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燕
摘? 要:張愛玲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極富傳奇色彩的作家之一,其生平與作品都受到世人廣泛關注。張愛玲的小說創作有鮮明而突出的特點,主要表現在時代和社會背景的選擇、女性形象的塑造、文本結構的設置等方面,作品中清晰可見獨屬于其自身的創作手法。而短篇小說《色·戒》由于其特別之處在張愛玲創作歷程中具有獨特的價值與意義,本文試圖通過對《色·戒》的分析,進一步探討與總結其小說創作中慣用的手法,發現《色·戒》中的突破與因襲。
關鍵詞:題材風格;女性形象;文本結構;突破因襲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20-0-02
《色·戒》創作于1950年,成為張愛玲小說寫作史上創作時間最長的一部。它在因襲張愛玲慣用手法的基礎上體現出一系列大膽的突破與創新,無疑是張愛玲最為出色的短篇小說之一。
一.題材風格的突破與因襲
張愛玲出生后的時代,正是政局動亂、世道不平的特殊時期,“戰爭”成為當時中國社會的主題。與她同時期的文人作家,魯迅、聞一多、夏衍等無不把目光與筆頭聚集在對時代、社會和民族問題的探討上,力圖為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中華民族謀得一條可行的出路。如若用這些太過于有民族意識和社會責任感的文人來與張愛玲作比較有失公平,那我們也可以從蕭紅、丁玲的作品中發現張愛玲作品中不曾有也絕不會有的革命情懷與熱血沸騰。“政治”一向是張愛玲避免觸碰的話題—— “我寫的文章從來沒有涉及政治,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她也確實將這樣的原則應用到了小說創作中,《沉香屑》《茉莉香片》《心經》等作品都避開了政治話題,將關懷焦點放在普通人身上。盡管現實環境中充斥的戰爭因素迫使張愛玲不可避免地對時局進行關注,但在主觀創作中,她僅為時局和政治留一個虛名,起到為故事的開展提供背景、創造條件的作用。正如她很少正面書寫戰場,而主要描繪人們在戰爭環境下的日常生活及心理動態。即便是《傾城之戀》這樣涉及了較多的戰事與時局的作品,她也只是將其作為一種介質,通過戰爭去發掘人性中更深層的東西。
《色·戒》中題材的選擇給了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小說的誕生有其偶然性,張愛玲的私人信件中曾表明故事藍本源自好友宋淇講述的一個關于“間諜圈”的故事,而當時上海轟動一時的“鄭蘋如刺殺丁默邨事件”也為其提供了素材。小說創作的年代正是“文藝為政治服務”成為文學創作指導方針的時代,雖然張愛玲宣稱自己不愿意受流行文風左右,但為了生計她不得不順應社會時局而作出應對之策,這便使得小說涉及政治題材存在一定的必然性。由此,與張愛玲其他作品相比,《色·戒》顯現出不同以往的現實性,它是對“漢奸特務頭子與愛國女志士”小說題材的一次應用和改寫,是以鄺裕民為首、以王佳芝為主要和先鋒人物的一群青年與一個冷酷無情、狡猾殘暴的漢奸之間的周旋。無論是從故事走向、人物設置還是整體框架來看,間諜故事成為了潛在而關鍵的推動力。尤其是結尾處站以易先生的口吻對整件事情和時局所做的分析更是透徹,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這無疑是一種對自我的突破。張愛玲用萬字篇幅將現實內外的暗流涌動與冰冷殘酷刻畫地入木三分,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但從故事的敘述風格來看,張愛玲依舊延續了她的通俗手法。