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蘊萍 趙建 葉丹
內容提要:收入分配是現代經濟運行的重要環節,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對經濟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新中國成立70年來,我國從各個層面對收入分配制度進行了全面深入而又卓有成效的改革。改革開放之前,主要采取的是工資分、計時制和職位等級制等,講求的是同一層級內的平均主義和絕對公平。改革開放之后,伴隨著整個經濟體制的市場化變遷,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也在不斷推進和深化。收入分配制度的改革變遷舉措從以按勞分配為主、多種分配形式并存,到要素市場的建立和深化,再到財產性收入的確認和提高居民財產性收入,都極大地提高了要素的活力和積極性,對經濟的高速增長作出了重要貢獻。在縮減收入差距的條件下實現經濟更有效率和更高質量的發展,是新時代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基本取向。著重保護勞動所得,鼓勵更多新要素參與,三次分配兼顧效率與公平,是進一步推動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關鍵。
關鍵詞: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人力資本;高質量發展
中圖分類號:F323.8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7543(2019)12-0115-09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經濟發展邁入新的階段。這一階段的突出特征之一是在過去大規模、低成本的勞動要素投入基礎上,逐步積累形成了豐富的人力資本[1-3],包括“干中學”的技術外溢、技能經驗的積累和專家群體的形成,以及多年以來的職業培訓和大學教育等。如何充分利用和盤活這些存量人力資本和其他非物質資本,推動從重工業到新型工業的轉型升級和新舊動能的模式轉換,從而實現從高速度發展模式向高質量發展模式的躍遷,是新時代要解決的重大課題。從理論上來說,盤活人力資本和提升全要素生產率,宏觀政策層面的收入分配制度和微觀組織層面的激勵約束機制至關重要。
當前,我國經濟面臨供給和需求的雙重約束,要想通過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來釋放新的“要素紅利”,必須重視收入分配制度的變革。從供給函數和需求函數的構成來看,收入分配既包含在供給函數之內(要素收入結構),又包含在需求函數之內(可支配收入),深刻影響著供給和需求之間的內在關聯,關系到要素活力的激發和供需之間的平衡。如果收入分配制度不合理,或者過于看重公平和再分配而陷入低效率均衡,或者過于看重效率和增量激勵而落入兩極分化的境地,都不符合現代化經濟體系高質量發展的內在要求[4]。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關于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論述進一步強調了分配制度改革的重要性,明確提出要“健全勞動、資本、土地、知識、技術、管理、數據等生產要素由市場評價貢獻、按貢獻決定報酬的機制”。由此可見,在人力資本已經形成足夠存量的新時代,參與分配的要素越來越多、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復雜,對理論創新和制度設計提出了新的挑戰。新中國成立70年來尤其是改革開放40年來的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歷程和經驗值得歸納總結。新時代發展內在要求繼續探索建立以多要素參與分配為基本格局、剩余索取權為主要激勵模式的收入分配制度,同時針對日益擴大的收入差距配套公平公正的再分配調節機制并形成完善的社會保障體系,構建后工業化和后人口紅利時代的現代收入分配體系,實現真正的高質量發展。這是未來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基本價值取向。
一、我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理論分析
在整個國民經濟運行環節中,生產、流通、分配、消費四大領域有機聯結、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了現代經濟的動態循環體系。其中若一個環節出現問題且得不到有效治理和疏通,就容易引發整個經濟體系的低效運轉與摩擦,產生“淤積和阻塞”問題。隨著矛盾和問題不斷日積月累,將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病癥”,累積到一定程度便會爆發經濟和金融危機。在這四大運行環節中,收入分配是非常關鍵和復雜的一環。如果分配制度科學有效,就能有效激發要素活力,實現經濟可持續健康增長;如果分配制度扭曲,就會導致收入差距過大,造成供給和需求的結構性失衡和資源配置的無效錯配,嚴重時會造成經濟和社會危機[5]。
