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馬克思;俗世生活;人文關懷;思想政治教育
摘要: 從俗世維度認識馬克思,他也有“現實的人”難免的糾結,比如,與親人之間割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為吃喝穿住難以為繼的無奈愁苦;與曾經的同志因道路分歧而發生的爭吵。認識“糾結”的馬克思,不是要祛魅他作為革命家、思想家和科學家的光環,而是要以其原初的生活史充盈他由俗世常人脫穎為無產階級革命導師的人文品格,以關懷的情態感悟偉人生活的艱辛和意志的堅韌。
中圖分類號: G641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12435(2017)01001707
Abstract: From the secular life dimension, Marx also has inevitable thought conflict like “person in reality”, for example, motional entanglements with relatives; unsustainable helpless sorrow in livelihood and fierce quarrel with comrades due to differences of revolutionary road. Understanding Marxs “entanglement” is not to disenchant him as a divine revolutionary, thinkers and scientists, but to take its original life history to fill his humanistic personality from secular life and develop into proletarian revolutionary mentor, and feel the hardships and lifes tenacity of great men in history.
第1期王習勝: 馬克思的“糾結”與化解 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5卷認識馬克思有很多維度,可以從經典著作中認識作為思想家的馬克思,也可以從科學社會主義運動史中認識作為革命家的馬克思,還可以從人類社會發展規律史中認識作為科學家的馬克思。但是,通過這些路徑認識到的馬克思,展現的主要是在書房中抽著雪茄寫作、與恩格斯一起踱步深思、指導全世界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馬克思,是剝離了俗世瑣碎生活的、具有某種神性光環的馬克思。其實,認識馬克思還有其他的維度,比如,俗世生活的維度。從這個路徑認識馬克思,他與俗世常人并無根本差異,他也有生活和生存的煩惱,甚至有比常人更多的情感糾結。①了解馬克思如何面對俗世生活中的煩惱和糾結,有助于我們發掘馬克思在生活和生存態度方面的精神遺產,亦可為當下處于生活壓力和生存焦慮中的人們提供一幅直面人生困境的鏡子。
一、親情與愛情的糾結與化解
每個人的情感都是相對于特定的社會關系而生成乃至糾結的。每個人所處于的社會關系首先發端于他的家庭關系。家庭作為直接的或自然的倫理實體,維系其成員的精神紐帶是“愛”,而家庭成員之間的許多情感糾結也都生發于“愛”——愛的愿望、愛的能力、愛的表達和愛的實現。馬克思與其親人之間的情感糾結也不例
收稿日期: 20160919
