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雄



摘 要:在1987年對唐代皇家寺院法門寺遺址的寺塔地宮進行考古發掘時,出土了上千件高等級的文物,鎏金銅浮屠是其中之一。從現有研究資料來看,對鎏金銅浮屠的研究多局限于描述層面,對其獨特造型和深層意蘊之間的微妙聯系尚未做出準確的分析判斷。文章以文物實體的獨特造型(鎏金銅浮屠踏步呈極為罕見的拱形)為突破口,結合文獻資料對文物獨特造型與其深層意蘊之間的關系做出論證,即文物造型與其意蘊之間具有互釋關系。具體來看,就是為了突出文物的文化意蘊,古人常常會改變文物的實用外形。以鎏金銅浮屠為例,亦可解讀相關文物的造型與其意蘊特征的關系。
關鍵詞:鎏金銅浮屠;造型;意蘊;互釋
考古發掘中常常會發現有一些文物的造型極為獨特,這給我們了解其原有功能及文化意蘊造成了一定的障礙。但是,如果我們能夠將文物的獨特造型與其出土總體環境以及文物自身的文化背景結合起來觀察的話,往往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驚喜。這為我們成功破譯文物的深層內涵提供了非常有效的路徑。
1987年,考古人員在唐代皇家寺院法門寺的地宮進行考古發掘時,發現了上千件極為珍貴的唐代文物,其中有一件是鎏金銅浮屠(圖1)。《法門寺考古發掘報告》[1]是這樣描述這件珍貴文物的:“由寶剎、浮屠、月臺、基座組成。浮屠設方形基座。基座上有三層月臺。最底層月臺呈方形,四周邊沿有欄桿。欄桿上下段有寶珠、如意云頭、葫蘆狀裝飾物;中間層月臺呈四級疊澀,四周亦設欄桿,欄桿四周中部豎立‘望柱二,柱頂有蹲獅;最上層月臺亦為方形,月臺側面各有四個桃形壸門。最上層月臺上為銅浮屠,面闊、進深均為三間,頂似‘攢尖頂,柱頭斗拱、補間人字拱,攀間枋、欄額、蜀柱俱全。當心間設門兩扇,門中部有插杠,門外置金剛力士一對。從最低月臺到當心間,有左、右階,中間以丹墀分割。浮屠四周亦設欄板,‘攢尖頂上有須彌座,座上有寶剎。寶剎下端有六枚相輪,相輪上置華蓋。蓋上有十字相交的火焰背光,其上有雙輪新月與日輪,剎尖高聳,最上為摩尼珠。通高53.5厘米,座寬28.5厘米,剎高23.5厘米。原通體鎏金,現多已脫落。”
這段文字簡單描述了銅浮屠的外形結構,但是對其形制非常獨特的一類構件——拱形踏步(圖2)卻嚴重忽視了。銅浮屠四面各設雙拱踏步,這種獨特的設計絕不可簡單地認為是一般臺階的簡化設計,其形制與意蘊均值得深入探討。本文將以此為切入點,對相關問題進行分析。
1 鎏金銅浮屠的出土地點及相關背景
鎏金銅浮屠出土于法門寺唐塔地宮的前室,被放置在阿育王石塔(圖3)中。鎏金銅浮屠內部放置鎏金迦陵頻伽紋小銀棺,四號佛骨舍利(三枚影骨之一)就在銀棺之內。
鎏金銅浮屠雖然被放置于阿育王石塔之內,但是從當年出土的實況來看,它們之間并不十分配套,由此可以推斷,鎏金銅浮屠本來的功用未必是與它物組裝起來放置舍利的。在設計之初它應該是單獨成型,用于供佛的器物。關于這種看法曾參與法門寺地宮發掘的王倉西先生亦有論述:“鎏金銅浮屠出土時,將寶剎、各月臺上望柱、護欄拆解放置于阿育王石塔中。經考古修復整理,發現此浮屠亦殘缺嚴重,寶剎與吻角間的牽引、風鈴均殘佚,望柱、護欄殘佚甚多,鎏金脫落嚴重。所有這些文化現象,說明一個非常明確的問題,即鎏金銅浮屠絕非唐懿宗咸通年間制造,而是一個時代較早的容器。”[2]由此來看,鎏金銅浮屠與阿育王石塔的組合實屬偶然性所致。咸通十四年(873),唐王朝最后一次安奉佛骨舍利時,密教大師智慧輪等人設計了一套完整的安奉方案,這套方案兼顧了佛指舍利的安全性和神圣性:即四枚舍利同時安奉,各具一套舍利容器,其中三枚雖為佛指舍利的復制品(影骨),但將其分別置于地宮的前、中、后室的顯眼位置,而真佛骨卻置于密室之內,這樣的排布明顯具有迷惑性,可以嚴防真佛骨被盜。