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
摘 要:余華的長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講述了小城市民許三觀一生十二次賣血的故事。本文主要從話語層面對小說的敘事方式進行解析,進而探求小說客觀化敘述的主題訴求和藝術效果。作者借此展現了抵抗困境的平凡人的樣貌和姿態,他不置一詞,反而留給讀者以無盡的反思空間。
關鍵詞:許三觀;戲劇聚焦;展示;重復
許三觀,小城絲廠里的送繭工。賣血,一種用身體交換金錢的方式。
“只要寫出一個真正的人,就是寫出了廣闊的人群。”[1]余華用冷靜而鋒利的筆觸講述了許三觀一生十二次賣血的經歷,映射了中國民間社會平凡百姓的生存狀態與生命理想。
命運把人推向死亡,人卻要竭力遠離死亡,這是人的本能,也是做人的一點驕傲。與這種生命的質樸與韌性相對應的,是小說客觀而有力的敘述方式。
余華說,他想不受生活的限制,只想非常自由地去把握那么一種真實。從小說文本的話語層面上看,作者的確并不去控制人物的性格和命運,而是尊重人物本身,讓人物說話,讓他們展現自己的一切。
1 不置一詞的戲劇聚焦
敘事聚焦上,作者置身事外,對故事發生的原因、人物的舉止都不加解釋,對人物的內心活動也不作披露。
許玉蘭驚慌、感動,又愧疚地發現許三觀用賣血換來的錢彌補了一樂犯的錯誤之后,跑到何小勇家門前撒潑,許三觀的反應,小說只交代了一句,“她是破罐子破摔,我也就死豬不怕開水燙了。”這種極具民間特色的簡短俗語在小說中經常出現。許三觀當時心中具體想到了什么,作者并不交代,而只留給讀者一句富有戲劇性的臺詞。
在小說的最后,許三觀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要為了自己而去賣血的時候,年輕的血頭拒絕并羞辱了他,許三觀滿腹牢騷而又無可奈何地說到:“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長得倒比眉毛長。”這是很能代表整篇小說敘述風格的一句話,戲謔而蒼涼。“他是一個像生活那樣實實在在的人,所以他追求的平等就是和他的鄰居一樣,和他所認識的那些人一樣。當他的生活極其糟糕時,因為別人的生活同樣糟糕,他也會心滿意足。他不在乎生活的好壞,但是不能容忍別人和他不一樣。”[2]遺憾的是許三觀一生追求平等,到頭來卻發現就是長在自己身上的毛發都不平等。這種遺憾就是命運。
一樂似乎和墻有著解不開的緣:從小到大,他或摸著墻傻站著,或貼著墻走著,為什么?作者沒有解釋。或許與他沒有父親的孤獨身份有關:他缺乏真正意義上的父愛,而把墻當作了一個堅強的依靠。而更具神秘主義的原因,可能是要追溯到他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那個夜晚,何小勇把許玉蘭按在墻上,這才有了他——這就是難以名狀而又不可抗拒的命運。
2 場面對話的自然展示
敘事方式上,小說少用講述的方式來進行介紹和評論,而多用場面和對話來重現人物的行動和語言。
中有這么兩段,“另外一個姑娘也長得漂亮,她是一家小吃店里的服務員,在清晨的時候她站在一口很大的油鍋旁炸著油條,她經常啊呀啊呀地叫喚……聽到打雷了,她都會響亮地叫起來‘啊呀”這是極其真實的場景,完全沒有人為的修飾痕跡。作者就像是一個每天按時騎車經過小吃店的人,把他印象中曾經出現過的場面融合在了一起。
“‘你們看,油條西施走過來了。‘油條西施走到布店里去了,她天天都要去布店買漂亮的花布。‘不是,油條西施去布店是光看不買。‘油條西施的臉上香噴噴的。‘油條西施的手不漂亮,她的手太短,手指太粗。‘她就是油條西施?……”作者仿佛就是行人中的一員,隨著人物而走動。七嘴八舌們四散而去的時候,也如同戲院散場,人群喧鬧著魚貫而出。
一樂和許玉蘭沒有共同語言,也是通過簡單對話來表現的。“一樂,替我提上籃子。”“我不愿意。”“一樂,你來幫我穿一下針線。”“我不愿意。”……不同時候發生的對話裝拼在一起,表現了人物個性和母子之間的隔閡。
