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和灝
摘要:甲午戰爭后,清政府遭遇了自太平天國運動以來最為嚴重的一場國家信任危機。為了重塑其政治權威,清政府采取了比以往更為積極的舉措,圍繞“蘇報案”與列強的“爭鋒相對”正是這一心態的典型體現。本文通過對法國外交部館藏《1903-1904年“蘇報事件”》檔案的解讀,借助跨文化視角實現對“蘇報案”的歷史重構,以期對清政府希圖通過融入當時國際體系以重建國家認同這一設想的審視,從中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國家獨立是重建國家認同的首要條件。
關鍵詞:法國 檔案 清末 國家認同 蘇報案
中圖分類號:K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4)03-78-85
國家認同這一概念源自心理學的“認同”一詞,其定義的外延不僅包含了一國與他國如何交往以及本國國際地位的認知,同時也涉及了本國國民、文化、傳統以及政府對于現存社會體制、政治制度的自我評價等內容。由此可見,如果上述這些方面出現了問題,那么國家勢必將面臨認同的危機,其最直接的后果無疑將開啟新一輪的“改朝換代”。自1895年以后,因為前所未有的巨額賠款以及無以復加的民族屈辱感等多重疊加,即便以往一直固步自封的清末中央政府也開始如坐針氈,盡管“清帝國的疆域依然保留”,但“當時中國國力的虛弱已經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蓖高^柯偉林(William c.Kirbv)的上述論斷,結合認同學說不難發現,當時的清政府正面臨著一場極其嚴重的國家信任危機。而根據清季外交資料(1875-191 1年)的一項統計表明,“主權”一詞雖然最早出現于19世紀60年代,但1902-1910年是這一詞匯使用頻率最高的幾年。由此可見,步入新世紀的清政府其主權意識已有顯著提升,并且伴隨著全國范圍“新政”的推行,無疑也從另一個側面彰顯出清政府對于重建政治權威的急切心理。
也正是處于這樣的背景之下,1903年在上海公共租界發生了震驚中外的“蘇報案”。與以往所不同的是,清政府不但主動出擊,而且還積極利用所掌握的國際法等知識與列強展開了爭鋒相對的交涉,其意圖是想藉此實現列強對清政府“完全主權”的承認,換言之也就是通過維護國家主權的努力,從而贏得國民認同,進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善、甚至扭轉當時清政府內外交困的統治危局。本文以法國外交部館藏《1903-1904年“蘇報事件”》檔案作為研究的主體材料,在重構“蘇報案”這段中外交涉史實的同時,進而考量最后十年清政府“自我救贖”企圖的實施及其成效。
一、交涉伊始清政府之意圖
“蘇報案”是一起在清末中國社會有著重大影響的政治事件,發生于1903年夏天。因該報刊發鄒容的《革命軍》和章炳麟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而觸犯清廷,于是在1903年6月30日,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應清政府要求,以“鼓吹革命”的罪名拘捕錢允生、陳吉甫、陳叔疇、章炳麟、鄒容、龍積之6人,同時還查封了蘇報館,遂釀成“蘇報案”。雖然從章炳麟、鄒容等人被捕之日起,清政府就竭力欲將其置之死地以重塑國威,然礙于事起租界,于是乎與列強交涉引渡事宜便成了無法回避的問題。只是令清廷始料不及的是,由于列強在引渡人犯及其對待清政府態度等問題上的頗多分歧,以至于一個司空見慣的司法問題竟然演變成之后曠日持久且震動天下的外交事件。
首先是英國方面,雖然此次查封蘇報館、傳拘涉案人員皆由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一手包辦,但是英國人在辦案過程中的“漫不經心”和拒絕向清朝政府移交人犯的態度卻著實出乎很多人的意料,“盡管有會審公廨簽發的查封令,然而作為執行者的公共租界警察卻拖延執行,致使蘇報館繼續刊印發行”,而且連最重要的“蘇報案”人犯也“難以順利引渡”。