基金項目: 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13AKS013);安徽省宣傳文化領域拔尖人才(社科理論類)項目
作者簡介: 王習勝(1965),男,安徽舒城人,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悖論、辯證法、意識形態和思想咨商。
①馬克思的情感生活與燕妮是分不開的,馬克思的情感糾結不可能不與燕妮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故而本文沒有對某些“糾結”問題在馬克思夫婦之間作徒然的分割。外。這里我們姑且追溯幾例馬克思與其至親在情感方面的糾結與化解的事件。
其一,馬克思母子之間的情感糾結。《卡爾·馬克思傳》的作者戴維·麥克萊倫曾發現一個有趣的矛盾:被現時代無產階級宣布為自己革命導師的馬克思,卻出身在一個安逸的中產階級家庭。[1]2的確,馬克思的父親——亨利希·馬克思不僅給少年時代的馬克思提供了一個相對安逸的生活條件,也在思想上寬容并引導著馬克思的發展,但馬克思的母親——罕麗達·馬克思,畢竟只是一位生活在俗世社會中的家庭主婦,其思想覺悟不可能跟上馬克思的追求。在馬克思的父親過世之后,其母要在并不富裕的家境中養育除馬克思之外還有七個時常生病的兒女,在這樣的生存困境下,她很難理解馬克思為什么要將精力用在批判現實社會制度上,而不好好掙錢養家,承擔起自己作為家中長子的責任。由于馬克思沒有聽從母親的意見,他的母親為此而將其“執著”歸咎于時為馬克思未婚妻的燕妮,責備她沒有把自己的未婚夫引導到“正途”上來,致使燕妮和馬克思都“被迫夾纏在不必要的和耗盡精神的爭吵里面”[2]37。1842年6月底,馬克思與母親發生了激烈爭吵,母親斷絕了家庭對他的經濟支持,也不讓馬克思繼承其父的遺產。馬克思從外地回鄉時,因為這種“不愉快的家庭糾紛”[1]39而不得不寄宿到一家小旅館中。母子之間的不愉快持續了將近20年。時間也許是最好的調解人,母子之間的齟齬逐漸在牽掛中消磨,1863年底,也就是在馬克思的母親去世前兩年,母子倆終于言歸于好。
其二,馬克思夫妻之間的情愛糾結。馬克思與燕妮之間的愛情被世人稱頌,但馬克思與燕妮之間也不是沒有情感糾結的。燕妮出身于貴族家庭,不顧族門的強烈反對而下嫁馬克思,必然要遭到世俗的刁難。經濟拮據的馬克思難以給高貴的燕妮以豪華的結婚儀式——燕妮的母親為了避開世俗的人們對其女兒婚姻的非議,只能將他們的婚禮安排在遠離家鄉的克羅茨納赫舉行,婚禮上除了燕妮母親威斯特華倫太太和其弟埃德加爾之外,雙方家族沒有其他人參加。冷清的婚禮之后燕妮便開始了飽受艱辛的貧苦生活,跟隨著馬克思顛沛流離。馬克思曾經內疚地說“要是我重新開始生命的歷程……我不再結婚了”[2]159,因為是他讓燕妮觸上了毀滅她一生的暗礁。除了這份生活貧苦的歉疚之外,馬克思與妻子之間至少還有三次較為嚴重的情感危機。
一次是傳聞馬克思的婚外情。燕妮曾經在其自傳中寫道:“1851年初夏,發生了一件我不愿在這里詳述的事情,雖然這件事極大地增加了我和其他人的痛苦。”[1]248在西方學界,大家基本認定“這件事”就是馬克思與其岳母派送來的傭人海倫·德穆特發生的婚外情。1851年6月,海倫·德穆特的私生子弗雷德克出生。在孩子出生的第5個星期進行人口登記的那天,馬克思曾給其思想的追隨者魏德邁的信中寫道:“我的敵人……散布一些無法形容的讕言污蔑我”,“我的妻子正在生病……某些人在這方面所表現出來的冒失常常是簡直難以置信的。”[1]249這場夫妻情感危機的化解,一是得益于恩格斯主動攬過;二是馬克思表現出來的對燕妮更多更真誠的愛——“當我看到我的妻子十分痛苦,而又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我情愿把靈魂預售給魔鬼”。[1]249
