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巍
〔摘要〕 邏輯與歷史相統一是馬克思在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展開范疇批判、廓清社會科學研究具體路徑的基礎上確立起來。范疇的邏輯次序與歷史進程相統一的知性科學的闡釋遮蔽了這一方法的真實內涵。作為古典政治經濟學理論前提的“勞動一般”范疇,其理論和現實的產生過程生動地體現了邏輯與歷史的統一。作為感性活動的勞動即實踐是建構人類世界的根基,從實踐出發發現抽象范疇及其所表達的社會存在的起源,并由此說明知識的形成是馬克思歷史存在論視域的基本觀點,邏輯與歷史相統一是這一視域觀照下的產物。從歷史存在論視域看,邏輯與歷史相統一強調的是“歷史”的基礎性地位;在人們的實踐中建構而來的生活世界才是歷史的真實內涵;“相統一”意味著邏輯植根于生活世界并能動地再現它。達成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具體路徑是政治經濟學批判與現象學經驗的觀察。
〔關鍵詞〕 邏輯與歷史相統一,歷史存在論,政治經濟學批判,實踐,生活世界,現象學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8)04-0011-05
“邏輯與歷史相統一”是馬克思在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展開深入批判、廓清社會科學研究具體路徑基礎上確立起來的科學的方法論原則,在當今社會科學研究中被廣泛運用。然而一直以來,學界仍然存在著對“邏輯”與“歷史”究竟如何統一、“歷史”的真實內涵等問題的認識蔽而不明的狀況。從本質上來看,這與對馬克思思想的知性科學的闡釋方式有密切關聯。鑒于此,本文將從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學說所開創的歷史存在論視域下力圖澄清和還原“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真實內涵,闡明社會科學研究中遵循這一方法論原則的重要性。
一、錯誤的知性闡釋:范疇的邏輯次序與歷史進程相統一
談到“邏輯與歷史相統一”這一方法論原則,可能通常人們會引用恩格斯的一段話,即“歷史從哪里開始,思想進程也應當從哪里開始,而思想進程的進一步發展不過是歷史過程在抽象的、理論上前后一貫的形式上的反映” 〔1 〕603來加以闡釋,認為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含義就是范疇的邏輯次序與歷史進程相統一而已。在這種闡釋當中,歷史代表了人類社會發展客觀進程的次序性,邏輯是關于歷史認識的范疇運動的規律,邏輯與歷史的統一就表現為范疇從簡單到復雜、從抽象到具體的這一順序都保持了與歷史發展進程次序性的一致。這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從知性科學的角度作出的闡釋。因為首先他們將人類歷史視作是線性的、必然的、前進的發展,這就具有了歷史客觀主義的傾向。其次,邏輯與歷史的“相統一”僅僅意味著次序性意義上的符合是一種實證主義式的闡釋。倘若陷入以上的思路,就無法領會到“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真正要義。因為馬克思的“邏輯與歷史相統一”根本不是從任何諸如經濟學、政治學之類的知性科學研究的路徑中獲得的成果,他恰恰是在對這類研究路徑批判的基礎上提出了這一方法論原則。因此,當然不能從知性科學的視角揣測他的原意。
即便是順著這種知性闡釋的思路考察下去,我們也會發現它的明顯的漏洞。回到上文提到的恩格斯的那段話,他的確涉及過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問題,但是他是“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書評中, 而不是在介紹《資本論》的文章中講了如上一段話。我們也知道,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馬克思僅僅考察了商品和貨幣,而沒考察資本。商品和貨幣所體現的是簡單的流通領域的社會關系。這種關系遠比歷史上的一種生產方式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生產關系要簡單得多” 〔2 〕,不僅如此,恩格斯的另一段話更不容忽視:“經濟范疇出現的順序同它們在邏輯發展中的順序也是一樣的。這種形式表面上看來有好處,就是比較明確,因為這正是跟隨著現實的發展,但是實際上這種形式至多只是比較通俗而已。” 〔1 〕603也就是說,恩格斯說范疇的邏輯次序與歷史進程保持了一致性只是為了表達更為通俗易懂罷了,他認為這還不能恰當地闡明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真正的含義。
