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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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注定》電影聲音藝術分析
□侯丹丹
摘要:電影《天注定》在敘事、視聽方面突破了賈樟柯以往作品的風格,尤其在聲音設計上獨具匠心。《天注定》延續了賈氏電影引用媒介聲音、運用多種方言對白、極少出現原創電影配樂等特點,并在此基礎上作了多種全新的嘗試,用傳統戲曲的框架建構人物,在現實敘事空間加入寫意聲音,用四段式的、“連環畫式”的敘事對應四種不同的聲音藝術風格。
關鍵詞:賈樟柯;天注定;電影聲音藝術
電影《天注定》與賈樟柯之前的作品相比,在主題表達層面依然保持著關注當下中國的現實主義情懷,但在電影敘事和視聽造型風格方面卻有“顛覆式”的改變——人物沖突極具張力的戲劇性設置、電影色調的多重變化、寫意和寫實風格雜糅的聲音設計等,使得《天注定》既有傳統類型片式的觀賞快感,又不乏對現實層面關照和思考。
電影聲音的豐富表現力一直是賈樟柯電影的特性,電影《天注定》的聲音設計制作團隊在延續賈氏電影的傳統之外,也做了很多新的嘗試,四段故事分別被賦予不同的聲音風格:第一段中的傳統經典戲曲音樂風格,第二段中有人物“主題音樂”的港式警匪片風格,第三段中向傳統武俠片致敬的寫意風格,第四段的寫實聲音風格,這四段不同的聲音風格對應了四段“連環畫式”的敘事。
從電影《小武》伊始,到《三峽好人》,對于以“流行歌曲”為代表的非原創音樂的精準運用,成為賈樟柯電影最獨特的烙印,《站臺》和《任逍遙》直接挪用了流行歌曲的歌名作為電影片名。在電影《天注定》中,準確的“時間”定位被刻意模糊,因此帶有鮮明時間特性的流行歌曲并沒有出現,而傳統的經典戲曲出現在電影中,直接展現戲曲中的人物唱段,和電影中的主要人物形成一種對應。首先在人物造型上進行一種觀照,“大海對應魯智深、周三對應武松、小玉對應林沖”;①此外通過人物的沖突、結局上有預示的伏筆,完成對經典的超時空對接。
《天注定》中,引用了強烈地域色彩的晉劇《林沖夜奔》《玉堂春》《鍘判官》的片段,《林沖夜奔》和《玉堂春》是以有聲源音樂的形式出現,《鍘判官》作為背景音樂出現。《林沖夜奔》《鍘判官》出現在電影開篇的第一段故事,《玉堂春》出現在電影結尾。對于晉劇的引用,導演賈樟柯坦言,“我是被晉劇的聲音打動的,小時候覺得很吵,不識里邊的古音,那些古音里的悲涼、屈辱我現在才能聽出來,這是需要時間的游走和積淀,才能捕捉到那些古音里無奈、悲情的密碼。”②電影開始,人物周三的出場音樂取材于晉劇《鍘判官》,先聲奪人的嗩吶群奏,疾風驟雨般的鑼鼓聲中夾雜著類似老者嘆息的低沉號聲,激昂中透著悲壯,這是多數戲曲中“英雄”和“俠士”的出場音樂,為整部影片的人物奠定了導演主觀定義的“戲說”“演義”基調。電影中第一段故事中,大海接連受到村長、會計、村民的侮辱,并且在最信任的曾經愛人那里也未得到任何安慰,萬念俱灰的大海回到家準備拿起槍進行反擊,在回家的途中,村子路口搭建的舞臺上正在上演晉劇《林沖夜奔》,劇中林沖正在念白:“俺林沖,一時忿怒,拔劍殺死……且往梁山去著!”電影近乎直白地使大海這個人物戴上了林沖的“臉譜”,在鑼鼓聲中,戲曲中的林沖和現實生活中的大海一起“被逼上了梁山”,大海拿出了櫥柜里的獵槍,像林沖肩挑紅纓槍一樣扛起槍出門,這時開場的《鍘判官》的音樂再次出現,是對大海接下來行為的一個主觀層面上的預告。在電影結尾處,出獄后的小玉遠離家鄉來到陌生的山西找工作,打算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古老的城墻根,一群面無表情的老少在圍看晉劇《玉堂春》,擠在人群中的小玉或許聽不懂那些古音,但舞臺上判官的發問“蘇三,你可知罪”顯得格外刺耳,令人不寒而栗。鏡頭接著定格于看戲的人群,安靜有力地結束。電影用傳統的晉劇片段完成了首尾呼應,把古人的故事和當代的事件糅合一起,用傳統的敘事手段講述了發生在當代的故事。
對媒介聲音的運用是賈樟柯電影一貫的風格,從《小武》中無處不在的廣播的聲音,到《站臺》里錄音機播放的流行歌曲,再到《任逍遙》中頻繁出現的電視的聲音,再到《三峽好人》里的手機鈴聲,中國的發展在這些老百姓身邊的傳播媒介的飛速進步中得以體現。在賈樟柯電影中出現的這些群體辨識度高的媒介聲音,不僅有明顯的時間屬性,而且這些媒介聲音的背后是賈樟柯對這些媒介聲音的反思。