另一次是馬克思要宣布家庭破產。長期的貧苦,孩子接連夭折,沉重打擊了燕妮。1863年初,家庭的貧困幾乎使燕妮的精神完全崩潰,馬克思準備在法庭上宣告自己破產。這個破產宣告雖然可以讓馬克思不用支付債權人的債務,但必然要將他的兩個大女兒拋向痛苦的深淵——只能到階級敵人家里屈身為奴,做類似于女傭的家庭教師,接受沒有人道可言的輕視、壓迫和折磨。而馬克思夫婦和小女兒愛琳娜只能遷入貴族慈善家舍夫茲別利勛爵建立的工人公寓 [2]161,這是燕妮不能接受而且強烈反對的做法。這次可能導致的滅頂之災,是恩格斯采取了一個非常冒險的舉動——借貸了一大筆錢給馬克思才挽救了他的全家。
再一次是關于小女兒愛琳娜的婚姻的問題。愛琳娜17歲時愛上了34歲的法國巴斯克人普羅佩斯·利沙加勒。利沙加勒是一名巴黎公社委員,也是一名新聞記者,但他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而是有些極端的個人主義者。馬克思與燕妮在愛琳娜的婚姻問題上存有分歧。馬克思不喜歡這種結合,拒絕提到任何“訂婚”的事,甚至要求愛琳娜陪伴著自己,禁止她去見利沙加勒。燕妮則強烈反對她丈夫的做法,她宣稱是唯一理解女兒的人,并且默許利沙加勒去布賴頓探望愛琳娜。[1]389這件事情造成了馬克思夫婦之間的不愉快,也給馬克思與愛琳娜父女之間造成了無論怎么體貼也難以徹底消除的情感陰影。愛琳娜曾說,為了不讓母親和父親難過,我犧牲了我最美好的、最新鮮的年華。[1]390
俗世家庭生活免不了爭吵,馬克思夫妻之間的情感糾結之所以不會動搖他們結合的基礎,是因為他們兩人在為人類幸福的未來搏斗中有著對人生意義完全一致的看法。大凡關系到為工人階級的斗爭作出犧牲,關系到為社會主義目標貢獻力量,他們之間從來沒有分歧。[2]166
其三,馬克思與其子女之間的親情糾結。馬克思對子女最為深重的親情糾結就是他對孩子們的愛無法很好實現。女兒們到了如花一般的年華,她們的同學可以在公眾場合體面交往,盡情享受青春樂趣,而他的孩子卻因為缺衣少穿而不得不小心地回避,甚至不能有尊嚴地去上學……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孩子們不僅患上了貧血、咳嗽、虛弱……的“無產階級病”[2]158,還直接威脅到生命。馬克思一生有六個孩子,其中有三個孩子在貧困交加中夭折。第一個夭折的孩子是小福克斯,死于1850年11月19日,馬克思曾對恩格斯說:這個不幸的孩子成了家庭生活困難的犧牲品……我們感到非常孤獨。[2]122第二個夭折的孩子是小弗蘭契斯卡,她只活了一歲,在1852年復活節時死去。當時,家無分文,燕妮多方討求,許久之后才以極為悲痛甚至是害怕的心情在一位法國流亡者那里借到兩英鎊,買了一口小棺材:“她出世時沒有搖籃,就是這個最后的小窩也耽擱這么久”[2]134。馬克思最為痛愛的孩子埃德加爾男孩“埃德加爾”是與燕妮的弟弟同名的,外甥與舅舅同名是馬克思和燕妮有意這樣取名的。在幽默氛圍濃厚的馬克思家里,埃德加爾也有綽號,叫“穆希”,意思是“小麻雀”。是1855年4月初夭折的。這個孩子就死在馬克思的懷中。馬克思的痛苦可以從其1855年4月12日給恩格斯的信中看出:“我已經遭受過各種不幸,但是只有現在我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不幸。我感到自己完全支持不住了……”[2]136馬克思之所以能夠在喪子之痛中挺立過來,支撐他的是科學社會主義的偉大事業。正如他給恩格斯的信中所說:“在這些日子里,我之所以能忍受這一切可怕的痛苦,是因為時刻想念著你,想念著你的友誼,時刻希望我們兩人還要在世間共同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2]135當然,大女兒燕妮和二女兒勞拉作為革命家和政治家的后代和家屬,他們遭受的生存威脅和生活貧困,也是馬克思一生為之牽腸掛肚的事,而大女兒燕妮39歲英年早逝更是讓馬克思飽受老年喪子之痛。
