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一門成熟的社會科學學科,必須是史、論、用三足鼎立、并駕齊驅。但現實情況卻是,出版學的應用研究(實務)一枝獨秀,而作為其根基或基礎的出版學理論及出版史學嚴重滯后。這種狀況既影響到出版學的學科地位及其進一步的發展,也制約了出版學的應用,使得出版實務界面臨的很多困惑、問題找不到有說服力的理論闡釋。因此,加強對出版學基礎理論以及出版史的研究,既是學科發展的迫切需要,也是行業發展的現實需求。
近年來,出版學人將目光更多地投注于出版史研究,并出現了一批有較高價值的研究成果,這是可喜可賀的。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有一種深深的憂慮:出版史研究如果還沿襲傳統的一套研究方法和敘事方式,不能在充分借鑒其他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的基礎上,自覺構建出版史研究的新范式,進而發展成為具有內在邏輯體系的出版史學,那就難以跟得上時代發展的步伐,就會被人文社會科學飛速發展的大潮所淘汰。
《現代出版》邀請專家主持專題醞釀有年。受編輯部委托,我很榮幸主持這一期的專題。本期首推出版史方法論,發表了李頻、武新軍和我本人關于出版史方法論基礎理論、20世紀文學出版史以及十七年長篇小說普及本出版史研究這一組文章。我想借用一句俗話:“沒有梧桐樹引不來金鳳凰”—我們三人先種下這棵梧桐樹,期望引來更多的金鳳凰。希望大家踴躍參與討論,將出版學理論和出版史研究引向深入,對此我們充滿期待!
——周蔚華
摘要:本文結合近年來出版史研究的一些重要研究成果,對出版史研究方法中諸如事實、價值和判斷,作為出版活動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出版活動中的物、人及其環境等重大理論問題,進行了較為深入系統的分析探討,構建了一個出版史研究的基本分析框架或范式。本文認為,在出版史研究中要根據出版史發展的自身特點和規律,充分借鑒新史學、文化史學、年鑒學派、知識考古學、知識社會學等相關理論及研究方法,擴展出版史研究的新視野,實現方法論上的理論創新,使中國出版史的研究上升到一個新的臺階。
關鍵詞:出版史;研究方法;范式建構;理論創新
課題: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當代中國圖書出版史”(19ZDA335)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0.01.001
17世紀末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家培根和歐洲大陸理性主義哲學家笛卡爾這兩位近代哲學的開山祖不約而同地談到了“方法”的重要性。培根認為,過去的科學所能做到的發現鄰于流俗概念,很少鉆過表面。而為了鉆入自然的內部和深處,必須替智力的動作引進一個更好和更準確的方法。1笛卡爾認為,人們的良知和理性是天然均等的,導致人們產生差別的原因是方法,方法對于探索真理是絕對必要的,如果尋求真理而沒有方法,還不如根本別想去探討任何真理。從此后,方法的重要性越來越受到理論界的關注。長期以來,在出版史研究中,人們對方法的重視是很不夠的。這種對方法的忽視導致出版史研究難以深入,從而制約了該領域的發展和進步。因此,有必要在充分借鑒國內外出版史研究以及其他相關學科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出版史研究方法論研究的基本范式和基本理論問題進行深入探討。
一、事實、價值與關系
1.事實與敘事
出版史首先必須尋找、挖掘和揭示歷史上發生的出版史實,這是毫無疑問的。中國傳統史學的一個重大貢獻就是對中國歷史上的史實進行了記錄,以《史記》為發端的“二十四史”詳細地記錄了中國歷史上清代之前的主要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出版史研究也是如此。一部嚴肅的出版史研究,首先要厘清歷史上出版發展的真實情況(即所謂“史實”或“事實”),搞清楚出版物出版在什么時間、作者是誰、由誰出版(雕刻或印刷)、采用什么樣的出版形式、出版后的影響如何,如此等等。這是出版史研究的最基本要求。葉再生先生在《中國近代現代出版通史》中指出:“一部出版史著作必須根植于大量真實的歷史資料上。歷史資料的搜集、鑒別、考證,既是出版史研究的基礎,又是出版史學研究的前提,只有掌握盡可能多的第一手資料,并在此基礎上導出符合實際、符合歷史的史論,才可能使出版史著作,成為經得起歷史檢驗的信史?!?
