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金庸小說中人物名字的深意與話題性

吳奕欣

摘 要：新派武俠小說的集大成首推金庸，金庸的小說中出現了為數眾多的人物，這些人物的名字大多有其背后的深意。同時，關于金庸小說中人物的名字也引起了經久不衰的網絡熱議，甚至于出現了過度解讀。這些，都是值得探究的。

關鍵詞：金庸小說；人物名字；傳統文化；網絡話題；過度解讀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26-29-03

有道是“人如其名”，往往父母為孩子取的名字都蘊含著對孩子人生發展的期望，而文學創作中，作家筆下的人物雖也像是作家的孩子一樣，但顯然更多時候，小說人物的名字暗藏著人物的命運軌跡，這方面最高深的當屬《紅樓夢》這部經典名作，幾乎每個人物的名字都有對應的深意在其中。而素有“歷史文化”小說之稱[1]的金庸武俠小說中，也有不少人物的名字值得一探，這些名字或者包含傳統文化元素，或者充滿金庸對其命運軌跡的暗示，并且引發了不少關于人名的熱烈討論。

一、人物名中深意舉隅[2]

金庸小說中人物眾多，這些人物的名字大多占了一種以上的取名套路，以下各類中所舉例子，只是更具代表性，并非只屬于這一種類型。

（一）暗含經典、成語，對人物的性格或命運進行暗示。金庸小說的文化底蘊不止來源于儒釋道三家經典，還有強大的古詩文功力，早在《書劍恩仇錄》中，金庸就借陳家洛之手創作過古詩。那么，先從來自于儒家經典的名字談起，最典型的是外號“君子劍”的華山派“岳不群”，這個外號和名字似乎首先令人聯想到卓爾不群、翩翩君子的模樣，而實際上呢，《論語》中有“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之語，這一來，“名為小人而號為君子”的岳不群的形象已是不言自明。但這一典故，在并未讀過《論語》的人看來卻是陌生的，金庸以這樣隱晦的方式，將岳不群的性格藏在了他的名字當中，暗示了岳不群將是一個小人。出處相同的還有阿朱阿紫這對姐妹花，阿朱是蕭峰一生摯愛，死在蕭峰手下，也永遠留在了他心里；阿紫則是對蕭峰癡情一生，卻從不能得到同情與愧疚以外的感情。姐妹倆的名字來自于《論語·陽貨》中“惡紫之奪朱也”一句，朱在中國的用色傳統中是正色，紫則是雜色；阿朱溫婉聰慧，撫慰了蕭峰的失意，是蕭峰心中的正位，而阿紫刁蠻任性、心狠手辣，是邪派；“惡紫奪朱”在后世早已演變為“以邪勝正”的代言詞，暗指了阿朱將為阿紫所代，而阿紫也終究是邪位而非正位，永遠不能真正占據蕭峰心里的正統地位，然而這同樣是熟悉《論語》的讀者才能發現的“暗語”。來自道家經典的則有“大盈若沖，其用不窮”的令狐沖、任盈盈夫婦，令狐沖的性格自由不羈，然而若是一味放縱，就會沖過了頭；任盈盈也本是足智多謀、霸氣十足的圣姑；兩人相遇之后，任盈盈顯露出溫婉動人的一面，令狐沖開始懂得克制，夫婦倆成為知音知己、互補互生，很有老子“陰陽相生”的辯證法的味道。此外，還有來自《周易》“否極泰來”的紅花會四當家文泰來，因為探聽到乾隆帝的秘密而為乾隆所不容，被清廷重兵把守，尤其是其中的張召重這一武力高強、陰險狡詐的強敵，紅花會與他交手可以說是屢戰屢敗，群雄數次搭救都損失慘重，重傷的文泰來被救出又被抓回、面臨絕佳逃脫機會卻因余魚同而回頭，如此反復陷入險境，不止他的嬌妻駱冰、紅花會群雄為他寢食難安，就連讀者都為他而憂心忡忡，果真是面臨最危險的境地，可在這背后，他名中的“泰來”早就暗示了他最終會脫離險境，這也是《周易》中最經典的“物極必反”的原則，文泰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經歷已經包含在了他的名字當中。再如，《靈樞》《素問》兩部醫學著作結合而成的毒手藥王之徒“程靈素”，兩部醫著暗示了程靈素是一位醫術高明的醫者，一個“靈”字又暗指她聰慧機靈的性情，而她最終為救胡斐而甘心啜毒而死，這既是愛的至深之境，也是醫的至善之境，她在明知自己面臨的將是毒發身亡的結局，依舊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這也早就暗藏在她的名字當中。此外還有，為不忘靖康之恥而生的“郭靖”“楊康”，來自《詩經》中“清揚婉兮”的“木婉清”，機靈可愛、“鐘靈毓秀”的鐘靈，“笑語嫣然”的神仙姐姐“王語嫣”，“壽比南山”的膽小鬼“壽南山”，一語道破天機“石破天驚”的石破天，英雄氣概“頂天立地”、剛直無比的明教教主陽頂天。這些名字有些來自人們耳熟能詳的典故，有些則需要稍作挖掘才能了解其中深意，它們都包含著金庸對人物的評判以及對人物人生經歷的暗示，在某種意義上，亦是在考驗讀者的文化修養。

