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粹主義政黨崛起導致西方社會左右政治新的失衡,并引起歐美政黨政治體系、尤其是政黨的結構性變化,可以從歐美政黨政治的意識形態圖譜、政黨格局的結構性變化以及政治或政策趨向等幾個方面去評估。
〔關鍵詞〕民粹主義;歐美政黨;政黨體系;政黨格局;意識形態;政治極化
〔中圖分類號〕D091.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8048-(2017)06-0039-09
近年來,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在歐美選舉政治中的突出表現再次引發了人們對民粹主義的關注和熱烈討論。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是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對歐美政黨政治體系、尤其是對政黨的結構性變化的影響。民粹主義政黨崛起在導致西方社會左右政治新的失衡的同時,是否也意味著學界長期關注政黨結構的“凍結”①在被打破?本文擬圍繞該問題,主要從民粹主義政黨崛起對歐美政黨政治的意識形態圖譜、政黨格局的結構性變化以及政策影響的角度,分析民粹主義政黨對歐美政黨政治的結構性變化的影響。一、歐美政黨體系的結構“凍結”在被打破? 歐美社會對民粹主義的關注是隨民粹主義運動尤其是政黨在政治上的起伏而發展的,而且也顯然受到了人們對民粹主義的歷史記憶的影響。學界對戰后民粹主義新的發展趨向的討論在20世紀60年代即已開始②,并逐步深入。但民粹主義真正引起西方社會的廣泛關注卻是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并隨著一些激進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相繼崛起而日益升溫的。而且出于對民粹主義引發西方政治動蕩的擔憂,學界對該問題有一種不成比例的“過分”關注傾向。①民粹主義也不只是被作為一個學術問題,更是作為一個政治問題在被討論。尤其是在2016年的英國脫歐公投和美國大選后,民粹主義更是作為一種國際現象引起了主流社會的恐懼反應。這一背景無疑也影響了人們對民粹主義影響的判斷標準,其中包括把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對主流政黨的挑戰是否成功作為判斷其未來影響的重要標準。如對于2017年的荷蘭、法國和德國的大選,媒體的關注焦點都在于右翼民粹主義政黨“黑天鵝”能否再起,主流社會也因此慶幸于對民粹主義政黨的成功抵制。 但這種直觀而實用的標準往往忽視了民粹主義在更多層面、在更深遠的意義上對歐美政黨政治的影響。由此意義上考慮,人們首先應該考慮的是它對歐美政黨政治的結構性變化的影響。事實上,在本世紀初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相繼在歐洲一些國家崛起之時,人們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它是否意味著打破歐洲政黨體系的“凍結假設”?歐美國家有不同的政黨體制(如兩黨制與多黨制之分),各國具體的政黨結構也各不相同。但理論上(或法律制度形式上),它們都遵行多黨競爭原則,都屬于開放的體制,這意味著政黨的結構不是固定不變的,新黨的崛起或傳統大黨的衰落都有可能改變既有的權力結構。可經驗顯示,歐美政黨的實際結構卻能夠長期保持相對的穩定。20世紀60年代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和羅坎(Stein Rokkan)用“凍結假設”來表示這種現象,意指基于20世紀初社會階級和社會結構的歐洲政黨結構似乎“凍結”了。〔1〕 此后,新黨的崛起不時會引發人們對歐洲政黨結構“解凍”的猜疑。可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著名學者彼得·梅爾在討論西方政黨體制變化時依然認為“凍結假設依然大多是有效的,至少迄今為止”。〔2〕但此后的歐洲政黨出現了新的變化,新黨、尤其是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大有使歐洲政黨體系“解凍”的趨勢。 不過,驗證“凍結”是否被打破并非那么簡單。這主要是因為缺少對“政黨體系”本身的明確界定。薩托利稱政黨體系是“由政黨之間的競爭所導致的一種相互作用體系”,〔3〕 并從一般意義上區分了一黨制、兩黨制和多黨制體制。據此,西方國家主要屬兩黨制和多黨制。人們往往也主要根據數量的變化來表示政黨體系的改變。如此來看,雖然各國不斷有新黨現象出現,但過去幾十年,也并未真正出現從兩黨到多黨或從多黨到兩黨的改變。②但這種分類一方面遠不足以表達歐美政黨政治的多樣性,③另一方面,如卡斯·穆德所強調的,這種單純從數量變化來表示的體系改變并沒有真正考慮到政黨之間的系統的相互作用關系。〔4〕