葉再生先生這里提的原則當然很好。但問題在于,新中國成立之前中國歷史上出版的著作多達幾十萬種,加上新中國成立后的800多萬種,真可謂浩如煙海,搜集哪些不搜集哪些、如何鑒別、用什么方法考證,這些不是用“事實”二字可以表述的。就史料而言,也和事實二字不可混為一談。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史料可分兩種,一種是過去事實所留遺的實物遺跡,比如碑碣等所謂文物,但更為常見的則是所謂“心理的程式”,即對事實的敘述或描寫,這些敘述或描寫是經過加工的,但通過文字記載或口口相傳,似乎變成了“事實”。3這些敘述或描寫真的是“事實”嗎?拿家喻戶曉的“霸王別姬”來說,霸王項羽本人及其十八勇士戰死在垓下,那么如何知道他們生死別離的場景呢?還有我們過去所習以為“經典”并被反復作為依據引用的很多作品,到底是不是這些經典作家寫的,或者哪些是他們本人寫的,哪些是別人假其名而寫的,很多到目前也沒鬧明白。比如,對于塑造漢民族文化起到基礎性作用的經典著作《論語》,到底哪些是孔子的原話,哪些是后來整理者附加上去的,至今爭論不休?!墩撜Z》如此,《道德經》《莊子》等也有類似的情況。由于歷史久遠,很多“事實”“真相”無法復原,何況中國歷史上有大量的“偽書”,很多“歷史事實”不過是“歷史敘事”。由于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或者掌握材料的局限,即使同一個“事實”也有不同的解讀,所謂“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因此,歷史常常無法“還原”,只能“逼近”。歷史的真實比新聞的真實更加難以把握。所以,過去我們所堅持的所謂“真實”、客觀性等,需要重新加以認識。在這方面,正如我下面要論述的,福柯的“知識考古學”給我們以有益的啟示。
2.價值與判斷
既然事實需要選擇,那么如何選擇就有個價值判斷問題。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第一次提出了人類勞動的“兩個尺度”的思想,指出人的活動既要遵循“對象的尺度”,同時也要遵循“人的內在尺度”,把“內在的尺度運用于對象”,4前者是一種純客觀的事實,后者則體現了人的主體性,表明了對象對于人的“意義”或價值。因此,價值“代表著客體主體化過程的性質和程度,即客體的存在、屬性和合乎規律的變化與主體尺度相一致、相符合或相接近的性質和程度”5。一般而言,人們只對那些認為具有價值的“事實”、“史實”、材料等加以選擇,而對于認為沒有價值的或者視而不見,或者加以擯棄。我一直認為,社會科學研究從來就不是“價值中立”的6,出版物作為意識形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更不可能價值中立。歷代統治者都把出版物作為確立正統話語體系的工具,而歷代文人也把“立言”作為顯示和實現自身價值的重要標志。秦始皇焚書坑儒事件本身就有力地說明了作為當時最重要出版物的圖書,其價值不是中立的。
出版物的價值不是中立的,那就需要進行價值判斷,需要進行選擇。所以,不同的主體站在不同角度各自按照自己的判斷標準(即所謂“人的尺度”)進行著自己的選擇。同樣一個出版物,在不同的人那里有著截然不同的判斷標準?!豆伯a黨宣言》在無產階級那里是“圣經”,而在資產階級那里則是洪水猛獸。同樣一個出版物,在不同時期也有著截然不同的判斷標準。有的作品剛剛出版時紅極一時,被給予很高的評價,但隨著時間推移,可能像過往云煙,毫無價值;有的作品剛剛出版時沒人關注,或者社會評價不高,隨著時間推移這些作品所具有的驚人超前性和預見性被發現,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人們所處的社會階層不同,世界觀、價值觀不同,其研究視角、方法、判斷的標準以及建構的理論等無一不打上時代和所處社會狀況的烙印,那種純客觀的“價值中立”是不存在的。對于這一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一針見血地指出:“客觀主義不能揭示社會歷史真理?!?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主義雖然認為客觀主義不能揭示歷史真理,但并不否認價值及價值標準的客觀性。馬克思主義認為,價值的評價尺度體現的是客體對主體的滿足關系,這種關系并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一定的客體對一定的主體有無價值、有什么價值、價值大小等既由個人的生理、心理等條件決定,更由他所處的社會環境、社會地位等決定。因此,對于出版史的研究來說,不僅要分析當時的社會環境、社會條件等,也要分析出版人個體的精神狀態、知識結構、社會結構等,更重要的是研究者要確立什么樣的價值判斷標準,用什么樣的研究范式進行研究,把什么樣的出版史料納入研究視野,用什么樣的理論、立場、觀點和方法加以判斷或評價,這些都是需要在出版史研究中高度關注的。
3.關系與互動