（二）點明人物性格、命運，配合情節發展，暗含小說主旨。

1、人如其名。有的名字包含了人物身上最突出的特點，比如何鐵手和胡一刀這兩樣兵器。而有時，一個名字是數層內涵包起來的，就如《倚天屠龍記》中“楊不悔”這個名字，既飽含紀曉芙的一片癡情，又暗藏不悔妹妹在愛情道路上的選擇，最終又應了整部小說“掙脫束縛、愛而不悔”的主旨。在同一小說中的“小昭”，引張無忌入密道、破乾坤大挪移之謎、救眾人于波斯總教之難，這個小女子真是應了一個“昭”字，處處為人指路照明。依舊來自同一小說的“滅絕師太”，也是一個心狠手辣，趕盡殺絕的狠心人，此外，也是她滅絕了周芷若心中善良的一面，親手將自己的徒兒異化。名字自成一句反問的“何足道”則更是巧妙，他自謙“昆侖三圣何足道”，實則無疑、琴藝、棋藝極為高超，郭襄在遇見他之后，很快就開始轉向失意、失望，最終放棄了尋找楊過，亦是“一段深情何足道”。《連城訣》中人淡如菊的凌霜華，與丁典的愛情凄涼收場，最終更被自己父親活埋，當真是一朵凌霜的花。再如“包惜弱”和“穆念慈”婆媳倆，生性仁慈軟弱，包惜弱的軟弱使她不忍拒絕王爺深情，繼而不得已讓兒子以小王子的身份成長，穆念慈則是“楊康虐我千百遍，我待楊康如初戀”，這樣的兩人最終都是慘淡收場，是性情軟弱的必然命運。而郭靖為“楊過”取這個名，則是希望他能有過則改之，不要再步父親的后塵，后來楊過一再誤會郭靖是自己殺父仇人，也的確能悔過。“袁承志”這個名字就如字面看來簡潔明了，他生來就是要繼承父親袁崇煥的事業的，而后來他成為武林盟主、歸入闖王麾下，又在刺殺韃子皇帝一節為民族觀念與民生大計而猶疑，確實頗有承志之感。而“獨孤求敗”這四個字，已經說盡了一代劍圣的一生，當世上真有那么一個人，境界高到無人可敵，那種高處不勝寒之感，盡在這寥寥四字，深深哀涼。

2、人反其名。有人如其名，自然也有完全往反方向成長的，就如“東方不敗”，最終難逃一敗；而精明雄心如“任我行”，卻處處不得他行，反被困梅莊十二年，也沒能穩坐教主之位；風流放縱、為情而死的公子爺，名字竟叫做“歐陽克”；“張無忌”雖然名為無忌，卻處處受制、人情難卻，除了與趙敏的感情之外幾乎不曾自己拿過主意，修習乾坤大挪移、任明教教主、與周芷若訂婚又棄她而去，全是被迫；“謝遜”則是自負才學武力，視世俗禮教如無物，在遭遇家庭變故之后，更是嗜殺成性，全心全意要殺成昆以報仇，完全談不上“遜”；“林平之”和“游坦之”是兩個希望人生平安的名字，但兩人都是孤兒，人生坎坷，前者為仇所害，后者為情所困，最終都是結局慘淡；“武修文”“武敦儒”是兩個一看便像讀書人的名字，武家夫婦也的確希望他們棄武從文，兄弟倆卻偏偏還是喜歡用拳腳來溝通，一點斯文模樣都沒有。這樣的一系列名字，既有“求而不得”的凄涼，又形成一種遺憾的殘缺美。

