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現代中國的哲學教育逐漸滑向了教育建制中的邊緣位置,這一方面與國內哲學教育的諸多流弊有關,另外也與哲學本身的專業性相關。大致上,我們能期待的哲學教育應為培養公民德性的公民教育和通識教育。
關鍵詞 哲學教育 公民教育 通識教育
作者簡介:李果,西南政法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中圖分類號:G642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5.092
哲學專業教育在當今世界范圍內都面臨逐漸邊緣化的趨勢,國外一些大學的人文科學、哲學專業經費逐年下降,甚至一些大學都取消了哲學系的建制。而就國內的情況而言,一些哲學教育者和哲學家也都在擔憂主動報考哲學專業的學生人數、質量與其他專業相比會存在諸多差距。 這種局面導致一些被調劑到哲學專業的學生會主動“逃離”哲學系,以便能去到一些“更有用”的專業或行當之中。
遙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哲學書籍曾令那個時代的奮進青年們趨之若鶩;而今的哲學書籍往往成為影響出版社和書店經濟效益的滯銷書。有論者指出,在當年的真理標準大討論中,哲學也曾作出過自己的歷史貢獻。
另一方面,21世紀以來,國外(尤其美國)哲學領域逐漸興起了一股實驗哲學的潮流。這種哲學分支主張,哲學家們在從事自己的專業活動時,往往從直覺出發,以概念思辨、推理的方式得出自己的結論。 但人的直覺是容易出錯的,哲學家并未像科學家那樣以雙盲實驗等方式盡量避免錯誤的發生;再者,大量研究表明,哲學家的直覺和一般人一樣,都會受到很多心理學效應的影響。如此,哲學家們何以聲稱自己具備專業知識?如果我們哲學學者在講臺上講授的內容是常人經過一定反思也能獲得的,那么,哲學教育的確難以增進學生對世界的理解。
那么,就國內的情形而言,哲學專業為何會面臨如此困境?國內哲學教師們試圖滿足學生們的何種期望?如果哲學注定變得不“專業”,我們還應對哲學教育有何期待?
一、大時代背景下的哲學教育
許多論者在談到哲學學科逐漸走向學術建制邊緣位置時,往往會談到“市場化”這一時代大背景。 這種論斷頗有幾分道理。那么,哲學教育為何不能適應市場化這種潮流?
眾所周知,市場意味著公平競爭,那些最能滿足眾人需要的行業和專業往往會在這一趨勢中勝出。盡管會有論者指出,眾人心中所想、所需要的東西往往也會被市場所塑造,比如廣告、媒體的宣傳等也會造成一種虛假的“需要”。但我們也無法否認,如果沒有“需要”這一基礎,再多的宣傳也未見得能制造出繁榮的景象。
另外一個重要的方面在于,市場化會導致教育的平民化和批量化特征。有論者指出,這種特征在學校教育中的體現便是大班教學。我們現在的大學教育正是如此。這種批量化“生產”更適應那些有著確定知識或共識的領域,比如各種自然科學分支。像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等領域的科學家們一代代都會不斷累積這些領域的知識,教師進行大班授課、灌輸知識并無太多不妥,畢竟學校教育的本質在于傳授知識;而這些領域存在的爭議只是學習了知識的研究者們需要面臨的問題。
反觀哲學等人文科學領域,其中極少出現可供大規模、批量化傳授的“知識”。這些領域的教材也更多凸顯了教材編撰者們的個性特征,甚至眾多哲學學者對哲學之定義都有諸多不同意見,上世紀末甚至對中國有無哲學進行過大量爭論。如果說爭議意味著缺乏共識,甚至意味著缺乏知識的累積,那么,哲學不適應市場化進程也無可厚非。