小說絕大多數章節都以對話作為敘述框架,展示了人們的心理活動和性格特征,推動了敘述時間的轉換,在無形中延伸了整個小說的視野與寬度。對話還幫助敘述完成了時間的轉換,第十八章中,許三觀對許玉蘭說了六段話,就度過了人民公社、大躍進等重大歷史事件。這種跳躍性也同時體現在章節之間的相對獨立性上,章與章之間幾乎沒有過渡。這都是因為作者只是一個記錄者,他只是把見聞記錄下來,而對中間發生了什么,他并不關心,也不做無根據的猜測。
3 意味無窮的頻率重復
敘事時間上,作者在“頻率”的處理上采取了重復的手法,用相似的方式敘述同一個故事。故事的重復、話語的重復,產生了一種宿命般不可抗拒的力量。
賣血前喝八大碗水,賣血后“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黃酒給我溫一溫”,這都像神圣的儀式一樣烙印在許三觀們的心上,在每一次賣血的前后重復。這體現了在集群生活狀態下,傳統的傳承與個體意識的模糊。
再者是賣血這件事的重復。賣血是許三觀在苦難生活中對抗自身生存狀態的唯一方式。他總是遇到絕境,總是通過賣血來擺脫,以至于最后,他對此確信不疑。他老年時最后一次賣血,也是第一次想要為自己賣一次血卻不成的時候,“他無聲地哭著向前走,走過城里的小學,走過了電影院,走過了百貨店,走過了許玉蘭炸油條的小吃店,他都走到家門口了,可是他走過去了。他向前走,走過一條街,走過了另一條街,他走到了勝利飯店。他還是向前走……他在城里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 這里許三觀走過的路,與許玉蘭當年走過的路也是如此相似,但是這其中的情感卻驟然顛倒。這也是重復中的變化。這是百感交集的旅程,其沉厚的生命精神宿命般地在小城里、在大地上傳遞。
宿命論本身就包含著一種悲劇性。許三觀第七至十一次賣血是為給一樂籌集巨額治療費用,這是最崇高的目的:超越血緣關系。打破了血緣的束縛從而達到了人性的至高點,用一種血的方式去突破另一種血的聯系,用最愚昧的手段去達到最崇高的目的,這本身是不是一個悖論呢?
許三觀每次都通過血去化解苦難,可是苦難卻從來都是接連不斷的,苦難從來不會被徹底化解。許三觀過完了他的苦難,來喜來順呢?許三觀們呢?人類永遠也不可能真正走出生存的困境。也許生活就是這樣重復的,苦難也就是永存的,許三觀賣的是血,我們賣的是什么呢?生命輪回未免不是一出出重復上演的悲劇。“在中國,這只是千萬個賣血故事中的一個。”[1]
回到文本,作者并未作出評價,也無意評價。“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尋找的是真理,是一種排斥道德判斷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即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和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2]
小說以客觀、冷靜的敘事方式,消解了生活的詩性,展示了生活的平淡瑣屑;消解了人生的偉大追求,展示了人生的溫飽訴求;消解了人的莊嚴和崇高,展示了人的平凡和堅韌。許三觀本來也沒有什么理想,他只是跟隨命運做出自己的選擇。他展示給我們的就是一種自然的生命姿態,那就當命運把他推向死亡的時候,他要竭力遠離死亡,他要活著。生生不息,是人的永不停歇的堅韌力量。作者客觀的眼光之中蘊含著無盡的寬廣:對榮辱興衰淡淡地看過,對是非善惡一樣地講述。這種寬廣,流淌在人的殷紅血液中,昭示著生命存在的本質和不息的動力。
參考文獻
[1]余華.《許三觀賣血記》[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10.
[2]葉立文、余華.《訪談:敘述的力量——余華訪談錄》[J].小說評論,2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