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書鋒
王開嶺先生在《精神明亮的人》一書的《后記》中提到,多年前他做深夜節目《社會記錄》時,在與世界對話的同時確保和自己的內心對話。他認為,“深夜是內心的掌燈時分,是靈魂紛紛出動的時候。相反,白天,靈魂在呼呼睡覺。一個深夜節目,若顧不上靈魂,就沒了意義。”
教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從事教育教學具體工作的時候,教師需要生命在場、靈魂出動。一個優秀的教師應該聽命于內心理性的呼喚,珍視自身獨特的生命感受,和世俗的教育效益乃個人的“成長規劃”等局于一域的利益算計保持適度的距離。
周奎英老師就是這樣一位在乎心靈感受、擁有教育自覺的理想主義者。二十多年的從教生涯讓他形成了清晰的自我圖像,他的生命底色愈加厚重,他在自己唯一可以站立的地方打量教育、審視教育。他的教育有著深刻的“我”的印痕,他時刻追隨自己內心的掌燈時分。在他看來,沒有教育的理想和信念、沒有專業判斷與堅守品性的教育同樣地沒有靈魂、沒有意義。
27年前剛從師范學校畢業來到江蘇省新沂市時集小學任教的時候,周奎英和其他青年教師一樣有著“做一名好教師”的善良而美好的愿望。他虛心接受身邊老教師、優秀教師的提點,努力完成學校布置的工作任務,致力于在各種各樣的活動和考試中勝出……他像其他“有事業心”(學校領導語)的教師一樣,想方設法提高自己教學和班主任管理的績效。為此,他曾根據自己的預判,讓學生以背誦范文的方式寫“好”作文,提高語文考試的成績;也曾以反復排演過的主題班會應對學校領導的檢查,并獲得“好評”……他似乎比別人更會“靈機一動”。如果按照這樣的路徑走下去的話,他會成為學校里的“優秀教師”,能否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走上“教而優則仕”的道路也未可知。他在懵懵懂懂的初為人師的歲月里,憑著一股原始的沖力,竟然誤打誤撞地收獲了些許“成就感”。
學習與反思讓周奎英懷疑當初自己教育教學實踐的合理性,并逐漸否定了自己的一些做法。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教師需要終身學習”遠沒有今天這么必須和為教師所重視,但是周奎英已開始了專業閱讀——主要是閱讀自行訂閱的《江蘇教育》《小學語文教學》等幾種教育雜志上的文章。如果說通過讀幾本雜志來進行學習算是稀松平常的話,那么周奎英卓異于其他老師的,就是他善于融會貫通、聯系實際,善于反求諸已、反躬自問,他有一顆明敏的、知恥而后勇的心。在和書本上的、身邊的優秀教師無數次的對話之后,他把“真實”當作自己的職業靈魂,開始放任自己和環境之間存在著的抵牾或者說是沖突,他不再奢望在價值觀和行為方式上與他人達成哪怕是表面上的和解與平衡,他往往在任何一件可能的大事小事上拒絕領受慣常的思維和行為方式。他以近乎決絕的態度否定自身業已確認的不當做法。
“好教師”的夢已至盡頭,疏離由此開始,境遇隨之江河日下……教育要做的本應是踐行常識,但在一些學校和教師已成為應試教學堅定擁護者的時代,堅持思想自由、人格獨立還是比較難的。上公開課的時候周奎英試圖把它上成家常課,因而不在其他班級試上或在本班級預演,有時課堂師生的思維“斷路”甚至出現教師被“掛”在黑板上或學生冷場、百思不得其解的狀況,他覺得這很正常,課堂上應該呈現的就是真實的思維過程,思維訓練、思維能力的培養,未必需要一種悅目的、順暢的外部表現。教學無需遮遮掩掩,也無需過度粉飾……這樣的尺度很難為外人道,更難以為外界所公允,所以一段時間過后,他的課堂教學自然而然地淪入了“不冒泡”者的行列。不惟如此,常態下的班級管理雖然師生關系融洽,學生的積極性、主動性也得到了較好的發揮,但是由于羞于鼓噪一種亢奮的氛圍,不愿將學生帶入一種“榮譽至上”的心理胡同,周奎英的班級在量化評比活動中拿不到名次,衛生沒人家搞得徹底,連學生拾到鉛筆頭、紅領巾之類的好人好事也比人家“涌現”得少……慢慢地,曾經的“優秀班主任”成了明日黃花。周奎英慶幸自己的幡然醒悟,這些所謂的“失敗”在他看來都是自己甘愿領受的結果?!俺晒Α钡穆访骰位蔚財[在那里,但他卻選擇了一條人跡罕至、時常面臨斷崖的羊腸小路。
