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逗樂在當代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的小說《長日留痕》中出現多次,本文擬從逗樂入手,分析史蒂文斯無意識的逗樂緣由,指出無意識的逗樂表明史蒂文斯完全被職業規訓;同時分析史蒂文斯對待逗樂態度的轉變,從而揭示出二戰后英國社會的相對平等以及管家職業的衰落和美國商業精神的入侵。
【關鍵詞】 逗樂;職業;平等;《長日留痕》;石黑一雄
【作者簡介】葛希建(1992-),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引言
《長日留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是著名英籍日裔小說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 1954-)的代表作之一,曾于1989年獲“布克獎”(Booker Prize)。小說圍繞男管家史蒂文斯的一次旅行敘事。主人公史蒂文斯本身毫無幽默感可言,但他的職業化語言和身體動作卻極為有趣、滑稽,無意識就可以逗樂他人。可在小說開頭,史蒂文斯卻不知如何應對美國新主人法拉戴的逗樂:“每當我察覺到他的話中透出逗樂的語氣,我都會恰如其分地保持微笑。但話又說回來,我從不能肯定在這種場合下我應該做些什么”。旅行回來之后,史蒂文斯下定決心學習逗樂,因為在他看來逗樂是“雇主期望職員去履行的、合情合理的職責”。除此之外,他認為:“打趣逗樂正成為人間溫情存在的關鍵”。本文擬從逗樂入手,分析史蒂文斯無意識的逗樂緣由,指出無意識的逗樂表明史蒂文斯完全被職業規訓;同時分析史蒂文斯對待逗樂態度的轉變,從而揭示出二戰后社會的相對平等以及管家職業的衰落和美國商業精神的入侵。
一、無意識的“逗樂”
史蒂文斯的無意識逗樂在于他職業化的語言和身體動作,這是職業對他的規訓結果。他對職業尊嚴的理解深受他父親的影響,其中最重要的是父親經常給他講述旅居印度的男管家的故事。面對餐桌下的老虎,男管家處理地干凈利落,“完美無缺,老爺,謝謝您。晚餐將在平時那個時候準備好。我很高興告訴您,剛才所發生的一切絕不會留下任何可覺察得到的痕跡”。簡短克制的語言,一直是雇主對仆人的要求,通過仆人盡量少的語言可確保他們的不在場。史蒂文斯父子兩代管家都格外強調“絕不留下任何可覺察得到的痕跡”,府內的事情都做了,但要確保沒有留下管家在場的痕跡,這也可以看作是達靈頓府內僵化的等級制度在起作用。再者,由于管家也是一個貴族家庭的門面,對他們的身體動作要求也很高。通常他們需要長久地站在門檻外等待主人的叫喚。
因為史蒂文斯僵化的職業動作,引出一連串的滑稽場面。史蒂文斯在侍奉達靈頓勛爵和??怂雇硌鐣r,因為大廳太長,他不能既隱身又完成侍奉的任務。他前進的腳步在大廳中發出機械的聲響。這一幕十分滑稽,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指出,笑是由僵硬或者機械的表現引發的,此時,如同“機械性的物強加在有生命的人身上”。按照亨利·柏格森的理論推斷,史蒂文斯僵硬的動作實質上是一個由人轉為物的過程。
受到職業規訓,史蒂文斯語言也變得僵化。史蒂文斯受到達靈頓勛爵囑咐,告知年輕卡迪納爾先生生活方面的基本知識。他仍然以職業語言去做這項任務,這引發了兩次滑稽場面。他將卡迪納爾引到另外一個“自然”話題之后,卻只能以“是的,先生”來贊同卡迪納爾的觀點。他服從的職業性語言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并且延伸到生活的各個角落。在解雇猶太女仆這件事上,史蒂文斯也選擇了順服。導致他與法西斯主義產生合謀。