對于發展中經濟體來說,收入分配制度的重要性更加需要引起重視。一方面,發展中國家往往也是轉型中國家,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本身就是制度變遷和經濟轉型過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國的改革開放,無論是改革初期的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還是之后的廠長承包經營責任制、國有企業的現代企業制度建設,究其實質都是收入分配制度的改革。另一方面,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對經濟增長具有巨大的正面推動作用,責權利的明晰可大大提高要素積極性,充分釋放龐大的經濟潛在活力,推動經濟的高速增長。與此同時,在我國市場化改革過程中,“效率優先、兼顧公平”和允許多種分配方式并存以及多種要素參與分配的制度設計,也在一定程度上拉大了收入差距,加速了貧富分化。從理論上來說,“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適度地拉開收入差距,可以“先富帶動后富”,在一定范圍內實現效率對公平的“增量改進”。但在現實運行中,如果市場化改革帶來的收入差距一直過高且得不到修正,就會帶來種種經濟和社會問題,嚴重時將會影響經濟發展的質量和可持續性。
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歐美等發達資本主義體系就是由于收入分配差距不斷擴大,導致種種經濟和社會問題的出現。通過分析美國金融危機發生的深層次原因,就會發現收入差距和貧富分化過大是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6]。2008年的美國金融危機就是因為收入差距擴大導致低收入階層無法用自有資金買房,只能通過借貸來滿足購房的愿望,從而形成了巨量的“次級貸款”,并通過證券化向全球兜售,最終引發了蔓延全球的金融危機。皮凱蒂研究了資本主義國家的收入分配狀況,認識到收入和財富兩極分化對歐美等資本主義經濟體的傷害,認為這是發生經濟社會危機的重大根源[7]。因此,解決經濟的可持續、高質量發展問題,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是一個重大而又長期的課題。
然而遺憾的是,以新古典學派為代表的現代經濟學所構建的收入分配理論,對發展和轉型中經濟體存在的問題關注甚少[8]。無論是微觀經濟學的一般均衡模型、福利經濟學還是宏觀經濟學的增長理論,都較少對轉型中國家的收入分配問題進行全面而深入的分析,尤其是對于收入分配結構問題更是欠缺理論和實證分析。在新古典經濟學的數學模型世界里,沉迷于“形而上”邏輯的經濟學家們想當然地認為,要素獲得的收入都是嚴格按照生產函數的邊際產出貢獻進行分配,而忽略了現實世界中的扭曲和摩擦問題。他們認為,在一個完全競爭的要素市場中,要素的價格自然地反映各自的邊際貢獻,也就是說工資等于勞動邊際產出,利息等于資本邊際產出。在勞動力市場上,供需曲線可以像商品市場一樣自動發揮作用:勞動端分配得少了,勞動要素的供給就會減少,導致供給曲線向左上方移動,工資就會上漲;相反,工資就會下降。同樣,資本品也是一樣的道理。然而,現實世界并非如此,在勞動力市場中,工資往往具有剛性。然而在社會化大生產體系中,大型機器設備等資本要素往往具有勞動要素所不具備的規模效應,再加上強大的公司科層組織和權威管理體系,勞動者在分配中往往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9],隨著時間的推移,收入差距就會不斷拉大。已經有足夠多的研究表明,大多數國家的收入差距并沒有呈現庫茲涅茨曲線的“倒U”型[10]。
中國學術界對收入分配的認識和理解,更多關注的是中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過程和經驗[11],收入分配的要素測算[12],收入分配制度改革過程中所引發的經濟問題和后果[13],收入分配與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14],收入分配與消費需求之間的關系[15],等等。林毅夫等從地方政府發展戰略的角度研究了經濟增長收斂與收入分配的關系,提出了平等的經濟增長的概念和目標[16]。李實、趙人偉、張平分析了中國經濟體制改革過程中的收入分配制度變革和收入差距變動現象,總結了改革時期收入分配的階段性特點,深入思考了收入分配制度改革過程中的收入差距和兩極分化問題[17]。王剛探討了人力資本的層次性與剩余索取權的分配問題,提出在知識經濟社會應該高度重視剩余索取權在人力資本管理中的作用[18]。魏眾、王瓊運用政治經濟學的分析框架探索了收入分配在中國經濟發展中的變遷歷程,提出了中國按勞分配制度改革的基本邏輯[19]??偟膩碚f,我國理論界對收入分配制度的認識隨著現實的改革實踐也在不斷深化,一方面,現實中出現的各種問題在推動著理論認識的前行;另一方面,理論的不斷完善和深化也對現實的改革提供了啟示。