通常認為,社會科學的任務就是要揭示社會發展的規律。所謂規律就是各種事物和現象之間必然的、普遍的和本質的聯系。就連古典經濟學家們都認為,“哲學家盡量抽象地、脫離一切時間和地點的偶然性去尋求概念或判斷的體系;歷史家則盡量忠實地描述現實生活,尋求人類的發展及其關系的記述”8?,F實社會中有各種各樣的聯系或關系,從哲學的角度看,普遍與特殊、必然與偶然、可能與現實、原因與結果等關系是應該關注的核心問題,尤其是出版歷史事件的因果關系是出版史研究者需要高度關注的問題。從休謨開始,哲學家們開始了對因果關系復雜性的探索。所謂的“休謨問題”實際就是因果關系,他認為,在此之后不等于因此之故,因果觀念是建立在觀察和經驗的基礎上的。人們憑借自己的感官發現:一個現象經常跟著另一現象出現,這樣重復多次后,就習慣性地將一個對象稱為原因,另一個對象稱為結果,因此,因果關系不過是觀念的恒常集合或聯系。休謨否認因果聯系的客觀性和必然性,這一觀點受到了后來的哲學家們的批判,但他關于事物的前后關系并不等同于必然的因果關系的論斷也給后人以方法論上的啟示。在過去的出版史研究中,我們常常把出版業外在的政治、經濟、文化等作為產生某種出版現象的原因去分析,用機械的歷史決定論的觀點分析出版史的歷史背景,單向地以前者為因、后者為果。這恰恰忽視了社會關系的多樣性、復雜性。在很多情況下,出版現象與它所存在其中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并不是單向關系,而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彼此之間存在著互動關系,常常是互為因果關系。比如,在出版史研究中,我們通常認為出版中心一定集中在政治、經濟、文化比較發達的城市或地區,或者至少與當地的政治、經濟、文化是否發達有某種正向關聯。可是,按照這種觀點我們無論如何無法理解地處閩西汀州府下的四堡會成為一個出版中心,正如包筠雅在《文化生意—清代至民國時期四堡的書籍交易》(中譯文書名為《文化貿易》,我贊同何朝暉先生的看法,認為譯為《文化生意》更準確,以下除非在注釋中用《文化貿易》,在正文敘述中一律譯為《文化生意》)一書中所描述的“清代,四堡所在的汀州府位于福建九府兩州極西之處,屬于這個全省最貧窮的地區,遠離沿海主要都市中心”,“這就是四堡圖書出版—銷售業興起的環境—處于邊緣中的邊緣,是福建省最偏僻、最貧窮地區中最偏僻、最貧窮之地”。9《文化生意》的最大貢獻,就是眼光向下,“從閣樓到地窖”,從社會史、經濟史的角度將過去長期被我們所忽視的出版史挖掘出來,開辟出了一片新天地。同樣,如果按照過往單向決定論的研究思路,將來在研究當代中國出版史中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山東聊城如何成為當代中國重要的教輔出版重鎮。因此,出版史的研究必須跳出過去單向的因果關系的分析模式,將社會史、文化史、民眾生活史、地理環境等納入出版研究范疇,將系統論、概率論、選擇論等納入出版史研究的方法論視野,擴展分析問題的視角,展現更為寬廣的研究空間。
二、政治、經濟與文化
長期以來,國內出版史研究都把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等作為既定的背景,然后分析這種背景下出版的發展歷程。這使得研究空間被人為地極度壓縮,變成了作者、編者、出版者、印刷者、讀者的自我循環,極大地降低了出版在社會發展中的歷史價值和重大社會意義,窄化了出版的功能。這種狀況在近些年有所改觀,出現了一些多角度、有分量的出版史研究著作,這些著作的研究方法值得借鑒。
1.作為政治活動的出版
出版史過去常常關注那些重大政治事件,這有其原因,也有其獨特價值。不僅僅出版史如此,整個歷史學界都有這種傾向。新世紀以來興起的“新史學”,借鑒了法國年鑒學派的史學方法,出現了史學方法的重大轉向,它將歷史學研究的重心從政治、經濟、軍事、人物、事件轉向邊緣的、生活的、社會的東西,它從宏大敘事轉向微觀的、社會的、民眾的日常生活。正如葛兆光先生所說:“年鑒學派所做的就是,盡可能把歷史從政治史狹窄的描述中恢復過來,恢復到當時可能是什么樣子,所以不再將社會變動的原因緊緊圍繞著政治、經濟、軍事這些在歷史上被記載得非常突出的情況,而是考慮到各種各樣的因素,這些因素被集合起來,成為全景的、整體的歷史?!?0
由于出版所固有的意識形態屬性,出版的政治屬性是毋庸置疑的。問題是,從什么角度去分析出版的政治屬性,如何從全景的、整體的歷史中分析作為政治活動的出版行為?在這方面,法國歷史學家羅杰·夏蒂埃關于法國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與近代法國出版業之間關系的研究,對出版史的研究也具有很強的啟發意義。
在《法國大革命的文化起源》一書中,羅杰·夏蒂??疾炝藦?933年丹尼埃爾·莫爾內《法國大革命的思想起源:1715-1787》這本經典著作出版以來,學術界對啟蒙與革命關系的各種觀點。夏蒂埃通過對公共領域、公共輿論與私人空間的關系,印刷方式對人們政治、宗教和思想枷鎖的解放,書籍與革命的關系等問題的分析考察,有力地說明:雖然不能證明法國大革命直接源于新興的出版業及其所傳播的新觀念,但法國大革命與啟蒙運動之間具有互相促進的作用。夏蒂埃指出:“思想或文化模式的傳播是一個充滿動能和創造性的過程”,正是出版(印刷術)打通了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印刷術使得公開性的構建,在人們彼此并不接近的情況下成為可能:“印刷術所形成的公共輿論,因分享它的人眾多而強大,因決定其內容的主旨同時涉及所有人的頭腦—哪怕他們之間距離很遠—而充滿活力。”