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金
摘 ? ?要: 弗洛伊德在《作家與白日夢》的結尾處,指出該文本雖然沒有詳細討論作家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引起讀者內心的情感,但他認為,之前的討論已經指出了回答這一問題的道路。那么,我們能否確實從他的相關論述中尋找這一答案呢?筆者認為,弗洛伊德在該文本中的論述,恰恰暴露出一個問題:他僅僅關注個體的心理分析,在引入“幻想”“白日夢”這些概念之后,忽視了“審美距離”,從而導向了“主體間性”缺失的問題。
關鍵詞: ?弗洛伊德 ? ?《作家與白日夢》 ? ?主體間性
弗洛伊德自《夢的解析》這本著作出版以來影響力迅速擴大,對其理論贊成的聲音有許多,反對的聲音同樣有許多,筆者認為像弗洛伊德這樣的心理學家為何會引起如此大的反對(可能更多的是爭議),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是其理論突破了心理學的范圍,而擴展至文學、哲學、歷史等領域,如當代著名哲學家福柯將其與馬克思、尼采并舉,稱他們“將我們置于一種新的闡釋的可能性之中”[1](271-272)。關于弗洛伊德的影響力究竟如何,并不是本文要極力探討的,本文關注他在某一個非心理學領域的影響,那就是文學領域。
本文所選取的文本為《作家與白日夢》,那么我們為何選取這個文本呢?在筆者看來,弗洛伊德關于文學的討論多散見其心理學著作中,或依托于某一具體的文藝作品,單獨從理論層面探討文學的作品并不多見,這樣的文本恰恰最能集中反映其理論觀點。《作家與白日夢》正好是一部單獨地從理論層面探討文學的文本,從中較集中地窺見他關于文學本身、文學創作的動力問題的基本觀點。本文對于這一文本的研究是帶有批判性的,抓住弗洛伊德在論述上的一個漏洞,那就是他關于文學的主體間性問題的探討,所謂文學的主體間性問題(以下簡稱主體間性問題),在本文探討范圍內就是作家如何將其思想外化并傳達到讀者的內心之中,這一問題被弗洛伊德認為是“至少我想已向你指出了一條道路”[2](37),并且他認為這條道路會把我們引導至關于“詩的效果”的探討。但令人生疑的是,弗洛伊德僅僅花了一頁不到的篇幅對此做了可能的回答,為何在此問題上反倒處理得如此草率?他所謂的“道路”是否為一條真正的“道路”?為了解決這幾個問題,不妨先對他那簡短的回答進行一番分析。
一、終點,抑或起點?——弗洛伊德關于“主體間性”問題的回答
弗洛伊德在《作家與白日夢》的結尾處說道:“這個問題將把我們開始引向另一些新的、饒有興味的和復雜的調查研究;但是,在目前,這一點至少已經把我們帶到了討論的終結。”[2](37)這里的“問題”就是“主體間性”問題,用弗洛伊德的話來講,就是“詩的效果”,至于他所說的新的調查與研究,在文本中沒有明確說明,但是可以推測就是關于“主體間性”的問題。那么,結尾所謂的“終結”是否真的是一個終點呢?如果是的話,弗洛伊德所說的“新的問題”就是與前文探討的問題不同,如果不是的話,那么新的問題與前文探討的問題之間具有的連續性就很值得再探究一番。
這個問題我們先放在一邊,回到這一段的開頭。弗洛伊德在段首提醒讀者們“你一定還記得我在前面論述了白日夢者因為覺得他有理由為他的幻想感到害羞,便小心翼翼地在別人面前掩藏自己的幻想”[2](37)。這一段承接上文關于“幻想”“白日夢”的探討,但是白日夢者對于自己幻想的掩蓋是否會對主體間性產生不利影響?弗洛伊德對于這個問題也是有解答的,他認為如果一個人將自己內心的幻想直接告訴我們,并不會因此感到快樂;但是如果一個人把他的幻想通過戲劇傳達給我們,或者以白日夢的形式告訴我們,我們會感到快樂,那么為什么經過這樣一個環節,我們就會感到快樂?弗洛伊德又說“這個快樂可能由許多來源匯集而成”“作家如何完成這一任務,這是他內心深處的秘密;詩歌藝術的訣竅在于一種克服我們心中的厭惡的技巧,這種厭惡感無疑跟單一‘自我與其他‘自我之間的隔閡有關”[2](37)。也就是說,作家們是在運用一定的技巧抵消因幻想而引發的厭惡感,但是弗洛伊德說克服厭惡感乃是作家內心的秘密,那么弗洛伊德給出的那個解釋極有可能是一個猜測。
