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君
摘 要:《論語》貌似雜亂,但孔子一再強調“吾道一以貫之”。孔子所謂“吾道一以貫之”,其實就是他對人的核心素養的重視。在孔子那里,人的核心素養主要顯示為“智仁勇”三達德。三達德與“中庸”一起構成“三成四德”。而在“智仁勇”三達德之中,智與仁屬文的教育,勇屬武的教育,兩者一起構成中國儒家教育學派獨特的文武雙全、文質彬彬的教育目標。
關鍵詞:論語;孔子;核心素養;文質彬彬
中圖分類號:G40-092.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124(2017)01-0072-05
《論語》篇章貌似駁雜隨意,但孔子多次強調自己的思想“一以貫之”。第一次在《里仁》中,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第二次在《衛靈公》中。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究竟什么是孔子“一以貫之”的“一”?孔子自己并不明說。
從《論語》頻繁出現的詞語以及相關觀念來看,孔子所謂“吾道一以貫之”,其實就在于“仁智勇”三者以及“中庸之道”。《論語》多次將“智”(知)、“仁”、“勇”并列。《雍也》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子罕》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能同時具備三達德者,就稱得上有“中庸之道”。一般將《論語》中的智、仁、勇稱為“三達德”。“三達德”的說法最早見于《中庸》:“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朱熹《中庸章句》第二十章)。“智、仁、勇”三者兼備,則有“中庸”之德。
《論語》所強調的智、仁、勇、中庸實際上就是先秦儒家所理解的人的核心素養。或者說,在《論語》那里,人的核心素養就是“三成四德”:智、仁、勇以及中庸。“智仁勇”與現代教育中的“德智體”大體對應。更重要的是,先秦儒家提出了“中庸”之德。“中庸”之德是傳統教育的獨特魅力,也是現代教育的缺憾。
一、仁
《論語》之“仁”,關鍵在于“他人” [1 ]。就此而言,西方文化的核心是“我”或“主體主義”,那么,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學文化的核心是“他”(或“整體主義”)。也因此,西方傳統文化強調“自我維權”的法律與法治,而中國傳統文化強調“以和為貴”的禮儀與德治。
狹義的“仁”主要指“仁愛”,而狹義的“德”主要指“善良”。當仁與德相提并論時,皆指狹義之仁和狹義之德。比如,《老子》三十八章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在這里,道即天道,德即善良,仁即仁愛,義即義氣,禮即禮貌。《論語·述而》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志于天道,據于善良,依于仁愛,游于學問。
廣義的仁和廣義的德幾乎同義。廣義的仁與廣義的德皆包含“仁愛”、善和禮,三者兼而有之。《論語》中單獨出現“德”的概念,幾乎都是廣義的德,等同于廣義的“仁”。比如,《學而》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里仁》曰:“德不孤,必有鄰。”《為政》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又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里仁》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論語·顏淵》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也就是說,在《論語》這里,雖然“仁”主要指善良,但廣義的“仁”包括善良(仁厚)、仁愛(仁者愛人)與禮(“克己復禮為仁”)三種情感。
第一,作為仁厚之仁,主要包括善良與同情心。在《論語》中,仁厚有三種呈現方式。一是存而不論、論而不議,直接使用,不加解釋。比如,《八佾》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又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或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陽貨》曰:“巧言令色,鮮矣仁。”二是以類似“忠恕”的說法表達“同情心”、“同理心”的追求。比如,《里仁》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雍也》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顏淵》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又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三是以“溫”、“良”作為仁厚(善良)的代稱。《學而》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述而》曰:“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子張》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