二、生存和生活的糾結與化解
燕妮曾經說過:“沒有人能在背后議論我們,說我們為多少年來所作的犧牲和所忍受的痛苦過于小題大作;公眾是很少或者幾乎完全不了解我們的私事的”[2]117。因為宣傳和教育的任務和目的所限,接受馬克思主義理論教育者很少能夠體悟到馬克思在生活和生存方面的艱難與糾結。我們僅從如下三個方面作簡要說明。
其一,刻薄的世俗流言。舒暢的生活離不開和諧的社會環境,而馬克思一家卻始終生活在世俗的嘲諷和流言之中。1844年馬克思的第一個孩子出生,由于孩子身體虛弱,家庭經濟又遭遇危機,燕妮不得不回到境況相對寬裕的娘家以度時日。在家鄉,那些世俗的人對她品頭論足,經常提出一些難堪的問題為難她。為此,燕妮用幾件巴黎時裝和一頂法國頭飾將自己扮裝成一個卓有成就的新聞記者的妻子,“給他們最好、最深刻的打擊”[2]50;1848年夏,普魯士軍隊鎮壓了馬克思家鄉特利爾市民自衛團的起義之后,燕妮再次帶著孩子回她母親家中以緩解自己家庭的經濟壓力。“市儈們對待她的卻是惡毒的眼光,尖刻的注視,假惺惺地問候她丈夫,成千次的諷刺,當她接近時后沉默不語……”[2]1111871年5月,巴黎公社失敗之后,當地政府甚至也散布起馬克思的流言蜚語,說他是煽動非法公社運動的首領,已經被捕了,以致很多鄰居都不敢與馬克思家有來往。更有甚者,馬克思的反對者還硬說他和他的家屬揮霍了流亡者的捐款,說他拿革命做交易。[2]130如何面對這些非難和流言呢?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講話中總結說:“馬克思是遭人嫉恨和受人誣蔑最多的人……無論保守的資產者或極端民主的資產者都爭先恐后地紛紛誹謗他,詛咒他。他把這一切當作蛛網一樣抹去,不予理睬……”[3]678,馬克思甚至把它們看作其“人生觀即將大獲全勝的先兆”[2]112。
其二,愁人的吃喝穿住。長期處于流亡和旅居狀態的馬克思,因為吃喝穿住而頻繁發生最不愉快的爭吵和令人難堪的局面——被房東掃地出門,貨主賴在家里要錢,警察和法院的估價員輪番登門……先前解決這些難題的主要出路是去當鋪,典當燕妮的陪嫁品甚至是家人的衣物。由于與當鋪接觸過多,以至于孩子們都稱典當行的人為“叔叔”。一次,馬克思家因為典當刻有阿蓋爾郡這件器物是燕妮的奶奶珍妮·威沙特的陪嫁品。珍妮是英國阿蓋爾郡伯爵的后裔。此銀器是冠形的,曾被馬克思和燕妮多次典當應急。貴族圖飾的銀器,被典鋪懷疑來路不正而通知了警察,在馬克思未能證明自己是誠實的之前,還不得不在監獄里度了周末。[1]24118世紀50年代在倫敦第恩街生活期間,窮困潦倒的馬克思為了買報紙而不得不當了外衣,在寫《揭露科倫共產黨人案件》這本小冊子時,甚至因為沒有褲子和鞋子而出不了門。[1]2411852年9月8日馬克思在給恩格斯的信中寫道:“今天在非常緊張的氣氛中收到你的來信。我的妻子病了,小燕妮病了,琳蘅患一種神經熱。醫生,我過去不能請,現在也不能請,因為我沒有買藥的錢。八至十天以來,家里吃的是面包和土豆,今天是否能夠弄到這些,還成問題。”[2]131正如曾經去過馬克思家的俄國法學家馬克西姆·柯瓦列夫斯基所說:“馬克思從來沒有富裕過,卻不少于貧困”[2]263。
