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
公安部統計,2014年全國電信詐騙發案四十余萬起,群眾損失107億元。
你可能沒有聽說過石溪村,但你的手機或許曾收到來自石溪村的短信。短信大部分內容是這樣的:重金求子、親人遭遇車禍、腦溢血急需手術等。對于大部分人來說,看到類似短信會一刪了之,但石溪村人卻靠著這種陳舊套路的詐騙手法走上了“發家致富”的道路。
石溪村位于江西省余干縣江埠鄉,“詐騙業”早已名聲在外,多次被公安部列為專案督辦。
“白富美”落網
李樹芳(化名)坐在凳子上,懷里抱著一個6個月大的嬰孩,“他已經生病半個月了。”李樹芳說。
出生于1989年的李樹芳,是余干縣江埠鄉石溪村人,現在已經是3個孩子的母親。不論是穿著打扮,還是言談舉止,李樹芳都是一個典型的農村婦女。
這些,很難讓人聯想起她的另外一個身份—— 一位膚白貌美,豐滿迷人,身材高挑的“白富美”。當然,這只存在于電話的一頭。她軟言細語,周旋于眾多男人之中,想盡方法從電話另一頭的受害者腰包里騙取更多的錢財。
如今,她因從事“重金求子”詐騙而被余干縣公安局抓捕。因在哺乳期,她被取保候審。
重金求子是眾多電信詐騙手段的一種。作案人一般會聲稱自己是富婆,丈夫因年齡太大或者無生育能力,急需找一名健康男士幫助其懷孕。而他們的誘餌是成功后的重金酬謝。
利用“富婆”的身份,從2015年1月份到11月份,李樹芳已經從受害人那里騙取了將近20萬元,這些錢來自安徽、江蘇、云南等地。如果不是在取錢的時候被警方發現,這個數目或許會更大。
2015年10月14日,正在巡邏的江西省余干縣黃金埠鄉派出所民警琚列武接到一起報案:在中國農業銀行黃金埠分理處,有一對男女因銀行卡解鎖與工作人員發生爭執,形跡可疑。憑著5年多的辦案經驗,琚列武下意識判斷,這可能又是一起詐騙案。
這對男女,正是李樹芳夫婦。琚列武趕到現場的時候,李樹芳二人已經從銀行出來走到馬路上。
被抓住后,李樹芳操著一口蹩腳的普通話說,他們都是從浙江來的生意人。
“他們本人與手中的身份證、兩張銀行卡的開戶名都對不上。”琚列武說,“口音也像余干當地的,但是兩人又不承認。”琚列武開始檢查兩人身上的物品,他發現了一把汽車鑰匙。
琚列武拿著車鑰匙回到銀行門口,邊走邊試,最后在銀行附近一個廢棄的汽車站里找到了車。在車子里,他找到了一本行駛證,照片正是李樹芳的丈夫徐家力(化名)本人。
琚列武迅速調取了兩張銀行卡的流水,發現這張銀行卡接收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匯款,少則幾百,多則上萬。“她就是一個農村婦女,按說不可能有那么多人給她打款”。
證據面前,李樹芳承認自己正在從事“重金求子”的詐騙,并對每一筆流水賬都供認不諱。
“是他們太貪心了”
李樹芳依靠的作案工具只有三種,一只專門購買的魔音手機,可以變換男聲和女聲;一個從事詐騙所需要的劇本;轉賬用的銀行卡。
“這些只需要200塊錢。”李樹芳說,村子里的電線桿上貼有招“學徒”的廣告。她只撥了一個電話,“教材”就送到了村口,一個騎著摩托車的年輕男人將東西遞給了她。
在余干,“重金求子”已經是產業鏈條齊全的行當,“有負責貼廣告的,有專門打電話的,還有負責取錢的、送東西的。”江埠鄉派出所的一位民警說。
