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廣大而盡精微”
——蔣洪新教授訪談錄
蔣洪新葉冬
(湖南師范大學,長沙,410006)
摘要:蔣洪新教授在訪談中闡釋了“大學的意義”與英語人才培養的關聯,強調了“通識教育”的重要性以及新版《英語專業本科教學質量國家標準》制定的理念和主要內容。同時,他以龐德研究和20世紀美國文學思想研究為例,指出在文學研究中應該把握“宏觀”與“微觀”、理論與文本相結合和立足本土、注重文學比較與跨文化的研究方法。這些深刻見解對于新世紀中國語言文化背景下的青年學者教益極大。
關鍵詞:人文主義,通識教育,英美詩歌,文學思想,跨文化傳播
[中圖分類號]I106
doi[編碼] 10.3969/j.issn.1674-8921.2015.06.001
作者簡介:蔣洪新,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比較文學、翻譯理論與實踐、高等教育學等。
蔣洪新教授是享有盛譽的英美文學研究專家,尤其在英語詩歌與詩論的研究方面成就顯著;同時他在比較文學、翻譯理論與實踐、外語教育等領域也卓有建樹。近日,筆者就英語人才培養、龐德研究、20世紀美國文學思想研究等話題專訪了蔣教授。
葉冬(以下簡稱葉):蔣老師,我們發現近十年以來您在從事英語語言文學專業研究的同時,發表了多篇有關“大學的精神”和“大學的意義”的論文,提出了自近代以來歐美大學辦學精神中“人文主義”與“科學主義”的爭論和博弈。這是否與您兼有高校學者與管理者的雙重身份有關呢?
蔣洪新(以下簡稱蔣):我個人認為,對“大學的精神”和“大學的意義”進行反思與探究,應該是每一個大學教師自覺的社會責任和職業使命。中國高等教育近幾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其中引人注目的巨變之一就是大學生和研究生的擴招,大學完成了從精英教育向大眾教育的過渡。然而,我們在擴招的同時如何把握教育質量?在知識爆炸的年代,大學如何傳承知識和進行創新?外語專業學生僅僅作為會說洋文的傳聲筒,還是作為復合型的外語人才培養?這一系列問題不斷拷問著每一個從事大學教育的人的心靈。而其中的核心就是高等教育人才培養理念和標準的問題,換而言之,就是大學的“精神”和“意義”何在這一問題?西方自近現代以降,有關大學的理念與功能至少存在著信奉“人文主義”和“科學主義”兩派之爭。人文主義的倡導者是英國19世紀的紅衣主教紐曼。面對英國工業革命后“科學”的社會地位和影響日益上升的情形,紐曼高舉人文主義旗幟,提出了自己的大學理想:大學教育的目的是發展人的理智,大學的真正使命是“培養良好的社會公民”和促進社會的和諧發展。到了20世紀30年代,美國芝加哥大學校長赫欽斯秉承紐曼的自由教育以及學術自由的思想,對當時盛行美國的實用主義提出批評,反對大學過分專業化。與紐曼所懷抱的理想迥然不同的是德國柏林大學校長洪堡的教育理念,他認為大學的首要任務是發展知識,而不是傳授知識;大學不僅僅是教學的陣地,更應該是科學研究的中心。洪堡所創辦的柏林大學成為現代化大學的典范。洪堡這一理念的追隨者還包括哈佛大學校長查爾斯·艾略特。盡管西方擁有諸多富有遠見的教育家,但是“人文主義”和“科學主義”的教育主張一直是大學論爭的主旋律。

葉冬,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和科幻文學。電子郵箱:leafwinteryd@163.com
葉:對“大學的精神”進行探究,對于英語人才的培養有著什么樣的關聯性或啟發性?