盡管“反奸滅特”的題材給《色·戒》提供了本可以寫得驚心動魄、扣人心弦的元素,但小說卻心甘情愿將其弱化,轉而將筆墨更多地滯留在日常生活的細節以及主人公的心理活動上。就連最后悲慘的結局“愛國學生被趕盡殺絕”也只是被輕描淡寫帶過——“那些渾小子經不起詢問,吃了點苦頭全部都說了”。張愛玲將時代、國家、革命等濃縮到個人生活中的一幕一角上,但又非出于“以小見大”反映社會問題的目的;盡管加入了“間諜故事”的政治因素,但小說并沒有朝著一般“間諜故事”的方向發展,而是將更多的關注點放在人性上。她將具有傳奇色彩的特工故事化為對普通人性的開掘,堅守了“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的信念。
二.女性形象的突破與因襲
女性形象是張愛玲作品中最值得玩味的,她用華麗的辭藻敘述著滬港兩地女性的千瘡百孔的經歷。她們中無論有怎樣的故事、經歷了怎樣的愛恨情仇與悲歡離合,都有著顯著的相通性。
1.人物身世和家庭背景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多為循規蹈矩、恪守婦道的家庭婦女,不論是否有覺醒意識,她們都在不同程度上成為舊式家族封建倫理制度的受害者。正如曹七巧被兄嫂以“包辦婚姻”的方式嫁給姜家而造就了自我毀滅的一生;白流蘇在遇見范柳原之前也在封建大家庭中飽嘗痛苦。
《色·戒》的創新就在于簡化省略了家庭與身世的介紹:小說中并未出現王佳芝的父母,讀者對她的成長環境并不了解,這樣就可以保證她在回憶中揭示自己真實任務時,讀者能不受其他因素影響而很快承認她“愛國青年”的身份。作為一名大學生,她在學識與見識上本就強于“曹七巧”、“白流蘇”等形象;而作為學校話劇團的當紅花旦,她的思想又是相對開放而自由的。王佳芝幾乎沒有或者說是較少受到封建思想或禮俗的戕害,其命運的發展具備一定的不確定性,讀者難以根據以往的閱讀經驗作出判斷。
然而小說結尾處交代“有個親戚住在愚園路”,又給了人新的暗示——為什么不到自己家躲避而是到親戚家?為什么不向自己最親近的父母來請求幫助?從書中無法看出她是否是為了避免連累父母,那么想必是有家歸不得或是根本沒有家,如此一來,王佳芝的成長經歷便又是不幸的了,也就始終沒有脫離張愛玲小說中“不幸家庭”的固有寫法。
2.人格境界與思想格局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幾乎都是困頓于親情、愛情、家庭和婚姻的,仿佛感情就是她們生命中永恒的主題,一旦抽離了這部分,這些女性也就沒有了血肉。她們置身于主流話語的邊緣,不曾關注與自己沒有直接利益接觸的事物,作品也主要通過衣食住行等瑣碎的日常生活和電梯、街道、菜市場等細小的活動空間來塑造其形象,使得文本在主題上存在一定的封閉性。
《色·戒》為女主人公設置了與以往不同的立場。在戰爭成為社會主題的動蕩年代,明哲保身也許是在亂世中生存的最好辦法。可是作為“當家花旦”,演的又都是慷慨激昂的愛國歷史劇,王佳芝勢必會在一定程度上對國家前途命運擔憂。也正是這份愛國激情推動著她加入了色誘和刺殺易先生的計劃,同時讓她在這條兇險的路上為她自己和大家的初衷與熱血犧牲了太多。小說中女主人公行為選擇的出發點是國家民族,她兼有“革命者”和“女間諜”的雙重身份。張愛玲賦予了“王佳芝”更多社會性思想和行為意識,突破了以往她對家庭婚姻關系中女性生存地位的關注,從而將視野放大到戰爭背景下女性的脆弱和悲哀,以及世俗道德觀念和男權社會對女性的雙重壓迫。
