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有順 梁基棟 張琳
摘 要 繼2011年5月《刑法》修正案(八)將“重大污染環境事故罪”調整為“污染環境罪”之后,兩高于2013年6月和2016年12月分別頒布《關于辦理污染環境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上述兩個司法解釋的第七條內容一致,均明確了污染環境罪的共同犯罪。然而,污染環境共同犯罪中的共同故意的認定、共同行為主體的認定、共犯的刑罰處罰等問題,都是長期以來實務中討論的熱點和難點。為此,本課題組對2013年6月至2016年10月期間,全國范圍內各級法院辦理的污染環境共同犯罪案件情況進行了調研,分析了該類共同犯罪案件的特點、司法認定的難點、刑罰處罰的不同點,并從合理確定共同犯罪責任主體,規范共犯人員的主觀故意的認定、完善刑罰處罰措施等角度提出了對策與建議,以期為辦理污染環境共同犯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問題提供有益借鑒和參考。
關鍵詞 污染環境犯罪 共同犯罪 法律適用
作者簡介:羅有順、梁基棟、張琳,浙江省杭州市拱墅區人民檢察院,研究方向:刑法學。
中圖分類號:D922.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8.174
一、污染環境共同犯罪案件的基本情況及特點
(一)共同犯罪案件占全部案件數量比例較低
課題組對《中國裁判文書網》自2013年6月至2016年10月以來的污染環境案件數量進行了統計,該類案件共計2763件。其中,涉及共同犯罪的案件為229件,占總數的8.2%。可見,在實務判例中,污染環境的共同犯罪案件占全部案件數量的比例不高。
(二)共同犯罪案件全國分布不均勻
根據數據統計,從全國范圍來看,污染環境共同犯罪案件全國地區分布不均勻。其中,浙江地區有97件,占42%;江蘇地區有50件,占比21%;河北地區22件,占比9.6%;山東地區13件,5.6%。
從上述共同犯罪案件的地區分布來看,案件多發生在沿海經濟較為發達地區。
(三)共同犯罪主體身份比較復雜
在229件環境污染共同犯罪案件中,判處單位犯罪的有28例,涉及犯罪人員547人,犯罪主體身份類型比較復雜:單位負責人涉及的最多,有272人,其次是單位員工89人,司機52人,上下游企業的關聯方16人,其他人員117人。從判決書認定的共同犯罪人員在共同犯罪中所起的作用來看,主犯涉及的人數是225人,從犯涉及人數為200人,脅從犯涉及人數為122人,尚未有教唆犯。從該類共同犯罪案件的主體身份來看,既包括單位與個人共同犯罪的情況,也包括單位內部的負責人與員工共同犯罪,還包括上下游企業員工之間的共同犯罪。可見,共同犯罪的主體身份比較復雜。
(四)共同犯罪中排污手段多樣化,行為比較隱蔽
從排污手段看,共同犯罪行為人以直接傾倒處置危險廢棄物最多,合計167件。此外,和普通的水一起排放、下滲排放也有較大的比例,還有的會選擇設暗管排放。行為人往往會選擇在隱蔽的地點或者夜晚排放污染物,發現的時候往往已經造成了嚴重的污染。
(五)共同犯罪案件量刑較輕,罰金數額較低
從判決結果看,緩刑162人,拘役49人,判處6個月到1年有期徒刑的有169人, 1到2年有期徒刑的有139人,2到3年有期徒刑的有20人,3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有8人。上述判決情況反映出環境污染案件普遍存在量刑較輕的情況。同時,罰金刑在1萬以下的有75人,1萬-3萬的有221人,3萬-5萬的有58人,5萬-10萬有42人,10萬以上有54人。環境污染案件的罰金刑主要集中在1萬-3萬這個區間,罰金的數量太低,和違法行為所造成的損害差距太大,違法成本太低,導致震懾效果不夠。
二、污染環境共同犯罪案件中的司法認定難點
(一)共同犯罪中責任主體的認定問題
污染環境共同行為主體的認定,主要分兩種情形:一是單位內部的共犯主體認定,二是委托與被委托關系的共犯主體認定。
1.單位內部的共犯主體認定問題