這反映出武宗滅佛之后,僧人們對保護佛指舍利的警惕性大為提高。當然這樣的布局也有陪侍之意,突出了佛骨舍利的神圣性。總體來看,這樣的布局有相當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臨時性需要,而將一些原有的器物和新做的器物組合在了一起,形成了四套舍利容器[3]。弄清了這點,我們便可以更進一步推測出鎏金銅浮屠確為供佛器物,在發掘出土時雖成套出現,但其具有高度獨立性。這點為我們從銅浮屠自身特征入手來探尋其內在意蘊奠定了基礎,從一定程度上來說,這樣的審視角度將銅浮屠從“套裝”中解放了出來。
2 鎏金銅浮屠結構要素的文化成分分析
文首已對鎏金銅浮屠的主要構成做了簡介,可以看出其屬于典型的樓閣式塔。如果要從文化要素的角度來看,鎏金銅浮屠顯然是中國傳統文化元素與外來文化元素高度交融的產物。
2.1 鎏金銅浮屠的中國傳統文化元素
主體結構:鎏金銅浮屠的主體結構為一座臺榭式樓閣,即位于高臺之上的樓閣。臺分數層,逐步升高,抬高了樓閣主體,這與此類樓閣的主人身份地位或樓閣本身的宗教、文化等功能相匹配。臺榭建筑是中國古代宮室、宗廟的常用建筑形式。
細部構件:鎏金銅浮屠以古代木樓閣為基本原型制作而成,其細部構建中的許多要素亦屬典型的中國傳統文化元素,如斗拱、直欞窗、飛檐、攢尖頂等。
2.2 鎏金銅浮屠的外來文化元素
“浮屠”就是“佛塔”的音譯。從“鎏金銅浮屠”的定名便可看出其所具有的佛文化屬性。具體來看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①塔剎部分。須彌座、六級相輪、華蓋、火焰背光、日月組合、摩尼珠等構成塔剎。塔剎是印度式佛塔的縮影或模型,對此著名古建筑專家梁思成有非常精辟的見解:“公元200年前后,在中國歷史上偉大的漢朝已經進入土崩瓦解的歷史時期,在長江下游的丹陽郡(今天的南京一帶)有一個史官笮融,‘大起浮圖,上累金盤,下為重樓……(見《后漢書·陶謙傳》)這是中國歷史的文字記載中比較具體地敘述一個佛寺的最早文獻……更引起我們注意的就是那個上累金盤的重樓。完全可以肯定……所謂‘重樓,就是在漢朝,例如司馬遷《史記》中所提到的武帝建造來迎接神仙的那種多層的木構高樓。在原來中國的一種宗教用的高樓之上,根據當時從概念上對于印度窣堵波的理解,加上一個剎——最早的中國式的佛塔就這樣誕生了。”[4]塔剎是佛塔最顯著的標志之一。
②其他構件。四門兩側分別設置的金剛力士(四組共八個)、望柱上的蹲獅(四組共八個)、月臺側面的壸門圖案等都屬于比較典型的佛教元素。
除了上述內容中提到的一些文化元素,事實上還有一類非常顯著而獨特的構件,那就是分布于四側的雙拱形踏步(臺階)。這些踏步完全不同于日常所見的實物踏步。在考古發現的實物中也非常罕見,那么設計者為何要做出如此獨特的設計呢?
3 獨特的拱形踏步意蘊何在
如果在銅浮屠的四側分別構筑臺階式踏步,那么這件文物將顯得極為寫實。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通往上層樓閣的踏步被設計成了罕見的拱形。顯而易見,將本應逐級而上的臺階變成拱形結構非常不符合常理。因為由拱形結構相連的兩端并非處于同一水平面,兩端所處水平面的落差較大,如果將其還原成實物建筑,人行其上是非常不便的。這樣一種設計是不是為了省事而簡化其造型或者僅僅是為了審美的需要對其做了“變形”處理呢?稍加探查便可知道原因并不是如此簡單。
前文已經指出鎏金銅浮屠是一件具有高度獨立性的供佛器物,它的出土地點是法門寺唐代地宮遺址。而法門寺在唐代屬于皇家寺院。這件精心設計、造型獨特、做工精湛的鎏金銅浮屠極有可能是出自皇家工匠的奉命而為,不可能因為觀賞需要或因省料目的而輕易改變其形態。那么究竟應如何來認識其獨特的造型特征呢?
