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舒越
我曾和她關系很好。
很好,偌大的校園里,五十八個人的教室里,除了老師,我們的世界里好像只有彼此。我知道她家發(fā)生了什么新鮮事兒,知道她有一個肉嘟嘟的弟弟。同樣,她也知道我,知道我昨天吃了什么,知道昨夜我媽又“脅迫”我做了多少試卷。
每周星期四中午廣播放歌的時候,我們會躺在操場的領操臺上聽完再去吃飯。杜鵑花初開的時候,她告訴我杜鵑花蜜很甜,而靠近花壇時猛然發(fā)現(xiàn)一只豐腴的蜜蜂,我們會尖叫著逃走。走在皂莢樹下,踩皂莢果子玩,踩到干癟的,“啪”一聲爆開一顆渾圓的黑核,似龍眼;踩到剛落下的,綻開黏膩的汁,鞋底也會沾上不少,我們就在花壇臺階上來回地蹭,恣意而隨性。吃飯時,她拿碗,我拿菜,她打湯,我盛飯,再牽著手慢悠悠蕩回教室。活動課時,跑完了步,我們就繞著操場散步,不時駐足觀望,“這個男生你認識嗎?好帥呀!”“你看那個人,會不會打羽毛球啊,怎么總是接不到?”少女時代總是如此——有說不完的話啊。
寫到這里,我竟快忘了,她是一個很安靜內(nèi)向的女孩。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她的性子很軟很糯,說話的時候,仿佛有小貓在你掌心來回地蹭。然而上課回答問題的時候,她的聲音實在太輕了,就連同桌都不能聽清。為此,她還被老師多次打趣,每當這時,她都會轉(zhuǎn)頭向我羞赧地笑笑。以前我總覺得這樣的她很可愛,但現(xiàn)在想起會覺得很辛酸,她的美好在這一刻被打回原形,那個因成績不夠好而有點自卑的女孩,在這一刻,她的內(nèi)心仿佛被剖開展現(xiàn)在她的眼睛里,但那時自詡最懂她的人卻沒有讀懂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內(nèi)心。
我從沒見過她發(fā)脾氣。她臉上總是掛著笑,平時是抿著嘴淡淡地微笑,開心的時候會露出牙齒。不知道為什么,我最為深刻印象就是,她坐在體育館里的舞臺上,又黑又直的馬尾辮斜斜地搭在左肩上,手交疊著放在腿上,背稍稍弓起,腳凌空又放松地垂著,靜靜對著走近的我微笑,宛若深閨中的女子一般嫻靜溫婉。
多么好的人兒啊,我卻把她弄丟了。
那是一次我盼了一整個學期的活動——學農(nóng),去鄉(xiāng)下的一所技校里呆四五天,學一些手工,也是要耕作的,不過時間很短。分配寢室時,八人一間,我和她分在了一起,晚上老師點完名后,我就爬上她床,擠在同一個被窩聊天,而其他人也開起茶話會。也許是第一次和同學外出那么久,深藏在骨子里的興奮一股腦兒地冒出來了,話匣子怎么也關不上,快十一點的時候,其他人還在熱烈地聊八卦,我覺得差不多該休息了,就提議:“我們先睡吧。”她嗯了一下,就著路燈光,我還看見她點了點頭,她翻了個身,面朝墻壁安靜下來。我在被窩里抬起手,努力不發(fā)出動靜,慢慢靠近她的腰撓了上去,她一下子笑出聲來,竭力躲開,然而在一張寬只有一米的宿舍小床上靠里的位置,她又能躲到哪兒去呢?之后,她開始反攻,我們在被窩里滾來滾去,玩鬧到筋疲力盡才睡去。
第二個晚上,不像頭一天那么怕查夜。我們躺下一會后就全部爬起來了,敲墻壁,隔壁的人再敲回來,好像監(jiān)獄里的唯一的樂趣。我在與她玩鬧了一會兒后逐漸被其他女生的話題所吸引,坐起來聽,不時插上二句,再后來,五六個人都起來坐在一張上鋪上談論各種小秘密。我也只偶爾看她兩眼,問她睡著了沒有?有時看見她半個人都快掛出床沿了就擔心地不得了,想把她扒回床上,但又怕吵醒她。