其三,終身難歸的祖國。1845年1月底,因為主編《萊茵報》和《德法年鑒》被迫移居巴黎的馬克思,普魯士國王仍然沒有放過他,交涉法國政府驅逐他。馬克思不得不前往比利時。在比利時,普魯士政府又向比利時政府提出引渡要求,逼迫馬克思不得不放棄普魯士國籍。后來,在普魯士政府不得不采取自由路線時,馬克思多次想恢復普魯士國籍都沒有成功。[2]56為了在必要時能夠返回德國,直到1862年,馬克思仍然沒有放棄申請恢復國籍,但普魯士當局始終拒絕。此時,燕妮也掩飾不住痛苦情緒,在給她的朋友貝爾塔·馬爾克海姆的信中憤怒地說:“在外國,你是一個德國人,尤其有幸是一個‘普魯士人,幾乎要為此感到羞愧……”[2]216因為健康原因,1874年馬克思不得不去療養,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只能申請英國國籍,結果也被英國政府拒絕。倫敦警察廳向內政部傳送馬克思的信息是:該申請者是“臭名昭彰的德國煽動家”“不忠于自己的國王和國家”[1]397。最后,馬克思只能用“查理·馬克思先生,平民,與女兒愛琳娜一起,來自倫敦”在名冊上登記,“消除了我是惡名昭著的卡爾·馬克思的嫌疑”[1]397。直到馬克思逝世,他仍然是一個沒有國籍的人。這對懷有深厚愛國之情的馬克思而言,不能不說是一件終身憾事。
三、友情與事業的糾結與化解
在馬克思交往的友人中,有些人的生活經驗淺顯、思想觀念單純,比如詩人海涅,這些人得到了馬克思及其家人親人般的安慰;有些人很忠誠,比如國際工人運動早期活動家威廉·沃爾弗,將其節儉一生的遺產留給馬克思,挽救了馬克思的事業1863年馬克思試圖以宣布破產的方式躲避債務,后來是恩格斯施以援手而使全家幸免滅頂之災。1864年馬克思家的經濟情況仍然十分糟糕。1864年5月14日,馬克思的忠實良友威廉·沃爾弗的去世,他將為自己多年節蓄的1000多英鎊留給了馬克思家,使得馬克思能夠繼續從事《資本論》的研究。1867年《資本論》出版時,馬克思為了紀念威廉·沃爾弗而在《資本論》第一卷扉頁上題詞:“獻給我的不能忘記的朋友,無產階級勇敢的忠實的高尚的先鋒戰士威廉·沃爾弗”。;有些是被驅逐的流亡者,他們把馬克思家當作“正義避難所”,這些人或是受到多日接待,或是得到忠告和幫助,重新調整了他們的生活;也有一些人太過自我,比如,自稱是馬克思學生和擁護者的德國早期工人運動活動家、后來演變為機會主義者的斐迪南·拉薩爾,他在馬克思家住了數星期之久,卻不顧馬克思困難的家境而提出過分的要求,讓馬克思家人惴惴不安;還有一些人,把馬克思的真誠幫助和勸告視作與其爭名奪利,甚至不惜侮辱馬克思的人格,比如,早年崇拜馬克思,后因嫉妒馬克思而執意孤行的德國流亡者格奧爾格·海爾維格;再如,不愿意接受馬克思的建議而自命不凡的德國裁縫威廉·魏特林,此外,還有由求教而抄襲馬克思思想的英國社會主義者亨利·邁·海德門……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說過:馬克思“有過許多敵人,但未必有過一個私敵”[3]678。那么,馬克思是怎么處理友情的呢?這里不妨通過馬克思與恩格斯、盧格和庫爾曼等人交往的個案,呈現馬克思化解友情糾結的主張和風格。
其一,馬克思與恩格斯。弗里德里希·馮·恩格斯(1820-1895)是德國思想家、革命家和哲學家。恩格斯不僅是馬克思親密的戰友,是馬克思主義“第二提琴手”,更是馬克思全家人的摯友。恩格斯的每一次造訪都給馬克思家帶來快樂,孩子們尊稱恩格斯為她們的第二父親。這不僅是因為恩格斯無數次地解救了馬克思家的經濟困局,更因為恩格斯的坦誠和智慧深受馬克思及其家人的信賴。有一件小事足以說明恩格斯在馬克思家的地位——在保爾·拉法格向馬克思的二女兒勞拉求婚時,勞拉在恩格斯對她的婚姻表態之前一直沒有答應拉法格。[2]193毋庸諱言,馬克思與恩格斯之間也有不愉快:1863年1月6日,恩格斯的愛妻瑪麗·白恩士突因心臟病去世,恩格斯感到非常悲傷,寫信向馬克思傾吐傷感:“我感到,我僅余的一點青春已經同她一起埋葬掉了”[2]159。當時,馬克思家里極度艱難,燕妮到巴黎向馬克思的一位富裕的親戚求助卻兩手空空地回來,債主登門,家里還坐著法院派來的清算家產的估價員。