚以毋庸置疑的口吻指出:“我們需要的是人民的詩歌。我們的抒情詩,不是單純的表現個人感情的,個人情感總是和時代的、人民的、階級的情感相一致。詩人是時代的號角——抒情是抒人民之情,敘事是敘人民之事。這就是我們的抒情詩的基本特點。”(《建設社會主義文學的任務》,《文藝報》1956年第6號)這是一種復數、集體、“人民”的文學,也是唯一“正確”、唯一“被允許”的文學樣態。詩歌是被納入到政治考量的整體棋局之中的,它是“全國一盤棋”中的一枚棋子,看似浪漫、自由,但實際上無時不受到“規則”與“意志”的掣肘。
故而,可以看到,這一時期的詩歌事實上是作為政治的附庸而存在的,詩歌其最大的價值是證明和宣傳政治目標與任務,詩歌中占主體地位的是祖國、革命、理想、人民、未來、共產主義等龐大、重要的社會議題,詩歌存在的意義必須是以緊密圍繞在權力周圍、“為政治服務”為前提的。這既是一種制度設計,同時也是詩人們或主動或被動的一種現實選擇。袁水拍指出:“當詩人歌頌祖國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必然是領導人民推翻反動統治、建立人民共和國的中國共產黨”,“愛祖國的主題是和愛我們的國家制度、黨和政府的政策相結合的。”(《詩選(1953.9—1955.12)》序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這一時期詩歌與政治權力的關系是怎么強調都不為過的,整個社會由一個個的同心圓所組成,權力核心形成一個具有超強吸附力的黑洞,這是一種一元論、權力至上、權力崇拜的結構,因而也必然出現對國家形態、社會體制甚至具體個人的過度、無原則的拔高與神化。這其中對于政治領袖的崇拜便極具典型性,許多詩人寫詩抒發對毛澤東主席的熱愛、崇拜之情,處在當時的歷史和現實環境之中,這本屬正常,但是當這種情感脫離了正常、理性的軌道的時候,便形成了一種極端、非理性、狂熱的個人崇拜和造神運動,這種現象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已經初露端倪,到后來的“大躍進詩歌”、“文革詩歌”中愈演愈烈,登峰造極。詩歌本應是最為注重個性、抗拒權力異化的,現在卻加入了對權力的頂禮膜拜,詩歌本應是最注重自由精神的,但現在卻被納入了一元化的權力格局,甚至為之欣喜若狂、“放聲歌唱”,這不能不說包含了深刻的悖論與反諷。
三、烏托邦敘事及其限度
1950年代詩歌的“新中國”敘述被寄托了“當家作主”、公平、正義、民主、繁榮等公眾期待,追求一種絕對的自由、絕對的美好,有著明顯的烏托邦色彩,如嚴陣的詩歌所說:“凡是能開的花,全在開放/凡是能唱的鳥,全在歌唱”(《凡是能開的花,全在開放》)這代表了人類一種美好、純粹的理想,但也包含著內在危機。在這里,一切都是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要么光明、要么黑暗、要么勝利、要么失敗、要么黑、要么白、要么善、要么惡,“要么一切,要么全無”。然而,不能不看到,世間萬物是極端復雜的,上述的簡單化描述并不符合客觀實際。同時,這種過于“純粹”、過于“純潔”的觀念從另外的角度來看未嘗不是一種一元化的強權、專制邏輯,如果不是以理性和客觀規律作為基礎,如果沒有對自身的反思、反省,很可能造成社會生活的災難,造成對“人”本身的壓制和踐踏,“美好”的想象可能走向其自身的背面。
如果從藝術、審美的角度來考察,我們會看到這些政治抒情詩其主體性是缺失的,在這里“政治”是大于“詩”的,甚至可以說政治取代、僭越了詩歌,詩歌本身只是從屬性、工具性的。它表達的是關于國家/革命/政治/社會/文化等多位一體的激進、浪漫、不無狂歡意味的想象,體現了一種歷史轉折期的樂觀情緒,但這種樂觀很大程度上是缺乏現實基礎、難以實現的主觀狂想,它即便不是盲目樂觀,至少也是過于樂觀了。諸如“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等表述固然很“浪漫”、很有“詩意”、很有“煽動性”、很能“鼓舞士氣”,但事物的發展自有其規律,想當然的臆想到最后往往不得不吞下現實的苦果。“人民的文學”自然值得提倡,但它仍需要以“人的文學”為基礎,以“人”本身為目的,以個體的存在、個人的價值為前提,否則,“人民”就可能被抽空、懸置而成為一個詞語的空殼,形成寫作中假、大、空的現象,造成藝術上的失敗。而今,回頭去看1950年代詩歌的國家想象與抒寫,不得不說其包含的藝術教訓要遠遠大于其成就與貢獻。
(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