而圍繞石溪村,周邊地區已經聚攏形成了余干“重金求子”的詐騙重災區。自2010年至今,余干總共抓獲了三百六十多名“重金求子”的涉案人員,其中二百多人來自石溪村以及與它相鄰的團林李家村,詐騙受害者遍布全國二十多個省區。
在這里,詐騙已經成為一種好的“活計”。“有的人相親,會問對方是做什么的,如果對方說是詐騙的,那這門婚事竟更容易成了。”一位江埠鄉的大學生說。
事實上,余干“重金求子”的詐騙出現要早于2010年。那時,琚列武大學畢業,在上海工作。“我當時在街頭看到很多重金求子的廣告,那時沒有留意,但回來發現,很多都是我們余干人貼的”。
與其他的電信詐騙案一樣,重金求子詐騙案的作案者和受害者大多是跨區域的,二者不會產生正面接觸,不在同一地區,受害者就無法提供犯罪嫌疑人特征等相關資料。也正因為如此,公安機關一時難以確定具體的偵查范圍與方向。
李樹芳詐騙的過程一般是這樣的:支付了500塊錢的群發短信費用后,她開始收到來自各地的電話。“作案人借助手機網絡、偽基站進行群發,一分鐘可以發送6萬條詐騙信息。”一位民警說。
短信的內容大致為:本人,女,30歲,身高1.65米,膚白靚麗,嫁香港富商,夫無生育能力,眼看雄厚資產無后繼承,為避免紛爭,借探親之機尋找體貼、健康、品正的男子共孕,通話滿意,將匯定金30萬元,安排住宿見面后,體檢簽約,有孕重酬150萬元。
剛開始的時候,李樹芳也會有點擔心,但是隨著聊天的增多,她變得游刃有余了。按照手里的劇本,在男方提出見面后,李樹芳會向他提出第一筆費用,即誠意費,這發生在兩人開始聊天之后。一般來說,這個金額不會太多,一般為200-300元。
開了這些頭之后,相繼的費用也隨之而來。兩人在一起生子的公證費、同居費和打定金的手續費,各種名頭一環扣一環,只是為了從受害者口袋中撈取更多的錢財。在索取公證費的環節中,為了讓受害者相信,還會有一個律師的角色跟其進行溝通。
根據銀行流水顯示,李樹芳最多的一筆錢來自江蘇宿遷的一位名叫韓坤(化名)的農民,金額接近6萬元。從2015年6月初最初的兩三百元開始,到7月底,李樹芳一共從他那里收到了十多筆匯款,單筆最高的超過萬元。
“當我們帶著材料去找韓坤的時候,他不承認自己上當了,他主要是害怕家庭受到影響。”余干縣公安局刑警大隊中隊長時興國說,韓坤的妻子被診斷為癌癥晚期,兒子在外面打工賺錢,被騙的這些錢對他們來說是救命錢。
“我就說了一兩句話他就相信我了,是他們太貪心了。” 李樹芳并不關心被騙人到底是誰,又遭遇了哪些變故。
不斷壯大的詐騙圈
在江埠鄉副書記鄒國富看來,石溪村的詐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說,一直以來,石溪都是遠近聞名的窮村子,“田比較少,加上道路不通,勤勞致富也沒有好的辦法,人一窮,歪門邪道比較多”。
已經在外地工作的吳明居住在距離石溪村5公里外的一個村子。上世紀80年代初,吳明讀初中時就開始聽石溪村的同學講村民出外搞錢的故事。最早的詐騙手段是“套鉛筆”,騙人者拿出兩支鉛筆,皮尺套在其中一支鉛筆上,并用皮尺將兩支鉛筆纏在一起,由圍觀者猜皮尺套在哪支鉛筆上。猜對者贏錢,猜錯者輸錢。
這其實是一種類似于小魔術的手法,變換全在皮尺的纏繞方法上,騙人者可以根據場景來隨時調整。“換句玩笑話,這還算是靠手藝吃飯。”民警時興國說。