其次是法國方面,最初是不認同英國的做法,根據1903年8月1日法國主流報刊《Le Temps》(《時報》)所刊載的《外國通報之中國篇》可知,時任法國駐華公使呂班(Dubail)對于引渡問題是持贊成的立場,因為在他看來,依據國際法的處置原則,“一旦完成對‘蘇報案所涉人員的預審,只要清政府向列強提出引渡要求,至于之后再根據中國法律處決這些人員,從法理上來說是無可厚非的”,只不過“(清政府提出的)相關(凌遲處決)刑罰令歐洲文明國家有些難以接受”,此外引渡“還能起到防止租界淪為革命暴動的溫床”。對此,時任法國代理駐上??傤I事拉塔爾(Ratard)亦有同感,在他1903年7月9日致法國外交部長德爾卡塞的公函中更是突出強調了這一點,并且還對英國人“包庇”蘇報案人犯的種種行為予以了猛烈地抨擊,“我和美國、德國同僚一致認為:必須采取行動,不能讓少數英國人在公共租界為所欲為”,因為“他們已然成了革命黨在上海最稱職的保護人”,所以非常有必要“讓北京公使團出面,對工部局的‘不法行為予以追究”。
至于其它列強的態度,俄國駐華公使雷薩爾(Lessar)力主引渡,因為他想以此“作為換取俄國在中國東北地區實現壟斷的政治籌碼”。而意大利駐華公使嘎里納(Gallina)則認為引渡需要慎重考慮,因為在他看來,“引渡其實關乎著列強一直以來所標榜的道義、信用以及特權能否真正得以兌現”這一重大問題。對此,法國《Le Temps》(《時報》)也是同樣的看法,“我們(西方國家)決不能在遠東地區再以犧牲人道主義來繼續我們西方文明的影響,我們在東方國家已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此外《時報》還指出“絕不能輕易地在我們統治的領土上讓出特權,因為這將被視為軟弱的標志,那樣不僅有損于列強的聲望,而且還會使當地政府對我們產生蔑視”,由此可見,當時《時報》的態度顯然也是不可輕言引渡。
正因為關于引渡問題沒能達成一致,所以列強比如法國政府,并未立刻對此明確表態,只是在8月3日的時候,由法國外交部長德爾卡塞(Delcasse)致電法國駐華公使呂班,要其先行“查明被捕記者將會在何種前提下向清政府移交”的具體細節。隨后不久,也就在8月5日、9日,呂班先后回電德爾卡塞,向其詳細報告了北京公使團有關引渡問題的初步意見:
首先是列強問的立場,“德、奧、俄、比、荷、西、法主張向清政府引渡;意、美提出有條件引渡;英、日拒絕引渡”
其次有關引渡問題的處置方案,鑒于“北京公使團無法就引渡問題達成一致,現將這一事件處置權又交還于上海領事團”。
綜上所述不難發現,其實問題的癥結又回到了原點,那就是英國人的阻撓,因為其它列強都已經不同程度地認同了引渡,而至于新興列強的日本,當時之所以附和英國,無非主要還是出于英日同盟的緣故,也正因為此,當時呂班提出的解決方案就是“應將引渡問題之協商置于私人層面為宜,為此我已要求駐上海領事(拉塔爾)盡快約見英國領事,以溝通解決此問題”,無疑在呂班看來,消弭列強問分歧的最好辦法就是說服英國,可始料不及的是,后來的事態發展卻戲劇性地讓法國由說客變成了被說之人。
二、交涉期間清政府之力爭
英國方面的“橫加阻攔”完全打亂了清政府原有的計劃,引渡的受阻更是令兩江總督魏光燾坐立不安,于是在“沒有聽取上海道臺與上海領事團有關進一步交涉結果之前”,他便“立即向清廷匯報了上述情況”,清政府獲悉后,立即加大了外交斡旋的力度,“派外務部大臣聯芳接洽北京公使團,以期盡快達成蘇報案犯的引渡,同時繼續堅持無論如何都將處死這些人犯的立場,因為清廷認為這些人惡意中傷大清皇帝的罪責不可饒恕”。
然而此時列強的態度卻已經發生了顯著的變化,繼8月9日“英國議會明確做出拒絕引渡的決議”后,比利時參議院也在同月12日就是否引渡蘇報案人員問題進行了激烈辯論,其間戈布雷伯爵、雷拉諾瓦、維阿內等議員相繼發難,并質問政府,尤其是外交機構“追隨俄國而贊同引渡”的動機,時任比利時外交部長的法弗羅男爵對此的辯解是:“因為租界里不存在庇護權,所以中國政府(清政府)有權引渡”,然而戈布雷伯爵卻不這么認為,因為在他看來,“這些記者一旦被移交給中國政府(清政府),將無法得到公正地裁決和處置,所以本著捍衛司法公正和人道主義的原則,他希望比利時政府應該和英國一道向其駐華使團發出拒絕引渡的指令”;8月18日時任法國外交部長的德爾卡塞也就引渡問題做出了決定:“‘蘇報案這一事件雖然發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與法國并沒有直接的關系,但是(我們的)駐華公使呂班先生之前打算在有關引渡問題會議上持棄權的姿態,我認為這是有違于我們的一貫宗旨,同時也是有違于人道主義的傳統,而這無疑將會使法國背負缺乏責任感的惡名”。