著名法國電影聲音理論研究專家米歇爾·希翁提出文本“增值”概念:“我的意思是指富于表現力和富于信息量的價值,有了這些價值,聲音可以充實一個給定的影像,以產生確切的印象。”③電影《天注定》中,賈樟柯延續了在電影中運用生活中常見傳播媒介發出的聲音的手法,來完成對某一事件、某段歷史的多方位描寫。與此同時,媒介聲音與電影中的人物和事件之間的“互文”形成了有趣的“化學反應”,從而達到聲音與畫面之間結合產生的“增值”。在《天注定》中出現了豐富、多層次的媒介聲音:山西鄉村里的廣播、車載電視里播放的電影、房間里高清投影儀播放的電影、出租車廣播的節目、用ipad看到的新聞和帖子等等,這些媒介聲音展現出在信息化的網絡時代媒體的發達、人們的生活與媒介的關系空前密切,信息傳播呈現“即時性”和“碎片化”的特點。第一段故事里,大海在屋里伏案寫告狀,無聲源的聲音是導演張徹的名作《獨臂刀》的聲音,電影中人物的臺詞契合彼時大海的心境,為他后面的行為做了鋪墊;大海殺了會計,扛著槍走在村里的小道上,無聲源的廣播聲音內容是關于山西地區經濟發展的指標和一連串的數字;接著大海殺了虐打拉車馬的馬夫后直奔煤礦的焦老板處,這時中斷的廣播再次響起,“這個靠資源發展的大省前路在何方”與畫面中冒著濃煙的工廠相呼應。第二段故事里車載電視播放的是杜琪峰導演的電影《放·逐》的聲音,引起電影中的槍戰與現實中犯罪之間的聯想。第三段故事里,洗浴中心的電視里播放的《動物世界》動物自殺的片段和投影儀播放的電影《青蛇》,準確地還原了空間環境,同時在電影中出現的受虐的馬、待宰的牛和被放生的魚一起,從動物的角度隱喻了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第四段故事里,從ipad看到的新聞帖子以及他們的回應,窺探出當下年輕人對于成功和財富的真實看法。這些在電影中出現的媒介聲音不僅是交代了電影敘事的時空,更是與電影的敘事緊密相連,拓展了電影的敘事空間。
堅持電影中的人物用方言交流,也是賈樟柯電影的重要特點之一。《小山回家》里小山的河南話,《小武》里的山西話和演員王宏偉的河南話,以及《站臺》里的山西方言和《任逍遙》里的大同方言,《三峽好人》里的重慶話和山西話,這些電影里出現的方言對白,更多是為非職業演員達到自然表演狀態服務的。
《天注定》模糊了準確時間的概念,刻意展現人物在空間里的流動。其主要演員均為職業演員扮演,且扮演大海的演員姜武所說的山西話、扮演周三的王寶強所說的重慶話以及趙濤扮演的小玉說的湖北話都不是標準的方言,這些在《天注定》里出現的山西、湖北、重慶、湖南、廣東等地的方言,直接指向了人物家鄉所在地的地域空間所在,說共同的方言使得陌生人之間拉近距離,迅速消融冷漠和隔閡。在《天注定》的第四段故事中,幾乎出現了所有在電影中出現的方言,經濟發達的東莞是年輕打工者的福地,是主流說粵語的地方。蓮蓉很快學會了標準的粵語,小輝也希望學會粵語,不僅是向愛慕人表白,更是想融入這個快節奏的城市,但是他深知這是一個永遠不屬于他的異鄉。對于小輝來說,粵語、英語、臺灣腔的普通話使得他極度不適應,只有在和同鄉的工友和同為老鄉的蓮蓉在一起時,他才能獲得短暫的寬慰。但是隨著短暫愛情的破滅、受傷的工友尋求報復等多重壓力,最終小輝選擇了自殺。《天注定》里出現的多種方言,是對當下中國人群像的展現,與當下自由的流動中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更加快捷方便同時出現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愈加明顯,這也是電影《天注定》所探討的主題之一。
《三峽好人》里“騰空飛起的鐵架”“突然出現的UFO”“在樓宇之間走鋼絲的人”這些寫意的場面是這部現實題材電影的神來之筆,把人物內心的焦慮和現實生活中的荒誕具象化地展現出來,這也是賈樟柯在其作品中對視聽風格創新嘗試的開始。
電影《天注定》以類型片的模式講述現實題材的故事,導演賈樟柯也提到要以向經典致敬的方式展現當代的事件。因此,在本片中出現了諸多寫意的聲音設計。第一段故事中,大海從櫥柜里拿出獵槍,接著望向印著猛虎下山的沙發布,這時一聲低沉的虎嘯聲出現,寓意大海這只“猛虎”要下山。電影的開始和第一段故事中,呼嘯的風聲一直存在,這是諸多武俠電影里必備的營造氣氛的環境音效。在曠野中大海扛著槍走在呼嘯的風聲中,與戲曲《林沖夜奔》里“迎著風雪上梁山的林沖”完成了高度的契合。第二段故事中,周三躺在床上淡定地向妻子講述自己想去緬甸買快槍的想法,背景被放大的鐘擺聲,是周三妻子焦慮內心的外現,與安靜的環境形成了鮮明對比。第三段故事中,小玉被無賴的客人侮辱時候,拿起水果刀刺出,水果刀出鞘的金屬聲和劃過衣服的嘶啦聲,和胡金銓武俠電影里刀劍交錯和刺殺人的擬音效果如出一轍。這些看似游離的寫實空間里的寫意聲音,大大提升了電影的視聽造型感,高度濃縮了電影敘事的戲劇張力。
此外,在電影中出現的由林強作曲的幾段音樂:人物周三的出場取材于戲曲音樂的《出將》、大海殺完眾人后出現的音樂《脫韁》、小玉殺了人后的音樂《夜奔》、以及小輝的主題音樂《春風少年》,這幾段人物的“主題音樂”是電影中四個主人公和四段故事的準確歸納。《天注定》的聲音藝術設計和敘事的結合,給中國現實主義題材電影的創作方向展現了某種新的可能性。
注釋:
①②賈樟柯.天注定[M].山東畫報出版社,2014:138,187
③米歇爾.希翁.視聽——幻覺的構建[M].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4:4
(作者系信陽師范學院傳媒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