①卡斯·穆德(Cas Mudde)在討論歐洲右翼民粹主義政黨過去三十年的發展時指出,1990年以前,幾乎找不到非德國人研究右翼民粹主義問題的,而現在(2013年),全球一百多位學者專注于研究該問題,有關該問題的文章和書籍比有關其他政黨的文章和書籍的總和還多。參見Cas Mudde, ‘Three decades of populist radical right parties in Western Europe: So what?, 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Research 52(2013): 1-19
②只有在英國2010年和2017年大選中,由于傳統的兩大黨都未能贏得議會多數,出現了要靠第三黨支持組閣的情況,這引發人們對英國兩黨制改變的揣測,但那也不是因為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
③如按照一般的劃分,除少數國家為兩黨制外,西方國家大多數屬于多黨制。但在多黨制名下的各國具體的政黨體系和結構又各不相同。實際上,李普塞特和羅坎的“凍結假設”中的西歐政黨體系有兩個基本維度:一是政黨的政治光譜圖,或者說意識形態圖譜;二是政黨圍繞政治活動、主要是圍繞政府活動的競爭而形成的基本格局。按照前者,基于20世紀初的社會階級分化的西歐政黨結構,實際就是人們常說的左右政治結構。而按照后者,它主要表示不同類型的政黨及其構成,具體來說就是按照政黨的治理功能區分的三類政黨的結構。 歐洲國家的政黨眾多,但在現實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方式差別巨大。薩托利認為,政黨政府的實質問題是治理問題,不同政黨的差別主要體現為其治理能力的差別。由此他區分了三類政黨:一是存在于政府之外、沒有進入政府的政黨,可以說是使節黨(the ambassador party);二是在政府范圍內運作但沒有控制政府的黨;三是實際上進行治理、具有治理和政府功能的黨。這三者之間和內部還有不同的中間形態。〔5〕 薩托利這里所說的“政府”主要是指狹義的政府,即行使行政權力的政府。如果把政府的意義放大為廣義的國家權力結構,包括了議會和其他權力組織,結合政黨競爭的內容形式,著重考慮其政治意識、支持結構、政治作用方式和在既有政治競爭體制中的地位和特點,可以將歐美國家的政黨區分為三類。第一類為主流政黨,指那些代表主流價值觀念、政治特色明顯且保持連續性、支持結構穩定、具有被認可的執政能力或潛力的政黨。第二類為平衡性政黨,指那些在既有的政治結構中不具領導地位、但卻具有制約和影響政府行為的平衡能力的政黨。第三類為邊緣性政黨,指上述主流政黨和平衡性政黨之外的其他政黨。〔6〕 不同的政黨體系或格局實際表示這三類政黨的構成。而不同政黨在該體系結構中的位置變化,尤其是主流政黨的構成變化,是政黨體系變化的主要表示。 據此,可以主要從民粹主義政黨崛起對歐美左右政治圖譜、主流政黨和平衡性政黨的構成結構及其地位轉變、以及政治和政策方向的影響等方面來考慮它們對歐美政黨體系改變的影響,評估傳統的政黨體系是否“解凍”。其中,民粹主義政黨并不只是指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它主要指目前在歐美國家有代表性的三種民粹主義力量。一為歐洲的新右翼民粹主義力量,或人們所稱的民粹主義激進右翼政黨(Populist radical right parties,PRRPs),這是過去三十年發展最為迅速的政黨。二為美國的右翼保守民粹主義力量,主要是集中在保守主義陣營中的民粹主義力量。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該力量逐漸從保守主義陣營的邊緣——佩羅及其組織的改革黨——經由茶葉黨運動,發展到今天滲入到了共和黨核心層,主要表現為聚積在特朗普周圍的保守力量。三是歐美各種左翼民粹主義力量,包括了近期發展迅速的一些激進左翼力量,由傳統共產主義組織發展而來的一些“民粹社會主義者”,由抗議型運動和網絡社會運動發展而來的新型激進民粹主義運動(西班牙的“我們能”,意大利的五星運動等),以及在美國從華爾街抗議運動到2016年大選中民主黨陣營中的桑德斯支持者。endprint
