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雅飛
內容提要:將契訶夫的短篇小說《苦惱》與魯迅的《祝福》進行比較閱讀:姚納和祥林嫂都經歷了喪子之痛,都想通過向人講述來減輕一點悲傷。前者是清醒自覺的自我拯救,后者是不自覺的意識相對模糊的自我拯救;前者最終只能向一匹馬講述悲傷,后者有傾聽者,但講述的結果更為殘忍。向別人傳達痛苦是艱難的事情。
關鍵詞:講述 自救 自覺
把契訶夫的短篇小說《苦惱》與魯迅的《祝福》放在一起閱讀,使人感慨唏噓萬千。
一位彼得堡的馬車夫姚納新近遭遇了喪子之痛。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老馬夫連續四次想把這種傷痛訴說給人聽,但沒有一個人愿意傾聽。軍官、尋歡作樂的三個年輕人、看門人和年輕的車夫都匆匆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對他人的苦惱既無興趣亦無耐心,更無關心的熱情。老馬夫最后向自己的馬一股腦兒地傾訴了悲傷,馬兒“嚼草,聽著,聞主人的手”(契訶夫《苦惱》,安徽文藝出版社《契訶夫小說》,1998年版,汝龍譯。下同)。小說有個副標題:“我拿我的煩惱去講給誰聽啊?”。
如果說契訶夫表達的是煩惱無處訴說的苦惱,魯迅則展示悲傷訴說出來之后被踐踏的悲哀。無論如何,講述都是一個困境,向他人講述痛苦更是一個不分國界、時代的困境。
被痛苦包圍,這種痛苦在心里反反復復已經熟讀成誦,意識到自己隨時可能被痛苦的大海吞噬,于是努力要把痛苦講出來以求得片言只語的同情和安慰,這實際上是人的一種自救本能。在風雪中,姚納一邊艱難地趕車,一邊“好幾回轉身去看軍官”,試圖繼續關于兒子死了的話題,但“軍官老是閉著眼,明明不愿意再聽”。三個年輕人取笑姚納的帽子是彼得堡最糟糕的帽子,姚納嘻嘻笑著說“這帽子本是不行啦”;三個人一路上不斷咒罵他,當聽說他兒子死了后,其中一個駝背說“咱們都要死的”;途中駝背還給了他一個“脖兒拐”,他仍然笑著,屈辱地奉承他們“好高興的幾位老爺喲”,然后找到一點講話的縫隙就訴說“我兒子死了”:他卑躬屈膝地對待所有咒罵侮辱甚至挨打,當然是因為小人物已經習慣這種屈辱,也是為了能有機會向這些陌生人講述自己的悲傷。當他決心與一個看門人去“攀談”并被看門人粗魯地趕走后,他“傴下腰,任憑苦惱來折磨他”,但沒過五分鐘他就仿佛感到了“銳利的疼痛”,無法忍受,于是不顧一天的勞動成果還不夠他和馬吃飽,就決定回住處去。但回到住處也沒有人愿意聽他的講述,還未開口,起來喝水的年輕人就睡著了。在整個過程中,姚納盡管小心翼翼,講話支支吾吾,但都是積極主動地試圖去訴說,或者說,他都在積極地想方設法自救。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無法忍受這種鋒利的疼痛,必須講出來才會使自己好受一些。
如果說姚納的自救是自覺的,那么祥林嫂的自救是不自覺的。這兩個卑微痛苦的生命都遭遇類似的悲劇,但他們的痛苦有所不同。祥林嫂比姚納更悲慘。她的喪子是突然而慘烈的,完全沒有給她心靈的準備或者過渡;并且,她的痛苦伴隨著無限的自責:如果自己能料到春天也會有狼到村子里來,如果自己不那么大意讓阿毛一個人到門口去剝豆,她的阿毛就不會死——所以她的訴說都從“我真傻,真的”開始。兩人的精神狀態也很不相同:姚納主動搭訕,即使受到侮辱也試圖努力把自己的悲痛講出來;祥林嫂不作鋪墊,不看對象,直接自顧自地講下去。魯迅寫了祥林嫂兩次講述,第一次講述一般都會認為是對四嬸講,但細讀文本,其實不然。衛老婆子“現出慈悲模樣”絮絮叨叨向四嬸介紹祥林嫂的慘況,最后一句是“我想,熟門熟路,比生手實在好得多……”,這里魯迅用了一個省略號,意味著衛老婆子的絮叨還未完,此時,祥林嫂就開始講述了:“我真傻,真的,”比較第一次來魯鎮,她“順著眼,不開一句口”,“不很愛說話,別人問了才回答”,這次的搶話就顯得非常突兀。魯迅用一個標點符號表明祥林嫂的精神狀態已經不好了,實在是大師手筆。