根據《刑法》和司法解釋的規定,污染環境犯罪打擊的主要是企業經營者和具體責任人員 。然而,如何確定具體責任人往往是司法實踐中的難點,具體分析如下:
(1)投資人。投資人作為出資方,通常不直接參與實際管理。尤其是江浙地區,由于印染、紡織等行業發達,且都是以小規模生產經營,部分地區甚至以家庭小作坊為單位組織生產經營。這些企業的經營方式往往是以個人股東出資合作,雇工生產。因此,從生產形式上看,很難認定這些投資人參與污染物的生產經營。
(2)生產人員。從企業生產的角度看,污染物的最終產生會經過很多道生產流程,由于生產環節較多,企業的員工也會有不同的崗位和職責。以印染行業為例,其生產環節有配坯、退漿、煮練、漂白、浸軋染液、汽蒸固化、調漿、制版、輥筒印花、高溫蒸化、焙烘、定型等,其中,在漂白、浸軋染液、輥筒印花等環節會產生污染物,而配坯、制版、焙烘、定型等環節則不會增加新的污染物。對于這些不產生新污染物環節的員工而言,雖然其對整個生產流程中會產生污染物的結果是明知的,但在司法實踐中,是否能夠對上述不產生新的污染物環節的員工從共犯上進行認定,也是一個難題。
(3)臨時雇傭的務工人員。此類案件中,臨時雇傭的務工人員占比較高,這些臨時務工人員工作不固定了,其在整個犯罪實施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也不盡相同,有的是臨時雇傭的司機,有的是在廢棄物傾倒現場負責望風,看管場地等。由于這些人員流動性強,難以直接認定其知曉污染環境違法行為。
2.委托與被委托關系的共犯主體認定問題
根據司法解釋的規定,上游委托單位負責人員在明知下游被委托單位沒有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而向其收集、貯存、利用、處置危險廢物,嚴重污染環境的,以共同犯罪論。
從上述規定可以看出,只要上游委托單位的負責接洽人員在主觀上具有污染環境的故意,不管最終經過多少層委托關系,都應當認定為污染環境罪的共犯。然而,在這樣委托與被委托關系當中,有兩種情形比較難以認定:
第一種是上游委托單位的實際生產員工或者負責人。這類主體與前文所述的負責接洽的人員不同,他們雖然生產了污染物,但是由于他們不負責聯系下游被委托單位負責排污,從主觀上看,并不具有實施污染物排放的主觀故意,因此要認定他們也系共犯存在難點。
第二種是下游被委托單位再委托的情形。在有些委托與被委托關系中,下游被委托單位本身具有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但其在接受委托后,出于經濟利益的考慮,將污染物再轉委托給沒有資質的企業或者個人。
對于這種情形,下游被委托單位毫無疑問,可以構成共犯。但對于上游委托單位而言,其負責接洽的工作人員能否構成共犯,也是司法實踐中的難題。
(二)共同犯罪中主觀故意的認定問題
1.單位內部一般員工的“明知”認定難
總所周知,單位內部的一般員工對于單位管理事務沒有決定權,其行為大多服從于單位主管或者負責人。通常情況下,對于污染物何時排放,排放多少,怎樣排放都是經過單位負責人安排實施的,因此,對于單位內部的一般員工是否明知排放的是污染物需要具體分析。
通常情況下,對于文化水平不高的一般員工而言,對于企業產生的污染物是否就是我國《刑法》中規定的污染物,有毒有害物質是否超標等都不一定是明知的,即便根據其工作經驗、知識結構,也難以直接推定其主觀上明知的可能性 。
2.上下游共同犯罪中具體行為人主觀上是否“明知”認定難
2016年12月的司法解釋第七條規定的共同犯罪,其前提是要求上游企業的具體行為人“明知”他人無危險廢物處置經營資質。在辦案實踐中,一方面,上游企業的經營管理者雖然是參與共謀的人員,但由于缺乏客觀性證據而往往無法追究去責任。另一方面,具體負責實施的人員往往都會提出理由認為下游企業是否具有經營資質并不是其職責范圍,其也無權過問單位負責人。因此,其在主觀上根本無從“明知”。
(三)共犯的刑罰處罰問題
1.主刑有期徒刑量刑畸輕
《刑法》第338條將污染環境罪的量刑分為兩檔,一檔是嚴重污染環境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另一檔是后果特別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上述量刑檔次與污染環境造成的后果相比,顯得量刑畸輕。