11因此,人們看到,書籍這種獨立于所有人間勢力、有利于理性和正義的法庭興起了,讀者是其中的法官,作者是其中的黨派,這個法庭是一種普世的表征,它使得在任何地點討論的每一個問題,都會引起講同一種語言的人的關注。夏蒂埃還引述了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中的有關論述,托克維爾在談到法國啟蒙思想家對革命的影響時指出:“偉大人民的政治教育完全由作家來進行,這真是一件新鮮事,這種情況也許最有力地決定了法國革命本身的特性,并使法國在革命后呈現出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容貌。作家們不僅向進行這場革命的人民提供了思想,還把自己的情緒氣質賦予人民。”12可以說,出版業對新知識、新觀念的廣泛傳播為革命提供了輿論先導,并有力地推動了法國大革命的到來,成為革命的先聲。
在《法國大革命的文化起源》以及《書籍的秩序—14至18世紀的書寫文化與社會》這兩本書中,夏蒂埃還分析了出版秩序與出版制度問題,并在語言文字—印刷技術(出版)—社會秩序和變革—社會革命之間建立了內在的關聯。夏蒂埃用三個文本來對這個問題進行分析。
第一個是維柯的《新科學》。在《新科學》一書中,維科將人類史劃分為三個時代,分別是神的時代、英雄的時代和人的時代。這三個時代有各自的語言和文字,在神的時代,訴諸心靈的語言,對應于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它是一種語音含糊的無聲符號,是一種神圣文字,沒有抽象能力;英雄時代的語言是一種象征符號,是一種英雄徽章式的文字,無聲語言和有聲語言在其中等量齊觀,這是走向抽象的第一步;而這種抽象化語言進程在第三種語言即“通俗文字”中完成,它是一種音節清晰的語言,其書寫形式是字母。維科進一步揭示了這種劃分的政治學意義:神權統治用神圣文字,貴族統治用英雄徽章式的文字,自由的民眾用通俗文字。拼音文字(通俗文字)的發明代表了一個根本性的轉變,它確立了平等和法制,并把知識從全能的神的意志或專制的國家意志中解放出來。
第二個文本是孔多塞的《人類精神進步史表綱要》??锥嗳^承和發展了維科的思想,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他在維科時代劃分的內部,插入了一個與印刷術有關的劃分。他認為印刷術讓我們有可能“用低廉的費用無限地增加一部作品的印數”,有了印刷術,人們就可以從書本中獲取知識,交流感想;有了印刷術,人們就可以用理性抵抗濫情,用明慧抵抗誘惑,用理性推理之確然無疑來取代修辭技巧所導致的堅信;有了印刷術,所有人都有幸得到那些經過確證的真理;有了印刷術,人們就獲得了“公眾意見”,“于是乎,人間豎立起一座為理性為公正的法庭,它獨立于一切強權,有事瞞它很難,想避之亦無可能”。但印刷術所預示的知識普及是有局限和不完整的,它取決于兩個條件:全民教育和通用語言。因此,文字的表現形式與傳播形式同樣具有決定意義。而通用語言若要發揮作用必須求助于技術手段,因此,“唯有技術創新有可能讓拼音文字所開啟的可能性化為最鮮美的果實”13。
第三個文本是馬爾澤爾布的《關于稅捐的諫書》。這是夏蒂埃極為重視的一個文本分析,他在《法國大革命的文化起源》關于出版的第三章“印刷的方式”中,分別討論了對出版業的管理與公正、監管與貿易,出版業的規章,法律與需要,出版特權和文學產權,文學領域的自主性,出版自由等問題。其最后的結論是“出版行業飽受束縛,必須要從限制它的枷鎖中解放出來”14。在《書籍的秩序—14至18世紀的書寫文化與社會》一書中,夏蒂埃從時代劃分對馬爾澤爾布的這個文本做了進一步討論和闡發,他指出,馬爾澤爾布將時代劃分為口頭約定時代、書寫文字時代和印刷時代,前兩個時代與專制、腐敗緊密相關,只有印刷時代才是公共政治的基礎,公眾裁判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印刷之路與口語時代相對立,它以一個嶄新的方式定義了權力實踐、社會角色和人類的精神活動”15。
在對上述三個文本進行分析之后,夏蒂埃得出結論說,根據書寫、傳播話語之形式的演變,劃分出宏大的歷史分期,維科、孔多塞以及馬爾澤爾布在18世紀辟出一條新的思路?!八麄兲貏e注意那些顛覆了文字記錄、保存和傳播的重大變革,因為這些變革同時也改變了人與人的關系,改變了行使權力的方式,改變了培養智力的技術。他們的提議直到今天仍然有其現實意義。”16夏蒂埃對出版的政治功能或者作為政治活動的出版史的分析,對今天的出版史研究又何嘗不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呢?
2.作為經濟活動的出版
