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短篇小說《饑餓藝術家》是一幅卡夫卡自畫像。“饑餓”象征藝術家獨特的存在形式和創作方式。卡夫卡用生命完成了他的創作。
關鍵詞:藝術家 饑餓 寫作 自畫像 宿命
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是著名的德語小說家,被譽為20世紀西方文學大師和現代派文學的創始人。1922年創作的短篇小說《饑餓藝術家》,是卡夫卡遺囑中允許保留的六個短篇小說之一。卡夫卡如此珍視這部作品,與它的自傳性質有關,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幅卡夫卡在生命最后幾年里的自畫像。
一.卡夫卡的饑餓
飲食和饑餓這一對動機常出現在卡夫卡的文學作品中,這與他自己獨特而復雜的飲食習慣有關。常有研究嘗試從作品中的饑餓者身上看到作家本人,因為卡夫卡的一生與“饑餓”密切相關,尤其是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由于長年患有胃病,他慎重挑選食物,1908年,為了治療消化不良,他在一年內變成了素食主義者,身體狀況終于有所好轉。卡夫卡的飲食主要是一些天然食品,如牛奶,蔬菜、水果、堅果和酸奶等;在食用方法上他也特別注意有益于健康,比如吞咽以前一定要將食物長時間仔細咀嚼成細碎的狀態。最后,卡夫卡從拒絕吃某種食物發展到讓自己挨餓。[1]293 1917年他患上了肺結核;1924年病變發展為喉結核,吞咽會給他造成劇烈的疼痛,所以他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只能像他所寫的饑餓藝術家一樣挨餓。醫生們不得不給卡夫卡的上喉神經注射酒精。卡夫卡就是在這種狀態下校訂他的短篇小說集《饑餓藝術家》。他的朋友克洛普施托克記載:“卡夫卡此時的身體狀況和他名副其實地讓自己餓死的處境實在可怕。校訂小說集對他來說一定不僅僅是巨大的靈魂勞頓,也是一種令人震撼的精神重逢。當他完成校訂時,眼淚不斷滾滾流下。我頭一回看到卡夫卡表達出如此的激動。他以往總是有著過人的克制力。”[2]352
卡夫卡自己清楚,他的喉頭疼痛沒有減輕,認為他“現在吃的東西不足以使病情有內在的好轉”。[2]488生命的最后幾天里,他非常享受花朵和水果的香味。他多次談到水果和飲料,希望有人當著他的面喝飲料,這樣他就可以為別人的享受而高興。這猶如饑餓藝術家自己掏腰包請看守籠子的屠夫吃一頓豐盛的早餐、看著他們狼吞虎咽時,感覺是自己最幸福時刻一樣。最后卡夫卡幾乎是餓死的,和那個“非常輕、皮包骨”的饑餓藝術家非常相似。卡夫卡本人的飲食習慣在文學研究中受到了極大的關注。不能吃普通人吃的食物,不能通過正常的方式維持生存,一定程度上是卡夫卡精神孤獨感的體現,這一點他多次在日記中提及。
二.卡夫卡的寫作宿命
卡夫卡把身體的畸形變成了知識上的名片——對文學的追求。寫作對他來說是維持生存絕對必需的活動,他用生命完成了他的創作,他的創作賦予了他生命。[3]281在1911年1月2日的日記中他寫道:“在我身上很容易看出對寫作的專注。[……]我的力氣在總量上是很少的,以至于它們只有合起來才勉強可以為寫作這一目的服務。”[4]341為了寫作,卡夫卡盡量減少其他方面的活動,其中也包括飲食。可見,一方面饑餓成為了寫作的前提,另一方面寫作作為卡夫卡特有的生活必需品代替了飲食。
卡夫卡的“病態”身體成了他畸形心態的同義語,他的文學創作與藝術家的饑餓表演一樣,是在主動與被動這種矛盾中進行和完成的。《饑餓藝術家》以馬戲團為背景,表現了藝術創造的內在強制性。標題“饑餓藝術家”這個復合詞的兩個組成部分形成了一種對立的張力:“饑餓”是一種被動的忍受、虧空的狀態,而“藝術”卻通常是一種主動的創造性實踐、一種對充盈能量的釋放。作者將這種主動和被動之間的張力始終貫穿于文中,卻沒有解開它,從而通過“未解開的悖論”達到了反諷的效果。在經理的操控下,將“挨餓”這種缺乏狀態偽裝成藝術主要依靠以下幾條策劃:饑餓的狀況被公之于眾,上升為審美經驗的對象;展示牌上顯示了表演的天數,給觀眾以焦點和懸念;籠子表面上限制了挨餓者的自由,使自愿的饑餓看上去有了某種強制性,主動的選擇成為了被動的忍受;挨餓的原因由找不到喜歡吃的菜變成了禁欲主義。由于籠子里的人既是表演藝術家,又是自愿挨餓者,所以以上這些表象和被掩蓋的真相始終在他身上并存,從而構成許多對未解開的悖論。他的表演的欺騙性在于他“把負的變成正的,企圖因自己不能做的事而得到他人的肯定和贊賞”[5]569“虧空被佯裝成能力,否定被稱作是美學創造的狀態。”[5]651在整個故事框架中,最為重要的是藝術家的心里狀態:“盡管饑餓藝術家的工作帶有欺騙性質,他仍然要求得到觀眾的欽佩”;[5]650盡管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做一件對于他來說輕而易舉的事,不需要克服任何欲望,更不是殉道者,他仍然要求人們因為這“不具有藝術性的藝術”[5]650而景仰他。他所謂的“藝術”只是“不能做別的”,所以本不該獲得景仰,充其量只能得到同情。完成這篇小說以后僅六個星期,卡夫卡在1922年7月5日的一封信中寫道,“這種典型的矛盾也是作為作家這一角色的特征”。[5]650寫作本應忘我,但他卻關注自我且追求名譽,使寫作不再純凈。“自戀之魔纏繞著他,玷污了他的藝術,因為它掩蓋了藝術來源于內心需求而非禁欲的事實。”[5]650
