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月
摘要:本文緊扣“誠實”的心靈體驗,在現實、國家、時代和個人的互動中,著力考察林徽因抗戰時期詩歌中豐富的情感內涵,兼及藝術表現形式,揭示其獨特的文學史價值。
關鍵詞:“誠實”;情感體驗;抗戰時期;林徽因詩
1937-1945年抗戰時期至40年代末,林徽因的生活和思想都發生了重大變化,她的詩歌創作呈現出更為豐富的情感內涵,詩中融入了深沉的家國情懷以及對生命的哲學思考。而“誠實的情感”像一條紅線,始終貫穿在林徽因全部的作品中,這也是探究她抗戰時期及四十年代末詩歌的一把鎖鑰。
一、戰時流動中的驛站筆調
“七七事變”后,林徽因一家被迫離開北平,開始戰時流亡生活。從天津乘船到青島,后輾轉到長沙,期間共計舟車16次,進出旅店12次。在長沙不久,住所被日寇飛機炸毀,全家人僅以身免。同年冬在遷往昆明途中,在貴州晃縣患肺炎,林徽因健康大受損傷。幾經輾轉,于1938年1月,抵達昆明。不久梁思成病倒,一家生計來源倚靠林徽因翻山越嶺給學生上課所得。正是這種生活“分量”的加重,使得林徽因有了切近普通人的生命體驗。《昆明即景》便是林徽因對生活深入體察而作,該詩由《茶鋪》和《小樓》兩首組成。《茶鋪》以“立體的構畫”,描寫了昆明街頭茶鋪里喝茶人的各種姿態:“笑的”、“皺眉的”、“抽著旱煙”的,來到茶館就可以“放下扁擔同肩背”,“幽默估量生的短長”[1]。喝茶人的忙碌與辛酸都在一碗清茶里得到化解,獲得短暫的安寧。“茶葉”意象融匯了詩人對生命的體悟,展現了戰火狼煙中普通人的樂趣。
《小樓》一詩則熔鑄了“建筑意”,工筆畫的手法勾勒出昆明矮樓若隱若現的韻致。“窗開一條縫/夕陽染紅/如寫下古遠的夢”。[2]詩人在日常生活的“門縫”中發現詩情,表達對和平生活的祈愿。而張大爹卻覺得“不吟詠它好”,他愿把生活過得真切自然,“拐著杖常到隔壁沽酒,寧愿過橋,土堤去看新柳”。這些鄉村意象的描繪和平常百姓心理的捕捉都滲透著詩人對現實的觀察和獨特的生命感受。詩中出現的“矮樓”、“破壇”、“破罐”頗具象征意味,文明雖被戰火摧殘,卻仍以殘損的姿態留存下來。張大爹這樣的普通百姓戰爭時期也能夠保持對美好新事物的追求,這也是后方民眾生活哲學的典型映照。
二、個體精神與家國情懷的共生
40年代的抗戰氛圍下,對女性的種種規范在此時得到弱化,個體的情緒有了生發的土壤。早年在給胡適的信中,林徽因就曾表達過唯恐“做妻生仔的過一世”的身份焦慮。1940年林徽因到達李莊時,一邊承受國家戰難之痛,一邊面臨缺醫少藥、“吃盡當光”(傅斯年語)的生活困境,《一天》便是在貧病交加的清苦日子中寫就。詩人望著窗外一片凄清,現今學術事業也被擱置,不免感嘆“時間從生命中溜走”。“今天十二個鐘頭/是我的十二個客人/每一個來了/又走了”[3]詩人采用暗喻手法,將時間與客人作比,客人“來了又走”既有友人到訪給予的心靈慰藉,也透露這種溫存是短暫而瞬時的,甚至是寄托于想象和期盼的。接下來的詩句便有逝者如斯的感嘆,陷入“孤單”、“沉默”,但是苦澀的情緒又在黃昏等意象中得以平靜的舒展。隨著夜的到來,詩人的情緒開始由期待而變得黯然。李莊封閉的生存空間,與外界聯系甚少,詩人在身體和精神的雙重苦痛中生出苦澀的呻吟和憂郁的嘆息,寫下《憂郁》。這首詩意象繁復丑陋,傳遞無奈的宿命感。但詩人并未消沉,不斷自我調節,充滿對外界的期待。1944年所作的《十一月的小村》采用動靜結合表現手法,工筆勾畫十一月小村的古遠幽靜,山路綿延處的“歌唱之聲、老農、耕牛、零落的牛羊”則展現小村的生機與動態。接著詩人借“野藤”、“荒墳”等意象轉入對鄉村荒涼之景的敘寫,流露出漂泊流亡意味,詩人用“微風”送來的“十一月的回答”期盼戰爭的結束。從村外到村內的景物描寫再到內心情感的關涉,都熔鑄了林徽因的生命體驗,透過時間和空間傳遞對個體生命的憂患,又在抵達“現實的背面”中獲得慰藉。
