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度關注貿易差額： 可能引起的誤導

羅伯特·勞倫斯 王宇

摘 要：貿易差額不能作為判斷一國貿易政策是否得當的唯一標準。貿易逆差不必然是壞事，不必然以失去就業崗位、降低經濟增長率為代價。貿易差額也不是判斷美國與其他國家的貿易活動是否公平的有效度量。通過貿易政策減少貿易逆差未必有效。進口和出口都會使美國經濟受益。貿易政策的目標應該是減少各國貿易壁壘，為美國產品打開海外市場。

關鍵詞：貿易政策；貿易差額；經濟增長；就業

中圖分類號：F830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674-2265（2018）07-0050-04

DOI：10.19647/j.cnki.37-1462/f.2018.07.007

特朗普上臺以來，一直對美國貿易政策持批評態度。他認為，貿易政策的目標應當是貿易平衡，美國長期巨額貿易逆差表明，美國貿易政策存在缺陷，需要盡快調整。由于美國與墨西哥、美國與韓國長期存在雙邊貿易逆差，《北美自由貿易協定》被特朗普視為“有史以來最糟糕的貿易協議”，《韓美自由貿易協定》也因此而備受指責。

特朗普認為，美國簽訂了許多非常糟糕的貿易協定，開放美國國內市場，鼓勵美國企業搬遷到海外，卻允許其他國家維護貿易壁壘，實施不公平的貿易行為，導致數百萬個美國制造業就業崗位的流失。由于大量企業搬遷到海外，使得進口商品充斥美國國內市場。為此，特朗普認為，美國貿易政策的目標應當是減少貿易逆差，并促使轉化為順差。為此，特朗普政府退出了“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談判”，并且要求就《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和《韓美自由貿易協定》進行重新談判。特朗普還指責世界貿易組織的爭端解決機制，“未能嚴懲那些存在不公平貿易行為的國家。”

本文認為，貿易差額并不能作為判斷一個國家貿易政策是否得當的唯一標準。貿易逆差不必然是壞事，不必然以失去就業崗位、降低經濟增長率為代價。貿易差額也不是判斷美國與其他國家的貿易活動是否公平的有效度量。通過貿易政策調整減少貿易逆差的做法也不必然會產生效果。進口和出口都會使美國經濟受益。貿易政策的目標應該是減少各國貿易壁壘，為美國產品打開海外市場。

在特朗普政府對貿易政策的批評中，提到了2016 年貿易逆差為7525 億美元，占美國國內生產總值4%。這里僅僅關注商品貿易過于狹隘，應當使用更為寬泛的貿易差額定義，將服務貿易也涵蓋其中，包括金融服務、旅游、咨詢等，它同樣提供了就業、增加了居民收入、提高了美國福祉。服務貿易占據美國對外貿易的1/3以上。2016 年美國有2477 億美元的服務貿易順差，使商品和服務貿易逆差總額下降到約5000 億美元。在評估貿易差額時，應統籌考慮商品、服務以及美國企業在海外投資所得到的凈收益。

一、貿易差額是好事還是壞事？

人們通常將貿易逆差擴大說成是貿易形勢惡化，這是不正確的。理解貿易逆差有兩種方式，一是將其看成是出口與進口的差額，這種方式最為簡單直接。特朗普認為，出口是好事——就像收入一樣；進口是壞事——就像成本一樣。出口與進口的差額越大，好處就越大。這表明，特朗普沒有能夠正確認識貿易和貿易活動的意義，沒有能夠正確理解出口與進口的關系。以較低的成本購買國外商品和服務——比在國內生產的成本更低——的國家可以受益于進口；以較高的價格在國際市場上出售國內商品和服務——比在國內出售的價格更高——的國家可以受益于出口。

理解貿易逆差的第二種方式，是要認識到逆差反映的是美國從其他國家借錢的情況。借錢不一定就是壞事，主要取決于借錢用來干什么。如果美國對進口的付出大于出口收入，為了彌補這個缺口，需要從其他國家借錢。也就是說，貿易差額不僅僅反映了商品市場的交易情況，同時也反映了資本流動情況，這種資本流動可以用來彌補儲蓄與投資的缺口。在一個封閉的經濟體中，要擴大投資，必須依靠自己的儲蓄為投資提供資金；在一個開放的經濟體中，還可以從海外獲得儲蓄。通過貿易逆差從其他國家借錢，可以使國內投資大于儲蓄；通過貿易順差借錢給其他國家，可以使得國內儲蓄大于投資。