雖然呂班對此頗有微詞,但作為法國政府駐中國的總代表,他最終還是執行了這一決定,不過在19日給德爾卡塞的回信中,他仍堅持初衷不改,“我將執行不將中國記者引渡給中國(清朝)政府的決定,但我保留自己意見,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向閣下陳述我的反對理由”。
有鑒于之前贊成引渡的列強紛紛倒戈,例如比利時的動搖和法國倒向拒絕引渡的立場,清政府的策略也隨之有所調整,不再堅持引渡所有的涉案人員,而是將著眼點放在了鄒容和章炳麟這兩人身上,因為“根據庭審中這兩名蘇報案犯已公開承認曾攻擊過滿清政府和皇帝的事實”,所以上海道臺袁樹勛轉而“向上海領事團提出只引渡這二人的申請”。對此,大多數列強駐滬領事是認同的,但“由于北京公使團中的部分國家公使還在與清朝外務部磋商引渡事宜”,所以上海領事團只得再次將此事的決定權交還給了北京公使團,隨后在“英國駐華公使的積極運作”下,最終北京公使團收回了下放的交涉權力,自此“有關此事的處置權也就不再由上海領事團區處”。對于這樣的結果,時任法國駐上海代理領事的拉塔爾甚為不滿,在他致外交部長德爾卡塞的信中這樣抱怨道:“我實在不明白為了幾個革命黨去得罪中國(清朝)政府,會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好處。目前公使團和領事團中的大多數人意見是統一的,唯有英國和他的盟友日本”,然而“法國外交部已做出決定:不引渡”,于是“會審公廨有關蘇報案犯的廷審也暫停,人犯繼續羈押在會審公廨的監獄中,以等待新的外交指令”。
面對再一次的落空,清政府依然沒有放棄,只不過這一次轉而從法理上,即通過國際法等世界通行之慣例以期望獲得列強的理解,甚至是支持??陀^地來說,8月30日兩江總督魏光燾致美國駐上海領事古納的公函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對處于矛盾之中的列強在華代表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其中尤其是一些法國駐華外交官頗為之所動,因為魏光燾在信中明確指出“根據中英相關條約第21章規定,假如中國罪犯藏匿于開埠口岸之英國所屬船艇和房屋中,一旦中國政府向英國領事提出引渡要求,他們將必須移交給中國政府。類似條款也可見于中美、中法、中德、中俄、中日、中意、中比、中西、中荷以及中丹的相關條約中”,況且“蘇報案犯皆為中國人,無論他們在何地犯法,其實都是在滿清王朝的版圖之下,所以將這些罪犯交由中國政府審判和處罰是合情合理的,而這也體現了中國的主權完整,不容他國對此橫加干涉”,而且“嚴懲這些罪犯不僅為了嚴肅綱紀,而且也是為了維護國家安定和保護貿易安全”,所以“根據相關條約規定,應該將這些罪犯立即移交給中國政府”。對此,時任法國駐華公使的呂班可謂感觸良多,倒不是受困于“列強與清政府所立之條約”,因為那些在他眼中“不過是一種形式”,真正令他擔心的是“如果不引渡,可能給會審公廨開了個危險的先例”,況且“引渡在歐洲已成為國際慣例,只有在一些特別條例或約定的情況下,政治犯才不在引渡之列,然而列強與中國政府并沒有類似的約規”。
對于呂班的困惑,法國外交部長德爾卡塞在9月28日的回信中再一次重申了法國政府的立場,“在英國駐法公使的奔走下,法國已附議了英國關于‘蘇報案的立場,所以接下來,你作為駐華公使的最主要任務,就是聯合英國公使向中國政府(清政府)施壓,從而迫使其同意上海道臺(袁樹勛)有關解決“蘇報案”的方案,即蘇報案犯將在會審公廨接受一個由中國高級法官參與的法庭審判,并且保證他們不會被判處死刑或終身監禁,至于“兩江總督(魏光燾)的引渡理由,雖然十分有趣,但是你(呂班)無須理會”。這一指令無疑也宣告了清政府引渡計劃的徹底失敗,因為10月7日呂班在致德爾卡塞的公函中明確告知:“引渡問題事實上已不可能實現”,可見列強問的意見已逐步趨向一致,而這從另一個側面也反映了之前列強中贊成引渡陣營的瓦解。