緊張尖銳的現實遭遇對林徽因來說,也意味著自我重塑和抉擇。李莊時期,林徽因的觀察視角從貴族式的抒情轉化為與民眾同在的平視眼光。她逐漸走到了“窗子以外”,開始關注戰爭與苦難、現實與人生等社會議題。《除夕看花》一詩以看花寄托鄉愁國恨。接著詩人“關心的是馬蹄平原上辛苦”和“抖戰著千萬人的憂患”[4]林徽因在詩句中投注了深沉的家國關懷和生命憂患意識,道出“每個人”的衷腸。《除夕看花》里“我們”在詩人筆下已經具有民族國家的內涵,更多的表現為愛國主義。在“國族至上”、“抗戰壓倒一切”的特殊環境中,詩人從來不失愛國主義與民族品格,她“誠實地”感應著大時代下個人的抱怨與牢騷,更將目光推及到對戰爭中“每一個”生命的牽掛與思考,關注個體生命尊嚴和價值。這期間,林徽因的三弟林恒在一次飛行戰斗中犧牲,《哭三弟恒》一詩便是由此而作,歌哭俱奪地表達了對三弟犧牲的哀悼。緊接著慨嘆“青年的熱血做了科學的代替”[5],詩人對軍械落后、國力衰敗、人心麻木進行反思,也構成了對當局的質詢與抗議。《哭三弟恒》一詩將手足之情、民族大義、祖國之憂融為一體,展現林徽因對現實、個人和國家的理性思索。
三、生與死的生命哲思
林徽因短暫的一生經歷了父親死于戰亂的打擊,感受著摯友徐志摩不幸罹難、瑋德因病離去的悲劇,經受了弟弟及親如弟弟的空兵戰死沙場的悲痛。在生活的偶然中詩人感受到命運的殘酷,化成詩作《誰愛這不息的變幻》,“她笑永恒是人們造的謊”。戰爭期間,死的陰影下時常籠罩,林徽因對人的生存產生迷惘,這種感覺正如張愛玲所感受到的一樣,是戰爭給人帶來的“惘惘的威脅”。詩人面對命運偶然性所帶來的“人生變幻”和來自戰爭的“惘惘的威脅”,選擇這樣一種態度:“玲瓏的生從容的死”。《蓮燈》一詩中詩人把人生看作蓮燈,將生命中飄忽的過程當作“美麗的夢”,悲觀的感嘆中潛藏著對生活的欲求和生命的留戀。誠如她說“死是悲劇的一章,生則更是一場悲劇的主干”。這里既有對死亡畏懼而產生對命運的順承,又有著一種無言的抗爭。
四十年代末,詩人面對死亡的迫近和時間的消逝開始變得平靜,在一次手術前感到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留下《寫給我的大姐》,準備與親人訣別。詩人說“一切小小的留戀算不得罪過,可不必再去惋惜它”。[6]詩人在歷經人生變幻后,超越了對死亡的畏懼與傷感,走向超脫與從容。內戰結束后,林徽因重回北京,創作了《我們的雄雞》一詩,表達對國家的認同。在反復的生死追問中,林徽因沉淀出自己的生命哲學:玲瓏的生和從容的死。隨后林徽因停止詩歌創作,將心力投注到建筑事業,一身詩意化作另一種凝固的美學。
四、藝術表現及文學史價值
李健吾評價林徽因的詩:“修養讓她把熱情藏在里面,熱情卻是他的生活支柱。”這里的“修養”,便是林徽因獨特的藝術表現。她早在《究竟怎么一回事》中強調意象在詩歌構成要素中的重要地位和象征比喻等創作手法在傳情達意上的重要作用,主張采用節制而優美的表達方式。林徽因雖不能算作真正的現代派詩人,但她對詩藝的探索對后來的卞之琳等現代派詩有很大的啟發和借鑒作用,也扮演了一個新月派向現代派過渡的中介者角色。對林徽因四十年代尤其是抗戰時期詩歌的考察,會發現她身上帶有浪漫主義、現代主義、現實主義多重風格的交織。在文學一體化的時代語境中,她堅持以生命為本位的“人的文學”觀,描繪“熟識的生活”,剖示“貼己生活的矛盾”[7]。盡管戰爭、疾病、漂泊使得林徽因的創作迥異于前,而“誠實的情感體驗”一直是她詩歌創作的堅持,成為所屬時代中獨特的風景。
參考文獻:
[1][2][3][4][5][6]梁從誡.林徽因文集文學卷[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
[7]藍棣之.作為修辭的抒情-林徽因的文學成就與文學史地位[J].清華大學學報,20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