饑餓藝術家的表演受到時間限制,卡夫卡的創作也受到時間緊迫的壓力以及其他外在和內在的干擾。1911年,家族會議指定卡夫卡從此以后負責解決新買下的石棉工廠的法律問題,卡夫卡內心十分反感。他在當年12月28日的日記中寫道:“工廠帶給我的折磨”,[1]340因為處理工廠里的事務不僅要占用他本來空閑的下午,而且新的任務要求他轉換自己的角色,由代表工人的利益轉為考慮企業的經濟效益。這份工作大大占用了他的精力,他敏感地察覺到原本安靜的寫作狀態被打破。到了1912年10月,他甚至要定期檢查工廠,寫作的中斷讓他產生了自殺的念頭。他自己不無諷刺的解釋,沒有自殺只是因為“活著畢竟不像死亡那樣使寫作完全終止”。[1]341除了這些來自外界的干擾,卡夫卡的寫作有其本身固有的循環規律,一段時間非常振奮,文思如泉涌,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靈感又被阻滯,寫作陷于停頓。這樣的循環不是卡夫卡自己能夠控制的,他的能量分配極為不均衡,有時甚至長達數月無法寫作。他一生都沒有實現長時間持續而穩定地工作。他在1912年11月3日給菲麗絲的信中說:“你知道嗎,最親愛的,如果不想徹底陷入絕望,即使寫不好也必須得寫。我必須為寫得好的幸運贖罪,這真是太可怕了!”[2]342
故事末尾取代饑餓藝術家的豹子贏得了觀眾的青睞,看起來是在慶祝充滿活力的生命戰勝了沒有食欲的人,然而文中無處不在的反諷提示我們,“籠子里的生活和死亡一樣不合適”。作者連續用了三個“看起來”,豹子只是“看起來”并不缺少自由,因為自由“看起來”就在它的牙齒間。在對比鮮明的結尾之后,讀者仍舊會把目光重新轉向饑餓藝術家,因為他在籠子才是真正不缺少自由,籠子絲毫不阻攔他無限期饑餓的愿望。籠子是他為自己設定的表演空間,也是他最適應的表演場所,對他而言鐵柵欄更多地起到了保護而不是限制的作用。每次表演結束后,被迫離開籠子便意味著又要面對愚昧的世界。觀眾更希望在籠子里看到豹子,但饑餓藝術家更適應那個籠子。同一個籠子先后被賦予不同的象征意義:對饑餓藝術家來說,它象征自由,因為藝術家釋放自己不是自由,能給自己設定界限反而是自主選擇的防護;對于豹子來說,它象征不自由,因為豹子的天性要求沖破牢籠融入自然。在這里勝利的不是更吸引觀眾的表演者,而是更適宜于表演環境的那一個。卡夫卡以一種近于表演的方式暗示了他更注重創作過程、創作宿命,而非創作結果和讀者的反響。他最理想的創作環境——封閉的地窖起到的作用與文中的籠子毫無二致。或許他在那時已經意識到,他注定和饑餓藝術家一樣得不到大多數人的理解,只能享受創作本身給自己帶來的滿足。
可見,卡夫卡的這部短篇小說很大程度上是在為自己畫像,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他試圖勾勒出一個衰老的、漸漸失去影響力的藝術家復雜的角色圖。在感到自己一步步接近生命的盡頭時,他回顧自己作為藝術家的一生,結論是雙重的失敗——他不僅把自己的生存需求升華為藝術,從而只是一個偽裝成的進行主動創作的藝術家;而且他還因寫作把自己與社會隔絕。
卡夫卡的寫作如同饑餓藝術家之挨餓一樣,是一種別無選擇的“內心需求”,卡夫卡無法適應除了全身心投入寫作以外其他的生活方式,寫作成為了他的宿命。卡夫卡還多次將“獨處”作為唯一適合他的生活方式,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全身心投入寫作。這種“獨處”意味著他自愿將自己與市民社會隔離,最大限度地減少了外在需求。在給布羅德的信中他寫道:“寫作維持著我的生存”。他“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帶著紙筆和一盞燈待在一個寬敞的閉門掩護的地窖最里面孤獨地寫作”。[3]283卡夫卡因為寫作而選擇孤獨:他拒絕了友誼,放棄了愛情,三次訂婚卻終生未娶,逃避婚姻和家庭。卡夫卡生活的目的和意義只在于寫作,他的創作高于一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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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曾艷兵. 卡夫卡研究[M]. 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9年.
[4]Hans-Georg Koch, Michael Müller u. Malcolm Pasley (Hrsg.). Franz Kafka. Tagebücher. 3 Bde. Frankfurt am Main, 1990
[5]Sokel, Walter H. Franz Kafka. Tragik und Ironie. Zur Struktur seiner Kunst[M]. Frankfurt a.M. , 1975.
(作者介紹:袁筱鳳,武漢軟件工程職業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德語語言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