①Cas Mudde, ‘The Populist Radical Right: A Pathological Normalcy, West European Politics, Vol. 33(2010), No. 6, 1167–1186. 另有學者概括了不同時代和地方的民粹主義的四個共同特征:強調人民的中心地位;批判精英;把人民視為同質的存在;聲稱存在嚴重的危機。這四個特征構成了民粹主義的核心。參見Matthijs Rooduijn, ‘The Nucleus of Populism: In Search of the Lowest Common Denominator, Government and Opposition, Vol.49(2014), No.4, pp.572–598。二、民粹主義對傳統意識形態圖譜變化的影響 民粹主義是否改變了歐美政治意識形態的圖譜?這首先涉及民粹主義本身是否構成為一種意識形態?事實上,媒體眼中的民粹主義是一個不確定之詞,泛指那些通過訴求于“人民”的方式挑戰既有權力體制或當權派的行為,即訴諸草根的反精英和反建制行為。在此意義上的“民粹主義者”實際覆蓋了政治光譜中的不同力量。因此,許多學者不認為民粹主義是一種意識形態。不過,綜合不同的民粹主義力量的政治訴求和表達方式,它們在思想意識方面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即訴諸于人民與精英的對立。卡斯·穆德由此把民粹主義定義為一種“缺少穩定中心的意識形態” (thin-centred ideology),或者說是一種“弱意識形態”(thin ideology),它把社會分為兩個完全分割的同質性的且敵對的集團,即“純潔的人民”對“腐敗的精英”,并認為政治應該是人民普遍意志的表達。①顯然,這種“人民”超越了傳統的左右界限,一些民粹主義政黨往往也標榜并突出自己超越左右政治的特點。從實際的政治效果來看,一些民粹主義力量(尤其是近期發展迅速的民粹主義激進右翼)也的確是以同時聚積了傳統左右政黨的支持力量為特征。 訴諸“人民”與精英的對立,渲染危機意識,這也使得民粹主義往往訴求于反主流價值體系的思想觀念和方法,如右翼民粹主義普遍表達的本土主義和對極權主義的認同——它們往往是以對魅力型領袖的權威認同來表示的。這種二元的世界觀——其實質是一種一元主義世界觀——是與西方現代民主所承諾的多元主義不相容的。主流社會的人們往往也因此將民粹主義視為極端主義思想意識,是對主流價值體系的威脅。也正因為如此,民粹主義激進右翼的強勢崛起往往激發傳統左右翼政黨的聯合抵制。但在這種背景下,民粹主義政黨依然能夠不斷實現政治突破,這顯示了西方社會民眾意識中的一種極化傾向。由此意義上說,它是對戰后、尤其是20世紀60年代以后西方主流社會價值體系的挑戰。在特朗普的政治語言中,它表示為對一系列政治正確性的挑戰。 但如卡斯·穆德所界定的,民粹主義作為一種“弱意識形態”,它本身是與其他意識形態交疊的,在政治意識形態的圖譜上,它既不表示一種全新意識圖譜,也并不表示對既有價值體系的全然背棄。它更像一種特定的思維方式,將傳統意識形態圖譜中的不同位置力量聚合在一起。至少從以下方面來看,它并不足以改變傳統的意識形態圖譜。 首先,目前在歐美影響較大的民粹主義力量在思想意識方面并非像一些媒體所示那樣“極端”,它們在一些方面與其他意識形態、包括主流價值的因素有重疊之處。上述歐美三種民粹主義力量在思想意識方面都有別于一些傳統的極端民粹主義,它們在不同程度上體現了反建制但不反民主體制的特點。歐洲的激進右翼民粹主義所訴求的嚴厲的社會秩序與傳統的保守主義的社會觀念有重疊之處,美國的保守民粹主義也更趨向于表達對變化社會的不安和對傳統價值的回歸。而在被主流媒體歸為左翼民粹主義的隊伍中,目前真正有影響的是那些反對新自由主義變化取向的激進左翼力量,其訴求在更大程度上接近于傳統的左翼政治,也更體現對傳統左翼政治訴求的回歸。與傳統的極端主義相比,這些民粹主義力量顯得更為溫和。這也是它們能夠得到廣泛社會支持重要原因。人們從國民陣線現任領導人瑪麗·勒龐與其父親即該黨前領導人讓-瑪麗·勒龐的思想和政治主張的變化中可以感受到這一點。 其次,在政治訴求和思維方面,這些民粹主義在很大程度上延續了傳統左右政治的邏輯。