[2]159馬克思在給恩格斯的回信中只講了寥寥數語哀悼的話,之后,便大談家里的絕望困境。這讓恩格斯特別痛心。1月24日馬克思誠懇地向恩格斯認錯:“從我這方面來說,給你寫那封信是個大錯,信一發出我就后悔了。然而這決不是出于冷酷無情。我的妻子和孩子們都可以作證:我收到你的那封信(清晨寄到的)時極為震驚,就象我最親近的一個人去世一樣……”。[2]159馬克思的真誠道歉,化解了恩格斯的不滿:“……我感到高興的是,我沒有在失去瑪麗的同時再失去了自己最老的和最好的朋友。”[2]160馬克思對恩格斯不僅有感激之情,還有歉疚之意。在《資本論》第一卷印刷期間,馬克思曾從德國漢諾威寫信給恩格斯說:“沒有你,我永遠不能完成這部著作。坦白地向你說,我的良心象夢魘壓著一樣感到沉重,因為你的卓越才能主要是為了我才浪費在經商方面,才讓它們荒廢,而且還要分擔我的一切瑣碎的憂患。”[2]224馬克思與恩格斯之間肝膽相照、榮辱與共,這份友誼因為真實和坦誠而經得起任何風浪與時間的檢驗。
其二,馬克思與盧格。阿爾諾德·盧格(1802-1880)是德國政論家,早年是青年黑格爾派分子,被稱為“黑格爾學派的看門人”。他從黑格爾哲學和激進民主主義的立場出發,討論和批判社會政治問題。早在1837 年,馬克思也曾為黑格爾哲學的思辨精神所吸引,參與了青年黑格爾派的討論活動,向該派領袖人物盧格尋求過建議和幫助,盧格一度也是馬克思的良師益友。這段友誼也促使了馬克思與盧格的短暫合作。1843 年,馬克思擔綱的《萊茵報》被查封,此時燕妮正在等待第一個孩子出生,馬克思急需一份薪水來養家,也需要一個新的工作崗位來繼續他的事業。經過與盧格拖延時日的談判,1843年8月,盧格決定聘請馬克思主編《德法年鑒》。在1844年《德法年鑒》的創刊號也是最后一號上,馬克思發表了《論猶太人問題》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不僅提出了把批判武器對準德國的反動制度,而且提出了“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4]11的革命思想,導致盧格的不滿,使之轉過頭來反對馬克思。馬克思與盧格的分歧主要在于:盧格只想用黑格爾的思辨哲學以理論的方式批判現實社會制度,并不想把理論批判推向實際斗爭,不想打破舊世界去建立新世界。作為小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者,盧格當然不希望無產階級參與到現實社會制度的改革運動中,不希望社會通過革命的方式走向共產主義。由于這是政治原則分歧,在普魯士國王指示他的官署查禁《德法年鑒》時,馬克思毅然離開了編輯部。年鑒停刊,盧格反目,事先允諾給馬克思500-600塔勒的年俸不再用現金支付,而是厚顏無恥地用若干份年鑒抵薪,兩位曾經的同路人最后分道揚鑣,成為論敵。
其三,馬克思與庫格曼。路德維格·庫格曼(1828-1902)博士的職業是醫生,同時也是一名德國社會主義信奉者。在讀了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等著作后,1862年庫格曼開始同馬克思通信,積極宣傳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1867年4月,馬克思為了親自監督《資本論》第一卷的印刷而回到德國,受到庫格曼一家的親切接待,他把這次逗留看作是“生活沙漠中最美麗動人的綠洲”[2]224。庫格曼是信奉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的,但不贊成馬克思身體力行,更不欣賞燕妮也參與政治活動。庫格曼認為,燕妮也是屬于把馬克思拖進政治活動中去的那些人。[2]255在他看來,馬克思應當脫離階級斗爭,只作為書齋中的科學家進行工作,因而“竭力勸說馬克思停止一切政治宣傳活動,首先完成《資本論》第三卷”[1]398。其實,馬克思早就想清楚了這個問題:哲學家進而理論家的主要任務不在于解釋世界,而是要改造世界。在一次療養途中,馬克思與庫格曼為此發生了激烈爭吵,由于這種不能妥協的政治工作取向上的分歧,他與庫格曼分手了。
