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艷培
摘 要:《舊約圣經》中包含無數小故事,它們憑借簡短精煉的特征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也為《舊約圣經》敘事贏得簡約的美名。然而,《舊約圣經》敘事看似簡約、毫無懸念,實則存在著大量空白,需要讀者認真體會做出自己的解讀。本文通過對《舊約圣經》中大衛和拔示巴的故事進行闡釋分析,以期展現《舊約圣經》敘事簡約而不簡單的特征。
關鍵詞:《舊約圣經》 敘事 簡約 不簡單
一、引言
西蒙·巴埃弗拉特曾評價說,《舊約圣經》敘事具有非同尋常之美①1。俄爾巴赫在《模仿:西方文學中對現實的表現》中將《荷馬史詩》中奧德賽歷經苦難返鄉的經歷與《舊約圣經》中亞伯拉罕將兒子以撒獻為燔祭的故事做了詳盡的比較,并得出以下結論:雖然《舊約圣經》的敘事遠不如《荷馬史詩》那般描述詳盡、氣勢恢宏,但其卻同后者一樣偉大,甚至能在敘事藝術上更勝一籌②3-13。巴埃弗拉特所謂的“非同尋常之美”在本文筆者看來應該指的是《舊約圣經》簡約的敘事藝術;而俄爾巴赫眼中的“更勝一籌”則應該指的是《舊約圣經》敘事的不簡單。本文將把《舊約圣經》看做一部完整的文學作品進行欣賞,分別從其敘事的簡約和不簡單兩個方面論述《舊約圣經》敘事的獨到之處。
二、簡約的《舊約圣經》敘事
的確,與為了愉悅聽眾而殫精竭慮地把故事編得更好聽、更吸引聽眾的《荷馬史詩》不同,《舊約圣經》敘事極盡簡約,寥寥數語,便能將故事講完。
以大衛和拔示巴的故事(撒下,11)①為例,該敘事總共1078個字②,便將大衛霸占人妻拔示巴,并使后者懷孕,為防止事情敗露,與其夫烏利亞斗智斗勇的驚心動魄的故事展現在讀者面前。可以說,該故事的敘事相當簡約,對人物的感悟、欲望、意圖、情感、知覺的刻畫僅有寥寥幾筆、或者根本不提。假如讀者想在此故事中試圖搜尋到一些直接描寫內心思考、心理斗爭或者心緒舉棋不定的段落的話,一定會徒勞無獲。《舊約圣經》敘事對人物角色的內心世界似乎漠不關心,因此,他們連人物內心世界的一小部分也不肯提供。譬如,當大衛看到一個“容貌甚美”的婦人在沐浴,就把她接來同房(撒下,2-4)。如此輕描淡寫,只字未提拔示巴被大衛王召見時的心情怎樣,發現自己懷上大衛的孩子了又有什么反應;對大衛是否愛拔示巴或者拔示巴又是怎樣看待大衛的,《舊約圣經》敘事更是毫不在意。故事里的拔示巴既沒有過多的舉止行動,也未參與任何交談。實際上,除了“我懷孕了”這幾個字,她根本就沒有講過話。拔示巴在該故事中是個完全被動的人,她的感受,不管直接描寫還是間接描寫都沒有,與《荷馬史詩》用洋洋灑灑73行1108字③來描述女仆歐魯克蕾婭對奧德賽腿上的傷疤的來歷進行回憶形成了鮮明對比。
有些情況下,《舊約圣經》敘事對故事人物的意圖已了然于心,可就是對讀者絕口不提。因此,拔示巴懷孕后,大衛把其夫赫人烏利亞從戰場召回耶路撒冷并讓其回家休息的時候,敘事人并未揭露他的企圖。此處由《圣經》簡約的敘事藝術留下的空白不僅不會影響故事的發展,反而會使讀者不禁猜想,大衛此舉是出于和拔示巴通奸的心虛內疚?還是想試圖賄賂烏利亞,使其為自己的不齒行為保密?直到后來,大衛反復敦促烏利亞回家休息,甚至不惜“叫他在自己面前吃喝,使他喝醉”(撒下,11:13)。這時,大衛想要通過讓烏利亞回家和拔示巴同寢而將拔示巴的懷孕轉嫁給烏利亞的卑劣企圖才昭然若揭。