那么,就范疇的邏輯次序與歷史進程是否保持一致性這一問題而言,馬克思自己的觀點究竟是什么?在他看來,只有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才會保持這種一致性。簡單的范疇是否一定會在具體的范疇之前存在還需要依情況而定。以貨幣為例,他闡明了這一觀點:“在資本存在之前,銀行存在之前,雇傭勞動等存在之前,貨幣能夠存在,而且在歷史上存在過。因此,從這一方面看來,比較簡單的范疇可以表現一個比較不發展的整體處于支配地位的關系或者一個比較發展的整體的從屬關系,這些關系在整體向著以一個比較具體的范疇表現出來的方面發展之前,在歷史上已經存在。在這個限度內,從最簡單上升到復雜這個抽象思維的進程符合現實的歷史過程。” 〔3 〕702而且,他還指出,范疇的邏輯次序未必要與歷史進程保持一致性,往往還會出現不一致的狀況。在查閱了歷史學家的相關文獻后,馬克思發現在那些經濟形式已經很發達、但在歷史上還不成熟的社會形式那里,存在著最高級的經濟形式例如發達的分工,但是貨幣卻并不存在。秘魯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另外,盡管在歷史發展的較早階段貨幣就已經展現了它的全面功能,但是它也還僅僅是在商業民族中才作為一種處于支配地位的因素發揮作用。甚至在古希臘和羅馬時代,當它們處于解體的時期,貨幣才得到了充分發展。然而,在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當中,貨幣卻是社會生活的一個重要前提。因此,馬克思認為,貨幣這個十分簡單的范疇,并未經歷所有的經濟關系,只有在最發達的社會狀態之下它才釋放出其最充分的力量。經過這番深入地考察之后,馬克思得出以下的結論:“比較簡單的范疇,雖然在歷史上可以在比較具體的范疇之前存在,但是,它在深度和廣度上的充分發展恰恰只能屬于一個復雜的社會形式,而比較具體的范疇在一個比較不發展的社會形式中有過比較充分的發展。” 〔3 〕703就這一結論而言,我們還可以再進一步用農業勞動、手工業勞動這些具體的勞動來加以說明。農業勞動、手工業勞動要比“勞動一般”或“抽象勞動”更為具體和復雜,但是他們是在較早的不發達社會得到充分地發展,而“勞動一般”或“抽象勞動”則是在較晚的發達社會。因此,在這個問題上,馬克思最后的判斷是:“把經濟范疇按它們在歷史上起決定作用的先后次序來安排是不行的,錯誤的。” 〔3 〕708
另外,我們通過更為全面的考察還發現,馬克思在《資本論》當中是從人類社會歷史的共時性結構的角度研究事物之間的橫向關系。因此,如果將表達這些關系的邏輯順序就直接等同于歷史進程的次序性顯然是以偏概全的作法。
至此,我們可以作出判斷,不能從人類社會發展客觀進程的次序性意義上來理解“歷史”,因而也就不能從范疇的邏輯次序與歷史進程相統一的角度來談論“邏輯與歷史相統一”,也就是說,這種知性科學的闡釋方式是站不住腳的。當然,在這一問題上的確仍然存在著其他的知性闡釋方式。例如,邏輯與歷史的相統一在于與歷史發展趁勢的一致性等,在此不再贅述。因為在馬克思這里,只要是在知性科學的闡釋視域下,都無法道出其思想的真意,反而這些闡釋正是他要加以批判的。
二、歷史存在論闡釋:邏輯與實踐建構的生活世界相統一
馬克思又是從什么角度談論邏輯與歷史相統一呢?他是從他所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學說開啟的有別于一切知性科學的歷史存在論視域當中提出并闡發這一觀點。
我們接下來選取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理論前提——“勞動”范疇,以此為例對馬克思的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歷史存在論的真實內涵加以說明。
馬克思說:“勞動似乎是一個十分簡單的范疇。它在這種一般性上——作為勞動一般——的表象也是古老的。但是,在經濟學上從這種簡單性上來把握的‘勞動,和產生這個簡單抽象的那些關系一樣,是現代的范疇。” 〔3 〕703在上述論述當中,馬克思指出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所研究的“勞動”范疇事實上是已經經過了他們思想上的抽象,也就是“從這種簡單性上”獲得的“勞動一般”或者“抽象勞動”范疇。換言之,這里的“勞動”已不再是與自然打交道的自然狀態的勞動,而是異化了的勞動。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在探求社會財富的本質和源泉中發現了這個現代社會的產物,馬克思將他們的這一發現過程呈現出來。他說:“貨幣主義把財富看成還是完全客觀的東西,看成自身之外的物,存在于貨幣中。同這個觀點相比,重工主義或重商主義把財富的源泉從對象轉到主體的活動——商業勞動和工業勞動,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但是,他們仍然只是把這種活動本身理解為局限于取得貨幣的活動……有了創造財富的活動的抽象一般性,也就有了被規定為財富的對象的一般性,這就是產品一般,或者說又是勞動一般,然而是作為過去的、對象化的勞動。” 〔3 〕703-704。這樣,人類勞動的感性特質在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思維抽象當中被剔除出去,從而獲得了資本主義社會生產過程當中勞動的同質化特點。感性的活生生的人與自然打交道的勞動不復存在,最后剩下的這個抽象的“勞動一般”成為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建構其理論的邏輯起點。
