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農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英語語言文化學院,廣東廣州,510420)
沈孟瓔指出,一個詞根詞綴化了,就會派生出一大批新的詞語,影響一群詞的詞義,[1]“因此,研究新的詞綴化是有價值的,在構詞上、詞義上都會有積極的意義。”本文的研究起點就在于“研究新的詞綴化是有價值的”。目前對漢語類詞綴的研究限于定義、結構和分類[2-5]。我們認為,在新媒體時代,類詞綴承載的社會功能尤其值得研究。本文試探部分新的漢語類詞綴針砭時弊的社會現實批判性。
就語言的形態和類型而言,漢語是孤立語,詞本身的形態不豐富。漢語的語法意義主要通過虛詞和詞序來表達。粘著語或屈折語里,語法意義可以通過詞綴來表達。“們”也許是個不達語法意義的屈折詞綴。古漢語有內部屈折,例如,讀第二聲的“王”字是名詞,讀第四聲的“王”字是動詞,這種聲調的變化可以看作是內部屈折,跟英語中的單數tooth變為復數teeth的道理一樣。[6]近年來英語粘著語素ing進入了漢語。目前在漢語里,有些年輕人會說“郁悶ing”,意思是“正郁悶著呢”。這個帶有流行語特色的ing有點特殊,雖然在主流報紙上出現頻率不高,但在網絡世界里的寫作中已比較普遍。總體看,漢語詞匯的形態比較簡單。
但是,從廣義形態觀看,現代漢語還是有形態的[7]。我們認為,詞綴是漢語的一個形態標記。漢語的詞綴經歷了從無到有、從少到多的發展過程。近年來,詞綴化使現代漢語的形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孫艷指出,派生構詞法越顯重要,新詞綴已成為漢語發展變化的生長點之一。[8]
可以從兩方面看漢語詞綴的快速增加的現象。一方面,漢語內部發展需要。社會變化要求有新詞新語,甚至新的構詞法,來表達新事新物,而語言發展規律也為這個需要提供了機制:利用類推的派生構詞法。另一方面,漢語外部環境的影響。改革開放迎來了廣而深的語言接觸。
漢語的新詞綴在快速增加。一些新詞綴日趨穩定。“族”已固化,如“蟻、哈日、哈韓、月光、飆車、啃老”。譯自英語show的“秀”已基本成型,如“模仿、泳裝”。還有些則充其量只能被稱為類詞綴。如“裙、手機、飯、裸、姚、果、五毛、標題、大叔、蘿莉、醫、房”。
語言學家給漢語類詞綴下的定義不盡相同。我們比較贊同呂叔湘的觀點,[9]漢語里像“準、類、亞、次、超、非、員、家、子”等詞綴應該被稱為“類前綴”或“類后綴”,因為它們在語義上還沒有完全虛化,與詞綴還差點兒,有時候還以詞根的面貌出現,例如,“人、專、各、品、物、具、件”。
不得不說,類詞綴是個很好的術語,它可以描述介于詞根和固化詞綴之間的“中間狀態”的新詞綴,正因為如此,在語義方面,類詞綴多半還是虛實兼備的。這些從實詞演變過來的新詞綴還在通往固化詞綴的道路上,動態發展的結果有二,或半途而廢,或徹底詞綴化。
討論類詞綴標準的文獻不少,但大都沒有離開沈孟瓔提到的幾條詞綴特征:“構詞能力強;構詞位置固定;詞匯意義抽象、概括”[1]、“語義的限制大為縮小,趨于概括和抽象意義;語義從實到虛的轉化會引起意義泛化;語義從實到虛的轉化引起語義偏離現象是常見的”。[10]近來產能較高的“最美”很有代表性。“最美”的詞義已發生類化,偏離了原義,不再專指相貌美麗,而泛指心靈美或堪稱道德模范的人。“最美”的構詞能力也大為提升,固定的位置也使得它的粘著性增強。光從語言形態學角度看,“最美”完全可以看作一個典型的類詞綴,詞綴化趨勢十分明顯。類似“最美”的新類詞綴在不斷增加,印證了王雪梅的觀點:漢語派生構詞法的發展會加速短語詞匯化的步伐。[11]有些類詞綴能與短語組合,能構成新詞,“后PC時代”中的“后”,“《無間道》現實版”中的“版”。