此外,《舊約圣經》敘事在描繪角色和事件時不帶偏見的客觀立場也是其簡約的敘事風格的一個典型表現。《舊約圣經》敘事擅長根據事實,冷淡平靜地講述故事,不去悲天憫人,亦不歡欣鼓舞。他們對人物和事件不做褒貶,甚至即使是最為人震驚的事情,他們描述起來也非常克制,并不陷入那些血淋淋的細節。這就使《舊約圣經》中少了許多細節描寫以及各種鋪張渲染,使其敘事變得極盡簡約。比如,當大衛勸告烏利亞回家休息無果時,他就寫信給約押要其安排烏利亞戰死。然后,“約押圍城的時候,知道敵人那里有勇士,便將烏利亞派在那里。城里的人出來和約押打仗。大衛的仆人中有幾個被殺的,赫人烏利亞也死了。”(撒下,11:16)如此雙方打仗的宏大場面,《舊約圣經》敘事也只是一筆帶過,直接省略了烏利亞及其戰友與敵人那里的勇士廝殺的場景,完全沒有提及其中的浴血奮戰、殊死搏斗等血淋淋的場景。
三、不簡單的《舊約圣經》敘事
然而,盡管《舊約圣經》的敘事非常簡約,但卻一點也不簡單——寥寥數字,卻能夠交代清楚故事的來龍去脈,甚至傳遞出更加復雜的信息。在大衛和拔示巴的故事開頭,有這樣一句話“到列王出戰的時候,大衛又差派約押率領臣仆和以色列眾人出戰。他們就打敗亞捫人,圍攻拉巴。大衛仍住在耶路撒冷。”(撒下,11:1)這句看似在交代故事發生背景的話語,“漫不經心”地反映出大衛在統治的鼎盛時期驕縱自滿,不能以身作則的事實。而“一日,太陽平西,大衛從床上起來”(11:2)更是強化了大衛此時的這些弱點,并為他因貪戀美色而不惜奪妻殺夫打下基礎。因此,這些看似簡單的信息,實質傳達出的是《舊約圣經》敘事對故事人物的真正態度。顯然,盡管《舊約圣經》敘事極少直言人物的性格特征,或者直接做出明確評價,但是這些信息卻時刻存在于《舊約圣經》敘事的字里行間。這種方法并不顯眼、突兀,可實際效力卻一點不比那些直接明顯的手法差。恰恰相反,正是由于它不引人注意、只是暗中發揮作用,在吸引讀者、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時反倒更見效。比如,當大衛差人將拔示巴接到王宮時,故事中冷不丁地冒出來一句“那時她(拔示巴)的月經才得潔凈”(撒下,11:4),或許會有不少讀者猜想這一簡單明了的句子想要傳達出什么樣的信息。可是當讀到大衛和拔示巴同房后,拔示巴懷孕時,讀者會恍然大悟,明白此條關于拔示巴生理期的信息的玄妙之處:該條信息的存在等于在明確告訴讀者,拔示巴懷的孩子是大衛的,而不存在拔示巴面見大衛之前懷孕的可能性。可見,此處的簡單說明有助于讀者理解故事、影響讀者觀點的形成,使之與作者的觀點能夠協調一致。
《舊約圣經》簡約而不簡單的敘事特征還能在敘事人對拔示巴的稱謂(撒下,11-12)上得到很好的體現。在故事開頭的幾個小節當中(撒下,11:2,3,4),拔示巴只是被喚作“一個婦人”。這倒合情合理,因為此時的拔示巴,名字尚不得而知。接下來,《舊約圣經》敘事在11章3小節中明確交代了拔示巴的身份“以連的女兒,赫人烏利亞的妻拔示巴”。然而, 大衛還是差人將她接來與其同房(撒下, 11:4)。如此一來,此處對拔示巴的介紹,就不單是讓讀者了解其身份,而是在告訴讀者,大衛為滿足自己對美色的貪婪而明目張膽地藐視上帝的權威。與此同時,盡管拔示巴的名字在該小節中已經得以公布,她卻依舊被喚作“那個婦人”,而且在整個第11章的其余部分,她的名字也未被提及。《舊約圣經》的敘事人對拔示巴名字的忽略表明了大衛對她的態度——她僅僅是個婦人,一個供大衛滿足欲望的對象而已。在接下來的章節中,《舊約圣經》敘事變化了對拔示巴的稱謂,反復將其喚作“烏利亞的妻”。“烏利亞的妻聽見丈夫烏利亞死了,就為他哀哭。”(撒下,11:26)事實上,這個小節原本也可以寫成“拔示巴聽見烏利亞死了,就為他哀哭”。很明顯,這種重復并不是在突顯《舊約圣經》敘事用詞的單一,而是想要通過這種對烏利亞姓名的重復、丈夫這一稱謂、所有格形式等措辭,強調拔示巴和烏利亞之間的夫妻關系,彰顯大衛的罪過——通過害死烏利亞,大衛把由婚姻維系的兩個人活生生拆開。而就在該故事的第27節,《舊約圣經》敘事對拔示巴的稱謂發生第三次變化,使其由“烏利亞的妻”變成了“大衛的妻”。至此,大衛霸占別人的妻子當做自己的妻的罪過就更加明確無疑了。