民粹主義者常常標榜不是傳統的左右翼,但對全球化的批判,對建制和精英的反抗,其實都是對過去幾十年西方國家主流政黨的變化取向、以及占主導的政治議程(即新自由主義政治議程)不滿的一種抗逆。全球化進程中的社會分化、傳統社會發展模式受到威脅,這些是民粹主義得以在社會中引起廣泛共鳴的最重要社會前提。歐洲右翼民粹主義在20世紀80年代后的逐步崛起是與這一進程一致的。同時,主流政黨的日趨中間化及其對政治的壟斷導致傳統的多元利益訴求難以通過現實的政治路徑表達,這也是民粹主義者得以能夠借用“人民”的意志渲染反精英意識的政治前提。強調后工業經濟對工作場所和社會的深刻改變,突出經濟不安全,這是民粹主義者所擅長的。而且,左右翼民粹主義的政治邏輯實質上也是傳統的激進與保守的政治邏輯的延續:右翼民粹主義訴諸于極端的個人主義,而左翼民粹主義是更為激進的進步主義。許多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政治主張實質上是經濟上的自由主義與社會觀念上的保守主義立場的混合。而歐洲的左翼民粹主義政黨則不同程度上與傳統的共產主義政黨在思想和組織上有關聯。在美國,2016年大選中的桑德斯往往被主流媒體視為左翼民粹主義者,但實際上其主張更多的是對傳統新自由主義的回歸。歐洲的許多被視為左翼民粹主義的力量其訴求實質上也更多是對傳統的福利社會理想的留念。 再者,民粹主義雖然突出了西方社會新的文化和社會觀念沖突對于未來政治的意義,但其本身卻既非這種趨向的主要推動者,也未能提供建設性的替代話語。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突出了社會不安全的問題,這與20世紀六七十年代后的后物質主義變化趨勢直接相關。隨著社會的流動性的加大,不同的文化觀念以及它們在不同的代際之間引發的文化和觀念沖突,已經在越來越大的范圍和程度上反映在現實政治生活中。在歐洲,它通過圍繞一體化以及移民等問題的社會政治分歧表示出來,而在美國,它通過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各自陣營內部的激烈分化表示出來。民粹主義、尤其是右翼民粹主義支持單一文化,反對多元文化,這些突出了變化的文化價值觀在西方政治議程中的日益突出的意義。英格爾哈特等人特別強調了社會文化分裂因素對民粹主義的影響。而根據一種文化抵制(culture backlash)理論,對民粹主義政黨的支持可以解釋為是一度占主導的大眾對進步價值觀念變化的一種復古的反應,是對過去幾十年西方社會“悄然的革命”的文化抗擊反應(The cultural counter-reaction to the silent revolution)。〔7〕 無疑,民粹主義的話語突出了西方社會文化分裂的現實,它也是后物質主義維度在現實政治中變得日益重要的一種表示。但民粹主義對這一進程的影響是有限的,它們甚至也不是這種變化趨向的主要推助者。其實,超越左右的觀念和口號也并非民粹主義政黨倡導的。早在20世紀90年代社會民主主義的“第三條道路”就是在超越左右的旗幟下進行的。即使是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所突出的移民等問題,也并非其所獨有。如卡斯·穆德等所指出的,歐洲社會對移民等問題的偏向并非民粹主義所推動的,而是主流政黨、尤其是右翼主流政黨所推動的,〔8〕 但民粹主義卻以扭曲的方式將該問題放大了。 總之,從思想意識方面來看,民粹主義的蔓延以及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顯示了歐美國家社會意識中的極化傾向的發展。但民粹主義本身并非一種超越傳統政治意識圖譜的新的意識,而只是既有的政治意識圖譜中一些過去并不凸顯的意識的凸顯和組合。用卡斯·穆德的話說,它是一種“病態的常態”(pathological normalcy),它與主流的觀念相連,在很大程度上是與大眾的態度和政策立場是一致的。〔9〕 因此可以將它視為西方民主的一種伴生物。〔10〕 此外,民粹主義本身所內含的一些極端傾向在現實政治生活中也因為主流政黨的聯合抵制而在一定程度上被限制了。這從一些民粹主義力量參政、執政后的表現得到了印證。 三、民粹主義政黨對歐美政黨格局變化的影響 民粹主義政黨崛起對既有政治體系更直接的影響在于它們對既有的政黨結構,尤其是對主流政黨和平衡性政黨的構成格局變化的影響,它們在直接影響傳統左右翼政黨的權力結構的同時,也對政黨之間的相互作用關系,尤其是圍繞政府的聯盟關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一)民粹主義政黨崛起沖擊既有的政黨權力結構endprint