首先,從法定刑的設置的原理來看,法定刑作為一種懲罰手段,應當與行為造成的危害后果相匹配,對于危害較大的犯罪行為,理應苛以嚴厲的刑罰處罰。
其次,從危害后果來看,污染環境的犯罪行破壞大,持續時間長,且一旦發生破壞其修復的經濟成本和時間成本都是不可估量的。我國《刑法》中對該類犯罪最高刑的刑罰處罰是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課題組認為,上述刑罰處罰不能有效的打擊該類犯罪。
2.對單位處罰的罰金過低
根據2016年12月兩高《解釋》第六條,對于單位實施污染環境犯罪的,不單獨規定定罪量刑的標準,而是對單位處以罰金。然而,污染環境的犯罪行為大多是由單位造成的。單位通過污染環境獲取的收益通常會是罰金處罰的數倍,因此,對單位的判處的罰金刑無法起到抑制污染環境犯罪行為的發生。
三、污染環境共同犯罪案件適用法律的建議
(一)合理確定污染環境罪共同犯罪的責任主體
對共同犯罪人進行正確分類是明確共犯主體各自責任的前提。根據共同犯罪原理,共同犯罪可以被分為任意的共同犯罪和必要的共同犯罪 。對于這兩種犯罪形式的處罰是不同的。在任意共同犯罪中,只要參與的行為人都符合犯罪構成要件,就應當追究每個行為人的刑事責任。污染環境犯罪屬于任意的共犯,只要參與的行為人主觀上有污染環境的故意,客觀上實施了污染環境的行為,就都應當追究刑事責任。
然而, 在對污染環境共同犯罪主體追究責任時,有必要對各個行為主體在犯罪中的作用和地位進行仔細甄別,從而確定各自的責任,具體分析如下:
1.個人與個人之間的共同犯罪責任主體區分
首先,對于投資人群體。課題組認為,對投資人或者股東能否認定為共犯,要結合其具體投資情況進行區分。如果投資份額較大,比例較高,即使其不直接參與生產經營事實,但由于企業的生產經營成果與其投資收益緊密相關,故可以推斷其應當對企業的相關行為是知曉的。但如果投資人的投資份額不大,占比較小,企業效益的好壞對其投資收益影響不大,那就不能直接進行推斷,還應當結合其他人員的供述等情況。
其次,對于污染物生產環節的員工群體。課題組認為,對于污染物生產環節的員工而言,應當分情況具體分析。一般情況下,由于生產污染物的行為并非直接造成污染環境的后果,故不能將其行為直接認定為污染環境的實行行為,故應當以不處罰為原則。特殊情況下,如果污染物生產環節的員工在整個生產環節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其所獲得的報酬也明顯高于其他環節的員工,則說明其對污染物的產生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應當對其進行定罪處罰。
最后,對于臨時雇傭的務工人員群體。課題組認為,對于臨時雇傭的務工人員能夠認定為共犯也要具體分析。對其主觀上是否明知的判斷要結合其從事的具體客觀行為內容,例如,有的臨時雇工人員僅僅負責運輸、場地看管等,這些行為雖然為污染物的排放提供了便利,但這些雇工人員在主觀上對于自己運輸的物品、看管的場地系污染物或者污染物排放場地并不明知。再如,有些臨時雇工人員負責實施的是車隊的統籌安排,人員的分工合作,其所獲取的報酬也明顯高于其他雇工人員。這些人員雖然也是被臨時雇傭的,但其在整個污染物的排放、傾倒過程中起著積極的作用,故應當對其共犯身份予以認定。
2.委托與被委托關系中共犯主體責任的區分
課題組認為,在委托與被委托關系中對上游委托單位人員一般情況下不應當認定為共犯,上游委托單位在組織生產過程中產生污染物是允許的,也是必然的。但產生污染物后不必然導致這些污染物被違法排放和傾倒。由于處理環節與生產環節相分離,因此被托委托單位即使實施了轉委托行為,導致污染環境的發生,也不必然應當將上游委托單位直接認定為共犯,而應當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如果下游單位在轉委托之前明確告知上游企業,并在經得上游企業同意的情況下,那應當認定為共犯。如果下游企業在轉委托時是隱瞞事實的,上游企業接洽人員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不應當認定為共犯。當然,這里也存在著一種特殊情況,那就是一些具有污染物處理資質的企業,通過允許其他單位、個人掛靠其資質的方式承攬業務,收取好處費,并最終導致污染環境結果的發生。