《舊約圣經》敘事的簡約而不簡單還體現在其不去掩飾主人公的反面形象,而是用冷靜克制、基于事實的風格講述故事,并通過暗示將他們的立場表露出來。在大衛和拔示巴的故事中(撒下,11),針對大衛“為什么不回家去呢?”這個問題,烏利亞是這樣答的:“約柜和以色列,與猶大兵都住在棚里,我主約押和我住的仆人都在田野安營。我豈可回家吃喝,與妻子同寢呢?我敢在王面前起誓,我決不行這事”(撒下,11:11)。表面看來,烏利亞在將自己受到的優待與田野里的戰友的艱苦狀況進行對比,宣稱只要他們不能共享,自己就絕不會獨享任何特權。然而細心的讀者會從中獲得這樣的復雜信息:烏利亞無意之間在將自己的行為跟大衛的行為進行比較——他似乎在暗示我不會與我的妻子同寢,可是你卻與我的妻子同寢了。這種由簡單的表述傳達出的復雜信息主要來自三個方面。 首先, 烏利亞兩次表達了自己的拒絕之意;其次,烏利亞第一次拒絕是用的是反問句而不是陳述句,這很明顯是在加強語氣。第三,烏利亞用發毒誓的方式第二次拒絕了大衛的請求,這無疑是在強化自己的意思。此外,烏利亞所言“這事”是個非常含糊晦澀的表達。也正是由于該詞的指代特征,使其既可以指烏利亞不會做的事,也可以影射大衛實際在做的事(與他人的妻同寢)。最終,烏利亞對原則的堅守為自己帶來了滅頂之災。盡管《舊約圣經》敘事對此事實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但絲毫不能抵擋這一事實的震撼人心。而大量士兵在攻打亞捫人的戰場上犧牲,大衛卻因烏利亞也在死者之列而甚感寬慰(撒下,11:25)更是突出強調了大衛不只犯了罪,而且犯起罪來還全然恬不知恥。至此,大衛的方方面面都跟烏利亞形成了對比:烏利亞堪稱“英雄典型”,即各種理想價值觀念的集中代表,而大衛卻陰險狡詐、不夠誠實和缺乏原則。
四、結論
綜上所述,《舊約圣經》的敘事簡約而不簡單,有著自己獨到的優勢。一方面,其簡約能夠避免因對人物、事件的鋪陳渲染而破壞故事的真實感,使讀者的注意力從故事情節轉移到敘事手法上,從事件本身轉移到對人物、事件的態度上。另一方面,《舊約圣經》選擇使用看似用詞節約,干巴簡短,極少出現描述和形容成分的敘事手法,給每位讀者都留下了極大的隱含內容,提供了多種解讀可能,從而激發讀者自己去揣測人物的可能感受,找出事件之間的關聯,并在此過程中獲得極大的滿足。可以說,簡約的《舊約圣經》敘事絕不是一讀就懂那么簡單。
注釋
① 文中所引《舊約圣經》譯文皆摘自“和合本”.以下凡引自“和合本”的譯文只在文內標注書卷名和章節,不另作注.
② 此處數據根據《舊約圣經》簡化字現代標點和合本漢譯版統計得出.
③ 此處數據根據陳中梅翻譯,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的《奧德賽》統計得出.
參考文獻
[1] Bar-Efrat, Shimon. Narrative Art in the Bible [M].First pub. by Sifriat Poalim, Tel Aviv, in Hebrew, 1979, trans. by Dorothea Shefer-Vanson. Sheffield: Almond Press, 1989.
[2] Auerbach, Erich. Mimesis: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 in Western Literature [M]. New York: Doubleday and co,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