那個時候,中國人口流動初現高峰期,石溪村的村民也開始紛紛出外謀生。余干縣緊鄰福建,福建就成為村民外出的首選。而此時,福建就已經是詐騙高發的區域,不少村民也因此受影響。
1990年后,“手藝活”發生了質的變化,而逐漸演變為詐騙。石溪村的人開始扔假金戒指,騙撿起“金戒指”的人。為了讓人相信,金戒指外面會包著一個喜帖或者幾張看起來有用的票據。一旦有人撿拾起來,就會出現一名“分贓者”,接下來,分贓、要錢抵押等。
直到現在,扔金戒指的騙術依然猖獗,石溪村可謂是這一騙術的“引領者”。憑著假金戒指等騙術,石溪村開始富裕了起來。“石溪村90年代中期就開始建樓房,是當時周圍村子里最早的。”吳明猶記得自己的村子直到90年代末,才有樓房出現。
在騙術不斷升級的過程中,詐騙的范圍也在慢慢擴張。吳明所在的村子也開始有人從事詐騙。吳明猶記得,當時石溪村有一戶人家的女兒嫁到了自己的村子里,帶動全家搞詐騙,然后慢慢傳開,“如今,整個村子很多人都在做這個。”吳明說,村里人經常邊打麻將邊打手機。
在吳明的村子里,對于上鉤者,他們一律稱為“豬”,而將騙人這種行為稱為“殺豬”。在當地,能騙人者被視為“聰明人”。
為了提供一條龍的服務,村子里甚至有人專門安裝了pos機,用以套現。一個小村子是藏不住事情的,套現地成了村里的信息源,誰家騙了多少,很快都能從這家傳開來。于是,詐騙從石溪村開始蔓延到周圍的村子,進而輻射到臨近的幾個鄉鎮,如洪家嘴鄉、三塘鄉。
余干的詐騙氣候開始受到外界關注是在2000年左右,此時正是電信詐騙開始在全國蔓延的時候。當時,詐騙術也再次升級。在全國各地的列車上、汽車站、火車站,只要是人群聚集的地方,隨處可以看到余干人的身影。他們這一時期的騙術統稱為“腦溢血”詐騙案。
在這類騙術中,詐騙人冒充醫務人員,謊稱外出人員在異地患腦溢血等重病或遭遇車禍,哄騙其家屬將所謂“手術費”“醫療費”匯入指定賬號,少則幾千、多則十余萬。
2003年,在被央視《焦點訪談》曝光后,江西省有關部門和上饒市有關方面聯合余干縣,迅速成立“6·14”專案組,派出十余名便衣民警前往案發較為猖獗的廣州、武漢、福建、金華等地火車站,在當地警方的協助下進行秘密偵查。
目前已經是余干縣公安局指揮中心主任的劉瑋明當時被派到上海,他的主要工作是配合當地公安搞宣傳,“我們是告訴火車站、汽車站附近的人群不要相信和上當,這些都是余干人干的”。
后來,有腦溢血詐騙案的主犯被槍斃了,這件事轟動了整個余干縣城。然而,震懾力顯然沒有保持多久,詐騙開始死灰復燃。
在吳明的村子里,有的村干部往往是詐騙的佼佼者。“他們能說會道,家里人也多,自然賺的也多。”吳明說,不少村民在“豬”上鉤后,沒有把握,都會去找村干部幫忙。當然,這需要從詐騙所得款中取出一部分作為提成。
公安部統計,2014年全國電信詐騙發案四十余萬起,群眾損失107億元。而在2013年,電信詐騙案發案就已達三十余萬起,群眾被騙100億元。
詐騙人員“與時俱進”的學習能力讓時興國震驚,他曾經審訊過一個犯罪嫌疑人,小學三年級文化,連拼音都不會,但跟別人打字的時候從來不會有錯別字,“他們肯鉆研,會買手寫板,甚至買字典,一點點查拼音。”
(摘自《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