但張愛玲并不是為了寫一位深明大義、不惜犧牲自我的革命青年才塑造了“王佳芝”,而是把她作為女人來描寫。她以其獨特的女性視角忽略了革命與女性的關系,解構了“革命加戀愛”的創作模式,將宏大的社會題材轉化為個人敘事。既為女人,就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一個“情”字。小說雖然沒有明確交代她對鄺裕民的感情,但一句“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就使得王佳芝加入計劃的動機不是“愛國”這樣的單純了。反觀王佳芝的“叛變”,根本原因也還是為“情”。無論她愛不愛易先生,易先生給了她物欲、情欲的享受,甚至是補償了同學們曾經對她造成的傷害,所以她才會在粉色戒指戴在手上的那一瞬心理防線全盤崩潰。鄺裕民和易先生作為小說中對王佳芝最重要的兩個男人,沖淡了她身上的“熱血的激情的革命的犧牲的”成分,并將雜亂的情絲纏繞在她身上,使王佳芝的“色誘”成為明處執行任務而暗處糾結于兩份感情之間的行動。張愛玲沒有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舍棄“情”的因素,但也正是她的這種堅持,造就了更加人性化和豐滿化的人物。
3.悲劇結局與深層思考
無論是被毀了一生、自己不曾得到幸福還要被讀者憎惡的曹七巧,還是失去了清白在時間的流逝中再也回不到過去顧曼幀,亦或是機緣巧合下得到了范柳園的人卻最終會失去他的心的白流蘇,哪怕是年級輕輕 、涉世不深的小寒,作者都以蒼涼、悲戚的結局收尾。《色·戒》的悲劇寫作顯然繼承了張愛玲對女性世界的深刻的披露、揭示與告誡:依附別人,尤其是依附男性從而獲得愛與溫暖的道路是行不通的。
張愛玲之前的小說,無論是《傾城之戀》、《第一爐香》還是《半生緣》、《怨女》,都是在反映女主人公委曲求全、失掉面子的屈服,而《色·戒》卻突破了這種對人性中卑微屈服的探討,轉而借助“王佳芝”對“背叛”進行思考——為刺殺老易付出了巨大代價的王佳芝在計劃即將成功時拋棄了家國思想,屈從了感情,背叛了組織;而老易在脫身后并沒有念著王佳芝的救命之恩,冷酷無情地下了槍決的命令。這種背叛實則是一種反諷,是對女性為了愛能死心塌地、放棄一切,而男性則在緊要關頭放棄愛情的一種嘲弄。
三.文本結構的創新與因襲
《色·戒》的創新在于采用了雙重敘事技巧。張愛玲將主體結構設置為“打麻將——約會——刺殺——打麻將”,在僅僅幾個小時的事件中,通過回憶、第三人稱視角對“出演話劇”、“制定計劃”等故事進行了必要的補述,使文本立足于當下,卻能夠前后貫通,在邏輯和情節方面形成縝密交錯的多維度的結構實體。
張愛玲對于封鎖情節和回環式結構的應用情有獨鐘。賀國光認為其作品的結構是一種循環內指的圓形結構,張蘭生認為其作品從意向結構、人物結構的塑造和章法結構的布局都具有一種獨到的圓形美。她的很多作品都是前后照應、采用了相同或類似的情景,在構成“回環”的同時使得故事時空極具延展性,也使得這些情節有些“物是人非”的意味,增添了悲劇色彩。《色·戒》依然因循了這種寫法——以打麻將開始,以打麻將結束,只是最后這桌上再也不會有王佳芝。
此外,“反高潮”結構手法在《色·戒》中也有體現。張愛玲宣稱“我喜歡反高潮——艷異空氣的制造與突然的跌落”,她在高潮時刻,以別具慧心的隱喻和暗示象征人物命運的陡轉——王佳芝放走易先生后坐三輪車去愚園路的途中遇到了封鎖,但是小說在此處卻用對封鎖時的街道環境和三輪車夫的描寫取代了對后續故事發展的敘述,也再未提及王佳芝,以此避開封鎖場面的正面描寫,留下了極大的空白空間供讀者想象。
結論:
《色·戒》在題材背景、女性形象、文本結構等方面都做出了一定的突破性嘗試,同時也保留了一些固有風格,使文本顯示出獨特魅力,成就其在張愛玲創作生涯中的獨特地位。也正是這些或突破或因襲的地方,顯示了張愛玲獨具天賦的創作才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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