在他給出的那個解釋中,有一點值得注意,那就是這種厭惡感“跟單一‘自我與其他‘自我之間的隔閡有關”“隔閡”是什么?為什么與這種“隔閡”有關?我們接著往下看,弗洛伊德認為作家有兩種技巧可以消除厭惡感,第一種是軟化自己的利己主義的白日夢的性質,第二種是在表達自己的快樂時給我們提供純形式的快樂,就這兩種技巧來看,第一種技巧是從量的角度弱化白日夢,第二種技巧則是從質的角度改變白日夢。這樣,第二種技巧相比第一種技巧更加有效果,弗洛伊德進一步講了第二種技巧,他提及“直觀快樂”或“額外刺激”,甚至認為“一個作家提供給我們的所有美的快樂都具有這種‘直觀快樂的性質,富有想象力的作品給予我們的實際享受來自我們精神緊張的解除”[2](37)。這句話與下一句“這個效果的不小一部分是由于作家使我們從作品中享受到我們自己的白日夢,而不必自我責備或感到羞愧”[2](37)。可以這樣理解:如果我們直接地享受自己的白日夢,那么我們的精神就會感到緊張,如果我們從作家的作品中享受到自己的白日夢,則我們的精神不會感到緊張,相反會感到快樂(直觀快樂)。
看到這里,弗洛伊德關于主體間性問題基本有了輪廓,我們先看弗洛伊德的論證思路:弗洛伊德首先談了白日夢者因自己的白日夢而感到羞恥,那么白日夢者就需要掩藏自己的白日夢,掩藏白日夢有兩種方式,我們在觀看別人以文學作品形式出現的白日夢時反倒覺得快樂。乍看之下,文學作品思想的傳達乃是以“白日夢”為中介,掩蓋白日夢的各種技巧有利于文學傳達,但是我們已經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對幻想的厭惡感與單一“自我”和其他“自我”的隔閡有關,我們取消了這種厭惡感,無疑是在取消這種隔閡,不管這種隔閡的性質如何。那么,當我們從作品中看到自己的白日夢并感到快樂,就是處在“自我”與其他“自我”的非隔閡狀態下,在這種狀態之下,我們極有可能已經忽視文學作品,而直接享受自己的白日夢,但是前文不是說當我們直接看到自己的白日夢會感到羞愧,又怎么會在消除隔閡的情況下感到快樂呢?弗洛伊德的論述出現了矛盾,如果我們想要深入理解弗洛伊德這篇文章的矛盾之處,就要回到他論述白日夢與文學創作的關系的部分。
二、白日夢與文學創作
雖然弗洛伊德這篇文章題為《作家與白日夢》,但是絕大部分篇幅都花在了講白日夢上,我們認為,弗洛伊德把創作活動與白日夢的關系看得比較緊密,現在還是直接從文本中找尋答案。
在這篇文章的開頭,弗洛伊德就援引了一位紅衣主教的話引出問題,“不可思議的造物(作家)從什么源頭汲取了他的素材,他如何用這些素材才使我們產生了如此深刻的印象,才在我們心中激起了我們也許連想都沒想到自己會有的情感”[2](29)。這是統領全文的幾個問題,可以說是一些老問題,自從柏拉圖的《伊安篇》開始[3](11),大家就在不斷追問文學創作的這幾個問題,同時有了諸多解答,諸如“靈感”“天才”等。有的人會說,這幾個問題應該問作家,正如弗洛伊德所說,作家自己并不知道這些問題的解答,并且就算我們真的問出了答案,也很難因此成為作家。但是“盡管如此,我們的興趣一點兒也不會減弱”[2](29),我們依然會追問下去。
弗洛伊德轉換了問題的提法,稱:“如果我們能夠至少在我們自己身上,或者在像我們一樣的人們身上,發現在某些地方有與創作相類似的活動該多好啊。”[2](29)至此,問題就被轉換成了“我們身上是否存在與作家相似的一些因素”,如果我們確實具備這些相似的因素,至少可以說明每個人都具有成為作家的潛能。弗洛伊德的回答是肯定的,因為“畢竟作家自己是喜歡縮小他們這種人和普通人之間的距離的”[2](29)。但是這個理由很充分嗎?這或許只是弗洛伊德的一廂情愿,不過,如果我們從另一個角度思考這個理由,假設作家并不喜歡縮小自己與他人的距離,會有什么不利后果?最明顯的一點是,作家創作出來的作品沒有讀者會去看,將會危及這位作家的聲譽乃至生存,從這個角度來看,作家確實還是需要縮短與普通大眾的差距。