另有一個句子也容易被忽視:“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一般來說,講話如果有明確的對象,眼睛應該對著誰,但這里作者沒有寫她的眼睛望向誰,這意味著她其實并非目標明確地和四嬸講。只是因為這里有兩個人,只要有人就可以講述。她也不會去思量四嬸聽了自己的遭遇后可能會同情地“紅了眼圈”,最后會收留她。魯迅在寫祥林嫂第二次講述的時候就明確多了:“她全不理會那些事,只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不寫兩次講述,就不足以體現人物內心深廣的悲痛,亦不足以展示人心的冷漠殘忍。
姚納的自救是清醒的,主動的,積極的,最后向他的馬講述,這可以視為一種退而求其次的自救;而祥林嫂則是混沌的,更像是一個溺水瀕死的人,不分對象,不作鋪墊,直接抓住便是,只是她最后什么也沒能抓住。
在姚納第二次碰壁后,契訶夫這樣寫道:“一群群的人匆匆地走來走去,沒人理會他和他的苦惱……他的苦惱是廣大的,無邊無際。要是姚納的心炸裂,他的苦惱滾滾地流出來,那苦惱仿佛會淹沒全世界似的,可是那苦惱偏偏沒人看得見。”這段話關懷的廣度已經越過姚納而至所有蕓蕓眾生。軍官、三個年輕人、守門人、年輕車夫,所有這些人都有可能是姚納,他們內心也一定有廣大的無邊無際的苦惱,他們的苦惱也許也找不到地方訴說。契訶夫通過姚納要表達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最終要表達的是人的孤獨;即使操同一種語言,長同一種膚色,人與人之間彼此取暖亦是何等艱難。魯迅比契訶夫要更“冷酷”,他讓祥林嫂成功地得以訴說,他著意要表現的是人如何踐踏侮辱別人的痛苦,于是,整個世界在這一刻簡化為“看/被看”的模式。個人內心最刻骨的悲痛到最后只能成為一種展覽,他人從中獲得的只是觀感的滿足,滿足過后便是厭惡乃至踐踏,同情、理解、慰藉都是奢侈。如果說契訶夫小說中的馬還多少給人一點安慰,那么,魯迅的悲傷與絕望則把人帶入無底的深淵。
世上大概只有少數人才能把人生當成一個容器,里面裝著快樂,同時也不丟棄悲傷;世上大概只有極少部分人能把最大的悲傷獨自扛著而正常地活下去;世上大概只有極少極少部分人能把悲傷化為力量,或者通過自身修為將悲傷化解。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一個管子,喜怒哀樂都要流出來,悲傷更加要流出來,不然生生地把自己憋成內傷。所以木心認為“瘋子,就是導管的淤塞和破裂”(《同車人的啜泣》,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哥倫比亞的倒影》,2012年版)。人窮盡一生,其實都是一個講述的過程。講述成功,講述幸福,講述災難,講述悲苦……有的通過講述來證明自身價值,有的通過講述希求慰藉。但結局往往相似:越講越孤獨。這與時代、國別無關,這是人類永恒的困境,永恒的悲劇。
契訶夫和魯迅都是學醫出生,他們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時代,站在科學理性的角度,看到了社會無邊的黑暗。當姚納被三個年輕人辱罵的時候,他“寂寞的感覺漸漸淡下去,不那么沉重地壓在他心上了”——當人遭遇另外一種直接的痛苦時,喪子的悲哀就暫時擱置了,所以心里反而好受了一點。當人們厭倦了祥林嫂的故事,粗暴地打斷她的講述,“她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看著他們,接著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沒趣。”偉大的作家對卑微生命心靈的悲苦體會得如此纖細入微,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恰恰成了孤獨人類最大的希望與慰藉。
(作者單位:浙江省紹興市第一中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