馬克思在闡述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如何在頭腦中獲得了“勞動一般”這一范疇后,又進一步指出:“勞動一般這個抽象,不僅僅是各種勞動組成的一個具體總體的精神的結果” 〔3 〕704也就是說,它從本源上不是現代頭腦的產物,而是有其更為深刻的歷史起源,概言之,“勞動”轉變為“勞動一般”是在“產生這個簡單抽象的那些關系” 〔3 〕703中出現的,“勞動一般”這個轉變的結果并不是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在歸納了各種具體勞動的基礎上,對其加以抽象而獲得的思維的結果,而是社會生存條件中孕育了“勞動一般”產生的各種關系和因素,使得一切勞動都表現為某種抽象物——貨幣之后,抽象思維才據此確定了“勞動一般”的存在。
而且馬克思還指出,即使經濟學家再進一步運用了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思維過程的這一“顯然是科學上正確的方法” 〔3 〕701,從勞動、需要、交換價值這些簡單的范疇上升到國家、國際交換和世界市場這些具體的再現,但是,不可否認的是,這也“只是思維用來掌握具體、把它當作一個精神上的具體再現出來的方式。但絕不是具體本身的產生過程。” 〔3 〕701
因此,有必要再具體分析一下“勞動一般”所產生的這個深刻的歷史起源。在人類歷史進程中,隨著社會分工的逐步發展,人們必須通過交換來獲得生存資料和生活資料,社會共同體的再生產也必須借助于它,這樣交換就漸漸成為人類社會經濟結構的普遍形式和廣泛基礎。而交換本身要求一個具有社會性意義上的共同標尺。因此,只有剔除勞動本來具有的感性特征,才能轉化為作為交換的共同尺度的“勞動一般”。所以馬克思說:“勞動不僅在范疇上,而且在現實中都是創造財富一般的手段,它不再是同某種特殊性的個人結合在一起的規定了。” 〔3 〕704在生產商品的這個過程之中,商品的價值表征的是一種特定的生產關系,這一關系意味著人要服從于外在的尺度,個體的勞動要轉變為由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來衡量的“勞動一般”。在這種狀況下,個體的感性勞動就被強行納入到了整體性的社會勞動機制當中。隨之而來的一種后果是,人的特質與自身相剝離而轉變成商品的東西與自身相對立,“勞動一般”取得了無條件的主體的地位,因此馬克思感嘆道:“這個現代經濟學的起點,成為實際上真實的東西” 〔3 〕705。一般來說,“勞動一般”已經是抽離了其感性特征而成為抽象之物,不再具有現實性,可是在現代資本社會當中,它卻又真實地發揮著作用,這看起來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件,然而正是這種匪夷所思道出了社會現實的本質:資本原則已經成為現代社會普遍的支配原則,人類深深地陷入到普遍異化的社會狀況當中而無法解脫。
以上事例的分析,說明邏輯與歷史的相統一是與深刻的歷史起源相統一。馬克思指出:“勞動這個例子令人信服地表明,哪怕是最抽象的范疇,雖然證實由于它們的抽象而適用于一切時代,但是這個抽象的規定性本身來說,同樣是歷史條件的產物,而且只有對于這些條件并在這些條件之內具有充分的適用性。” 〔3 〕705因此,他認為:“把經濟范疇按它們在歷史上起決定作用的先后次序來安排是不行的,錯誤的。它們的次序倒是由它們在現代資產階級社會中相互關系決定的,這種關系同表現出來的它們的自然次序或者符合歷史發展的次序恰好相反。問題不在于各種經濟關系在不同社會形式的相繼更替的序列中在歷史上占有什么地位,更不在于它們在‘觀念上的順序,而在于它們在現代資產階級社會內部的結構。” 〔3 〕708,在馬克思這里,生產關系不是作為知性科學的“經濟學意義上的生產關系,而是全部社會關系意義上的生產關系” 〔4 〕,它是由生產實踐所建構起來的那個生活世界,即便馬克思沒有使用“生活世界”這個術語,在他的歷史存在論視域中,生產關系都“是人的理性前的社會存在,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性交往,是個人原始地身處于其中的‘社會生活條件” 〔4 〕。正是這個生活世界決定了理論的邏輯理路和架構。就“勞動一般”這個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理論起點而言,它是對“勞動”本身所發生的現實異化的能動再現,倘若沒有社會現實這一異化過程,根本不會出現“勞動一般”這個抽象范疇。而“這些抽象本身離開了現實的歷史就沒有任何價值,它們只能對整理歷史資料提供某些方便” 〔5 〕153 。不僅如此,我們還由此可以回應上文中范疇的邏輯次序與歷史進程不一致的問題。具體的、復雜的農業勞動和手工業勞動等范疇之所以充分發展于較早的簡單的不發達社會,正是因為這一歷史階段還未出現現實生活的勞動的異化狀況。而抽象的、簡單的“勞動一般”范疇之所以會在較晚的發達的社會得到充分的發展,這都是現實生活發生了勞動的異化而導致的結果。因此,這里并沒有違背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原則,倒是恰恰印證了它。
那么,如何進一步將馬克思的邏輯與歷史相統一這一方法論原則的歷史存在論內涵完整準確地揭示出來呢?