二、新中國70年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歷程
新中國成立70年來,收入分配制度伴隨著整個經濟社會制度的變遷不斷地進行著調整革新。從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多種分配形式并存,到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大一統”的“工資分”和職務等級制,再到市場化改革過程中逐步建立起來的“按勞分配”制度,再到要素市場深化改革形成的多元化收入分配格局,一直到現階段承認財產性收入和多層次分配格局。我國收入分配制度變遷的演進邏輯蘊含著我國經濟社會制度變遷的客觀規律,為收入分配理論深化提供了豐富的實踐和素材。
(一)改革開放之前的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實踐
1949—1977年,我國的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主要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1949—1956年。這一時期處于社會主義過渡階段,存在著多種經濟成分。相應地,也就存在著多種形式的分配方式,執行的是以“公私兼顧、勞資兩利”“低工資、多就業”和“勞動致富”為主的收入分配政策。1952年進行了第一次工資制度改革,在全國實施以“工資分”為統一計算單位的基本收入分配模式,根據按勞分配原則初步確定了工人八級技術等級工資制和職務等級工資制。在這些基本收入分配制度之外,有些滿足條件的企業還實施了計件制。農村土地改革后獲得土地的農民通過土地入股建立合作社和互助組獲得“土地分紅”。
第二個階段是1957—1965年。我國所有制結構從過渡時期的多種經濟成分轉變為幾乎單一的公有制經濟。中央政府進行了第二次工資制度改革,取消了“工資分”制度,直接以貨幣規定工資標準,按照地區、產業建立了新的工資等級制度,形成了以低工資為特征的收入分配制度①。尤其是在“大躍進”以后,計件工資和獎金制度被取消,形成了更加絕對的平均主義收入分配傾向,體現不出按勞分配的思路,導致整個社會的平均工資在“二五”計劃期間明顯下降[11]。
第三個階段是1966—1977年。這一階段國民經濟處于非正常發展狀態,正常的計件制和獎勵制度被停止采用,簡單的計時工資制取代了企業多種工資形式。在農村則實施統一的工分制度,造成了極端的平均主義傾向,主要依靠政治和精神動員來調動勞動者的積極性。雖然在一些特殊情況下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總體來看“干與不干一個樣”“干好干壞一個樣”?!按箦侊垺睓C制造成的“搭便車”和偷懶效應較為普遍,收入分配制度體現不出要素激勵效應,造成了資源配置的較大扭曲和浪費。這一時期,整個國民經濟的發展速度并沒有明顯提高,人均收入和居民生活水平也沒有得到有效改善。
(二)改革開放之后的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實踐
改革開放后的收入分配制度是伴隨著市場化改革進程而逐步演進的。依循制度變遷的關鍵歷史節點,改革開放后的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可劃分為六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1978—1986年。這一階段是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初步探索期。黨的十一屆四中全會、六中全會和十二屆三中全會的三次會議文件以及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講話中均有所體現。這一時期也是我國市場化改革的重大思想突破和實踐探索時期,以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為指導,農村開始實施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率先打破了平均主義,對農業“生產剩余”進行放權。農民因此既擁有了土地等生產資料的經營自主權,又擁有了自身勞動力的自主支配權,實現了“交夠國家的、留夠集體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的收入分配方式。城市里的企業也開始打破“大鍋飯”,重新明晰責權利之間的關系,將單位和個人收入與勞動成果掛鉤,逐漸體現出按勞分配的精神,并突破性地提出“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和“先富帶動后富”的新理念,大大激發了人們的勞動熱情,提高了生產效率。