對出版經濟活動的研究和分析歷來是我國出版史研究的薄弱環節。我國的出版史研究通常以出版物為核心,對于出版的經濟功能以及出版作為商業活動是不屑于研究的。翻遍我國學者編寫的出版史著作或教材,基本沒有出版經濟活動方面的內容,仿佛出版與經濟、經營、商業等無緣。這種狀況近年來得到改觀并產生了一批研究成果,比如張獻忠《從經營文化到大眾傳播—明代商業出版研究》、秦宗財《明清文化傳播與商業互動研究:以徽州出版與徽商為中心》、王志毅《文化生意—印刷與出版史札記》等。與此同時,國內也翻譯出版了美國學者賈晉珠《謀利而印—11至17世紀福建建陽的商業出版者》、美國學者包筠雅《文化生意—清代至民國時期四堡的圖書交易》、美國學者芮哲非《谷騰堡在上海:中國印刷資本業的發展(1876-1937)》以及美國著名歷史學家達恩頓《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等國外研究者的出版史研究著作。這些著作將出版作為經濟活動進行考察,分析了作為經濟或商業活動的出版,如何將出版作為一種生意,它所產生的社會背景、地理與文化環境,它的發展歷程、同行競爭狀況、商業模式、市場與渠道開拓、管理方式、文化影響等,從而把作為經濟活動的出版全面深刻地反映出來。此外,法國年鑒學派創始人費弗爾等人的著作《書籍的歷史—從手抄本到印刷書》也用了近1/3的篇幅從經濟活動的角度分析探討了近代出版的發展歷史。
在對出版經濟活動的研究中,達恩頓的《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獨樹一幟、堪稱典范。以往對《百科全書》的研究主要是從其在整個法國近代思想啟蒙運動的代表作角度去考察分析的,研究的主要人物也是百科全書派領袖狄德羅、達朗貝爾等啟蒙思想家或作家群體,而對該書的出版商、銷售者等基本沒有涉及。達恩頓另辟蹊徑,他在該書中試圖從過去的“文化精英”轉向“商業精英”甚至轉向民間—那些不為人知的編輯、印刷商、書商、推銷員等,他在該書中關注的焦點人物不再是狄德羅等,而是把當時的出版商龐庫克、杜普蘭作為關注點,同時以出版商為中心,延伸到印刷商、銷售商、撰稿人等出版產業鏈中的其他環節,甚至延伸到政府文化管理官員。在該書“導言”中,達恩頓說:“這是關于一部書的書?!彼婕啊皢⒚蛇\動這樣偉大的思想運動是如何在社會中傳播的?賢哲的思想在物質化到書中時,采取了何種形式?印刷品的物質基礎和生產技術與它的主旨和傳播有很大的關系嗎?圖書市場如何確定其功能?出版商、書商、推銷員和文化傳播中的其他媒介扮演什么角色?出版如何像生意那樣運作?”等廣泛的問題。在達恩頓的這本書中,人們看到了出版商如何為了使《百科全書》順利出版而擅自修改圖書內容,為了讓圖書能夠獲得出版許可而向行政官員們行賄,為了擴大銷售而采取了很多為文人所不齒的手段等,出版商們在獲得高額投資回報的同時,也促成了《百科全書》的順利出版并擴大了其發行量,極大增強了其社會影響。因此,達恩頓在書中特別強調,在歷史進程中有著巨大而深遠意義的《百科全書》及啟蒙運動,“它首先存在于哲學家的沉思中,其次則存在于出版商的投機中—他們為超越了法國法律邊界的思想市場投資”17。在對《百科全書》作為經濟活動或者“生意”的研究中,達恩頓向讀者雄辯地證明,恰恰是因為把《百科全書》作為“投資”和“生意”,出版商們那種勇于冒險、善于投機、精于管理、長于推廣的優勢充分發揮出來,從而使《百科全書》的智慧和思想超出了思想家的狹小圈子,流向社會,啟迪大眾,達到了那些啟蒙思想家無法企及的效果。這部著作所展現的主要不是出版物的思想歷史,而是通過出版商的活動展現了真正的“出版史”,同時它為后人找到觀察18世紀的法國社會打開了一個新的窗口,即以書籍的生產、傳播、消費,出版商的經營管理以及政府的出版規制等為中心來考察一個時代的觀念的社會史。18正因為如此,該書從問世起一直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和高度評價,成為出版史研究的經典之作。
如果說《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是以單獨一本書為對象考察作為經濟活動的出版過程的,那么包筠雅的《文化生意—清代至民國時期四堡的書籍交易》和賈晉珠的《謀利而印—11至17世紀福建建陽的商業出版者》兩部著作則是從一個地區的出版經濟活動考察出版史,尤其是包筠雅窮十五年之功完成的《文化生意文化生意—清代至民國時期四堡的書籍交易》,對福建四堡這么一個偏僻的閩西地區在近代成為出版中心之一,從經濟角度進行了系統、精細而深入的考察,其中所體現的研究方法值得我們重視和借鑒。該書通過大量深入細致的田野調查和資料查詢,從地理環境入手,考察分析了閩西四堡這個偏僻的村落群是如何延續三百多年成為出版重鎮的。該論著除了詳細分析了四堡地區的出版物產品類型(教育類書籍,禮儀、醫藥和占卜指南,小說和純文學等三大類出版物為主)外,用大部分篇幅從經營角度分析了四堡出版物的讀者類型、材料和價格、銷售收入結構及其用途、圖書市場及銷售網絡、流動銷售以及書店分號等圖書經營行為;對出版的內部管理結構、外部競爭與合作的管理與控制等也進行了深入細致的闡述和分析;對四堡出版人的“儒商”特性以及宗族式管理等進行分析。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包筠雅并沒有刻意拔高四堡作為出版中心的文化意義,而是認為他們作為出版—販書商所起的作用是復雜的,他們刻印的一些教育類書籍、禮儀手冊和醫書等,大部分只是增加了同類書的數量,而對形成和創造以文本為基礎的大眾文化貢獻不大,但在對這種文化的傳播方面卻居功至偉,他們是“文本文化整合強有力的代理人”19。通過以上幾個方面的系統研究,包筠雅在本書中全景式地展現了四堡這個出版中心的經濟史、文化史和社會史,拓寬了出版史研究的深度和廣度。