第二,作為“仁愛”(仁者愛人)之仁。墨子主張兼愛(博愛),人人平等,但儒家主張有“差等”的愛,“儒學本于五倫” [2 ]。后來發展為“三綱五常” [3 ]。 “五倫”的根基是孝愛,然后由孝愛推廣為忠愛、友愛。《論語》對“孝”有詳細的解說,《為政》提出孝愛的三個標準:“無違”、“恭敬”、“色難”。《里仁》也提出三個標準:“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不過,有人認為,這一條只是孔子的學生有子的提議而并非孔子本人的主張。孔子本人嚴格區分齊家與治國。家庭之孝僅限于“色難”,而治國之關鍵在于公而忘私。“人不獨親其親,子其子。” [4 ]孝愛是忠愛的基礎,儒家強調“移孝作忠”。比如,《論語·學而》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除了孝愛和忠愛,《論語》特別關注友愛(包括鄰里之愛)。論語開篇就講:“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與朋友交,言而有信”;“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里仁》則曰:“德不孤,必有鄰。”又曰:“朋友數,斯疏矣。”《公冶長》則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第三,作為“克己復禮”之仁。“禮”不同于“理”。禮的根基是仁,尤其是仁愛之情。而理的根基是“智”,即所謂“理智”。理智可能顯示為“法不容情”、“存天理滅人欲”,但禮恰恰關乎情感。禮強調情感,它是情感適時與適度的呈現,發乎情而止乎禮。禮的核心是恭敬、謙讓、誠信。《禮記·禮運》提出“大同”和“小康”兩種社會形態。“大同”雖是最高理想,但就當時的世道而言,孔子在現實中追求的是“小康”,“孔子平日所講,皆小康之道” [2 ]。正因為針對“小康”社會,孔子特別重“克己復禮”之仁,而“所謂禮者,小康之世之所貴耳” [2 ]。孔子的初衷是“復禮”,“仁”只是“復禮”的手段。但是,孔子這么做的客觀效果是:真正使得“禮”具有價值、具有生命力的是“禮”的背后所承載的“仁”的精神。“仁”才是“禮”的靈魂。有人認為:“孔子用‘仁解‘禮,本來是為了‘復禮,然而其結果卻使手段高于目的,被孔子所發掘所強調的‘仁——人性心理原則,反而成了更本質的東西,外的血緣(‘禮)服從于內的心理(‘仁)。” [5 ]盡管孔子的教育被統稱為“禮教”,但孔子之學其實是“仁學”。而且,在孔子那里,禮教的主要途徑是詩教與樂教。《論語·泰伯》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因此,《論語》中有關“詩”與“樂”的談論,往往屬于“仁”的主題。
二、智
智主理性,仁主情感。智(理性)與仁(情感)相反相成。在《論語》中,“智”主要有三個含義。一是智慧,也可稱之為聰明、機智,這是智的形式。二是理智,也可稱為理性,這是智的內容。三是智育,也可稱之為學習,這是智的途徑。
第一,作為“智慧”之智,主要包括明智(聰明)、智謀、機智。《論語》所謂“智仁勇”或《孟子》所謂“仁義禮智”以及漢代以后出現的“仁義禮智信”,主要指“智慧”之智。《論語》之“智”,往往以“知”代之。比如,《雍也》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子罕》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陽貨》曰:“唯上知與下愚不移。”《論語》之“智”首先是明智(聰明)。據《顏淵》,子張問明,子曰:“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遠也已矣。”若不為讒言、誣告所動,則稱得上明智。除了明智,“智”還包括政治智謀或機智。比如,《泰伯》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衛靈公》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小不忍,則亂大謀”。
第二,作為“理智”之智。理智之智主要顯示為“以法治國”且“法不容情”。《論語》雖不談“法律”、“法治”之“法”,但常以“刑”(或刑罰)、“政”(“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且無恥”)、“殘”、“殺”(“勝殘去殺”)作為德治(禮治)的對立取向。孔子提倡仁政而反對刑罰,本身就說明當時社會盛行“刑罰”。孔子只是以堯舜之“德主刑輔”為理想,但并不浪漫地主張在任何社會都可以取消刑罰。
第三,作為學習之智接近現代教育學之“智育”。孔子特別強調學習。在孔子看來,雖有“生而知之者”,但多數人屬于“學而知之者”。《陽貨》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又曰:“唯上知與下愚不移。”《禮記·學記》曰:“人不學,不知道。”《論語·述而》中孔子對自己的定位是:“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論語》中有關“學”的討論,皆屬于“智”的主題。《論語》之學,主要顯示為“游于藝”。《論語·述而》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游于藝”主要指“詩、書、禮、樂、易、春秋”等“六藝”。孔子重視“仁”,將其視為最高的道德標準。但孔子同樣重學,甚至比崇“仁”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二者其實并不矛盾,“仁”是目標,“學”是方法和途徑。《論語》開篇第一章便是“學而”,足見“學”在孔子學說中的地位。自孔子后,凡儒家都重學,如《荀子》第一篇也是《勸學》。也因此不少人只承認有“孔學”而無“孔教”,因為“孔子一生,是把‘學看做終身事業,并不是把‘教看做終身事業” [6 ]。
三、勇
勇是對仁與智的重要補充。在王夫之看來:“知、仁是性之全體,勇是氣之大用。以知仁行道者,功在存理。以勇行道者,功在遏欲。” [7 ]在《論語》中,廣義的仁原本包括勇。孔子認為“剛毅”之勇幾乎就是仁。《論語·子路》曰:“剛、毅、木、訥,近仁。”《論語·憲問》則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但是,狹義的仁偏于仁厚、仁愛、禮儀等“厚德載物”之“坤德”,較少勇敢、剛毅、勇猛等“自強不息”之“乾德”。仁主要顯示為包容、承認和示弱于他者的整體主義精神(非主體主義),這在和平的社會的確不失為美德。勇則顯示為與他者對抗、抗爭、不妥協、不投降、不茍且的主體主義精神。雖然孔子強調君子之仁德,但是,孔子并非主張對任何他人都保持無條件地容忍、投降和妥協的仁愛狀態。否則,就無法理解孔子所推崇的“剛、毅、木、訥,近仁”。