反映儲蓄與投資的貿易差額，可以使我們判斷貿易差額是好事還是壞事。逆差可能不好，但如果借錢被用于生產性投資，也可以是好事。同理，順差可能是好事，如果對外投資的回報高于在國內投資的回報；順差也可能不好，如果它以國內投資減少為代價。總之，如果不能確定貿易差額的原因，我們就很難說它是好事還是壞事。

二、貿易政策對貿易差額的影響力到底有多大？

由于美國長期存在巨額貿易逆差， 特朗普不斷批評其貿易政策。他認為，如果貿易政策側重于增加出口或者保護國內特定行業，將會使貿易順差擴大。但是多數經濟學家在討論造成貿易差額的原因時，都不會將貿易政策排在前面。雖然貿易政策可以在增加或者減少貿易總量中發揮一定作用，但是，如果無法解釋貿易政策對國內儲蓄和投資的影響，也就無法說明貿易政策對貿易總量的影響。

貿易政策對貿易差額的影響力，可能不如儲蓄和投資更為根本。而更為根本的因素還包括收入、財富、利率、稅收、政府開支、企業利潤和發債成本等。特朗普不僅忽視了儲蓄與投資在過去對貿易差額的影響，也忽視了稅收和財政政策對未來貿易差額的影響。

從長期來看，儲蓄和投資更有可能是支出而不是貿易的決定因素。就美國而言，決定支出的因素會對貿易差額產生較大影響。圖1 提供了1970 —2016 年美國投資和儲蓄的數據及其貿易差額情況，從中可見，自20 世紀70 年代以來，美國投資大于儲蓄，貿易逆差長期存在。貿易差額的波動也反映了投資波動，在20 世紀80 年代初、21 世紀初和2008 年全球金融危機中，凈出口增加并且投資暴跌。但總體上看，投資占國內生產總值的15%—20%。相比之下，1982—2008 年，雖然國內儲蓄也在波動之中，但總體呈現下降趨勢。這與龐大的聯邦預算赤字導致國內儲蓄減少有關，也與里根和布什政府的減稅政策以及全球金融危機所造成的預算赤字有關。此外，貿易逆差還反映了美國家庭儲蓄率的下降。20 世紀70 年代，美國家庭儲蓄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為10%，21 世紀初，這一比重下降到5%。

在一個封閉的或處于充分就業的經濟體中，如果沒有增加儲蓄和減少投資的其他政策支持，重新簽訂貿易協定也不可能增加凈出口。雖然特朗普政府希望通過貿易政策調整來減少美國貿易逆差，這些政策包括減少政府儲蓄、降低企業稅率、增加基礎設施投資等，但是，除非美國家庭變得更加節儉，或者美國政府大力削減預算赤字，否則，美國貿易逆差可能擴大而不是縮小。

為了增加凈出口，特朗普提出要就《北美自由貿易協定》進行重新談判。通過改變雙邊貿易差額來減少美國貿易逆差，而不改變儲蓄和投資。這一做法就像在一只氣球的某個部分擠壓空氣，結果只是將空氣重新分配到氣球的其他部分。如果美國儲蓄和投資不變，貿易逆差情況也不會發生大的改變。

2016 年美國對墨西哥的雙邊貿易逆差為630 億美元，假設通過新的談判、簽訂的新協議，能夠實現美國與墨西哥的貿易平衡，而美國儲蓄不增加或投資不減少，僅僅減少從墨西哥購買的商品和服務數量，這意味著美國要增加從其他國家購買商品和服務。同樣，在美國處于充分就業的情況下，向墨西哥出售更多的商品和服務，意味著向其他國家出售更少的商品和服務。

《北美自由貿易協定》重新談判還有可能在短期內造成就業崗位流失。眾所周知，對進口原材料征稅能夠減少出口，對進口布料征收關稅會使出口服裝變得更加昂貴。現代產品是利用全球價值鏈的“世界制造”，在美國和墨西哥之間形成了諸如汽車、飛機、電子器件和服裝等復雜的供應鏈，零部件往往隨著在生產過程中增加價值而多次出入國境。事實上，美國進口的超過60%的商品是資本貨物，或者是部件和零件而不是成品。

三、貿易逆差是造成就業減少和經濟減速的根源嗎？

納瓦羅認為，凈出口增加將提高美國經濟增長率。其實，貿易差額是結果而不是原因，結果可能是由多種原因造成的，并且有許多原因我們還不能確定，因此，就很難說貿易差額對就業或者對經濟增長意味著什么。比如，不知道為什么進口增長，我們就不可能知道它對產出和就業的影響。進口增長（凈出口減少），可能是國內收入增長，總需求提高；可能是外國產品相對國內產品的價格下降。但是，這兩個進口增長的原因對國內就業的影響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原因是國內收入增加，那么在國內和外國產品上的開支都將增加，最終會增加進口，貿易逆差與就業和經濟增長正相關。如果原因是進口產品相對國內產品的價格下降，進口增長可能導致國內產品銷售減少，經濟放緩和就業率下降。