上述著作主要側重于將出版作為“生意”進行研究,而芮哲非的《谷騰堡在上海:中國印刷資本業的發展(1876-1937)》一書則“將印刷文化與書籍史、社會史、技術史與商業史相結合”,把出版經濟活動(商業化)、技術進步(出版業的機械化)與印刷資本主義進行勾連,研究了晚清與民國時期上海作為中國出版中心的商業、技術與文化等方面的內在原因和影響因素。芮哲非指出,由于上海出版企業的多面性,他們往往持有與傳統“濟世”觀念不同的價值觀,并且認為智力勞動應該得到相應的報酬?!皺C械化與采用西方印刷機的高昂成本使出版商必須從智力商品中獲得利潤?!?0這種高昂的成本也催生了知識產權意識、版權制度和行業組織的建立。同時,符合中國國情的股份有限責任公司這種新型公司治理結構的采用,也為出版業在產業、商業和文化方面的發展奠定了基礎。芮哲非指出,1912年至1937年上海的出版業不僅在產權制度、組織結構等方面與中國傳統出版業相比具有革命性變革,出版商的理念也發生了巨大變化—雖然他們自身還是學者,但他們在設法主宰市場、利用市場、滿足市場需求,并在全國圖書市場上找到了忠實的讀者群,而為了滿足這樣的圖書市場,他們就需要調動包括資金、技術、人脈以及政治等方面的資源,參與激烈的市場競爭。這種商業上的競爭及對利潤的追求,也導致很多出版商利令智昏,犧牲文化教育,出版內容質量低劣,忽視了對國家的責任,受到了文化精英們的尖銳批判。本書作者把這些內容納入它所分析的“印刷資本主義”分析架構中,認為中國的印刷資本主義是在士大夫印刷文化以及逐利的產業化機械印刷業相互影響下產生的一種社會、經濟和政治體系,這一獨特系統重塑了現代中國人的生活。21
在我看來,從經濟活動的角度研究出版還有很多其他有待挖掘的領域。比如對盜版書和盜印書的研究,我國過去的研究是很不夠的。從今天的觀點看,盜版盜印是犯罪行為,為出版業所不齒,但盜版盜印的經濟動因更加顯著,它在某種意義上是出版的晴雨表,在有些時期是出版傳播的有益補充。盜版盜印固然侵犯了原出版者和作者的權益,但在特定情況下,它降低了銷售的價格,擴大了圖書的銷售量和銷售范圍,應該把這個問題放在一定歷史條件下進行分析。
所有的出版家們都強調了出版不能僅僅作為賺錢的生意,它還應該有強烈的文化意識和服務精神。然而,從古到今,出版從來都不是單純的文化行為,而具有強烈的經濟功能。作為經濟活動的出版,表面上看追求的是利潤,把出版作為謀利的手段,但正是在這些追求利潤的過程中,出版商一方面通過精準的市場定位滿足了讀者對出版物的需求,另一方面也在擴大銷售中更加廣泛地傳播了知識,這正印證了亞當·斯密的那段名言:個人“通常既不打算促進公共的利益,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在什么程度上促進那種利益……他只是盤算他自己的安全;由于他管理產業的方式的目的在于使其生產物的價值能達到最大程度,他所盤算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在這場合,像在其他許多場合一樣,他受著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指導,去盡力達到一個并非他本意想要達到的目的。也并不因為是非出于本意,就對社會有害。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況下更有效地促進社會的利益”22。研究出版史上的經濟活動或者作為經濟活動的出版的意義就在于此。
3.作為文化活動的出版
出版活動具有鮮明的政治意義和顯著的經濟意義,但究其本質來說,它畢竟是一種文化活動。因此,歷來的出版史研究都把作為文化活動的出版作為最核心的研究內容,探究出版的文化意義和價值,這一好的傳統我們應該堅持下去。應該指出的是,過去對出版的文化價值更多地體現在探索它對知識傳播的意義,而對很多其他方面的文化價值有所忽視,或者研究不夠。
出版的文化價值突出表現在幾個方面:知識傳播和文化普及,文化的傳承與積累,促進學術進步和文化創新,新觀念、新思潮的傳播與對社會心理的影響,等等。在我們的出版史研究中,對前幾個方面給予了較多的關注和探討。比如在出版史的研究中,對于教育出版、教科書、啟蒙讀物等有大量的研究成果,對于“四書五經”、《四庫全書》等歷史文化經典作品的出版過程及其社會影響的研究也較為充分,對于學術著作、學術前沿等也有很多研究成果。但是對于出版活動之于社會觀念、社會心理、社會思潮等方面的影響重視得不夠,即使有這方面的研究成果,也主要從作品本身的文本出發進行分析,很少從出版者以及出版活動的角度去分析考察。近年來,達恩頓的一些出版史研究著作陸續被翻譯出版,除了上面介紹的《百科全書的生意》從經濟活動的角度研究出版史外,他從文化史的視角對出版史的研究也引人注目,值得借鑒。