就此而論,一些學者主張,哲學教育旨在公民教育,即培養現代社會中的公民德性。這種主張典型表現在蘇格拉底的哲學對話之中,盡管蘇格拉底終其一生也未能得到公正、正義等概念的本質定義,但他與眾人的對話的確增進了我們對這些概念的理解。而且透過這些對話,我們能更好地理解自己所在的共同體的利益和福祉,從而為共同體作出自己的貢獻。
對話形式的哲學教育要求師生有更多的交流,盡管哲學教師以自己的經驗和閱歷而能充當對話引路人的職責,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們講授著“確定”的知識。學生在這種教育中更多習得了“說理”的德性,獲得了蘇格拉底式的“辯證法”。而這些都是公民參與社會生活的基本要求。
上述期待并不是現在哲學教育的實際情況,我們還應該分析,哲學教師們在課堂上主要講授了何種內容。
二、哲學教育之流弊
劉大椿在其《當代我國哲學教育的錯位》中指出了國內哲學教育的三種幻象。
其一,哲學教師在哲學教育活動中將哲學簡單地視為真理,而教師本人則是真理的代言人。如此,他們會要求學生無條件接受所謂的真理式哲學命題。
其二,哲學教師還將自己定位為人生導師,此為人生導師的幻象。他們試圖通過哲學課為學生指點人生迷津,似乎哲學就是一種其原則一經掌握便可終生受益的人生指南。但問題在于,生活的道理并非一條條干癟的命題,命題式的人生道理離生活尚且有些距離。原因在于,我們的生活始終與自己的感覺相連,眾人在生活中不斷地經歷各種事情,從而“知道”生活的道理。而哲學教師若教條式地灌輸一些命題知識,一旦學生對它們沒有“感覺”,那么最終感到空洞無物也實屬常情。
其三為知識大全的幻象,即視哲學教育為最高層次的知識教育,哲學教師為無所不曉的萬事通。在這種情況下,哲學教師往往會用哲學解說和評判知識。例如,他們會從相對論到量子力學等無所不談,無論懂還是不懂。秉持這種教學方式的哲學教師實則堅守著古希臘哲學的基本品質,即哲學在于探索那統攝一切的知識(episteme);但不可否認,希臘哲學的認知沖動已經隨著其他自然科學的成熟和獨立而“具象化”了。科學各門分支正是希臘哲學的具體展開形式。
在上述三種幻象的支配下,哲學教育逐漸喪失了針對性,從而成為某種自我服務式的教育。越是追求普遍和大全,越無法滿足學生多樣化的現實需要。秉持大全觀念的哲學教師往往會假定,只要明白了形而上的大道理,生活中的各種小事、小問題的解決則水到渠成?,F實的情況是,真理往往是具體的,具體的真理能解決生活里各種實打實的問題。
筆者認為,上述三種流弊在當代中國哲學教育中的確是比較嚴重的問題。但如果我們并不將哲學定位在知識大全或知識之知識的層面,哲學教育尚有許多事情可做。最明顯的一點在于,哲學教育可更多向通識教育發展。此處所謂的“通”既有其歷史維度,也有其共時維度。
歷時維度的通識主要指的是,讓學生明白歷史上的大哲學家和思想家們是如何理解這個世界的,這些理解如何一步步造成了我們現在的世界,以及這些理解如何慢慢導向了現在哲學的失勢和科學的興起。共時維度的通識教育則指的是,哲學教育旨在通過溝通科學之技術性概念和日常概念之鴻溝而增進人們對現實世界的理解。
上述兩條建議的共同旨歸都在于理解現代社會。理由在于,現代社會分工和學科分化導致的專業化程度越來越深,眾人一般無法從自己學科或工作的單個領域對世界進行整體的把握。而哲學也并非要所有知識都需要學習,而是從日常概念和思辨出發為科學和日常搭建一個溝通的橋梁。這意味著,哲學教育并不傳授知識,而是增進人們對世界的理解。實際上,一些實驗哲學家也正在質疑是否存在真正的哲學知識。
三、對哲學專業知識的質疑