第二個階段是1987—1992年。這一階段確定了以按勞分配為主、其他分配方式為輔的收入分配改革的基本思路。這一時期,對國營企業、事業單位的工資體系進行了改革,開始全面貫徹按勞分配原則。1987年10月黨的十三大報告第一次提出了“按勞分配”原則:“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分配方式不可能是單一的。我們必須堅持的原則是,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其他分配方式為補充?!逼渲械摹爸黧w補充論”與當時的“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形式并存”的所有制結構相適應。這一時期的鄉鎮企業、個體私營企業和“三資”企業獲得了迅速發展,這從客觀上也需要新的收入分配方式與之相匹配。
第三個階段是1993—1997年。這一階段是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分配制度探索期。1993年11月召開的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指出,“個人收入分配制度要堅持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制度”,提出“效益優先、兼顧公平”的原則,注重勞動力市場的供需關系對勞動報酬的調節。
第四個階段是1997—2002年。在這一階段,黨的十五大首次提出把勞動分配和按生產要素分配結合起來的收入分配制度,允許和鼓勵資本、技術等生產要素參與到收益分配中來,拓展了剩余索取權的權利范疇。
第五個階段是2002—2012年。這一階段首次確立了勞動、資本、技術和管理等生產要素按貢獻參與分配的原則,提出初次分配要注重效率、再分配要注重公平。黨的十七大報告首次提出“創造條件讓更多群眾擁有財產性收入”,財產性收入的提出是我國收入分配制度變遷史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第六個階段是2013年至今。這一階段開始關注收入差距、人民共享發展成果和共同富裕等問題。黨的十八大報告提出,要“提高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分配中的比重……實現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要“堅持按勞分配原則,完善按要素分配的體制機制,促進收入分配更合理、更有序”。據此可以充分判斷,在新的歷史發展階段,縮減收入差距和實現共同富裕已經逐漸成為我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新命題。
(三)新中國70年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簡評
縱覽新中國70年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基本歷程,有四個關鍵節點具有重大歷史意義和理論意義。第一個是1955年施行統一的“工資分”制度和職務等級制度,標志著我國的收入分配制度正式進入了“大一統”的計劃經濟時代,1955年之后一直到改革開放前基本都是向著這個方向加深。第二個是1978年中央對按勞分配制度的重新肯定,標志著在改革開放的時代背景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開始向著市場經濟的方向演進。之后中央提出了“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和“先富帶動后富”等新理念,標志著“效率優先、兼顧公平”新分配觀的逐漸確立。第三個是黨的十七大提出了重視居民財產及財產性收入,這是社會主義收入分配理論的又一次重大突破。除了這三個關鍵節點外,2019年11月召開的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再一次強調多要素參與的收入分配制度和著重保護勞動所得、增加低收入者收入以調節收入和貧富差距的要求,可以看作我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進程中新的關鍵節點。
三、我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基本經驗
新中國成立70年來尤其是改革開放40年來,收入分配制度的變遷演化基本上是與我國的生產力水平和政治經濟環境相適應的。但是在改革開放前的某些特定歷史時期,作為上層建筑的收入分配制度制約了生產要素的積極性,束縛了生產力的快速發展。這些經驗和教訓需要全面和深入地進行梳理和總結,并結合當前收入分配研究的最新進展,從理論上構建適合中國特色、符合社會主義新時代價值取向的收入分配制度體系。