從馬克思建立的這一嶄新視域來審視,其一,他首先強調作為感性活動的勞動即“實踐”是建構人類世界的根基。其二,只有從實踐出發而不是從意識本身的辯證運動出發去闡明觀念和知識的形成過程,才能揭開思辨范疇對生活世界的形而上學的遮蔽,使建立在理性法則基礎之上所構建起來的科學研究的真正基礎即本真生活真正呈現出來,從而闡明事物的本質,形成真正的知識。馬克思這樣闡釋自己的這一立場和觀點:“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范疇,而是始終站在現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形態。” 〔5 〕172卡爾·洛維特對馬克思的這一視域的評價極為貼切,他說:“要像馬克思那樣把握‘現實的生活過程和并非無條件、而是恰恰相反也是思維方式的前提條件的‘一定生活方式。……恰恰是任何歷史實存的這種有條件性,被馬克思宣布為惟一無條件的東西。” 〔6 〕135
“邏輯與歷史相統一”正是這一思想視域的產物,它高度凝練并彰顯了其核心精神。首先,馬克思強調的是“歷史”的首要地位。他視歷史為邏輯的根基,只能從歷史當中獲得邏輯,而不是彼此顛倒過來,否則就是重新回到了黑格爾的“邏輯就是歷史”的思想當中,那種認為馬克思就是將范疇的邏輯在現實生活中的次序展開視作是歷史的觀點是對馬克思作了黑格爾式的歪曲。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明確批判過黑格爾的觀點,他說:“黑格爾認為世界上過去發生的一切和現在還在發生的一切,就是他自己的思維中發生的一切。因此,歷史的哲學僅僅是哲學的歷史,即他自己的哲學的歷史……他以為他是在通過思想的運動建設世界;其實,他只是根據絕對方法把所有人們頭腦中的思想加以系統的改組和排列而已。” 〔5 〕221-222因此,將馬克思所反對和批判的再加到馬克思身上當然是錯誤的。其次,領會“歷史”概念的真正含義尤為重要。在馬克思的闡釋中,“歷史條件”“具體本身的產生過程”“相互關系”這些相近的用詞,都在指向歷史不能指稱人類社會發展進程的次序性,它應是人類在生產實踐活動中建構起來的生活世界,這才是邏輯的真實來歷。再次,“相統一”的根本含義一方面是邏輯植根于生活世界。沒有人們在生活世界中的生產實踐活動及其展開過程,就沒有人們頭腦中邏輯的再現;邏輯是對歷史能動地再現,而不是直接地、消極地反映,否則范疇的邏輯次序應該是始終保持著與歷史進程的一致性。
三、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路徑:政治經濟學批判與現象學經驗的觀察
“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對現實的描述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境。” 〔5 〕153在他看來,古典政治經濟學屬于這種“獨立的哲學”,因為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研究以既定的未經批判性考察的理論前提作為出發點,以抽象的形式推演現實的社會生活的運動的軌跡,而那些使前提得以成立的“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 〔5 〕153根本沒有被納入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研究論域,因而在其理論建構中必然生成了難以解決的痼疾,無法深入到現實的社會生活的本質當中。
上文中提到的“勞動一般”這一抽象的范疇即是古典政治經學的理論前提,但是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沒有對這一事實的歷史起源展開探究,進一步說,即對勞動如何轉變為勞動一般或者說勞動如何發生異化的這個問題的探討在他們這里是缺失的。馬克思洞悉了這一研究路徑本質性的缺陷并對其進行了深入地剖析,他說:“國民經濟學從私有財產的事實出發。它沒有給我們說明這個事實。它把私有財產在現實中所經歷的物質過程,放進一般的、抽象的公式,然后把這些公式當作規律。它不理解這些規律,就是說,它沒有指明這些規律是怎樣從私有財產的本質中產生出來的。” 〔5 〕49馬克思在上面這段話中提及的“私有財產的事實”,也就是經過了勞動異化過程的這個“勞動一般”的主體化,但是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不去考察“勞動一般”如何而來以及其之所以主體化的過程,因而現代私有財產是由勞動的異化所建構而來的這一客觀事實在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視域當中是始終處在被遮蔽的狀態,這充分暴露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研究路徑在其根基上的問題。