四、馬克思化解“糾結”的主要路徑及其啟示
面對俗世生活中的糾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應對方法,馬克思在應對糾結時有“外力”的輔助,比如,燕妮給予的赤誠的愛,恩格斯不遺余力的援助;馬克思也自己控制情緒的技巧,比如,在精神痛苦時欣賞文學,在遭遇重大不幸的日子里鉆研數學。[3]643如果說馬克思的這些方法和技巧有其個體的獨特性的話,那么如下兩種路徑應當是具有推廣的普遍性。
其一,信念支撐是馬克思化解糾結的至強法寶。支撐馬克思的信念來自少年時代德國啟蒙運動和古典時期的人道主義教育,這種教育強調個人的全面發展和相互依賴的人群共同體的全面發展,特別強調的是個體對社會發展和人類未來的責任擔當。1835年秋,馬克思在高中畢業考試的作文中所表達的“青年在選擇職業時的考慮”,便是那個時代中學思想政治教育所教導的人生旨向,馬克思在作文中寫道:“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福利而勞動的職業,那么,重擔就不能把我們壓倒,因為這是為大家而獻身;那時我們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憐的、有限的、自私的樂趣,我們的幸福將屬于千百萬人,我們的事業將默默地、但是永恒發揮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灑下熱淚。”[1]11這種崇高的理想信念的教育是否內化為每個中學生的人生觀,我們不能妄加推斷,但毫無疑問,它的確是植入到了馬克思靈魂的深處;寬容而進步的父親教導更是鞏固了馬克思這種人生價值觀念,在馬克思為思戀燕妮而撰寫纏綿情書的時候,他的父親嚴肅地告誡說“……你擔負著重大責任……你雖年輕,但是一個男子漢,一個男子漢應該受到社會的尊敬,應該用突擊的步伐贏得這種尊敬,還要對他的有恒和對他的未來的認真努力作出保證”[2]22。此外,燕妮的父親路德維希·馮·威斯特華倫男爵對青年馬克思也產生了重要影響。時入花甲之年的男爵在馬克思身上傾注了大量時間,與他談政治思想,激發了馬克思對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圣西門的人格和思想的極大興趣[1]12……學校、家庭和社會在馬克思身上體現的人生信念教育,真正內化為馬克思人生中不可剝離的基本品格,使得馬克思不論后來遭遇怎樣的置疑或災難,比如,母親的不解、友人的爭吵、世俗的誹謗、生活的貧苦,乃至反動政府的誘惑1843年8月10月間,在出版商盧格聘請馬克思編輯出版《德法年鑒》的同時,普魯士政府試圖爭取馬克思為政府服務,并保證他仕途飛黃騰達,以便使這個可怕敵人因此而不足為患。盡管馬克思急需掙錢養家,但他仍然毫不猶豫地多次拒絕了反動政府的誘惑。等,都不能改變他的奮斗目標,這樣的理想信念也是馬克思化解俗世糾結的堅實的精神支柱。馬克思在給未來的女婿拉法格的信中說:“您知道,我已經把我的全部財產獻給了革命斗爭,我對此一點不感到懊悔”[2]159。馬克思不止一次地向恩格斯說過類似的話:“半輩子依靠別人,一想起這一點,簡直使人感到絕望。