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瑯
摘 要:建構主義作為一種政治觀念和方法,被羅爾斯在其《政治自由主義》中稱之為“政治建構主義”,用作解釋他的正義理論。而柯亨則在《拯救正義與平等》中,集中批判了這種社會正義的建構主義。社會正義的建構主義試圖在原初狀態下建構出正義原則,柯亨認為無論是建構的方法還是關于正義原則的解釋,都存在著許多問題。柯亨對羅爾斯為代表的社會正義的建構主義的批判主要從正義的特殊性、首要性以及受環境的影響等幾個層面展開。這種批判實際上也是規范與道德之間的權衡和論戰。
關鍵詞:建構主義;正義;原則與事實;規范與道德
中圖分類號:B0-0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19)07-0067-04
在政治哲學中建構出一套社會正義的規范作為羅爾斯的正義理論的主要方法,被分析的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柯亨所批判。然而基于正義和平等的討論上,柯亨實際上與羅爾斯并不存在如此大的矛盾。其中關于實然和應然問題的探討仍值得當代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研究者關注。
一、社會正義的建構主義
何為社會正義的建構主義?簡單地說,就是以社會正義的基本原則為主要內容的建構主義。羅爾斯為代表的關于社會正義的建構主義與一般建構主義的差異,就在于建構內容是圍繞正義原則的。柯亨認為,一般來說建構主義指“一個原則通過作為一種可靠的選擇程序的產物而獲得它的規范性資格證書”[1]152。柯亨在《拯救正義與平等》中拒絕羅爾斯為代表的、關于社會正義的基本原則的建構主義。這種建構主義表現出來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原初狀態決定正義本質的理論。眾所周知,羅爾斯的正義理論建立在一種“無知之幕”的預設之下,他認為“正義的原則是在一種無知之幕后被選擇的”[2]10。
而原初狀態準確地說,設定了無知和有知兩種不同境況。在無知的境況中,“沒人知道他在社會中的地位,他的階級出身,他也不知道他的天生資質和自然能力的程度,不知道他的理智和力量等情形”,“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善的觀念,他的合理生活計劃的特殊性,甚至不知道他的心理特征”。在有知的境況中,“他們知道有關人類社會的一般事實,他們理解政治事務和經濟理論原則,知道社會組織的基礎和人的心理學法則。”[2]131-132至此,羅爾斯構建了兩個正義原則,一是平等自由的原則,二是機會的公正平等原則和差別原則的結合,并且他認為在此境況中的人們會選擇這兩個原則。
柯亨看來,羅爾斯關于社會正義的建構主義,以原初狀態為結構,以社會正義原則為內容。進一步看,社會正義的建構主義建構正義理論的過程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在原初狀態下形成正義觀念,選擇正義原則;第二個階段,通過完備性學說形成對正義觀念重疊共識。
第一階段中,羅爾斯以傳統契約論為基本模型設定一個康德意義上的絕對命令,使得原初狀態表達一種應用于政治正義觀念中的理性原則和合理性原則。在這個絕對命令程序中,依照最大的最小值規則,他所設定的兩個正義原則會被選擇。第二階段,“全體有理性的公民集體所采取的行動(但不是作為一個合并實體而行動),是通過普遍而廣泛的反思平衡,在他們多種合乎理性的完備性學說之基礎上來認可該政治觀念。”[3]411-412值得注意的是,第二階段的建構,是一個理性反思的過程,即對政治的正義觀念的認可出于人的理性。
二、對社會正義的建構主義的批判
(一)正義的特殊性
柯亨采取元理論的方法對羅爾斯關于社會正義原則的建構主義展開批判。首先,關于原則與事實之間的關系,建構主義認為所有的正義原則都是敏于事實的,對羅爾斯來說,“甚至在論證正義的首要原則時,一般事實和道德前提也都是需要的”[2]152-153。而柯亨認為,原則與事實并無這樣的強關聯。原則可能對事實做出應映,但它也會對并不反映事實的更根本的原則做出反應。在柯亨看來,即便原則反映事實,我們最堅信的原則也仍然是建立在某種非事實的基礎上的[1]229。因此,柯亨認為需要區分基于事實的原則與不受事實影響的原則,而基本原則是不敏于事實的。
對此,柯亨給出了一個對“根本原則是不敏于事實的”的論證:(1)當一個事實F支持一個原則P時,存在關于為什么F支持P的一種解釋,這解釋了F如何成為同意P的理由;(2)在第一個前提中確定的解釋引起或包含著一個更為根本的原則,即使F不存在,對這一原則的信念同樣存在,這一更為根本的原則解釋了為什么F支持P;(3)這個追溯序列有一個終點[1]236-237。通過這個論證,柯亨試圖說明存在一種不敏于事實的正義原則,區別于羅爾斯所說的所有原則都敏于事實。