在《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舊制度時期的地下文學》《拉莫萊特之吻—有關文化史的思考》等著作中,達恩頓以其嫻熟的手法、優美的文筆和娓娓道來的故事敘述方式,對出版、新聞等進行文化史、“心態史”的研究?!独R特之吻—有關文化史的思考》是一部關于文化史方法和理論研究的文集,達恩頓談到本書有四個目的:第一,要顯示過去如何作為暗流存在于當下;第二,通過個案分析媒體的作用;第三,借本書的寫作過程來昭示媒體研究中的歷史向度;第四,在這些討論的基礎上探討宏觀歷史以及與歷史相關的其他人文領域。23他說,本書不是要告訴讀者在研究過去時該怎么感古人之所感,想古人之所想,它不是討論敘述與事實之間的哲學關系。達恩頓認為,新聞不等于發生過的事情,而是記者根據發生過的事情寫出來的故事。但大部分人卻沒有認識到這個淺顯的道理,把它當作事實而不是故事。但是,故事不是隨意講的,而是要根據科學精神挖掘歷史的事實,“我堅信,要理解發生在過去的那些生死往事,我們必須慎重行事”24?!杜f制度時期的地下文學》和《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是對上述理論的運用。《舊制度時期的地下文學》一書通過大量的過去未經閱讀的檔案呈現,力圖揭示一些典型的歷史學難題,比如,啟蒙運動究竟有多深入地滲透進法國社會?激進思想究竟在多大程度上造成了舊制度的毀滅?啟蒙運動與法國大革命之間究竟有什么聯系?達恩頓認為,在從出版者的角度審視這些檔案時,這些問題就不再那么抽象,而是更切實了。這些研究說明,書籍對法國大革命的醞釀作用是巨大的,但其貢獻并不能僅僅通過研讀文本來理解,需要更多地了解這些書籍背后的社會,看看這些書籍如何成形并不斷通過印刷所和走私渠道進入一個巨大的地下文學世界和黑市販賣。因此,本書試圖論證一個擴大了的精神史以及觀念的社會史,從而有助于提供關于啟蒙運動的新穎評價,為我們開啟和檢視一個已經消失在歷史中的生活。25《屠貓狂歡—法國文化史鉤沉》探討的是18世紀法國的思考方式,書中試圖闡明的不只是人們想些什么,而且包括他們怎么思考,他們如何闡明這個世界并賦予其意義,注入感情。作者認為,通過“在不見天日的角落翻檢文件,我們有可能解開聞所未聞的意義系統。這樣的線索甚至可能引出令人嘖嘖稱奇的世界觀”。本書通過講述18世紀法國農民、印刷技工、城市資產階級、警察、知識分子以及普通讀者等各個階層人士的社會生活,經過循序漸進的方式,“自下而上”書寫了法國的文化史,從而揭示了社會各個階層的價值取向和生活態度。對于出版史研究來說,該書的第五章為《百科全書》知識體系的探討貢獻了更多的方法論啟迪。作者認為,《百科全書》里資訊與意識形態的關系所引發的議題,全面涉及知識與權力的相對關系,對知識的分類無異于行使權力,“一切社會行動的流向無不受制于分類體系所劃定的疆界”26,百科全書派所構建的新的知識體系“絕不是沒有色彩的資訊匯編,而是一手打造知識的新面貌,把知識的主導權從教士轉移到獻身于啟蒙運動的知識分子手中。這一番戰略運用,隨著19世紀期間教育的世俗化與現代學術的出現,終于獲得全面勝利”27。達恩頓在該書中的研究思路和運用的方法是令人稱奇的,他依據這些方法所得出的研究結論也是令人信服的。
反觀我們過去的研究,在文化史研究中很少重視對出版史及出版在文化史中的作用的研究分析,而在出版史研究中則較少涉及廣義的文化,沒有將社會觀念、社會思潮和社會心理(社會心態)等心靈史納入研究視野。比如,在對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和社會思潮的研究中,大多關注于文本以及作者的思想,很少涉及對出版史的研究,反過來在對出版史的研究中,卻忽視了出版物背后的作家群體以及讀者的社會心態,如何在出版史研究中吸收、借鑒和發展文化史的研究方法是亟待我們挖掘的一個重要課題。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出版并不是外在于政治、經濟、文化的附屬物,出版活動以及出版事件所處的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不能僅僅作為分析的“歷史背景”,不能僅僅作為歷史劇院的“舞臺”,出版活動本身就是歷史大劇的有機組成部分,它既是劇作者,又是劇中人,出版活動和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共同形成歷史的交響樂。
三、人、物與環境
一般而言,出版活動是出版者將信息或知識進行加工、復制并通過一定載體加以傳播的過程。在出版過程中,涉及出版什么、誰來出版、為誰出版、出版的效果如何、出版的環境保障及其外部條件如何等問題。具體而言,出版史研究涉及出版活動中的人、物及環境。如何看待出版史中的人、物及其相互關系,以及它們與所賴以存在的內外部環境的關系等,就成為出版史研究中的核心問題。
1.出版活動中的物
出版活動中的物,首先是出版物。長期以來,出版史研究基本上是以出版物為核心而展開的。翻開各式各樣的出版史研究著作或教材,看到的主要內容就是什么時候出版了什么樣的出版物,它的主要內容及其社會影響等。對此,固然不能過多地指責,它的確構成了出版行為極其重要的部分,顯示了出版活動的成果,但在對出版活動中物的研究中,研究視野必須擴展。
出版史研究中必須首先加強出版技術變革史的研究。應該明確出版活動中的物,不僅僅是出版物,還有一個重要的方面,即出版技術。從某種意義上說,出版革命主要不體現在出版物內容上的革命,而體現在其印刷技術及其載體上的革命。我們不是技術決定論者,但出版技術所引起的社會變革是我們必須高度重視的,正如阿什克羅夫特所指出的,在印刷術發明之前,歐洲已經在使用文字,但僅限于富裕精英和教會學者,在羅馬帝國衰落后的一千年的日常生活中,讀書寫字在歐洲幾乎蕩然無存,在印刷術發明前的幾百年里,一般歐洲人的生活酷似無文字民族的生活。正是印刷術的發明使信息復制變得容易,推動了文化的普及。印刷術同時導致另外兩個后果,即對個人隱私權利的重視,由此而使得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觀念興起、神權崇拜瓦解,由此導致民主觀念的誕生,從此以后民主成為人們管理自己的手段。28二十世紀末興起的互聯網等傳播技術已經并將繼續對社會各個方面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這種技術所產生的影響甚至超過了出版內容的影響,顛覆了人類的社會生活。