在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看來,笑具有糾正的功能,避免人成為機械的物,可以使社會情感交流正常運行,“笑就是要使社會肌題表面的那種死板僵硬變得靈活生動”。史蒂文斯職業化的語言和身體動作在于他認為一個偉大的管家應該不動感情。無意識的逗樂表明史蒂文斯完全被職業規訓,無法正常進行情感交流。如在他將死的父親床前,他父親說:“但愿我對你曾經是是位好父親。我想我并不是”。史蒂文斯用職業化的語言回復他的爸爸說自己很忙。此時一輩子秉持職業尊嚴的父親,在衰老之時,需要的是史蒂文斯承認他是一個好父親而不是好管家。在工作中,肯頓小姐面對猶太仆人的解雇,她接受不了的不是史蒂文斯的做法違背人性,而是史蒂文斯沒有和她分享感受,“史蒂文斯先生,倘若去年你曾考慮讓我分享你的感情,那將對我意味著有多重要”。
史蒂文斯在職業的規訓下已經道德冷漠,他不僅沒有因為沒能和父親好好告別感到內疚反而感到有成就感。另外,他的職業語言和身體動作也使他失去了共情能力。利薩·弗洛特(Lisa Fluet)把史蒂文斯的職業當成非物質性勞動,他們對非物質性勞動的獻身最終使不同形式的知識工作毫無相關。史蒂文斯甚至無法與同是管家的父親和肯頓小姐進行交流。史蒂文斯的道德冷漠在二戰將要來臨之前出現絕不是沒有寓意。在齊格蒙德·鮑曼(Zygmunt Bauman)看來,二戰大屠殺發生的可能:一是因為道德冷漠,二是因為現代化技術,“納粹分析集體屠殺歐人猶太人不僅是一個工業社會的技術成就,而且也是一個官僚制度社會的組織成就”。道德冷漠來源于分工精細,每個人堅守好自己的崗位就可以了。史蒂文斯作為現代性職業的一個縮影,展示了不僅是個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
二、學習逗樂
換美國主人之后,雖然史蒂文斯起先他對來自美國新主人的玩笑感到“尷尬”、“困惑”,最后在旅途結束后,史蒂文斯開始努力練習逗樂。在這轉變的過程中,逗樂成了“雇主期望職員去履行的、合情合理的職責”。除去職責之外,他還認為“打趣逗樂正成為人間溫情存在的關鍵”。一個學習逗樂的管家,讓人們看到的是英國社會關系的相對平等以及史蒂文斯嘗試參與社會情感交流中去。
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雇主拿管家和仆人們尋開心是常事。小說中也著力對比了這一點。管家像“一只供人戲耍的猴子那樣被展示在出席別墅聚會的賓客們眼前”,而且“在宴會上這已成為既定的游戲”。史蒂文斯對同行們花費時間訓練純正語音和鉆研百科全書供主人逗樂嗤之以鼻,然而,在一次聚會中,他也被主人喊去詢問一些有關政治和經濟的問題從而來證明普通人是無知的是沒有必要給予選舉權的。他的回答逗得達靈頓勛爵以及他的朋友哈哈大笑。露西·德拉普(Lucy Delap)認為“雇主笑話他們的仆人,從而來緩解社交的不適和社交關系的模糊和產生或者維持社會距離”。莫妮卡·狄更斯(Monica Dickens)則如是評價三十年代雇主眼里的幽默:
人們經常樂于玩這種奇怪的游戲,把女仆(或是管家在一些家庭里)喊出,從她對自己生活可能有的滑稽觀點里獲得樂趣,一旦你熟識這種想法即湮沒無聞的仆役被拉到公眾注意的中心,并期待提供樂趣,直到人們突然厭倦你,暗示你已經說了該說的,游戲就很容易玩下去。你必須取悅他們通過說一些有趣的或稍微有一點令人吃驚的話,這樣他們就能轉述給他們的朋友,或者邊吃飯邊說起你的笑料。
在這種幽默之中,管家作為被壓迫的階級被期待提供話題,而不是分享樂趣,即使笑也只能是賠笑而不是被逗笑。“逗樂”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是雇主拿管家和仆人們尋開心的,逗樂更傾向于維護現有的等級秩序。
但史蒂文斯的新主人法拉戴與史蒂文斯開的玩笑卻不同。法拉戴相較史蒂文斯的英國主人更加平和。小說中史蒂文斯的新主人法拉戴關于如何處置客人的夫人,開了一個粗俗的玩笑,他目的是想讓史蒂文斯和他一起開懷大笑。諸如勸史蒂文斯出外旅游,給他付旅費,以及對他要去見肯頓小姐的玩笑,都在說明主仆之間的關系不再像以前那么等級分明。史蒂文斯可以擺脫過去職業化的服從語言“是的,先生”,更加大膽的表達自己,法拉戴和史蒂文斯之間的關系也愈加平等。