柯亨的論證同樣受到了學界的反駁。托馬斯·博格(ThomasPogge)認為,內在性的敏于事實(internally fact-sensitive)和外在性的敏于事實(externally fact-sensitive)是有差異的。內在性表明內容敏于事實,比如“一個人應該按照A行事,一旦事實F得到滿足”;外在性表明一個原則被人信奉是以某些事實或環境為條件的,比如“在C類型的環境中,可以按照A行事這一原則能夠被人信奉”。以此看來,柯亨的論證就屬于外在性的是否敏于事實的討論,事實上內在性與外在性是可以彼此轉化的。柯亨似乎把一個外在性對事實敏感的原則轉化成一個外在性地對事實不敏感的原則,但博格看來,這樣的轉化是無意義的。這就表明,柯亨上述論證并不能完全消除原則對事實的依賴,而只是把外在的依賴轉化為內在的依賴。
按照柯亨的方式來找出這個不敏于事實的根本原則,我們必須考慮全部可能世界的所有可能條件,甚至一些與事實完全相反的模態情形。例如,我們承認“禁止墮胎”這一原則基于如下事實:受精卵/胎兒在逐步走向出生時,會漸漸地像嬰兒。但是,若考慮相反的情況(可能世界)——開始是像嬰兒,但后來又越來越不像嬰兒——這一點就不能再成為禁止墮胎的理由了[1]263-265。然而無限擴大和展開根本原則,并不代表最后能得到柯亨想要的結論。而且,若得到的原則與實踐相違背,到底是繼續信奉信念還是順遂實踐?柯亨認為對信念的堅持不意味著實踐行為與信念的同步,這顯然與他的觀點是矛盾的。
此外,柯亨認為,羅爾斯建構主義還混淆了基本的規范原則與調節原則。從建構主義的方法來看,“一個原則通過作為一個合理的選擇程序的產物而獲得其規范性資格。”[1]274程序正當某種程度上就是規范的,這種方法的典型運用就是原初狀態下建構正義原則。在柯亨看來,羅爾斯建構主義的正義論犯了兩個原則性的混淆錯誤。其一是混同了對“我們應該選擇的是什么規則?”和“什么是正義?”這兩個不同問題的回答。正義是基本規范性原則(fundamental normative principles),區別于一般的規約性規則/原則(rules/principles of regulation)。其二是混淆了表達或服務于不同價值的原則,羅爾斯并未明確正義的價值與其他應用性價值的區分。歸結起來,就是將基本正義原則與應用性正義原則等同起來。而柯亨認為基本正義原則應該是純粹圍繞正義與否的區分,要么完全只考量正義,要么完全無涉正義。應用性正義原則卻必須與其他的東西,例如事實和其他價值結合才能生成。
由此,柯亨得出結論:建構主義者混淆了正義原則和我們所能選擇的最佳生活規則。建構主義者認為正義原則就是對“什么是規范我們社會生活的正確原則?”這一問題的回答。對于柯亨來說,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遠遠沒有那么簡單。對正義的信仰固然是重要的一部分,但涉及社會生活的復雜問題時,事實和可行性不得不被考慮進來。而事實和可行性并不與正義相關,而是與無涉正義的其他價值相關的部分[1]21。
(二)正義的首要性
羅爾斯在建構正義原則時,不僅考慮了正義,還將人們的心理道德、經濟效益、社會風尚、制度穩定性等諸多因素都考慮進來。作為一種規范性的思考,羅爾斯認為正義原則必須考慮到這些因素的約束,否則在實際應用過程中將會淪為空想。柯亨認為,羅爾斯的這種方式看似是出于全面周到的考慮,實際卻是混淆正義與其他價值,并且與他自身設定的“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德性”是相悖的。準確地說,羅爾斯對正義原則的基本設定,并沒有突出他所謂的正義的“首要性”。
依照羅爾斯對正義的定義,“正義”是由選擇規則調節我們生活的一個理想程序所規定的那組原則的名稱。柯亨認為,選擇社會調節規則的正確方法不僅僅考慮正義,必然需要考慮其他的東西。“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德性,正如真理是思想體系的首要德性一樣。”[2]3羅爾斯將正義做這樣的考慮,將其作為選擇社會制度時最先考慮的原則,必然也是與事實相關的。柯亨認為雖然事實始終具有不確定性,用不確定的、有限的事實來論證原則是不充分的。這里涉及在元理論層面對正義純粹性的爭論:柯亨批判正義是社會制度首要德性的觀點,根本上是要確定一種純粹的正義概念。正義的基本原則只反映對正義的考慮,只反映那些不是對正義的考慮的考慮,但是它們都可以不反映正義考慮與其他考慮的混合物,因為這種混合物是正義的應用原則。正義的應用原則源自正義與其他事物,而正義的基本原則,只要關心它們是什么這個純粹的定義。無論內容如何,正義的基本原則絕不依賴于任何事實特征。建構主義者錯誤地將正義的應用原則當作了基本原則。