現在看來,類詞綴的提法并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它有現實的理據,因為它是語言發展中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類詞綴這個構詞現象也存在于英語中。鄔菊艷用類典型理論(prototype theory)研究了英語類詞綴,根據類詞綴與最典型詞綴的隸屬程度,將英語類詞綴分為三類。[12]第一類,隸屬度較高的類詞綴。它們有典型詞綴的所有重要特征,但在形式上,又和自由詞素狀態共存,它們原來的實義基本上虛化。另一方面,語義虛化也導致該類詞綴在新的組詞中的語義承擔度幾乎為零,同時,其語音也往往被弱讀。例子有-some,它能將前面的名詞變為形容詞,表示:“有點兒……”“有……傾向”等,如troublesome(令人煩惱的;引起麻煩的),gamesome(愛鬧著玩的,快樂的),gruesome(令人毛骨悚然的),tiresome(令人生厭的;無聊的),quarrelsome(好爭吵的)。第二類,隸屬度適中的類詞綴,它們有部分詞綴特征,如語義虛化程度較高、構詞具有能產性和定位性,但形式上,粘附性較低或不具有粘附性,語音沒有被弱讀。當blue-collar worker和white-collar worker中的worker脫落后,-collar的原意“衣領”被減弱,轉喻為“……人”,如pink-collar(粉領)是女性做的工作。今天在噴漆、采礦、冶煉部門代替工人勞動的robot(機器人)可以被稱為steel-collar(機器人,鋼領),這個詞中的collar徹底虛化了。第三類,隸屬度較低的類詞綴。它們的原來語義部分虛化,有一定的能產性和定位性。但仍游離于自由詞素和類詞綴范疇之間,初步有了往詞綴方向發展的趨勢。-green就是一例,由于綠色使人想起“無污染的”,green policy,green Olympic,green protection,greenpeace,green revolution中的green實指“保護環境的”,這個意義還可以再引申,如能保護電腦運行環境的green software(綠色軟件)就是不用安裝、不給系統增加垃圾文件、不在注冊表中殘留多余記錄的軟件。而當今的漢語也有類詞綴。
下面要談的新的漢語類詞綴符合詞義虛化、位置固定的粘著性、聚合能產性的類詞綴的基本條件,從描述語言學角度看,它們值得研究。
一些新類詞綴反映了社會熱點問題,具有現實批判的內涵,它們既有類前綴,也有類后綴。需指出的是,一個詞綴可能會有褒義、中性和貶義的內涵,如“退、車、官”。本文的重點在類詞綴的社會批判性。
親屬稱謂詞綴化現象越來越娛樂化或向負面人物傾斜。[13]現在比較流行稱哥道姐。“芙蓉”和“鳳”愛用“姐”來抬高自己的商業價值。原本乞討為生的“犀利”被莫名其妙炒紅,“春”被人惡搞。一中學生因在微博上亂發“午夜狂飆!剛剛上200”而被稱為“200哥”。通過類推,親戚稱謂大都可以成為類詞綴,如“表、房、鋪、墳”。
近年來,“被-”組詞方式大獲青睞。其新義表示一種身不由己任人擺布的事情,與“告、捕、害人”中的“被”有很大的區別,含有新的諷刺意義。“被”是傳統“被”的變體,可以看作一個新類詞綴,因為新詞研究包括舊詞新義。“被”的走紅有深刻的社會根基,這種現象普遍存在。在“時代”,人們稀里糊涂“做了”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有名人“自殺”,部分高校畢業生“就業”,普通百姓的工資“增長”,除此之外,他們還要“幸福、自愿、開心、小康、代表”。