有一個女生,我原就很喜歡她的性格,大大咧咧,明媚張揚,經(jīng)過這幾天的夜談,使我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親近感,我開始隨眾叫她“瑩哥”,但我們的關系仍停留在同學層面上。這次活動很快就結(jié)束了,時間不長,但很快樂,只是我從未想過它會是這段友誼的一個轉(zhuǎn)折點。
回到學校后,一切仍是像往常一樣,可我發(fā)現(xiàn)有什么變了,有時我和她去吃飯,我說走這條路,她說走那條路,爭執(zhí)很久,我才會妥協(xié)“好吧,就走那條”。她開始不自覺地拽著我的袖口,我會故意佯裝著生氣的樣子,兇巴巴的警告她:“別拽著我的袖子啦!”我既不想讓她拽著使我不舒服,又不想讓自己的措辭傷害她,就只有用開玩笑的方式了。而她會嘻笑著拽得更緊一些,然后悄悄放開自己的手,我們的意見會時不時出現(xiàn)分岐,不知道這些大大小小的矛盾是原本就有,只是當時的我根本不在乎,還是現(xiàn)在我們的心不似從前親近,矛盾這時才出現(xiàn),這已經(jīng)不是重點了,重要的是,我們之間真的有某些東西開始流失了,就比如默契。
面對一點點陷入困境的友誼,我并沒有拼命挽回。也許是我的心變了,我開始叫上“瑩哥”一起吃飯,次數(shù)多了,她也會退縮:“你們先吃,我等會兒再過去。”我和瑩哥的關系越來越好了,卻和她的關系越來越僵,形成了被動的局面。而班主任竟在這時和我媽說“我和她的關系實在太好了,搞得跟同性戀一樣,天天在一起玩,心思都散掉了,太影響成績了”,我媽有時就會提醒我不要跟她走得太近,班主任會很反感。在一次次主客觀原因的影響下,我?guī)缀鯏嘟^了跟她的往來。
然而我每次看到她的時候,心里都會有點愧疚,有時想和她聊一聊,卻再也沒有了開口的勇氣。初中畢業(yè)的暑假,我和媽媽聊天時偶然提起她,“以前你和她關系那么好,后來怎么一下子不一起玩了?”,我也不怎么想說出真實原因,只說:“你們不是不讓我們一起玩嗎?”“是啊,有件事沒告訴你,你們班主任告訴我,那段時間她心情一直不好,晚上經(jīng)常失眠,她媽媽后來帶她去看心理醫(yī)生了,差點就要吃抑郁藥了。”我怎么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那么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的女生間的友誼,竟會帶給她這樣大的傷害,而我卻被蒙在鼓里。
上了高中后,有些事情我也漸漸明白了。在她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拽著我的袖口,只是她缺乏安全感的表現(xiàn),而我更喜歡和瑩哥在一起,也許只是因為每個人都向往比自己更明亮的人。
我也會經(jīng)常想起她,想起她的笑容,想起她在某個陽光熱烈的下午給我講《撒哈拉的沙漠》,從此我就喜歡上了三毛的作品,想起某一天我們坐在石凳上,用枯黃的草編手鏈,想起我們在老師家睡午覺,卻不停嬉戲打鬧,想起我們只曾經(jīng)談論過一次發(fā)簪,她就在我生日時送了我一枚,想起曾有人說我們就像雙生花,想起我們一起度過的歲月,但那終究是過去了。
我很想你,也會一直想你,我將會用一生來銘記你和我之間的故事。
但,是時候說再見了。
再見,我永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