蔣:發生在英美兩國近兩個世紀的人文與科學、通識與職業的教育之爭,其實是工業化過程與社會轉型時期所面臨的普遍問題,這場跨世紀的思想交鋒至今尚未塵埃落定。透過這場喧囂的論爭,我們捫心自問:在現代化征程中高歌邁進的中國及其大學教育是否也面臨類似的問題?毫無疑問,改革開放30多年來,我國高校英語專業取得了突飛猛進地發展。據教育部統計數據:除獨立學院外,我國現有普通本科院校1170所①,其中900多所設有英語專業,已成為我國本科院校中開設量最大的專業。規模的擴大,教學的投入,為我國的經濟建設、對外交往和社會發展等領域培養了數百萬的外語人才。但在發展的同時,許多專家注意到還存在不少問題,如教學偏重語言知識的傳授,輕語言交際能力的培養;人才培養模式方面,不少外語人才知識面過窄,技能單一、社會適應性不強等。但通過現象看本質,我們在辦學的指導思想、課程設置以及教學過程等方面也許還存在某些值得探討的問題。
葉:您剛才提到了“科學與人文”、“通識與職業”的教育理念之爭,那么您能否談談英語人才培養中“通識”教育的重要性及其所面臨的問題?
蔣:中國現代大學從誕生起就吸取了西方現代大學的先進理念。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提出了通識教育的理念,他認為大學教育“重心所寄,應在通而不在專”。吳宓先生在1926年代理清華外文系主任時就擬定了辦系總則:“博雅之士;了解西洋文明之精神;熟讀西方文學之名著,諳悉西方思想之潮流,因而在國內教授英、德、法各國語言文學,足以勝任愉快;創造今世之中國文學;匯通東西之精神思想,而互為介紹傳布”。②可以說“通識教育”的理念對我國的高等教育包括英語專業的教學無疑是有借鑒意義的。但在人才培養目標和通識教育環節中存在的問題不少,情況令人擔憂。首先,英語專業對不少大學行政管理人員而言,還未上升到專業和學科建設的高度,他們大多將其視為培養工具性人才的專業。其次,中國相當多的大學長期在條塊分割下形成的管理模式,阻斷了各院系、各學科教學人員的相互交流。沒有學科的交叉融合以及大學行政和學術教學組織的良好協調,通識教育無從談起,由此也就導致了英語專業的學生知識結構單一,視野不夠開闊。因此,如何將大學通識教育的理念與英語專業的建設相結合是我國高校所面臨的重要問題。
葉:的確,就我國高等教育中英語人才培養的理念、標準與模式等方面來看,存在著諸多需要拓展與改進的領域。據悉自2013年始,教育部高等學校英語專業教學指導分委員會按英語、翻譯和商務英語三個專業制定英語類本科教學質量國家標準。您作為英語專業教學指導分委員會副主任、《英語專業本科教學質量國家標準》(以下簡稱《國標》)的主要起草者,能否談談制定《國標》的目的和意義何在?
蔣:英語專業的《國標》就是國家關于英語專業人才教育和培養質量的國家標準,也是基本標準。英語專業的《國標》是未來一段時期內,我國高等教育中英語專業人才的培養目標、教學理念、培養模式、教學隊伍、課程設置、教學內容、教學手段以及教學管理等方面的質量標準體系。具體而言,新《國標》要求未來英語專業的學生應該具備:扎實的英語語言基礎知識和熟練的英語語言運用技能、系統的英語文學知識和較強的文學鑒賞與批判能力、較豐富的多元文化知識和較強的跨文化溝通能力。在注重學生語言知識與技巧(聽、說、讀、寫、譯)培養的同時,提升學生的文學鑒賞能力和思辨能力。新《國標》還強調學生應具有多元文化認同感,能以開放的態度、批判的思想和包容的胸襟對待多元文化現象;具有較強的跨文化意識,能比較敏銳地覺察各種跨文化現象;能較好地理解、詮釋、評價文化差異,并靈活運用溝通策略來突破漢語和英語文化的差異而實現跨文化的傳播與交流活動。因此,《國標》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也是一個極其復雜的系統工程。
葉:英語專業的《教學大綱》歷史上曾有過幾個版本,《教學大綱》的歷史演變反映出了我國英語人才的培養觀念發生哪些時代性的變化?