兩字類詞綴有增加的趨勢。現在,各種“二代”著實令人擔憂。一句“我爸是李剛!”成了諷刺“官”的話,也讓時下的年輕人覺得進入了“拼爹”時代。“二代”似乎是“坑爹一”,給人的印象都不怎么好。“富”不思進取,坐吃山空,喜歡炫富(父),飆車撞人。“貧”不愿吃苦,許多地方鬧民工荒。“星”靠父母的人情關系能快速進入娛樂行業。有段時間,張國立成了消防員,要全力滅火。2013年春節剛過,李雙江的兒子就攤上了大事。2014年成龍大哥因其兒子吸毒而在微博中表示教子無方。社會對“獨”看法是否會好點呢?對“富”又有什么看法呢?拭目以待。可以肯定,人們不會欣賞“鳳姐、馬諾”。這兩例中,“二代”的詞義已完全虛化。
引人注目的是,土生土長的漢語類詞近年來綴有了長足的發展,頗受歡迎。詞綴基本上是一種舶來的構詞方法,如接上地氣,其生命力會更加強盛。
“奴”字身世不好,貶義居多。大量“-奴”詞的出現多少反映了一些社會問題。一對年輕“白”夫婦為了改變蝸居的蟻族身份,貸款買房去做“房”無可厚非。但是,如果他們還同時超前消費,疲于掙錢還債,硬把自己變成“卡、車”,還要高標準培養孩子,做“孩”,那他們太矯情了。
具有草根性的疊詞類后綴如雨后春筍般地涌現出來。不可否認,范美忠以極其另類的“跑跑”方式對語言做出了貢獻。2008年以來,按“范”模式炮制的新詞呈井噴之勢。與傳統的ABB式疊音詞(如“灰蒙蒙、鬧哄哄”)不同,升級版的疊音詞趨于兒語化,更加貼近生活。表面看,使用者逆生長,似乎長不大,但實際上他們在踐行語言里的“低碳經濟”。用詞少,短短三字;效能高,意義深遠,易讀好記,以詼諧的方法引發公眾對某一新聞事件的關注和熱議。可以預測,人們會漸漸地淡忘“范”,但“跑跑”作為詞綴會有很強的生命力,派生出來的詞言簡意賅、內涵豐富,揶揄不良事件。“跑跑”內含一種價值觀:一個人不能臨危擅離職守。逐漸地,“跑跑”的概括性增加,所含的信息量加大了,反映了社會不希望看到有更多各種各樣的“們”上路的愿望。客觀地講,“跑跑”有一定的可復制性和輻射力。比“范”更可怕的是“官”。醫生護士放棄手術臺上的病人而逃命被稱為“醫”。買房要小心,不要被“樓”騙走一生的積蓄。“跑跑”不是中國的專利,也有“洋”。“跑跑”甚至可以作普通語素使用,如“船長”。
社會對建筑行業的粗制濫造的憤怒以及對重大工程質量的擔憂完全體現在這些新式ABB詞上,樓可以“”,橋也可以“”,樓即使不倒,我們還得捏著一把汗,因為還有“樓、樓、樓、樓、墻”。同理,橋也可以“、、”,以此推理,路就可以“塌塌”。
新的疊詞類后綴符合石毓智的觀點:重疊是漢語的一種重要的語法手段。ABB式復制力強,使用起來很靈活。[14]由于A和B都具有類推擴展的功能,ABB式里所含的新類后綴進一步泛化,并擴展到了許多領域,可能會導致“-門”脆脆。人們對許多不良事件的批判全反映在這種類后綴:“樓、獎;堤、漆、床;姚、張;躲;胡;文;呂、何;劉;楊、戴;魏;季……”。
費爾克拉夫(Fairclough)指出,話語和社會結構之間有個互為構建的辨證關系。[15]一方面,話語受社會制約,各種社會變體能對言語產生影響。另一方面,話語也能構建社會。話語不僅體現世界,而且能構建世界。我們認為,話語構建社會現實不僅停留在話語層面,而且體現在詞匯層面,詞匯是反映社會變化的最敏感指標,因此,詞匯的社會屬性不容忽視。
部分新類詞綴的社會批判性源于詞綴的語義類化特征。詞綴能將一系列孤立事件類化,凸顯它們的同質性,使它們更容易成為公眾議題,因而類詞綴也有議題設置功能[16]。如,“去-”提醒社會還有不少不好的東西要去除。中國經濟要“房地產化”;各地政府要“土地財政”;房地產市場要“泡沫化”;高校要發展,應“行政化”;中超“平庸化”要先“庸帥”。“官婚、辭、考、分、聊”中的“裸”發生了從實到虛的泛化,折射出了很多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再如,“二代”現象事關中國夢的實現。