柯亨還注意到,不是所有的真理都適合被表達,正義也并非全都可以或應當通過社會制度來實施。社會制度需要考慮的因素更多更復雜,前面說到柯亨對正義的理解是一種純粹的正義,因此在社會制度的構成中有時偏離正義也是合理的。于是柯亨便得出正義在社會制度中并不具有首要性。以教育制度為例,教育制度就其分配教育的益處而言當然應當是正義的,但有時這種正義的要求會與社會發展的程度本身相沖突,這時正義的要求并不總是被選擇的。
不過這樣一來,柯亨的觀念就給人一種將正義等同于平等的印象。柯亨和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有著巨大的異質性:羅爾斯的理論更傾向理論對現實的解說和適用,因此他的正義論不可避免地充滿理論和實踐的矛盾;而柯亨顯然更注重理論本身的純粹性,回避了理論和現實的矛盾。在這個意義上,正如諾齊克所說,柯亨只是在為不接受羅爾斯的部分理論做出辯解,他自己卻無法提出一種足以與羅爾斯相抗衡的正義論。因此,柯亨對社會正義的建構主義的批判,只是對正義概念的重新辨析。
(三)正義的環境
羅爾斯遵循休謨,認為正義的環境構成了與正義的基本原則是什么這個問題相關的事實。休謨認為正義環境的信條在其初始的應用中指人的一種德性,而不是如羅爾斯而言那樣,指社會基本結構的一種德性。對休謨而言,人的德性是說,正義是一種遵守承諾和財產的規則的安排,在極端匱乏的條件下無法發展,而在富足的條件下又沒有必要,因為沒有它應用的范圍。如果人們是完全利他的,那么正義就沒必要。如果人們是完全自私的,那么正義就是不可能的。作為一種個人德性,和作為一種分配屬性。但對羅爾斯來說,正義不是分配的一種屬性,而是規則的一種屬性,是遵循它們的那些人的一種屬性。
公正規則的強制性觀念如果考慮到極端匱乏的情形,則至少有人很快會死亡。如果資源被平等分配的話每個人都會死亡。相對的,在資源富足的情況下,這種均等主義規則是:喜歡什么就拿什么。根據羅爾斯的假設,沒有人會在不利己的條件下去損人,這樣一來強制力就失去了作用。對資源富足條件下的正義而言,只有在“居心不良的”動機出現的條件下,強制性才可能是必要的。堅持強制性觀念,有限地利他主義在其中會無法到達。
考慮羅爾斯的正義模式,在相關極端環境之中也沒有適用。基于以上理由,柯亨認為正義基本原則不敏于事實,也沒有被這些有關正義環境的復雜考慮所影響。柯亨還提到了戴維·米勒所主張的原則“預設地根基于”[1]308事實的觀點。他認為“預設”這樣的陳述方式僅能表達的是,預設某些事實的東西是原則的適用性,卻非表明那個東西基于事實。在正義原則與事實的關系問題上,區別適用與根基兩種陳述至關重要。
三、規范與道德
在羅爾斯《正義論》之后道德哲學與政治哲學的“規范論”轉向,使領域內大多哲學家都致力于樹立規范性的道德觀念和理論,以此來構建社會基本結構。也就是說,柯亨與羅爾斯的最惹眼的分歧所在就是側重個體選擇還是公共體制,或者說規范與道德之爭。
羅爾斯的建構主義呈現出一種綜合性極強的方法論特征。在建構正義理論時,羅爾斯廣泛運用了政治學、倫理學、法學和社會學等相關知識,試圖建立一個全面而平衡的理論體系。相反,柯亨作為分析的馬克思主義代表,總體上以分析的方法來進行批判。這種分析的方法要求嚴格意義上的解讀和邏輯性,比如他對差別原則的兩種不同意義的界定,以及從邏輯結構層面指出羅爾斯著作中的錯誤。
羅爾斯為首的建構主義者主要工作和理論構建就是圍繞如何正義地構建一套公共體制展開的。例如著名的帕累托改進論證和羅爾斯的差別原則。而柯亨卻認為:“要實現分配正義,不僅需要公正的規則,而且需要在公正的規則所設立的框架之中,做出公正的個人選擇。”[4]4在批判羅爾斯的社會基本結構論題上,柯亨幾乎毫不客氣地指出,“強制結構”并非社會基本結構的全部,這種“程序正當”即正義的觀念并不正確。僅僅依靠法律意義上的強制結構,或者說羅爾斯所謂的原則,就能撇開人們選擇的具體事實而滿足正義嗎?我們知道,羅爾斯在提出該理論的時候,首先論證了所有的原則都是敏于事實的。若非敏于事實這一前提,這種“結構正義”的構建就會被掏空。柯亨認為,原則并不能一概而論,最基本的原則是不敏于事實的。因此非結構的個體行為和德性也應該成為正義訴求的主題。宏觀角度看,柯亨與羅爾斯的觀點其實并不存在根本對立,更多的是將個體德性與公共善這個未受充分關注的領域提到舞臺中央來。