①只有南歐地區的希臘、西班牙等是在20世紀70年代才成型。20世紀的歐洲政黨政治基本格局是在20世紀初初步顯現的,其最重要的前提是隨著普選權的實現,以歐洲各國的社會民主黨為代表的大眾政黨的崛起并進入主流政黨行列,由此而形成了人們所目睹的左右政治格局,這種格局在戰后逐漸成型。①其中,主流政黨的格局基本上是由位于左翼的社會民主主義政黨和位于右翼的保守主義、基督教民主主義以及傳統的自由主義政黨構成。這些具備領導執政能力的政黨也成為李普塞特等人所言的“凍結”政黨結構的主體力量。歐洲國家大多屬多黨制國家。其中,大多數國家的大多數時期,政府的組成取決于政黨聯盟,也就是說,除上述具備領導執政能力的主流政黨外,還取決于能夠進入國家議會的其他政黨,薩托利稱之為政府相關者。由于議會選舉的門檻線限制,這些政黨也是有限的。 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歐洲各國的這兩類政黨結構相對穩定。其中,難以進入國家議會的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實質上屬于邊緣性政黨。20世紀80年代后,這種結構開始改變,一些新黨(它們既有如綠黨一樣新出現的政黨,也有一些雖然長期存在、但卻是新進入國家議會的政黨)相繼出現在國家議會中,其中包括了一些過去被邊緣化的民粹主義政黨。如法國的國民陣線、奧地利的自由黨等。但一直到90年代,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影響是十分有限的。而且如表1所示,新黨現象最初引起人們關注并非右翼民粹主義政黨而是綠黨。但90年代中期以后,尤其是進入新世紀后,情況開始改變,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影響明顯在上升。 表1西歐綠黨和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平均選舉結果和參與政府情況1980-19891990-19992000-2009平均選舉結果 PRRPs1.74.85.9綠黨1.93.24.7參與政府 PRRPs017綠黨073 資料來源:Cas Mudde, ‘Three decades of populist radical right parties in Western Europe: So what?, 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Research 52(2013), p.4. 這種情況在進入新世紀后進一步突出了,歐洲眾多的民粹主義政黨已經從邊緣性政黨進入到了平衡性政黨的行列。此前,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只是在少數國家能夠進入國家議會(如奧地利、法國、意大利),能夠參與政府的只是個例。但此后,右翼民粹主義政黨進入議會成為了普遍現象。2014年的歐洲議會選舉更是歐洲右翼民粹主義力量爆發的一個轉折點。多個國家的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在此次選舉中成為本國的第一和第二大黨,其中甚至包括了英國。這種態勢在此后的各國國家選舉中得以延續。2017年的荷蘭、法國大選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更進一步成為整個歐洲主流社會擔憂的問題。甚至在對極端政治勢力一以貫之保持警惕的德國,2013年新成立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德國選擇黨不僅首次進入了議會,而且以超過12%的得票率成為第三大黨。除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外,激進左翼也在一些國家地區迅速發展,尤其是在南歐地區,以希臘激進左翼聯盟、意大利五星運動、西班牙“我們能”為代表的一些政黨,其發展勢頭甚至超過了右翼民粹主義政黨。 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在改變自己的政治地位的同時,也在沖擊國家政治層面的政黨結構。首先,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是以主流政黨地位的普遍下降為代價的。