通過對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歷程的梳理可以看出,新中國成立70年來,我國收入分配制度變遷的基本演進邏輯是從“大一統”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平均主義“大鍋飯”,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的“按勞分配”,是在責權利方面進行符合市場化原則的制度設計,進一步擴展到管理、技術、財產、知識、數據等多要素市場化分配的過程;同時也可以看作收入分配結構不斷優化、初次分配占比和企業與居民收入分配占比持續提升的過程。新中國成立70年來積累的經驗和教訓,為我國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提供了啟示和借鑒。
(一)按勞分配是我國整個收入分配制度體系的基礎
從70年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歷程來看,尊重勞動的貢獻是價值創造的源泉。只有首先讓收入體現出勞動的邊際貢獻和勞動者的尊嚴,才能從根本上激發出勞動者的生產潛力、熱情和積極性。這一啟示在我國的改革實踐中有兩個教訓需要吸取:一是改革開放之前的“大鍋飯”模式,所謂的“干與不干一個樣”“干好干壞一個樣”,最終導致勞動者的積極性被壓抑。二是在雙軌制漸進式改革進程中,出現了一些抓住制度漏洞進行灰色套利的行為,以及暴利行業的“賺快錢”現象,導致按勞分配原則沒有較好地貫徹,甚至出現否定勞動價值論,靠炒房、炒股、炒幣來獲取超額收益的不良現象,這些在一定程度上侵蝕了實體經濟發展的根基,容易導致產業資本異化為套利資本,需要引起重視。
(二)收入分配結構的完善和優化關系到未來的可持續、高質量發展
收入分配結構主要涵蓋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政府、企業、居民等不同部門的收入占比。這一比例結構直接關系到要素的活力和積極性。改革開放之前,在國民收入體系中,企業和居民的可支配收入占比相對較小,責權利沒有有效匹配,要素的生產積極性受到一定程度的壓抑。第二個層次是初次分配和再分配的占比。我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基本邏輯是初次分配保障效率,再分配保障公平。初次分配占比高有助于提高效率,但是收入差距可能會因此而擴大;再分配占比高雖然在某種程度上能夠起到保障公平的作用,但是有可能會抑制要素積極性,從而降低生產效率。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報告提到了民間慈善事業等“三次分配”形式,這一形式對平衡效率和公平之間的關系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第三個層次是不同要素在收入分配份額中的占比。呂冰洋等的測算結果顯示,勞動分配份額自1983年抵達頂峰后一直處于下降趨勢,資本獲得的份額卻一直處于上升趨勢[20]。這是在傳統的勞動—物質資本二分法下的測算,然而在我國經濟快速發展過程中,隨著現代化經濟體系的初步建立,更多的要素參與到生產活動中,除物質資本外,專屬技術、經營管理、專家智力等都在價值創造中發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除機器設備等物質資本外,勞動力也開始從簡單的勞動力商品躍遷為人力資本,表現為職業經理人的管理活動、企業家精神等。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報告將“數據”作為生產要素提出,是一項重大的理論創新。這一趨向促使收入分配制度不斷擴大內涵和外延,有助于構建更有利于激發全要素生產率的激勵機制。
(三)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中出現的一些深層次問題需引起高度重視
我國的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從總體上改變了過去計劃經濟“大鍋飯”體制下的弊端,極大地激發了生產要素的積極性和經濟活力,可以說是改革開放后推動我國經濟持續快速增長的主要動力之一。然而,不可避免的是,在收入分配制度改革過程中也出現了一些深層次的問題,收入差距拉大和貧富分化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問題。對于收入差距拉大,站在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整個歷程來看,要有動態辯證的認識。在改革初期,適度拉開差距有益于提高勞動者的積極性,當時明確提出“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繼而通過標桿示范效應和正向外溢效應實現“先富帶動后富”。