值得注意的是,經典馬克思主義關注實然層面的論證,柯亨則致力于應然價值在馬克思主義中的重要性。共產主義運動與道德原則、社會主義革命與應然價值,都是他深思熟慮的問題。柯亨認為,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離不開物質的極大豐富、革命消滅階級以及社會根本矛盾消失的前提。根本矛盾消失之后,實現平等分配也就不再困難。但柯亨更加愿意相信生態危機和資源稀缺的現實,使得個體間的不平衡依然不能夠徹底殆盡。基于以上理由,柯亨打開了他的道德論證路徑。
他認為在例如工人組織革命尋求物質進步這樣的事實論證背后,工人本身行為與信仰如若并不同步,一定會產生莫大的失落感。不僅如此,“經濟決定論”帶來的對社會發展多樣性的片面解釋,“歷史決定論”使得一切空想變成必然。這使得個體行為方式與價值選擇無關緊要起來。這樣一來,平等、正義的道德規范就不具有合法性。社會主義真的不需要道德論證和價值引導嗎?馬克思主義者重視的科學事實論證進路固然重要,但將道德與不切實際的說教畫上等號卻是對個體價值的不尊重。畢竟實踐的主體是人。于是,柯亨結合馬克思理論與實踐關系的觀點談道:“依此觀點,正確的理論,即關于世界的無幻想的概念,只有在實踐顛覆了不斷制造錯誤理論的體系之后,才能取得上風。不過,為了使實踐顛覆這些體系,理論必須首先闡明對我們所處世界的理解。因此,我們不應停止對世界的解釋。”[4]124因此,他認為道德規范力量在馬克思主義中所占有的地位,必須被重新正視。
參考文獻:
[1]G.A.Cohen.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M].Harvard University,2008.
[2][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3][美]約翰·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M].萬俊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
[4][英]G·A·柯亨.如果你是平等主義者,為何如此富有[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The Debate between Norms and Morality
——On Cohens Criticism of RawlsConstructivism Based on Sav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CHEN Lang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350, China)
Abstract: As a political concept and method, constructivism is called“political constructivism” by Rawls in his Political Liberalism, which is used to explain his justice theory. Cohen criticizes the constructivism of social justice in Saving Justice and Equality. Constructivism of social justice tries to construct the principle of justice in its original state. Cohen believes that there are many problems in both the method of construction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principle of justice. Cohens criticism of the constructivism of social justice represented by Rawls mainly starts from the particularity, primacy of justice and the influence of environment. In fact, this criticism is also a trade-off and debate between norms and morality.
Key words: Constructivism, Justice, Principles and Facts, Norms and Morals
(責任編輯:許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