實驗哲學家們認為,傳統上,哲學家往往通過直覺進行哲學推理,但直覺存在缺陷。詹妮弗·那朵(Jennifer Nado)在其綜述性質的《哲學專業知識和科學專業知識》(Philosophical expertise and scientific expertise)一文中指出,哲學正在經歷一段史無前例的方法論反思時期。 社會科學的實驗技術越來越多地被用于研究依賴于直覺且過時的哲學實踐中的空想問題——而相關的研究成果已不勝枚舉。經驗研究表明,直覺判斷可能充滿偏見,且對不相關的因素(比如情感狀態等)過于敏感。鑒于這種明顯的認識論缺陷,一些作者認為,哲學方法需要大幅修正。
毫不奇怪,許多哲學家都對這個結論持抵制態度。一些哲學家試圖直接駁斥經驗層面的結論,他們聲稱相關實驗研究無關緊要。由于相關實驗研究的被試群體一般由非哲學家組成,這些研究(據稱)至多揭示了非哲學家們在直覺判斷中的認識論缺陷。相比之下,專業治學的哲學家都是些專家——我們應該假定他們的判斷比普通民眾更可靠。通常,這種“捍衛哲學專業知識”的主張通過將哲學專業知識與其他學術領域的知識進行類比而得到加強;比如,人們假定專業物理學家擁有特定的專業知識,因此,我們應對哲學家作類似的假設。
然而,這種類比并不成立。所謂的專業指的是非內行無法涉足的領域。我們知道,物理學家因為有專業的實驗室和不同于日常語言的科學工作語言——比如數學等,其他人無法隨意評論。但人文領域,甚至很多社科領域的情況并非如此。喬曉春在其《中國社會科學離科學還有多遠?》(北大出版社,2017年2月版)中就指出了社會科學領域中的低門檻現象:
在一次本專業學術討論會上,會議在進行過程中,從會場外進來一個人,他聽了一會兒后,站起來給發言的學者提問題,并對學者的觀點做了評論。他首先強調,他不是來參加會議的,也沒有研究過這個問題,他只是去辦別的事情時偶然路過會場,感到好奇就進來聽一聽。然而令人震驚的是,這個人發言過后,所有參加會議的學者都認為他講得非常好,對問題的分析很“深刻”,并且為他鼓掌。
這種現象表明,作者所在的社科學界還大量存在這種依靠純思辨、直覺和個人感受而做研究的現象。這種做研究的方法其實與老百姓的日常思考并無本質差異,只是后者并沒有那么多時間反思那些所謂的學術問題而已。憑直覺做社會科學學術研究無法走得很遠,這也是史蒂芬·平克等人在談到亞里士多德的生物學研究和物理學研究時稱其為“民間生物學”或“民間物理學”的理由。
綜合以上論述,我們大致可以得出,哲學領域可能會迎來一場方法論層面的變革。就像之前心理學中的直覺思辨乃其主要方法論一樣,如今的哲學也是如此。但心理學的發展逐漸讓直覺思辨退居邊緣地位,哲學可能也會經歷類似的變化。但這不是說哲學中的直覺思辨就會消失,它可能仍有其意義,只是不再占據主流,也無法擔任建立知識大廈的功能。
四、哲學教育的可能方向
任何領域的教育首先要面臨教什么、如何教、教誰的問題,哲學領域亦是如此。如果建立在直覺推理之上的哲學專業本身難以累積自身的專業知識,那么,如上文所述,哲學教育則更多應往公民教育和通識教育等方向發展。前者旨在以對話的形式培養現代社會中公民說理的德性,后者旨在溝通專業的科學領域和日常生活的鴻溝;一則為增進我們的生活福祉,二則在于增進我們對世界的整體理解。在這個意義上,哲學與市場化本就無緣,但哲學教育者也不再需要以真理化身、人生導師等面貌示人了。
注釋:
韓震.關于哲學教育改革的若干思考.北京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3).
Jennifer Nado: Philosophical expertise and scientific expertise, Philosophical Psychology.2015 , 28 (7).1026-1044.
劉大椿.當代我國哲學教育的錯位.中國高等教育.2004(2).
喬曉春.中國社會科學離科學還有多遠?.北大出版社.201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