但是隨著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從“起飛階段”過渡到了“成熟階段”,收入差距和貧富分化也隨之達到一定的程度,對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影響由正轉負。一些學者的實證研究表明,在改革開放歷經一段時間之后,我國城鄉之間、行業和職業之間、城鎮和農村內部、國企和民企之間等的個人收入差距都在不斷拉大,衡量收入差距程度的基尼系數一度超過0.46,超出了世界公認的警戒線[21]。收入差距擴大導致了消費不振等多種問題[22],已經引起各方面的重視。另一個重要的深層次問題是,與我國整個經濟體制改革的大背景一致,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也進入了“深水區”,主要表現在:一是隨著改革進程的深入,必然涉及產權層面,比如國有企業改革、農村土地產權改革等。從目前來看,這些改革還有待深入推進。二是改革開始向存量“動刀”,比如用現代稅收制度逐漸取代地方政府對土地財政的過度依賴,從而有效平衡中央和地方的財政收入分配。從目前來看,存量改革明顯難于增量改革。三是在改革過程中,效率和公平的關系越來越難以平衡,很難再出現改革開放初期那種用經濟增長來彌補收入差距絕對裂口的時間窗口,改革要在效率和公平之間作出艱難的權衡。這些改革牽涉的利益主體很多,各種問題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屬于名副其實的“硬骨頭”。
四、新時代我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趨向研判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要繼續堅定不移地通過深化改革來推動各項事業的發展,以滿足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收入分配制度改革關涉民生,因而是其中的重中之重。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站在提高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高度,對我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提出了新的要求,包括著重保護勞動所得,增加一線勞動者的勞動報酬,提高勞動收入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形成生產要素由市場評價貢獻、按貢獻決定報酬的機制,健全再分配調節和重視第三次分配作用,擴大中等收入群體,調節過高收入,清理規范隱性收入,取締非法收入,等等。這些要求是在堅持過去“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的總體原則基礎上,結合新形勢的變化所提出的更加與時俱進的政策思路,基本代表了未來一段時間我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基本價值取向。總體來說,未來一段時間內,我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基本價值取向是,在縮減收入差距的條件下實現經濟更有效率和更高質量的發展。因此,在下一步的改革過程中,應注意以下五方面的問題:
第一,全面深刻理解新時代各領域的新變化,讓收入分配制度改革與時代前進的步伐保持一致。當前我國經濟社會各方面處于關鍵的轉型發展階段,也是經濟建設和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的關鍵階段,這個階段主要有如下特征:一是從數量型擴張轉向高質量發展。這是新時代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主要任務之一。收入分配科學合理下的更加和諧平等的經濟增長,本身就是高質量發展的內在要求[23]。二是處于工業化和城鎮化的深化階段。從以物質資本為主的重工業化轉向以技術創新和人力資本為主的新型工業化,從以基礎設施等硬件建設為主的城鎮化,轉向以法治和公共服務等軟件建設以及以人為本的新型城鎮化,這對我國的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提出了更高要求。三是按照羅斯托“起飛”和發展階段理論,我國正在從生產型社會向消費型社會轉型[24],轉型期間伴隨的是服務業的興起和知識經濟下人力資本的崛起,這當然需要對不同要素的收入分配結構作出調整,以建立更加符合消費型社會的收入分配制度體系。