然而清政府并不甘心就此失敗,仍欲最后一搏,于是兩江總督魏光燾拒不接受上海道臺袁樹勛的上述解決方案,依然維持原有立場不變,可是這一切皆是枉然,因為從10月19日呂班致德爾卡塞的公函中可知,“盡管在‘蘇報案問題上英俄公使分歧明顯,但我們還是在表面上維系了列強一致的原則”,不過由于俄國政府尚未放棄原有贊同引渡的立場,所以本著加速推進交涉之目的,呂班提議:“可以給中國(清朝)政府提供一些擔保,這樣一來,中國(清朝)政府就能夠保全臉面,而我們(列強)也可以走出目前的交涉僵局”。不久之后,上海領事團即秉承北京公使團意旨向兩江總督魏光燾正式傳達了列強方面的最終決定,即“北京公使團不同意引渡蘇報案犯,但會對他們進行審判,并且是在一位中國高級法官在場情況下進行”。
鑒于已無法扭轉列強的立場,11月19日,“兩江總督(魏光燾)回復上海領事團,表示接受他們的提議”,而這也標志著清政府在引渡問題上已完全放棄了努力,對此,列強方面表示了歡迎,例如在12月8日比利時外交部長致法國外交部長德爾卡塞的公函中這樣寫道:“比利時參議院在獲悉不再引渡的決定后,議員們歡欣雀躍,并為是拒絕引渡之國際聯盟中的一員而感到自豪”。
“蘇報案”之解決自此其實已無懸念,面對列強的“峰回路轉”,清政府其實無力抗衡,所以有關“蘇報案”的國際交涉也由此完全進入了列強的軌道,“12月17日會審公廨中國法官關于對鄒容等二人的判刑意見,英國陪審員首先提出異議,并拒絕出席這一宣判。盡管上海道臺(袁樹勛)希望上海領事團能盡快執行這一判決”,但是“領事團以列強一致原則,明確表示了拒絕”,同時還進一步威脅滿清政府,“假如中國法官的判決不能在短時間內有所改變,那么鄒容等二人將同其它四名案犯一道被無罪釋放”。不過針對上海領事團有關上述問題的請示:“如果會審公廨中國法官和歐洲陪審最終無法達成一致,什么時候釋放這些案犯最為合適”,當時的北京公使團“并沒有立即對此請示做出批復意見,因為是否要再次進行直接的外交干涉,則完全取決于中國(清朝)政府的態度”。對此,清政府已是無計可施,于是同意改判:“鄒容等二人,一人被判強制勞動的兩年監禁,另一人是強制勞動的三年監禁”,當然列強方面也做了些許的讓步,即“兩人一旦刑滿,即被永久逐出在華之歐洲租界”,就此“蘇報案”交涉終告一段落。
三、交涉結局之歷史思考
為了能成功實現“蘇報案”人犯的引渡,清政府內部無論從中央還是到地方可謂無一不據理力爭,當然這一番努力背后的真正用意也是昭然若揭,那就是通過國家主權的維護,從而贏得民心,進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善當時清政府內外交困的統治危局,并最終實現清王朝政治權威的重塑。
雖然最終的結果對于清政府而言,無非是再一次的鎩羽而歸。但是不可否認的一點,此時的清政府比以往任何一個時期更為積極地融入國際社會,并希圖采取更為主動的姿態,以求更好適應與更好應對當時以列強為主導的全球化挑戰。以“蘇報案”交涉為例,清政府主動采用國際上解決爭端之慣例——國際法與列強周旋,雖然未能達成所愿,但仍值得肯定。盡管郭紹敏先生在《清末立憲與國家建設的困境》一書對國際法之功用提出了質疑,因為在他看來,“在殖民主義時代,國際法多被認為是基督教世界中文明國家間的規則體系,而中國等半開化國家以及眾多的野蠻國家是不配享受國際法權利的”。但是作為一個經歷了“從天下到國家”巨變的國度,如何盡快地建立起一個具有近代意義、適應時代潮流的主權國家,不僅對于清王朝,即便對于整個中華民族都具有不可取代的緊迫性與現實意義,所以從這一角度來看,清政府在“蘇報案”交涉期間的表現對于實現上述這一宏大歷史任務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