王衛新認為史蒂文斯一直都是拒絕美國式逗樂的,“對于美國主人的調侃,他也堅持用英國式的幽默予以回應”。確實小說開篇,被美國新主人問及外面的聲音是誰發出的,史蒂文斯使用的是英式幽默“老爺,照我看,與其說是雞啼還不如說是燕鳴。這是從鳥類遷徙角度來考慮的”。然而,碰壁之后,史蒂文斯開始去琢磨如何說美國幽默,例如他在旅行途中聽《一周兩次或更多次》,這個節目如他所說,“它們的基調完全與法拉戴先生可能指望我回復的那類都去相吻合”。美國式的逗樂要求機智、靈活,學習逗樂的過程也恰是史蒂文斯從僵化的職業語言和身體中走出的嘗試。
不僅如此,據哈吉塞斯(Hageseth)所言,“幽默在生活中的第一功能就是傳遞愛和安全”。史蒂文斯由被職業規訓的機器,一路上學習逗樂,向肯頓小姐表達他的情意,以及在碼頭與年老的管家分享他的過去。他逐漸參與到社會情感交流中去。小說結尾,碼頭花燈燃亮,各個年齡的人們歡度節日。史蒂文斯認為是善意逗樂才將人們團聚在一塊,并聲稱自己也要縱情享樂于其中。
三、逗樂的內涵
美國式逗樂的機智、靈活同時也表明人可以獲取更多的主動權,不必再緊緊地附屬于等級秩序,這也折射出整個職業觀念的變化。哈羅德·珀金(Harold Perkin)認為二戰后英國的職業觀念發生了很大的改變,與以往前工業時代的貴族社會的家長制和維多利亞時期的自力更生不同,能力和專業成為職位的唯一的衡量標準。職業更傾向于個人的能力,而不在于個人所附屬的門第。人從等級森嚴的階級之中獲得了一定的主動權。例如在二三十年代,史蒂文斯會很感激達靈頓勛爵和他的賓客們贈送給他穿過的西服,在戰后贈送穿過的衣服會被看成“雇主的另一種侵擾”。
管家這個職業也隨著二戰的結束變得凋敝,因為“不再可能有富裕的人可以擁有一幢大房子,里面有許多與外界隔離的仆人侍奉,二戰結束了這一切”。這一點從小說里也可以看出,史蒂文斯困惑于新的職業觀念,卻找不到昔日的管家交流。那些曾經穿梭在達靈頓府邸高談闊論職業尊嚴的管家們,伴隨貴族階層的黯淡,要么被解雇,要么不知去向。管家作為一個和貴族統治有千絲萬縷的職業已經變的過時。
另外因為逗樂是臨時性的,面臨著不可預測的風險,美國式的逗樂背后是美國商業社會追逐個人利益的價值觀念。史蒂文斯作為英國人學習美國式的逗樂象征著英國對商業主義的轉變。雖然英國是最先興起工業革命的國家,工業精神卻是備受批判的。馬丁·J·維納(Martin J. Wiener)認為精英和貴族反對工業精神,以從事工商業逐利為羞,對經濟增長和科技進步充滿敵意,因此“商業人士越來越避開企業家的角色去成為社會回報更高的紳士...”。在1923年3月會議上美國參議員劉易斯批判達靈頓勛爵是個業余政治家,并為專業人士干杯。專業人士在達靈頓勛爵看來包含著“通過欺騙和操縱來實現個人的為所欲為”,這個詞語還意味著要將“個人的貪婪和利益置于優先”。考慮到他的對話者是美國人,“操縱”、“欺騙”和“個人的貪婪”流露出英國貴族階級對美國職業人士和商業社會的不屑。這在小說中有具體體現,如海絲協會“明確表示并不將商人或是暴發戶的住宅視為顯赫之門第”。這都體現出主流意識對商業社會這逐利的不認同。
莊園的主人由英國的貴族達靈頓勛爵轉賣給美國人法拉戴體現的一是英國貴族的衰落以及英國貴族對商業社會的敵意影響不再;二是美國商業觀念對英國的滲透,小說中史蒂文斯提及鄉村大宅的主人是美國人,退休的管家說道:“美國人,是嗎?說真的,現在只有他們那類人才能花費得起了”。這代表著社會觀念的變革以及觀念背后生產方式的革新、社會資源的重組和國際關系的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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