表面看來,仁主情感,智主理性。仁智雙彰,則合情合理,德才兼備,似乎兩不虧欠,萬事大吉。但是,無論仁還是智,無論德還是才,皆只是“文”(人文、文化、文明)。若無自然樸素之“勇”,則人文、人道、文化、文明、文人很容易退化為文弱、繁雜、猥瑣、衰敗甚至遭受滅頂之災。為此,孔子在提倡“仁智”的同時,特別將“勇”作為君子必備之核心素養。
《論語》之“勇”,主要有三義:一是勇氣或勇敢;二是勇毅,含剛毅、意志、激情、威嚴;三是勇猛,含野性、血氣、血性。《中庸》第十章“子路問強”之“強”,含勇氣、勇毅、勇猛,三者兼而有之。《論語》嚴格區分“威”與“猛”,且“威”高于“猛”。“威”(威嚴)屬勇毅之勇,與剛毅、剛強相關;“猛”屬勇猛之勇,與血氣、血性相關。
第一,作為勇敢、勇氣之“勇”。在《論語》中凡單獨出現的“勇”字,幾乎皆指“勇敢”、“勇氣”。比如,《公冶長》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泰伯》曰:“勇而無禮則亂”,“好勇疾貧,亂也”。《子罕》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先進》曰:“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陽貨》曰:“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作為“勇敢”之“勇”與“義”相表里,正如“仁”與“禮”相表里。如,《為政》曰:“見義不為,無勇也。”《陽貨》曰:“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又曰:“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第二,作為剛毅、意志或激情之“勇”。《論語》中主要顯示為“威”、“剛”、“毅”、“狂”、“狷”。比如,《學而》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述而》曰“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泰伯》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子路》曰:“剛、毅、木、訥,近仁。”《子罕》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公冶長》曰:“吾未見剛者。……棖也欲,焉得剛。”在孔子看來,無欲則剛。有人甚至認為:“剛之一義也可以統括孔子全部哲學。” [8 ]另外,孔子所謂“自強不息”,勇往直前,亦為剛毅之勇。《憲問》所謂“仁者必有勇”,也主要指因孝愛或忠愛而甘愿冒險去克服艱難甚至愿意獻出生命。也因此,《子張》曰:“士見危致命。”而《衛靈公》則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第三,作為勇猛、野性、血氣之“勇”。《論語》中主要呈現為“猛”、“野”、“質”、“血氣”、“戰”、“戎”、“斗”,等等。比如,《述而》曰:“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子之所慎:齊,戰,疾”。《先進》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子路》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又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季氏》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陽貨》曰:“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中庸》第九章“白刃可蹈也”和第十章“衽金革,死而不厭”,亦與“勇”(勇猛)相關。
總之,勇是對仁智的補充。仁智為“文”,勇為“武”。即便“文”可以發展出高度發達的科學與藝術,此種科學與藝術也必導致人的墮落 [9 ],并由此導致主奴關系或“三世”的輪回 [10 ]。只有文武雙全,允文允武,才可能終止或阻止主奴關系或“三世”的輪回。智仁勇三者兼而有之,才達到孔子所追求的“中庸之道”或“文質彬彬”。《雍也》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 “文”包括智仁,“質”涵括勇氣、剛毅、野性。“野”指樸實無文,如野人一般質樸。“史”之本義為史官,史官善文辭,且辭多浮夸,常文過飾非 [11 ]。古代史官記錄天子、諸侯的言行,不能秉筆直書,必須加以修飾,加以美化。故“史”與“野”相反。質接近情感,文接近理性。質勝文近似動物,但有生命活力。文勝質如同機器,迂腐不堪。孔子提出“文質彬彬”,主要是為救時人之弊。時人之過,主要不是“質勝于文”,而是“文勝于質”。
四、中庸之道
孔子之學,絕非一般意義上的道德之學,他所關懷的核心問題是政治。甚至可以說,孔學乃是“帝王之學”。孔子明確區分精英教育與大眾教育。而且,孔子大量地談論精英教育而不是大眾教育。樊遲問稼,孔子之所以不高興,因為孔子認為稼穡乃大眾的事務,而孔子看重的是“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之精英教育、帝王之學、政治哲學。就此而言,孔子所謂“吾道一以貫之”,也可能指自己的帝王之學一以貫之。但是,政治、從政只是一個目標,其關鍵方法(或途徑)是“中庸”。中庸之道為政治之實踐智慧。所謂“中庸之道”、“政治”或“實踐智慧”,三者異名而實同。一旦從政,則必中庸、中行,反之則可狂狷。《論語·子路》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在孔子那里,中庸之道主要有三:一是適度;二是適時;三是經權關系。