與上述民粹主義政黨迅速發展相反的是歐洲主流政黨、尤其是社會民主黨的急速下滑趨勢。其中最為突出的是希臘的泛希臘社會主義運動黨的急劇衰落,從危機之初的第一大黨淪落到目前的議會中的小黨。在荷蘭、法國,社會民主黨的地位都在下降。一些國家的社會民主黨盡管維持住了第二大黨的地位,但下滑趨勢明顯,如西班牙工人社會黨(PSOE)(其在國家議會中的席位從危機之初的154席下滑到了2016年的85席,僅略高于左翼民粹主義政黨“我們能”)、德國社會民主黨等。主流政黨、尤其是作為傳統左翼主流政黨代表的社會民主黨的普遍下滑導致了導致了眾多國家的一種權力結構失衡,目前已經顯現了兩種結果:一種以法國為代表的,體現為第三黨的崛起;另一種則如德國2017年大選的形式,主流政黨雖然保持了地位,但卻因為民粹主義政黨的發展而變得更為脆弱,政黨聯盟的空間狹小了。在美國,特殊的選舉制導致兩黨制的基礎相對穩定。不過,民粹主義的發展雖沒有導致既有的兩黨制結構的變化,但卻通過滲透到主流政黨的方式在影響兩大黨的未來政治方向。 (二)民粹主義政黨影響歐洲傳統的政黨結構性平衡關系 在主流社會的共同抵制下,歐洲民粹主義政黨雖然顯示出強勁的滲透趨勢,但尚無法取代傳統的主流政黨。但如上所述,主流政黨的總體格局雖然尚存,但普遍地位下降,部分地區(南歐)面臨了結構性挑戰。這種形勢導致了一些國家權力結構的明顯失衡。法國的政治格局發展形勢突出地表明了這一點。 表2法國近四屆總統選舉形勢①政黨2002年(候選人/得票率%)2007年(候選人/得票率%)2012年(候選人/得票率%)2017年(候選人/得票率%)第一輪第二輪第一輪第二輪第一輪第二輪第一輪第二輪法國共和黨* 希拉克19.8882.21薩科齊31.1853.06薩科齊27.1848.36菲永20.01社會黨若斯潘16.18羅亞爾25.8746.94奧朗德28.6351.64阿蒙6.36國民陣線讓-馬莉·勒龐
16.8617.79讓-馬莉·勒龐
10.44馬莉·勒龐
17.90馬莉·勒龐
21.3033.9法國民主聯盟
(UDF/MoDem)**6.8418.579.13工人斗爭5.72革命共產黨聯盟
(LCR)4.08左翼陣線梅朗雄11.1梅朗雄19.58前進運動馬克龍24.0166.1投票率69.1875.4182.5780.4477.9675.6875.7965.97 *法國共和黨是由前保守主義政黨戴高樂黨法國保衛共和聯盟發展而來,2002年時任總統希拉克改名人民運動聯盟,2015年改為現名endprint
**中間組織,后改名民主運動(MoDem),2017年大選中該黨領導人白魯支持馬克龍 表2列舉了進入新世紀后四屆法國大選的總統選舉結果。從中可以看出,總體上看,左右政治的格局雖然受到沖擊,但總體的格局尚存。四次選舉中有兩次(2007、2012)基本維持了傳統的格局。2002年選舉的第一輪除國民陣線壓倒社會黨外,整體也大致保持了左右平衡的格局。但2017年的選舉則出現了截然不同的格局,除了作為獨立的中間力量的馬克龍異軍突起外,傳統的兩大黨均在第一輪失利,這在法國第五共和國歷史上尚屬首次。尤其是法國社會黨幾乎可謂慘敗。
①本表中的第一輪選舉數據只列舉了獲得前五名的候選人和政黨的數據。表2還顯示,與法國民粹主義政黨崛起同時的是政黨權力結構關系的微妙變化。首先,它顯示了一種權力的極化現象。這主要指來自左右兩端的極端政治力量(至少從主流政黨的中間立場來看是如此)在共同分享中間化主流政黨支持隊伍流失的成果。與國民陣線崛起同時的是梅朗雄所代表的激進左翼所獲得的支持。這種極化現象在歐洲其他一些國家也不同程度地存在。其次,傳統政黨的結構性平衡有被打破的趨勢。2002年和2017年都出現了國民陣線在第一輪勝出的形勢,盡管2017年的第一輪第三黨馬克龍勝出,但馬克龍背后的支持力量主體其實是傳統的兩黨支持力量。也就是說,2017年的形勢與2002年的形勢是類似的,表面的結果也是類似的。但具體的數據卻顯示了明顯的變化。2002年選舉中,與第一輪投票結果相比,讓-馬莉·勒龐第二輪選舉得票率僅僅比第一輪高出不到1%,這也反映了民粹主義政黨在當時的基礎遠不足以挑戰主流政黨的結構。而在2017年的選舉中,馬莉·勒龐在第二輪盡管不出意料地失敗,但其得票率與第一輪相比多出了50%,顯示出主流社會在分化。另外,從投票率來看,2002年總統大選第二輪投票率顯著高于第二輪,顯示出主流社會精誠團結抵制右翼民粹主義的意志。反之,2017年大選第二輪的投票率低于第一輪近10%,進一步顯示主流社會的分化和失望。 與上述趨勢相應,主流政黨的選擇空間在明顯萎縮。