蔣:我國在改革開放之后,從1978年到2000年制定了三個高等學校教學大綱。1978年,教育部制定了《高等學校英語專業基礎階段實踐課教學大綱(實行草案)》,于1979年4月連同教學計劃草案一起下發各校。這是國內第一個獨立和完整的高校英語專業教學大綱。1980年,教育部英語編審組完成了《高等學校英語專業基礎階段實踐課教學大綱(實行草案)》修改稿;上世紀90年代初國家教委又實施了《高等學校英語專業高年級階段英語教學大綱》。這兩個教學大綱確定了我國英語專業教學的基本模式,為我國英語教學質量的提高和有序發展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但這兩部大綱在很大意義上沿襲了重英語語言知識和基本技能訓練的外語教學模式。1998年教育部高教司頒發了《關于外語專業面向21世紀本科教育改革的若干意見》,并于2000年4月頒布《高等院校英語專業教學大綱》。新大綱的特點在于:將四年的教學過程視為一個連續統一的整體,注重語言基本功的培養;明確了21世紀英語專業的培養目標;確立了新世紀英語專業人才的培養規格;將專業課程分為英語專業技能、英語專業知識和相關專業知識三大板塊。新大綱體現了新形勢對外語人才的新需求,雖然其中所提出的“復合型外語人才的培養模式”有著褒貶不一的反響,但新大綱整體上得到了學界與社會的較好評價。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因為《大綱》只是一個總則和基本框架,在具體實施和執行過程中各層面的相關人士卻有著各自不同的解讀,由此產生了諸多的困惑和矛盾——這也是《國標》應運而生的緣由。
葉:那么您負責主持制定的新版《國標》是以什么樣的“理念”來作為標準的?
蔣:《國標》制定的主要依據為《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教育部關于全面提高高等教育質量的若干意見》和《高等學校創新能力提升計劃》。同時,還借鑒了我國外語學科歷史上各種有關教學大綱和質量標準,參考了海內外有關提升教學質量的標準,并廣泛調研各層次學校和征求專家、教師和學生的意見,以確保《國標》具有合理性。《國標》框架主要包括前言、培養目標、培養規格、課程體系、教學與評價、師資隊伍、教學條件等幾個部分。就英語專業人才培養的標準而言,新《國標》明確了一系列重要的原則和指標。例如:首先在學科分類上,確定了其屬于人文學科。強調人文學科的意義在于英語不應簡單作為語言工具,英語專業培養的學生應該具有廣博的知識面、健全的人格和道德素養,以及全球化理念和國際化視野,并對不同意識形態有清醒的認識和正確的立場。其次,關于培養規格。在新形勢下,培養規格的覆蓋面應更為廣闊,對素質、能力、知識等各方面都提出了具體要求。其三,關于課程體系。新《國標》是一個基本標準,總體框架由公共基礎課、專業核心課、專業方向課(分為語言學、文學、文化、翻譯、英語教育及特色課程幾個模塊)、教學實踐環節和畢業論文(設計)五個部分組成,突出理論課程和實踐環節相結合、人文精神和科學精神相結合、綜合素質和專業技能相結合、國家標準和學校特色相結合的理念和標準。此外,對于師資隊伍和辦學條件也提出了一系列的評價指標。
葉:蔣老師,我們知道作為一位在英美文學、比較文學、翻譯理論與實踐方面卓有成就的知名學者,您在“英美詩歌”研究領域有著很高的聲譽,尤其是《龐德研究》、《龐德學術史研究》以及《龐德研究文集》三部著作,被學術界譽為“在學術方法、研究視野、內容取向以及文獻開拓與闡釋方面極富特色與創新”。您能否與我們分享一下您在這些研究中的心得與經驗?