有一年周奎英擔任小學畢業班的班主任,同時兼教語文。外校轉來一些學生,要在畢業班上學。有的班主任老師幾次三番地出試卷考學生,成績好的成了香餑餑,成績差的沒人要??吹侥切┒阍趬厬饝鹁ぞさ暮⒆樱芸⒄f,你們都到我的班級里來吧,進我的班級不要考試。在其后的一年時間里,由于這幾個后進生的原因,一直到畢業考試他班的總成績都比平行班級低了幾分——這很關鍵,在當時的語境下,成績低了班級管理也很難受到肯定,一切榮譽將揮手自茲去。周奎英在上一年可是因為教學成績和班主任工作表現突出而“留守”畢業班的呀,現在,等于自尋“滑鐵盧”。但他不后悔,他說:“反正孩子一定得上學的。我最看不下的,就是孩子無助的眼神。”“在籠子里的鳥兒會奇怪地打量一只飛翔的鳥兒?!敝芸⒆匝运恢痹谔与x那些華美的“籠子”,他知道最深的奴役在人的內心。他希望自己的教育作為能夠經得起光陰測試和道義檢驗,而不是僅僅為了取得“成績”、成“名”成“家”。
一個人只有在與他所處的外部世界的互動中,才能建立和維持自己的自我觀。周奎英在脫離功利牽絆的日子里,成了教育的切已體察者和冷靜思索者。如果說隨著學習型社會的逐步建立,很多年輕的教師都有了新銳的思考、得體的表達的話,那么周奎英的思考和表達更貼近教育現實,更顯得必要和“非我莫屬”?,F實中的周奎英是很反對補課、拖堂之類的占用師生休息時間的做法的——即使臨近考試,他也不會組織學生中午“加課”;即使是上公開課,哪怕教學任務沒有完成,下課鈴一響,他也趕緊“打烊”。
曾有一段時間,他所在的學校為了迎接上級主管部門的“質量評估”,一些班級“自覺”行動起來了:要求學生提前半小時到校,上一節早自習之前的“早自習”,學校及時表揚了有關的班主任老師,盛贊了他們的“責任心”。隨即,大多數班級都坐不住了,他們群起跟風而且哄抬物價般地把師生到校的時間提前了整整一個小時。面對這種現象,周奎英憂心忡忡,他認為這是一種缺乏規則意識的表現,代表的是傳統的、落后的教育觀,與現代教育的要求相去甚遠,同樣也屬于“不守紀律”之列。他深情地寫道:“一個優秀教師的教育史應該是他的幸福生活史。學校管理上的人道主義即在于珍惜師生應該享有的各種權利和幸福。筆者衷心地希望管理者能夠站在一個理性而客觀的高度上,既引導教師科學地發展,走專業化發展之路,也引導他們健康積極地生活,照顧好自己、家人;既成就他人,也成就自己;既辛苦,也快樂……”只要看看我們如今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應試風潮,想想教師單調而逼仄的生存空間,想想他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奈感受,我們就會慶幸幸而有這樣的聲音在呢喃。周奎英不僅僅是在為自己的教育實踐辯護,他也是在為常態的教育生活找尋依據——這樣的木鐸金聲我們聞過幾回?難道教師的全部意義就在于“奉獻”?教師可不可以作為幸福生活的創造者和示范者而存在?
周奎英對教師的境界、教育的真諦、管理的品格等進行了大量的自覺思考,圍繞教育家的問題、教育信仰、教師生活情趣、教師的心理調適等方面的問題等作過諸多論述。他的話語中到處都是自己的影子,到處都是自己曾經的生活軌跡。他反復強調教育常識,倡導教師忠于教育理想、堅守教育良知。在他心中,每一個教師都是無以替代的,都是自己教育人格的培植者,都是自己靈魂的不二言說者。教育常識一旦形成并融入教師生命,進入教師生命的年輪,那么沒有任何力量會比它強大,就像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教育的一切將因此蔥蔥郁郁,一片葳蕤。
他曾這樣表達對教師成為“言說者”的期望:“‘清鳴(他把教師不加粉飾、恣意自如的言說稱之為‘清鳴)是每位教師無法讓與的權利……在無需故弄玄虛,無需嘩眾取寵的完全由個人意志主宰的世界里,教育常識往往成了被屢屢確認的主題……對于教師隊伍的普羅大眾來說,我們的貢獻在于捍衛了教育常識,在于抗拒了教育的‘轉基因過程?!苯涍^多年教育生活的積淀,周奎英最終成就了他的職業直覺,以及思想之穎、性情之真——他一次次地、用不同的表達方式沖擊被扭曲的教育價值觀,維護著教育的本真面貌。有這樣懷有赤誠之心的教師存在,對于教育而言,是一種幸運。
一個人的勝利最終只能表現為精神上的勝利。周奎英是一個真切地看清世界、熱愛教育、勇于擔當的教師,他忍受、享受一個人在廣漠的世界上獨自行走的孤獨,并在此過程中證悟自己的內心,確認自己的存在。這是真實的魅力,也是最美的人生。他須臾未曾離開過自己設定的“好教師”的悲壯夢想。他所理解的自由與幸福,無不發源于對教師人格“理想國”的孜孜追求,發源于自己內心的掌燈時分。
(作者單位:江蘇新沂市雙塘中心小學)
責任編輯 鄒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