這時唯一能使我挺起身來的,就是我意識到我們兩個從事著一個合伙的事業……”[1]323《資本論》第一卷的出版并不沒有如馬克思所希望的那樣,徹底改善家里的經濟狀況,“苦干半個世紀,可還是一個窮叫化子”[5]161,但他仍然不改“為人類工作”的初衷:“如果一個人愿意變成一頭牛,那他當然可以不管人類的痛苦,而只顧自己身上的皮”[5]161。在19世紀70年代阿姆斯特丹舉行的工人大會上,馬克思說:“我將繼續自己的事業,為創立這種對未來具有如此良好作用的所有工人的團結而不倦地努力……我將一如既往,把自己的余生貢獻出來,爭取我們深信遲早會導致無產階級在全世界統治的那種社會思想的勝利。”[2]256就連查禁馬克思主編的《萊茵報》的書報檢察官圣保爾也不得不佩服地說:“馬克思愿意為自己的思想犧牲自己,他絕對地深信自己思想的真理性。”[1]48因為有這樣的信念支撐,馬克思的身心經常保持著青春活力,而大凡有幸尋訪過這位“紅色恐怖博士”從巴黎公社時期起,人們就這樣稱呼馬克思。的人都會發現,馬克思既不是一個陰郁的狂熱分子,也不是一個書齋里的幻想家,他實際上是一個談笑自若的俗世的人。[3]643
其二,幽默調節是馬克思化解糾結的情緒砝碼。幽默既是一種生存智慧,也是一種生活態度,是一種不愿被負面情緒控制而樂觀面對糾結和痛苦的積極追求。馬克思夫妻之間有幽默——愛琳娜曾經回憶道:“……我時常相信,把他們系在一起的還有一根帶子——取之不盡的妙趣橫生的幽默,這根帶子幾乎像他們獻身于工人事業一樣堅強。”[2]166馬克思家人之間也不乏幽默,他們互起綽號取樂,摩爾幾乎是馬克思正式的名字,另一個綽號是“查理”來自英文Charley,Charleys是Charles的變異,而Charles就是德文的Karl。和“老尼克”(魔鬼)。母親燕妮是“媽咪”,傭人海倫·德穆特有過許許多多其他名字,最后叫她“尼姆”。恩格斯被稱為“將軍”。大姐燕妮叫“中國皇帝奎奎”和“帝”,二姐勞拉叫“霍屯督人”和“卡卡都”,愛琳娜叫“中國王子可可”和“矮子阿爾伯里希”,最后叫“杜西”。[2]167就是在身無分文、全家人都穿得破破爛爛的時候,馬克思仍然樂觀而幽默:“一個星期以來,我已經達到非常痛快的地步:因為外衣進了當鋪,我不能再出門,因為不能賒賬,我不能再吃肉”[1]240。正如恩格斯在清理馬克思遺物時所說,資產階級使用各種手段迫害他們,但什么也不能使他們屈服,因為“我們的幽默是我們的敵人永遠不能奪走的”。[4]108
毫無疑問,馬克思的俗世生活已成為過往的歷史,我們梳理俗世生活中馬克思的諸般糾結,不是要祛魅他作為革命家、思想家和科學家的光環,而是要以其原初的生活史充盈他由俗世常人脫穎為無產階級革命導師的人文品格,讓我們以當時的歷史語境感受馬克思生活之艱辛、意志之堅韌,在體悟馬克思化解糾結中所表現出來的堅強的信念和高度的幽默的同時,讓馬克思的精神能夠關照當代社會中處于生活壓力和生存焦慮的人們,以充分發揮馬克思留下的另一種精神遺產的重要價值。
參考文獻:
[1]戴維·麥克萊倫.卡爾·馬克思傳[M].王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2]露依絲·多爾納曼.卡爾·馬克思夫人傳[M].高國淦,譯.北京:知識出版社,1983.
[3]弗·梅林.馬克思傳[M].樊集,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4]中共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E.A.斯捷潘諾娃.馬克思傳略[M].關益,李蔭寰,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
責任編輯:馬陵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