蔣:在我學術研究的理念與方法上,導師袁可嘉先生給了我極大的啟示和影響。具體到“龐德研究”上,我個人認為可以分享的經驗與體會主要是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文學研究與文學批評應采用“總體把握”與“細節洞察”,也即“宏觀”與“微觀”相結合的研究路徑。一個文學家或詩人的藝術作品與藝術風格的形成,必然有著他人無法復制或無法企及的特殊性。在研究過程中,我力圖將龐德的家庭背景、學術淵源、社會語境、時代思想、詩學理論、文化理論,以及各個時期的詩歌創作特色與代表作等諸方面進行全景式展現與對接。二、文學研究與文學批評應將抽象的理論研究和具體的文本解讀相結合。在龐德詩歌創作的不同時期,其意涵與風格呈現出了不同的風貌。對社會、歷史、文化意象,龐德并非簡單的挪用,而是注入自己的感受與領悟,并以獨特的意象構造出有機的、充滿情感與精神張力的詩學結構,形成了一種“龐德詩體”。因此,在研究文學時我們豈能僅靠某一種批評方法將作品的“整體性”解剖與消解呢?所以我將西方關于龐德的詩學文獻進行了引用與疏理,并對東西方的經典詩學和文化批評理論進行吸收與運用,進而以文獻考證與理論批評相結合的方法對龐德的諸多經典篇章進行解讀。三、注重文學比較與跨文化的研究方法。我們在進行文學欣賞與研究時應該學會如何跨越時間和空間的隔閡,既尋根探固了解其本身的文化立場,又不拘于不同文化的機械對立,在承認固有差異的同時從更高的角度把握時代與歷史價值。以龐德為例,他本人更看重文學的世界性而非地域性,在20世紀初就倡導跨國界的比較文學方法。他與中國的淵源本身就是比較文學研究的最好范例之一。我從世界文學的學術格局對龐德詩作中的中國元素和翻譯進行了跨文化探究,發現了龐德詩作中一個東西方文學與文化交融的新領域。
葉:作為2014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20世紀美國文學思想研究”的首席專家,您能給我們談談這一選題的背景和價值嗎?您為何選擇了一個如此大尺度、大視野和大縱深的課題?
蔣:總體來看,國內外關于美國文學思想的研究大致可分為四大類別。一是“文學思想史”或“美國思想史”中的歷史性研究;二是文學通史中的關聯性研究;三是文學理論、文學批評的縱論性研究;四是關于文學類型、文學流派或文學家的專題性研究。研究成果雖然不少,但缺乏整體性探究和歷時性梳理,尤其對“文學思想”與文學觀念、文學思潮的區分不深入:散論式、片段式、單向式研究偏多。文學是人類社會中重要的文化活動和文化現象,“文學思想”集中體現在對文學的本質、使命、價值、內涵等重大問題的思考和言說上,也體現在關于文學的形式因素、創作方式、發生發展規律、讀者接受、社會傳播、歷史影響等各個環節和要素的思考上。文學思想除了體現出文學主體對于文學自身構成和發展現狀的認識,同時也反映出一個社會特定時期的政治、經濟、文化、歷史各個方面的情形,而且深受后者的影響。20世紀美國社會的歷史風云激蕩、波瀾壯闊,對美國文學和文學思想發展的影響既深遠且巨大。我期待這一研究能超越傳統的文學史觀,以中國的學術精神和中國學者的研究理念來拓展美國文學研究的新視角;同時探究不同時期美國文學發展的現實語境,并對20世紀百年間美國文學思想的發生與發展,以及不同歷史時期的階段性差異及其產生的內在原因和外在動因進行梳理,以此完整地揭示出20世紀美國文學及思想發展的總體態勢。我希望這一研究能豐富20世紀西方乃至世界文學及其思想的研究范疇,并形成一種創新性的文學思想研究架構,對20世紀美國思想與精神的根本屬性,以及美國的社會思潮、文化特征、國家形象及全球影響力研究產生一定的關聯價值。當然,我也希望該研究能對21世紀中國文學與文化的創新與發展,以及轉型期中國本土文學思想中民族意識與民族精神的建構產生重要的借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