接著,弗洛伊德的論述進入了全篇的重點,他認為我們自孩童時期開始,就喜歡玩耍和游戲,并且在玩耍過程中創造出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孩童在創造自己世界的過程中會投入極大的熱情,他會相當嚴肅地看待這個被創造出來的世界;作家進行文學創作的活動與孩童創造世界的活動一樣,也是以嚴肅的態度對待自己創造出來的世界,但是,這里又產生了一個疑問,那就是為什么那些成為作家的人是少數的?孩童長大后經歷了一些什么樣的事件壓抑了成為作家的可能性?弗洛伊德接著把筆鋒放到了成人世界,“當一個孩子長大成人再不做游戲時,在他工作了幾十年后,以相當嚴肅的態度面對現實生活之時,有一天他可能會發現自己處于再次消除了戲劇與現實之間的差別的精神狀態之中”[2](30)。當孩童踏入成人世界后,一開始他是很不適應這樣的生活的,畢竟自己并不習慣從整日的游戲狀態突然進入工作狀態,但是他會逐漸改變自己,將自己在做游戲時的嚴肅狀態帶入工作之中,逐漸適應新的環境。不過,這一過程是壓抑創造的開始,大多數人走的正是這條路,因此大多數人最后沒能成為作家。
少部分成為作家的人,是如何保持孩童時的那份純真的?弗洛伊德認為成人并不會完全遺忘孩童時做游戲感到的快樂,“似乎拋棄了的東西實際上被換上了一個替代物或代用品。同樣,長大了的孩子在他停止游戲時,只是拋棄了與真實事物的聯系;他現在用幻想代替游戲。他在空中建筑城堡,創造出叫作白日夢的東西來”[2](30)。孩子們的游戲是嚴肅的,他明白想象中的事物與真實事物的區別,并且把想象中的事物與真實事物相聯系,成人以幻想代替游戲,反倒是切斷了與真實事物的聯系,經幻想而創造出來的,與真實事物并不聯系起來的是白日夢,但是弗洛伊德在這段論述中說這是大多數人都會做的,只是被我們忽視了,是否當我們成年之后,還是有極大機會成為一位作家?大多數成年人當然不會讓他人覺察到自己的白日夢,他們想了很多辦法掩蓋自己的白日夢,只有少數人不會掩蓋自己的幻想與白日夢,那就是精神病的受害者。
弗洛伊德作為一位精神分析學家,自己也做心理治療的工作,他比普通人更加直接地接觸這些精神病的受害者,他接著論述了幻想的幾個特征。從幻想的動力來看,幻想的動力是未被滿足的愿望;愿望可以分成兩類,一種是野心的愿望,一種是性的愿望,當然,這兩種類型的愿望往往是相互結合的;并且,幻想并不是靜態的,“它們根據幻想者生活印象的變換而有相應的變換”[2](32),每一個人都可以有幻想,并且擁有白日夢,如果我們只把注意力集中到幻想,畢竟還未能與創作結合起來。弗洛伊德談完幻想之后,便開始做一項工作,將白日夢與創作結合起來。令人驚訝的是,弗洛伊德刻意避開了那些最受人推崇的作家及作品,而選擇那些價值不高的作品,這些作品的一個主要特征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就是“由自己選擇題材創作的作家”[2](34),并且這些作品本身的故事也是以“自我中心”的,似乎這類作品最能體現弗洛伊德所謂的“愿望的實現”,那么我們不禁要問,那些經典的作品,或者被他稱之為作家被動地接受材料的作品就無法實現愿望?我們接下來著重論述弗洛伊德引入“幻想”這一概念后面臨的困境。
三、利己主義的白日夢——一道鴻溝
關于弗洛伊德的這篇文章,我們已經完成了基本的梳理,經過梳理之后,把這部作品的內部結構看得更加清楚,這篇文章的最大問題已經暴露出來,這個問題弗洛伊德曾經想過要解決,但是從他提出觀點的那一刻開始注定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也就是說從他引入“幻想”這一概念后就把解決問題的可能性給抑制住了。弗洛伊德也承認自己在論述過程中過多地探討了幻想的問題,而對于他在開頭所援引的問題,即“文學創作的來源”與“主體間性”兩個問題沒有得到充分的闡釋,但是他表現出了努力解決問題的姿態。他對前一個問題做出了一定的解答,不過對于第二個問題的處理就顯得更加草率,這一點我們在上文已有提及,現在就把“幻想”概念引發的種種問題給羅列一下,說明弗洛伊德這篇文章的問題:
首先,“幻想”這一概念作為與孩童“游戲”相區別而出現,與“游戲”的一個區別就是切斷了與“真實事物”的聯系,使白日夢成為空中樓閣。當白日夢僅僅以“空中樓閣”的形式出現時,我們還能希望它被其他人理解嗎?