馬克龍以第三黨的身份勝出是整個社會對傳統主流政黨失望的表示,盡管其背后依托的依然是傳統的主流社會大眾。可在荷蘭甚至在德國,民粹主義右翼政黨的強勢崛起同樣也大大擠壓了主流政黨的選擇。隨著歐洲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傳統的政黨結構性平衡被打破了。未來的歐洲,少數政府或許會成為一種常態,它大大增加了歐洲政治的不穩定性。同時,歐洲大陸(包括法國、德國、荷蘭等)的形勢都推助了歐洲政黨政治的另一種可能趨勢,即一種三極結構:位居兩端的左翼和右翼民粹主義,以及位于中間的傳統中間化力量。 四、民粹主義政黨崛起對歐洲政治趨向的影響 除對歐洲政黨上述的結構性影響外,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也在多種意義上影響了歐洲政黨政治或政策的趨向。 首先,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促進了一種歐洲政治的向右轉。這既表現為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崛起本身所導致的左右關系失衡,也表現為它對主流政黨的滲透和影響。作為民粹主義思想和政治特點的本土主義、權威主義在越來越大的范圍和程度上滲透在了主流政黨的行為中。最典型的是近年來歐洲主流政黨在移民和難民問題上的立場。許多評論者強調,法國國民陣線的觀念影響了法國右翼主流政黨在移民、法律和秩序、多元主義和國民認同的界定等事務方面的政治議程。一些政治化的描述甚至更進一步地聲稱民粹主義右翼的影響是跨政治光譜的,至少從右到左的主流政黨。〔11〕 由于民粹主義對公共話語和政策議程的挑戰,即便是那些民粹主義政黨未能有代表的國家,如英國獨立黨,其對英國的脫歐公投結果的巨大影響力是顯而易見的。而伴隨這一進程的則是主流政黨的進一步分化。 其次,民粹主義思想和政治的蔓延也在無形中助長了歐美政治生活中的極化現象。這既表現為民粹主義本身作為一種思想和行為方式促進了社會大眾對社會問題的極化態度,也表現為一種新的政治極化的顯現。2016年英國脫歐公投和美國大選更深遠的意義即在于,它助長而非抑制了歐美社會在一系列社會和文化沖突問題上的分化。與此同時,在南歐地區(希臘·西班牙),在法國,對主流政黨中間化趨勢的抗逆促進了一種新的政治極化政治現象。最典型的是丹麥。戰后的多數丹麥政府有賴于政黨聯盟,且多數政府不多(自1909年以來,沒有一個政黨贏得多數)。隨著90年代右翼民粹主義政黨丹麥人民黨(DF)的崛起,極化的左右陣營體制更明顯。過去,人們認為丹麥的情形更像是個案而非普遍,但如今這種趨勢正在歐洲彌漫。 五、結語 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正在改變歐美政治的權力結構。從對政治意識形態圖譜的影響的角度來看,民粹主義并沒有改變、甚至也難以說挑戰傳統的圖譜結構,而只是使傳統圖譜中一些不為人關注的因素獲得更多的關注。從政黨的格局和權力關系角度來看,隨著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民粹主義力量已經從邊緣而走向了舞臺中心,至少已經成為了“相關者”,但由于其意識形態及行為方式的特征,它們受到了主流社會的聯合抵制,尚不足以取代后者的地位。由此意義上,歐洲的政黨體制雖然受到沖擊,但尚未“解凍”。但從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的確在多重意義上正在改變既有的權力結構,包括直接導致的權力結構失衡,以及對政治右轉和新的極化趨勢的促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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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Cas Mudde. 2013. ‘Three decades of populist radical right parties in Western Europe: So what? 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Research 52: 1-19.
【責任編輯:劉彥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