其次,從交涉的成效來看,圍繞“蘇報案”的這場中外博弈,從根本上來說,其實是列強為爭奪在華利益所進行的又一次角逐。比如俄國,看似始終與清政府站在一起,俄國公使雷薩爾就曾堅持認為“對皇帝的詆毀不是一項政治罪,而只是普通法下的一種罪行,所以這些犯人應受到嚴厲制裁”,但借用當時法國《時報》的分析,其意還在于換取清政府對其壟斷中國東北的支持;又比如法國,之前為何贊同清政府,理由很簡單:“出于對外國租界成為革命暴動策源地的擔憂,因為這將會影響法國在華的貿易”更何況經歷義和拳運動的沖擊,一貫重視對華輸出價值影響的法國也開始變得更為“實際”,1902年后法國“在中國事務上只著眼于解決與其關系最密切的教案問題,而在其它方面則盡力避免過于刺激清政府,此舉的實質就是換取清政府保護其在西南的既得利益”,當然法國也“不會放棄一切進一步掠奪權利的機會”,而之后為何又站到了英國人的一邊,其根本原因還在于巴黎方面最終認同了英國有關維護列強在華權益的認識,比如列強在華的治外法權和租界地特權等等,同時也接受了英國方面有關“蘇報案”問題的定性:“‘蘇報案所涉記者被控罪名其實是一項政治罪,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把他們引渡給中國當局”;再比如英國,作為始終如一的反對者,看似與清政府針鋒相對,而有意“袒護”革命黨人,以至于法國在華外交官曾多次表示不解,甚至是誤解,然而從英文報《字林西報》的評論可知,原來英國人所擔心的是清朝政府會借“蘇報案”,從而達到干涉列強在華租界領土之事務。更何況瓜分狂潮之后,長江流域就一直是英國人的勢力范圍,所以發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蘇報案”,英國人自然不會等閑視之,因為這牽涉到了英國在華的核心利益,即所謂租界地特權是否能得以維護的問題,而并不僅僅只是清政府眼中引渡這一司法概念所能簡單詮釋,所以英國勢必會站出來,即便可能為此開罪其它列強,它也在所不惜。由此可見,其實列強問的斡旋才是決定“蘇報案”最終走向的關鍵因素,也正是因為大多數列強最終認識到了英國人的外交努力與其各自在華利益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這才有了“蘇報案”最終的峰回路轉。
所以不得不接受的一個事實,作為“蘇報案”之始作俑者清政府其實只是一個“配角”,因為自鴉片戰爭以來,各列強在中國開埠城市所辟出的租界地以及不斷擴展的領事裁判權等等,實際上已基本剝奪了清政府對治下領土所享有的絕對國家主權及相關權利,所以上海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和英國政府可以毫無顧忌地面對清政府的種種合法合情的據理力爭。更何況歷經了八國聯軍洗劫之后的清政府,此時更像是唯求在列強紛爭下自保的小朝廷,盡管這一衰敗王朝猶如其垂垂老矣的鐵腕統治者慈禧,仍似乎再欲掙扎,因為面對甲午慘敗的民族覺醒以及百日維新的無果而終,民心倒戈革命與社會力主變革等諸多問題的集中大爆發,使得風雨飄搖的清政府繼太平天國農民起義之后再一次有了惶惶不可終日的危機感,而這一危機的根源之一正是國民國家認同感的分崩離析。為此,清政府采取了比以往更為積極的姿態意圖重建原有的國家認同,即清政府是中國唯一合法的國家代表。所以“蘇報案”伊始,清政府便主動介入交涉,希望通過成功引渡革命黨人以及積極融入國際體系的這一系列舉動,從而重拾國民的信任。然而事與愿違,作為傳統世界秩序的局外人——沒落的清政府實際上根本無力為它的任何維權主張,比如“蘇報案”所涉及的人犯引渡其實是一次中國司法主權的合理伸張,即便當清政府引用國際法之慣例,然而在“世界規則”的制定者——列強看來,不過一形式耳,法國外交部長德爾卡塞就曾明確告訴其駐華公使對此可以不予理會,而這從一個側面不僅凸現出清末中國備受列強欺凌的局面并沒有絲毫改變,盡管從中法戰爭以來,清朝政府一直試圖以列強制列強的策略,來爭取外交主動和減少國家損失,可結果卻是在出讓更多國家權益的同時,也進一步受制于列強的操控和影響,同時更揭示出清政府已經喪失了繼續作為中國國家代表的國際認可,改朝換代無疑勢在必行。
綜合上述分析,不難發現清政府在企圖借引渡之國際交涉以達成重建國家認同這一目標之際,卻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即國家獨立是重建國家認同的首要條件。因為按國際法原則,處置國與國的關系是以擁有獨立主權國家為前提的。而清政府自鴉片戰爭來就喪失了獨立的主權,所以在列強眼里,清朝中國與他們國家之間不是平等的國際關系,由此導致了引渡“蘇報案”人犯等的失敗也就不足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