第一,適度的智慧。適度是空間的、橫向的中庸之道。在兩者之間,行中道,保持均衡,兼而有之,整合資源,不顧此失彼,不制造不均不公,不偏袒,不執著于一端(執著于一端就成了“異端”)。在《論語》中,孔子直接談論“中庸”,主要指“適度”。《雍也》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論語》中有大量類似的說法。《堯曰》載,“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先進》則曰:“過猶不及”;“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與之相關,孔子以“中庸”作為標準考察所有“兩難選擇”的合理性。比如,在文明與野蠻之間,理想的君子是“文質彬彬”。不能過度偏于“文”,也不能過分偏于“質”。樂與哀的標準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禮”的標準是“損有余而補不足”。對待鬼神的標準是“敬鬼神而遠之”。對待君子和小人的標準是:“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對待“小人”或“女子”的標準是不近不遠,“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對待公平的標準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由于“中庸”原本與政治相關,孔子尤其看重“行藏”、“有為與無為”關系。雖然歷來有“文死諫,武死戰”的慷慨激昂之聲,《論語·微子》亦曰“殷有三仁焉”:“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但是,孔子并不贊成“死諫”。盡管孔子也強調“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但是,就政治參與而言,孔子更重視儒道結合。《論語·述而》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論語·泰伯》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現,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先進》曰:“以道事君,不可則止。”《顏淵》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泰伯》曰:“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憲問》曰:“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又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衛靈公》則曰:“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第二,適時的智慧。適時是時間的、縱向的中庸之道。適時是對適度的補充與擴展,當兩者之間無法取舍而至于兩難選擇的矛盾困境時,則讓時間來解決矛盾。適時的消極意義在于,適時就是拖延,讓時間來解決矛盾。幾乎任何人為的矛盾都經不起時間的考驗,拖延往往導致拖垮。適時的積極意義在于,適時就是時機,靜觀其變,把握時間。在孔子看來,沉默不言并非美德,關鍵在于“時”。《論語·憲問》曰:“時然后言,人不厭其言。”《鄉黨》篇尤其強調“時”。“夫孔子之圣,時行則行,時止則止,動靜語默,莫非時中,編者因又置之于篇末以擬之,蓋明《鄉黨》一篇皆為時中也。” [12 ]有人甚至認為,孔子之學不是“仁學”而是“時學”。所謂“時學”,既指“時政”之學,政治學、帝王學,也指“時機”、“時變”之學。而所謂“時機”,也還是強調政治要重視時機。《論語》開篇就講“學而時習之”,此“時”也,或有深意 [13 ]。孟子比較伯夷、伊尹、柳下惠與孔子的為官與為人之道,對孔子作出的贊譽是:“孔子,圣之時者也。”(《孟子·萬章下》)
第三,經權的智慧。經權智慧是對適度、適時的補充說明。適度與適時追求平衡和妥協,但是,適時適度也并非完全沒有原則沒有標準的機會主義或相對主義、虛無主義。真正的適度、適時是在堅持原則的前提下保持一定的靈活性。孔子主張“君子貞而不諒”,即堅守正義而不拘泥于小信。孔子既強調道德原則的學習和堅守,朝聞道夕死可也,甚至可以殺身成仁,同時,又主張在現實生活中要學會見機行事,權衡利弊。孔子甚至把權衡的實踐智慧視為至高無上的藝術。《論語·子罕》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又曰:“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在孟子那里,中庸智慧即經權智慧。《孟子·盡心上》曰:“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于執一者,為其賊道也。”經即大道、中正、原則、規則、律法。權即“權變”,指權衡各種關系并保持靈活變通。《孟子·離婁下》甚至提出,信雖然重要,但在特殊情境中,可言行不一。“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總之,孔子所謂“吾道一以貫之”,就是立足于“仁智勇”三達德的“中庸之道”。“中庸”主要是一種思考問題的方法和形式,“中庸”的內容是“仁智勇”三者的適度、適時與權衡(經權關系)。
(劉良華教授為本文的寫作提供了大量的修改建議,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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