課題組認為,對于允許不具有資質的企業或者個人掛靠的行為,其在主觀上應當明知這些單位或者個人之所以要通過掛靠的方式,正是因為其本身不具有資質,在明知他人不具有資質的情況下,仍然允許他人實施排污行為,同樣適用司法解釋的固定,應當追究刑事責任。
(二)規范共同犯罪中的主觀故意認定
根據2013年以及2016年的司法解釋規定,污染環境犯罪要求行為人對其環境污染行為具有主觀上的“明知”。但在司法實踐來看,要認定行為人主觀上明知難度很大。課題組認為,在污染環境犯罪案件中,行為人主觀“明知”應當是一種概括的明知。行為人只要認識到自己排放的是污染物,并且該類污染物具有危害性,就應當承擔刑事責任。在司法實踐中,當事人對自己的行為如果無法做出合理的解釋,又無法舉出有利的證據證實其行為的合理性,那么法院通常會通過當事人的行為進行具體推斷。上述具體行為如:在污染防治設施發生故障時仍然放任污染物排放的;對于產生過程中產生的污染物,不進行處理,或者雖然有處理的設備但不使用;行為人偽造證件、文件,有意隱瞞污染物來源、去向真實信息等。
(三)完善刑罰處罰措施、施彤和辦案中存在的
1.提高污染環境罪法定刑量刑幅度
如前文所述,污染環境犯罪的危害后果具有不可逆性,后果一旦產生,其對人類生存環境的破壞無法估量。因此,世界各國對于環境污染行為的懲處都是極為嚴厲的,如美國法律規定,對于超標排放污染物嚴重損害他人身體健康或危及他人生命的,處十五年以下監禁;再如日本《刑法》規定,造成飲用水毒害性污染,致人死亡的,可判處無期徒刑,甚至是死刑 。因此,課題組建議,將我國《刑法》中關于污染環境罪案件的量刑檔次相應提高一個層級,對于嚴重污染環境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對于后果特別嚴重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并處罰金。
2.進一步明確罰金刑的數額及標準
根據《刑法》規定,污染環境罪的附加刑處罰為罰金刑,但是罰金的處罰沒有明確的統一標準。課題組建議出臺有關司法解釋,明確罰金刑的數額標準,讓行為人對自己的行為可能判處罰金數額有明確認識,從源頭杜絕污染行為的發生。同時,為使法院判決能夠有效執行,建議完善刑罰執行方式,如在時效內未主動繳納罰金的,可采取強制措施來執行。
3.增設單位資格刑
我國《刑法》雖然規定對單位判處罰金,但罰金刑的處罰對一些實力、資金雄厚的企業來說,其通過污染環境的方式獲取的利益遠遠大于罰金數額,因此起不到嚴厲打擊單位犯罪的目的。課題組建議,在提高和明確罰金數額和加大執行力度的同時,可以對單位增設資格刑,如撤銷其從業資格、吊銷營業執照等,以預防單位實施污染環境行為的發生。
注釋:
盧金有、董瀟.環境污染犯罪治理困境破解.人民檢察.2016.9.
樂紹光、陳艷、周彬彬.污染環境罪中的三個問題.人民檢察.2016.5.
《刑法修正案(八)》第46 條規定,“違反國家規定,排放、傾倒或者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或者其他有害物質,嚴重污染環境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后果特別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高銘暄、馬克昌.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171.
林芳惠.污染環境罪立法的反思與重構.福建農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17(6).93-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