3、植物意象[3]。女人如花，所以許多女子的名字就是花名，這些花的習性或者意象，都與這些如花女子的人生經歷暗合。先如周芷若，白芷和杜若都是美好的香草，與她清婉的美貌相合，但這兩種香草都是氣香而味苦，杜若更是一種獨株生長的植物，暗指周芷若最終的結局并不完滿，將是獨身一人。再如秦紅棉，紅棉是木棉的別稱，木棉的枝干上長著抵御外侵用的瘤刺，花朵艷麗嬌美，就如她貌美如花，卻是個心狠手辣的“修羅刀”一樣。又如霍青桐，青桐味苦，藥物作用是清熱解毒，正應了她一介弱女子，在眾人的誤會、鄙夷之下，指揮軍隊保護了整個回部，又一再救陳家洛于水火中，最終還選擇了成全妹妹咯絲麗與自己心愛之人的愛情，真可謂善解人難，卻又凄苦不堪。此外，何紅藥、公孫綠萼等等，都是以花入名，似乎她們少有美好結局，就如一句“無可奈何花落去”，她們最終都無可避免地走向凋零。

（三）成對、成系列的人名。《倚天屠龍記》中出現的系列式的名字似乎不少，單單明教當中，就有楊逍范遙“逍遙二仙”，“紫白金青”四大護教法王，銳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五行旗以及名字暗合五行的五位掌旗使：莊錚、聞蒼松、唐洋、辛然、顏垣，再如波斯總教的流云、妙風、輝月三使及十二寶樹王，都是延續一個系列的名字；而武當七俠，在金庸將殷六俠的名稱稍作修改之后，成為“遠橋、蓮舟、岱巖、松溪、翠山、梨亭、聲谷”七個極有意境的地名，儼然繪成一幅武當山水畫；就連反派人物里，都有成對玄冥二老的鹿杖客與鶴筆翁。《天龍八部》中的逍遙派則是活脫是一部道家經典寫成的門派，逍遙派及逍遙子來自于《莊子·逍遙游》，無崖子來自《莊子·養生主》，李秋水來自《莊子·秋水》。而蘇星河的八個弟子，稱函谷八友，“函谷”是一個與老子關系甚深的地名，而八個人的名字：康廣陵、范百齡、茍讀、吳領軍、薛慕華、馮阿三、石清露、李傀儡，分別應了琴棋書畫醫匠花戲八種行業中傳奇人物的名字或故事，比如康廣陵就來自于嵇康與《廣陵散》的故事。逍遙派諸人身上所蘊含的傳統文化元素，實在多到令人驚嘆。《笑傲江湖》中梅莊四友（或稱江南四友）則有些像是函谷八友的縮減版，黃鐘公、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只合琴棋書畫四藝本身的特點，不涉相關人物故事，正如這四人對琴棋書畫極致的癡迷。《射雕英雄傳》中的五絕則是將傳統元素完美融合進了人物當中[4]，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黃藥師在東，東方屬木，他名中藥字帶木，他的蘭花拂穴手、落英神劍等一系列武功都帶上了草木的意象；歐陽鋒在西，西方屬金，他名中鋒字帶金，而他的武功中都帶著蛇、蛤蟆這樣的毒物，暗合金屬的特性；一燈大師在南，南方屬火，他名中燈字帶火，他最強大的一陽指中也有一個“陽”字與火暗合；洪七公在北，北方屬水，他名中洪字屬水，他的武功絕學“降龍十八掌”乍一看似乎與水不沾邊，但事實上，在傳統的神話傳說中，龍往往與水相生，最典型的就是掌雨的龍王；王重陽在中，中位屬土，他的王字中暗含土，與他建造活死人墓、死守不出的事跡相合。

以上舉例大多還只是簡單的介紹整理，接下來，我們就對其背后的成因以及在這些問題的探討中出現的問題淺作討論。

二、背后成因及社會話題

（一）淺談成因

人物名稱的由來并無多少成因可循，但是這種思維方式及其成果，確實是值得探究的，金庸曾說自己寫小說是先構思人物的性格，接著所有的情節都將圍繞人物來構思。也就是說，在金庸的創作過程中，人物都會首先有一個鮮活的形象，那么他的名字飽含深意，也不難想見了。

究其根本，能將傳統文化元素如此巧妙地結合進人物當中，金庸強大的傳統文化修養是其底蘊。諸子經典、古詩文、六藝、古典小說都是金庸精通或了解的領域，豐富的傳統文化材料形成的底子，為他的思維帶來了獨特的古典美，在他構思人物時，能自然而然地助他一臂之力。有人說，金庸小說中，人物的名字用到的都是很簡單的字，像郭靖、蕭峰、楊過、小龍女，可是這么簡單又這么富于美感的名字，其中的任何一個字都不可替換，我們想破了腦袋也不及其十之一二。私以為，這些名字當中還有值得挖掘的歷史元素在其中，一旦這種歷史底蘊與人物經歷、性格相合，即使我們對這背后的故事一無所知，也能隱隱感受到其背后強大的力量，簡單的名字也能發揮四兩撥千斤的驚人效果。