其次,那些表達“幻想”的人被弗洛伊德稱為精神病患者,一般成年人雖大都有自己的“幻想”,但是會將其掩蓋起來。這些表達“幻想”的人其實更希望擁有一位“傾聽者”,一位像弗洛伊德這樣的心理治療師。
最后,“幻想”的上述問題導向了一個重大問題,那就是主體間性問題。
關于主體間性問題,我們綜合上述對于“幻想”概念導致的一系列問題,發現“幻想”這一概念的引入已經嚴重危及主體間性。引入“幻想”概念之后,作家相當于精神病患者,只是作家不是直接把幻想告訴給別人,而是通過一定的技巧掩蓋幻想,似乎是在消除與其他“自我”的隔閡,有利于文學思想的傳達,但是按照弗洛伊德的論述,這僅僅是在形式層面(作家所用的技巧)對于素材的加工,讀者們看到了作家的作品,無法理解其內容,因為作家必須以掩蓋內容達到“傳達”的效果。至于讀者通過作家的作品享受到自己的白日夢,也無法理解作家真正想表達的內容。其實弗洛伊德對于白日夢的論述是冠以“利己主義”之名的,這種做法雖然將自己的理論一以貫之,使文學創作這種帶有審美屬性的活動掛上了“功利”色彩。如果我們要從功利色彩角度理解為何弗洛伊德的論述取消了“文學的可傳達性”,那就是他對“審美距離”的忽視。
關于“審美距離”,就是我們在欣賞文學作品時需保持的一種距離,這種距離的保持有助于審美效果的發生。體現在文學作品里,那就是有助于主體間性的發生,但是弗洛伊德引入的“幻想”,乃至于“白日夢”等概念都具有極強的“利己主義”色彩。作家如同精神病患者一樣渴望有一位心理治療師傾聽自己的白日夢,讀者急迫渴望從作家的作品中享受自己的白日夢,不管是作者還是讀者,大家都抱著功利的目的對待文學創作與欣賞。實際上,弗洛伊德的分析在某種程度上似乎解決了主體間性問題,可能的邏輯就是人人都有“白日夢”,大家通過“白日夢”這一中介就能互相溝通,但是同時說明白日夢就是利己主義的,那么他的落腳點就在個體身上。關于如何從個體向集體乃至社會飛躍,并沒有詳細地討論,這樣,每一個人都在訴說或者期待享受自己的白日夢,文學的效果、文學的傳達性就很難成立,利己主義的白日夢真正成為阻擾文學傳達的一道鴻溝。
四、結語
弗洛伊德將“幻想”引入關于文學的起源與主體間性問題后,實際上把這個問題弄得更加撲朔迷離,我們發現他把“幻想”引入后并沒有很好地將其與作家的實際創作相結合,反而破壞主體間性,這種破壞最顯著的體現是忽視“審美距離”。
作家應該做的乃是創造“審美距離”,但是一提到“審美距離”就要取消“幻想”的介入。讀者與作家作品之間如果以“白日夢”為紐帶就必然陷入難以連接、溝通的困境,因為如果真的以“白日夢”為紐帶,作家只有在掩蓋自己真實想法的同時,才能將自己的意愿傳達給讀者。恰恰因這種所謂的“傳達”而取消內容的主體間性,讀者一方則急于通過作家的作品享受自己的“白日夢”,在作家的作品中看到的也是自己放進作品的東西,這樣兩方都難以溝通。進一步來講,把“未完成的愿望”當作動力談文學創作,本身就忽視文學作品的審美屬性,那種無功利的特征,沒有了這種特征,怎么能通過文學作品享受弗洛伊德所謂的“美學的快樂”呢?
最后,本文開頭提出的那個問題,即作者為何關于“詩的效果”的部分討論得如此草率,筆者自己的回應就是按照弗洛伊德的論述,邏輯很難把“詩的效果”給闡述清楚。他所謂的“道路”可能是想提出另外一個概念繼續探討,然而,他的這篇文章畢竟接觸到了文學創作中的深層因素,但是在主體間性問題上栽了跟頭,更重要的原因是一旦進入這個問題,就不僅是個人的心理問題了,還涉及社會的、文化的等諸多原因,他的論述的終點必然是一個起點,將引向潛伏在社會之下的深層心理結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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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古希臘]柏拉圖,著.朱光潛,譯.柏拉圖文藝對話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