第二,堅定不移地推動要素市場化改革,真正形成“生產要素由市場評價貢獻,按貢獻決定報酬的機制”。按照整個深化經濟體制改革的總體思路,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在收入分配領域,當然也要發揮要素市場的決定性作用,按照供需規律和價值規律對資本、勞動、管理、技術、數據、創意等要素進行評估。其中有三個與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相關的市場需要進一步完善和優化:一是勞動力市場。應鼓勵和支持各種層次的就業信息平臺和獵頭公司等人力資源機構的發展,形成能有效打通供需兩端的勞動就業市場,最大程度地減少摩擦性失業。二是資本市場。資本作為重要的生產要素需要進行交易、流通、定價和再配置,因而要建設好多層次的資本市場,通過加強法治建設和完善規則建設推動資本二級市場的注冊制改革,鼓勵專業化的私募、風投等一級市場的金融機構發展,支持各種類型的場外股權轉讓和交易平臺發展,為資本要素的定價和流通提供市場化機制。三是人力資本市場。進一步完善職業經理人、技術專家等人力資本市場,以更好地評估人力資本的貢獻和價值,鼓勵發展人力資源管理行業。除此之外,還要對數據、創意等新興要素作為主體參與收入分配進行研究,全方位強化要素市場對收入分配的決定性作用。
第三,注重調整和優化收入分配結構,以深化改革的思路建立縮小收入差距的長效機制。收入差距不斷擴大和貧富分化是收入分配制度改革過程中的重大問題,也是新時代必須解決的重大問題。解決收入差距擴大問題,要堅持“用改革解決改革中的問題,用發展來解決發展中的問題”的總體思路,不能因此放緩或者停下改革的步伐[25]。隨著我國經濟的增量擴張動力逐漸變弱,存量結構的調整和更高質量的發展顯得更加重要。在這種情況下,要素推動型的發展模式將難以維系,需要向更深層次的結構性改革轉變[26]。從前文對改革歷程的梳理來看,無論是“先富后富論”還是“黑貓白貓論”,都是與當時的發展階段相適應的。隨著部門間、要素間、城鄉間和行業間的收入差距越來越大,收入分配結構的調整日益迫切。在新時代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大背景下,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的重點迫切需要從總量和速度模式向結構和質量模式轉變。因此,當前應該以更大的決心和精力解決部門間、要素間、城鄉間和行業間收入差距不斷擴大的問題,要不斷提高居民的可支配收入,以進一步鞏固消費在持續拉動經濟增長中的作用[27]。要提高低收入勞動者的收入,擴大中間收入群體的數量,調節過高收入,形成有利于經濟高質量、可持續發展的“橄欖型結構”。
第四,建立和完善三層次的分配調節機制,在繼續堅持初次分配注重效率、再分配注重公平的基礎上,重視發揮慈善等社會公益事業的作用。改革開放推進至新階段,收入分配調節的基礎越來越充分,調節的工具、措施和政策越來越豐富,已經有足夠充分的條件構建多層次的收入分配調節機制。初次分配仍然是主要分配方式,也就是由要素市場和市場主體自發發揮作用。在生產要素越來越多、邊際貢獻越來越難以估算的情況下,更加需要發揮市場在解決復雜問題中的作用,因此效率導向的初次分配仍然是主要方式。但是就當前出現的問題來看,如何更好地發揮再分配機制的作用來實現或改善社會公平,在更加注重經濟發展質量的新時代可能是一項更為迫切的任務。再分配層面主要以政府為主體,那么在城鄉間、區域間、部門間的轉移支付過程中,如何提升再分配機制自身的效率以改善社會公平,可能是我們面臨的更加深層次的問題。因此,有必要在初次分配和再分配的兩層次架構基礎上,鼓勵和支持社會慈善事業等第三次分配方式和手段作為補充[28]。當然,第三次分配模式的發展也需要完善的政府和社會監督。
第五,新時代的改革是更加系統化的工程,因而需要注重收入分配體制改革與其他領域改革的配合和協調,尤其是農村土地產權制度改革、國有企業改革和財政稅收體制改革的相互補充和支持。在改革步入“深水區”后,各個領域的改革更是需要相互配合和支持。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一方面直接關系到整個經濟體制改革能否有效推進,另一方面也需要其他領域改革的支撐,可以說現在不同模塊體制的改革都是互相補充、互為配套的。收入分配制度改革要在縮小收入差距的基礎上繼續提升要素積極性和經濟活力,需要在更加深層次的領域進行改革攻堅,尤其要注意以下領域的改革:一是農村土地產權制度改革,要通過提升農地產權權能賦予農民與城市居民相同的財產性收入機會,以縮減城鄉收入差距尤其是機會差距[29]。二是國有企業產權改革,要以管資本的方式實現政企分離,進一步推動所有權和經營權的分隔,建設現代公司治理機制,提高利潤上繳比重,以縮減國有企業與非國有企業的收入差距[30]。三是加快推動財政稅收體制領域的改革,要強化地方政府的財政和債務約束,逐步消除多重征稅的現象,減少中間征稅環節和提高直接稅比重[31],以降低政府部門在收入分配中的比重。當然,還需要很多其他領域的深層次改革與收入分配制度改革相協調,同時也需要增強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對其他領域改革的協同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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