運用抽象范疇表述社會現象和事件僅僅意味著邁出了科學抽象這一步,而這些現象和事件背后的生活世界更需要加以探討,因為抽象范疇及其推演所表達的內容起源于此,而且“現實的每一抽象因素只有在它由以產生的各種條件的具體系統中才能得到真正的解釋,并且只有通過這種系統才能得到正確理解” 〔7 〕115。只有完成這一步,才能達到對現實社會生活的真正把握,從而對社會問題作出正確的診斷,并由此提供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在這一點上,馬克思超拔于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之處即是他能“在科學的歷史抽象中找到原有的關系(簡單關系),再一步步再現今天真實的復雜關系和顛倒了的社會結構。” 〔8 〕
對抽象范疇及其所表達的社會存在,都要從人們的社會生產實踐中去發現它的起源,并據此說明知識的形成,這是馬克思在歷史存在論視域下為我們提供的不同于其他一切傳統知性科學研究的嶄新路徑,即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它是達到邏輯與歷史相統一的根本路徑。馬克思所作的即是對作為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研究對象的理性的“范疇”展開批判性研究,這一“批判”的真實含義是探究既成的社會事實的起源,因而這一批判真正深入到了歷史的本質維度當中。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這一批判所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在西方并未得到其追隨者和闡釋者的足夠重視和認真對待,直至20世紀60年代末,在霍克海默、阿多諾等法蘭克福學派思想家的影響之下,德國年輕一代學者踏上了回歸馬克思思想的歷程,以巴克豪斯、賴希爾特為代表的新馬克思閱讀運動獨樹一幟地將其視域集中在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研究上,深度詮釋其理論內涵。在這一研究當中,巴克豪斯提出了對政治經濟學批判十分貼切和中肯的評價。他說:“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因此首先是一種對范疇的實在體系的批判,對作為‘現實的顛倒借以表現的歪曲形式的批判。只有在這一前提下,即范疇不再僅僅是‘思維的形式,而且同時也是‘現實的” 〔9 〕。從這一表述中,我們看到巴克豪斯的確領會了馬克思思想的精髓。他所指出的“范疇不再僅僅是‘思維的形式,而且同時也是‘現實的” 〔9 〕。準確地表達了馬克思的觀點:在現代社會當中,未經范疇批判而表現為思想異化的科學理論和在現實生活中作為現實生活異化的資本統治事實上保持了一致性,批判異化了的思想就是批判現實生活狀況的異化。正是在政治經濟學批判這一正確的研究路徑中,馬克思才能做到思想與現實的一致,邏輯與歷史的相統一。
批判堅持要從理性范疇規定之前的實踐出發,那么,怎樣才能逐步接近這個現實的生活世界呢?馬克思認為,需要借助于“經驗”的觀察。“經驗的觀察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當根據經驗來揭示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同生產的聯系,而不應帶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 〔5 〕151馬克思在此處提及的經驗特指的是現象學的經驗。觀察的開展,首先要做的是將遮蔽生活世界的那些理性范疇、意識形態祛除,那么,回到事實本身、運用現象學的原則就是必經的步驟,然后從生產實踐出發,觀察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如何被生產出來。
事實證明,馬克思的這一研究路徑發掘了現實之所在,洞察了社會問題的真相,由此達到了邏輯與歷史的相統一,正是在這一研究中,馬克思為其建立理想中的新知識形態——歷史科學作出了最初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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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蘇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