而在傳統文化做底蘊之后，他的小說風格的形成與當時的政治環境和金庸個人的人生經歷的關系亦是切不可分的，畢竟小說就是作家當時的社會、人生經歷的另一種折射。較常被人提起的是《笑傲江湖》中“東方不敗”“任我行”這樣的名字以及喊著“千秋萬代，唯我獨尊”的日月神教，這些情況與文革時期大陸的政治環境極為相近，金庸也在描寫中透出了極大的諷刺。畢竟是做記者、寫政論起家的，金庸對時事的敏感、銳利除了在他的文章中體現，更多的還是被寄托在他的小說當中。還有一點經常為人提起，就是他對女演員夏夢的單戀，金庸與夏夢的人生軌跡的分合，與他的小說中愛情故事的悲喜隱然相合，想必是有些難以言說的關系的，而不少讀者更是認為，金庸小說中的女主角都多多少少帶上了夏夢這位絕代佳人的影子。

（二）其帶來的網絡熱議以及過度解讀[5]

關于金庸小說中人名的解讀，有些有理有據，也與小說情節相合，有些就等同于強詞奪理了，譬如只要一句古詩詞中出現了某個人物的名字，就馬上搬過來，認為這是出處。即使汪倫與李白的情誼是“桃花潭水深千尺”，我們也很難認為怨毒深重的裘千尺的名字就是從此處來的，況且，如果照這個說法，那么裘千仞、裘千丈又該怎么解釋呢？可見，一句傳統文化元素豐富，既吸引了認真的研究，也帶來了附庸風雅之徒的過度解讀，似乎把古詩詞和這些人物聯系在一起，就顯得自己也頗有文化修養，實在是貽笑大方了。在此，引陳平原先生一句話：“真正的書卷氣是與從容不迫的敘述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文化教養，而不是拼命‘掉書

袋。”[6]

關于金庸小說的熱議，近半個世紀以來從不曾停止過，到當今這個時代，這些討論多是在網絡環境中進行的，像天涯、百度金庸吧、知乎金庸專題都非常火熱，每天仍有數十萬網民金庸小說所衍生的話題中進行思想交鋒。網絡這個特殊的生態環境除了帶來更廣泛的議論，也因其低準入門檻，為像上述例子那樣的過度解讀留下了空間。譬如之前十分流行的“初戀才是真愛”的說法，認為楊過的真愛是郭芙、令狐沖的真愛是岳靈珊，為圓滿說法，將小說的一些細節一再解剖。其實初戀與真愛之間本沒有必然聯系，到底誰是真愛也無關緊要，這種爭論無論在小說中還是生活中都是沒有意義的。如果說能將討論放在更高的層次進行，討論金庸小說中的創作手法、文化內涵、文學史意義等等，那么關于金庸小說的熱議也必然顯得理智一些，不至于到現在還有人認為喜歡武俠小說就等同于玩物喪志，畢竟金庸小說雖說是通俗文學，但其文化內涵豐富，給人帶來的體驗，甚至高于某些高雅文學。我本無意抬高金庸小說的地位，但也不愿看這樣的討論將其拉低，僅此而已。

三、結語

談了別人的缺點，也來談談本文的一點不足，上述人物名字的例子，沒沒能做到全面完整，還有類似于地理意象、調侃意味、借自歷史人物等等的人名沒有被談及。且金庸的武俠小說其獨特魅力在于，他的小說當中，不止是人物的名字，武功、武器甚至是地名、事件名，都有著極大的研究空間，時間精力所限，本文暫且無法談到那么全面、細致，甚是遺憾。然而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來日再敘。

注釋：

[1]嚴家炎，《金庸小說論稿（增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頁。

[2]金庸，《書劍恩仇錄》《碧血劍》《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笑傲江湖》《雪山飛狐》《飛狐外傳》《連城訣》《天龍八部》，三聯書店版。

[3]文中所提植物形狀、習性均查自百度百科相應詞條。

[4]感謝吳家平先生在此處的指點。

[5]網絡討論內容來自：知乎社區，金庸專題；百度金庸吧。

[6]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