德國社會理論家盧赫曼(Luhmann)提出了事件命名理論(word-formula)。[17]盧赫曼提出,為了引導公眾輿論去關注一個事件,有必要為其創造一個好的命名。由于一個事件要與其它事件競爭去贏得公眾的關注,所以一個醒目命名就顯得尤為重要。為了擊敗其它競爭性的話題,事件的命名必須營造出“偽新鮮”(pseudo-novelty)。盧赫曼一針見血地指出,這種擺噱頭的命名目的不是明辨是非,而是為了吸引公眾的注意力。但我們也不可否認,當人人都在議論一個事件時,命名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帶有類詞綴的詞具有事件命名的功能,多半指一個或一類新聞事件。“、、”等表達了對豆腐渣工程的憤怒,這自然會引起相關政府部門的介入,問題也許最終會被解決。
盧赫曼的理論還包括“注意規則”(rules of attention)。注意規則決定什么樣的問題能或不能被公眾關注。除事件本身內在的重要性外,好的命名不僅能吸引公眾的關注,而且能延長關注周期,讓事件盡可能長地成為公眾的議題。“范跑跑”很說明問題,“跑跑”這個類后綴很容易記,“在這種生死抉擇的瞬間,只有為了我的女兒我才可能考慮犧牲自我。”這番話觸發了全社會長時間的熱議,最終導致教育部在新版的《中小學教師職業道德規范》中引入了“保護學生安全”的要求。有了類化了的“范”的鋪墊,后來的“醫、溫、官、洋”就好記多了,解決問題的思路就清晰多了。
類詞綴可以為輿論造勢。鄧里維(Dunleavy)認為,盧赫曼的事件命名理論說明,政治制度從某種程度上說依賴于公眾輿論,受公眾注意力規則的影響。[18]公眾注意力則受媒體的影響,各種新聞事件會互相競爭去吸引公眾的關注。一個事件要引起公眾的關注還需炒作。傳播者要有創意,想出一個給人以“假危機”或“偽新鮮”感覺的命名。如此招奏效,這個事件就能成為公眾所關注的焦點。一個客觀上很重要的事件如果找不到這樣一個命名,就會很快退出公眾的視線,被其它更有競爭力的事件擠走。例如,“旅游”中的“涂鴉”令人反感。這種涂鴉在不斷翻新中,居然出現了拍馬屁涂鴉:“……,王總英明神武,玉樹臨風”。埃及古神廟浮雕出現的“丁錦昊到此一游”著實令中國人蒙羞。一時間輿論嘩然,“中國式”被貶斥。我們認為,這種標簽真的不能隨便亂貼,但也起到警鐘作用。2013年7月31日,中央文明委號召國民不斷提升文明道德素質,克服種種“陋習”,努力避免出現諸如公共場所大聲喧嘩、隨地亂扔垃圾等不文明旅游行為,以良好的言談舉止塑造國家良好形象。
我們應該理性地看待新類詞綴的現實批判性。雖然這些詞多了,在短期內可能會帶來負面影響,不利于和諧。但從長期看,并非壞事。這些類詞綴能幫助黨和國家領導人更好地了解社會,促進黨和政府的工作,進一步改善民生。十八大以后的新領導決心老虎蒼蠅一起抓。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黨和政府有信心、有勇氣、有膽識解決類詞綴所反映的各種社會問題。在新一屆領導人的治國方針指導下,語言在建設美麗中國和民族復興中能發揮更加重要的作用。我們非常希望,在堅決打擊網絡水軍、網絡推手、標題黨濫用類詞綴的同時,類詞綴能更多地用于傳遞正能量,例如,媒體要大力頌揚創造了零傷亡奇跡的“校長”、幫助別人快樂自己的郭明義能被稱為“獻血”或“義”,我們更盼望像“義”那樣的“雷鋒”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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