納瓦羅所假設的貿易逆差、就業崗位流失和經濟放緩之間的自動關聯是不存在的。圖2 表明，美國收入變化影響進口增長，進口與就業之間呈正相關。圖3表明，在2009 年以前，美國貿易順差與美國經濟增長較快有關。雖然在理論上，進口、貿易逆差與就業、經濟增長之間可能是正相關，也可能是負相關。但在現實中，美國進口增長和貿易逆差通常與就業擴大和經濟增長正相關。

四、是貿易逆差造成制造業部門就業減少？

特朗普認為，是美國的貿易逆差造成了制造業部門的就業減少，“其他國家制造我們的產品、偷盜我們的公司、毀滅我們的就業崗位”。在這里，區分進口增長的原因對于理解貿易差額與制造業部門就業的關系非常重要。一些經濟學家分析了決定進口增長的各種因素，他們認為，并非所有進口都會造成就業崗位流失。從20 世紀60 年代開始，美國制造業部門就業就出現下降，早于美國貿易出現逆差的時間。在進出口貿易一直保持順差的西方國家中，比如德國、意大利和日本，其制造業部門的就業率也呈下降趨勢，情況與美國相似。

美國制造業部門就業下降反映了貿易差額以外的因素。從20 世紀70 年代起，幾乎所有發達國家的制造業部門就業都出現了下降趨勢，包括一直保持貿易順差的國家在內。主要原因是勞動生產率提高（Lawrence，2017）。制造業部門所發生的情況與此前在農業部門發生的情況非常相似，美國農業部門一直為貿易順差部門，但是，在美國農業部門就業的人數卻不斷減少，原因在于世界對食品的需求落后于農業勞動生產率的增長。

五、追求雙邊貿易平衡的意義是什么？

為什么需要貿易，因為貿易向各國提高了從國外購買商品并向國外出售商品的能力。對于雙邊貿易平衡的過度執著，就好比一個國家執著于物物交換而不是貨幣交易。毫無疑問，貨幣交易優于物物交換，因為貨幣交易不要求交易雙方都擁有對方想要的東西，即“需求的雙重巧合”。貨幣交易允許每個人都充分發揮其比較優勢賺錢，形成順差，然后，用貨幣來購買自己需要的商品和服務，出售商品和服務的人則為逆差。貿易不平衡意味著一個國家根據比較優勢生產商品和服務，向其他國家出口，獲得貿易收益，然后從同樣根據比較優勢生產商品和服務的其他國家進口。如果一份雙邊自由貿易協定允許一個國家從國外以較低成本進口多于其需求的商品，這個國家將會從貿易中受益。具體說，美國與墨西哥所簽訂的貿易協定對美國是有利的，如果允許美國消費者以比從其他國家購買商品更低價格和更高質量來購買商品，哪怕這些商品價值大于美國對墨西哥出口的商品價值，對美國來說也是合算的。將是否會對美國形成貿易順差或者貿易逆差，作為判斷貿易政策成敗的標準是錯誤的。

像《北美自由貿易協定》一樣，所有貿易協定都不可能導致所有國家的對外貿易凈順差。如果《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的重新談判并沒有減少美國與墨西哥的雙邊貿易差額會怎樣？美國就不應該簽訂這份貿易協定嗎？不是，因為貿易協定的目標是使貿易雙方都更有效地利用自己的資源，而不是改變雙邊貿易差額。當然，美國應該在貿易談判中，努力打破美國商品和服務進入外國市場的障礙。

六、貿易政策目標：是貿易差額還是貿易壁壘？

從長期來看，貿易政策不是貿易差額的主要原因，國內儲蓄和投資才是。此外，一個國家的貿易差額本身提供的信息有限，那種試圖與少數貿易伙伴國實現進出口平衡或者貿易順差的做法是錯誤的，它會限制美國進口商品的多樣性，提高進口的價格。這里需要強調的是，即使不能改變貿易差額，貿易政策也很重要。如果美國通過貿易政策調整、利用貿易談判為其出口商品打開外國市場，將有利于美國福利水平的提高。這里不是因為更多的出口將增加貿易順差，而是因為如果更多的美國工人能夠受雇于那些支付更高薪資的企業，如果這些企業能夠以更高的價格銷售更多的出口商品，美國工人的收入水平將會因此提高。同樣，如果美國要求其他國家降低貿易壁壘，使消費者買到更加便宜的商品和服務，也有利于提高國內福利水平。總之，美國貿易政策目標不應該僅僅關注貿易差額，還應當關注貿易壁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