細致觀察,可以看出這種拱形踏步非常類似于常見的拱橋。生活中常見的用于跨越河流、溝壑的橋梁造型被“移植”到了這座塔(浮屠)上。當然,從實用的角度來看,這種做法并不科學,但其背后是否有古人某種思想觀念的投射呢?是否有某些特別的涵義蘊含其中呢?
古人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句話強調了“救人于危難之中”是無尚善舉,同時也可以看出,佛教理念中“建造浮屠”確是積累功德的一種行為。那么將“橋梁”造型移植于“浮屠”之上,是否也是古人的功德觀使然呢?佛教講究“此岸”與“彼岸”,講究自度度人。橋梁是由此岸跨越彼岸以及自度度人的有效途徑和精神象征。這樣來看,鑄橋確與功德相關。斯坦福大學教授柯嘉蒙先生在他的《佛教對中國物質文化的影響》一書中談到:“至少從6世紀開始直到清末,中國僧人在橋梁的建造和修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從更廣的層面來講,佛教功德觀念的普及是很多橋梁建設的關鍵因素。”[5]“造橋被認為是一大善舉。佛經中也經常引用橋梁譬喻慈善,例如‘戒為橋梁,能助人度過艱險。而菩薩發愿忍受千踏萬踐,‘亦如橋梁。佛法為橋梁,幫助追隨者從輪回生死之海到達涅槃的彼岸。”[6]到此,我們基本可以斷定這件供佛器物(鎏金銅浮屠)之上投射有唐代皇室崇奉佛教的強烈意識。換言之,這件器物很重要的文化意蘊是佛教中的功德觀。正是為了突出文物的文化意蘊,古人大膽地改變文物的實用外形。雖然從實用的角度來看,它有悖常理,但從器物與其文化意蘊相統一的角度來看,它卻實現了一種完滿,這也使文物的外形與其內在意蘊之間具有了一定的互釋性。
我們在解讀一些形態異常但文化歸屬相對明確的器物時,往往可以由其文化屬性出發,來探究其異常形態背后的觀念因素。例如,1957年陜西神木縣納林高兔村的一座匈奴人墓葬出土的鹿形金怪獸(圖4,現藏陜西歷史博物館)。其圖案帶有鮮明的組合性特征,并非常態圖案。它由馬、羊、鷹、鹿等各種草原獸、禽原型圖案組合而成,其文化屬性為草原文化。可以看出這件器物應含有世代生活于草原的匈奴人對其賴以生存的物質世界的崇敬與留戀之意,對廣袤的草原生態所持有的那種“生時不可離,死亦難相舍”的民族文化心理,全都凝鑄在了這件形態奇特的文物之上。
綜上可以看出,不少形態異常的文物與其特有的文化意蘊之間具有互釋性特點。從文物自身的文化屬性出發,結合其形態做深度探究,往往能給我們深入、正確地解讀文物本身帶來諸多啟發。當然,對于一些文化屬性不明的文物,我們也可以從其獨特的形態構造入手,試究其文化歸屬。
參考文獻
[1]陜西省考古研究院,法門寺博物館,寶雞市文物局,等.法門寺考古發掘報告(上)[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
[2]王倉西.《法門寺塔地宮出土幾件舍利容器時代之判定及相關問題》[C]//寶雞市法門寺文化研究會.法門寺佛舍利學術研討會論文匯編.寶雞:寶雞市法門寺博物館,2014.
[3]張高舉.淺析法門寺唐代地宮出土舍利容器紋飾的文化內涵[C]//寶雞市法門寺文化研究會.法門寺佛舍利學術研討會論文匯編.寶雞:寶雞市法門寺博物館,2014.
[4]梁思成.中國的佛教建筑[J].清華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61(2):51-71.
[5][6](美)柯嘉豪.佛教對中國物質文化的影響[M].上海:中西書局,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