當然,出版史研究不能忽視出版物內容研究,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對出版物的內容研究要借鑒一些新的方法,比如內容分析法、大數據分析法、知識考古學等。
內容分析法是對記載下來的出版媒介的研究,它主要回答傳播媒介的一個經典問題:“誰說了什么、對誰說、為什么說、如何說以及產生了什么影響”29,可以看到,這些正是我在上面所談的出版史研究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方面。在出版史研究中,要對所研究的一些重要對象通過抽樣、編碼,區分出顯性內容和隱性內容,并對其進行分析,通過概念化和編碼表的制作,對記錄進行計算,最后對材料進行定性分析,得出科學的、信度較高的結論。另外,出版史的資料浩如煙海,讓人眼花繚亂,靠人工分析統計是無法進行的。近年來興起的大數據技術給研究者提供了有力的輔助工具。有了大數據分析技術,我們就可以對海量的、長時間段的出版史料進行跨時空、多角度、綜合性的分析,極大地提升出版史研究的科學性。
知識考古學是法國著名思想家、歷史學家福柯關于歷史研究的核心思想之一。??抡J為,過去的歷史學家們總是把起源、連續性、總體化等概念作為思想史的重要主題,也正是由于這些主題,它才同某種現在看來是傳統的歷史分析形式重新連接起來。不過,福柯認為,這樣的研究是有問題的,因為歷史上處處呈現出斷裂和非連續性,所謂的連續性,不過是一種理性的后設,因此,“考古學的描述卻恰恰是對思想史的擯棄,對它的假設和程序的有系統的拒絕,它試圖創造一種已說出東西的歷史”30。知識考古學不承認有統一性、連續性、因果性的歷史。在福柯看來,歷史是雜亂無序的話語與實際權力之間錯綜復雜關系發生變化的歷史,所有的思想、知識、信仰等都是和權力有關的,通過權力而建構起來的。而知識考古學就是要用考古學及系譜學的方法,揭示人們現在習慣接受了的知識、歷史、思想、常識、信仰等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并找到其內在的根據。在??驴磥?,話語利用符號,為的是建立秩序、可言說之物的界限,創造知識的客體和“知識型”的事物;同時,話語是一種社會實踐,在這個實踐中,主體同時構建著自己的世界,正如主體受到話語規則的引導、限定和解中心化一樣。人們“需要做的只是在一定的秩序或形象框架中描述話語要素的序列,確定它們的起源、界限及其時間性終點,而無須話語分析者揭示更為深刻的理由,說明為什么一種話語出現后又轉而消失”31。因此,福柯反對將文本當作“檔案”來處理的觀念。在福柯看來,過去的歷史學家們把文獻或資料作為前提,讓人通過它們來瞻望往昔的“現實”,形成關于往昔的“現實性”即真實性陳述,這是不能成立的。因為,文獻不是透明玻璃,而是特定的、具有文獻資料的產物,即儲存知識的特定形式的產物,要依靠各自的邏輯和材料性才能得以描述和理解,這就要人們“把文獻轉變為文物”。??抡J為,所有的資料背后,都存在一種地層關系,將文獻轉為文物后就可以按照地層關系重新安置,使其成為一個知識的譜系。在這里,歷史資料不再是真偽在先,而是要看它處在哪一個地層,知道了它處在哪一個地層,也就確定了它在系譜中的位置及其重要程度。??孪矚g從具體而細微的歷史事件敘述起,似乎在別人不曾注意的“下腳料”中尋找需要的材料。他甚至認為,即使那些所謂的“偽書”,也有獨特價值,如果把它當作史料,考察其作偽背后的心理動機和思想觀念,這本身就是思想史和學術史所要關注的對象。知識考古學的意義在于,它“把過去歷史及人物、事件、思想的分析,轉化為對權力和知識關系的分析,這使歷史研究尤其是思想史研究,出現了另一種思路”32。但是,知識考古學方法對歷史連續性、因果性的否定是武斷的,它的更大缺陷在于,“對文本分析和話語分析來說,刪除的作為出發點的作者,無疑是考古學的核心特征”33。
2.出版活動中的人
如果說??逻€只是忽視文本的作者,忽視表達的主體,那么當下流行的出版史研究走得更遠,可以說甚至已經沒有了主體,只有出版客體,即出版物,出版史研究中充斥著“見物不見人”的現象。
在大多數出版史研究中,讀者通篇看到的是出版物,即使對其中的人有介紹,基本上介紹的也是作者,很少研究和介紹出版主體即出版人(出版商及印刷商、發行商及售賣推廣者),出版物的對象即消費者基本上也處于缺位狀態。而在我看來,出版學以及出版史不能變成一般的社會科學,而應是人文科學,它是關于人的科學,它是研究寫作人創作,出版人集成、優化與傳播,讀者群體消費及其相互之間關系的科學,是研究出版如何在持續的歷史發展進程中影響人、塑造人的科學。
出版活動中的人的研究,包括很多方面:首先是對出版人的研究,這才是出版史研究的核心主體,它包括出版者(編輯、經營者等)、印刷者和發行者(銷售與推廣者),我們要在出版史的敘事中把他們的貢獻充分挖掘出來。美國出版家貝利在《圖書出版的藝術和科學》中專門分析了出版人對出版的影響,他說:“出版社不是一部生產圖書的機器,也不是把各種具有不同功能的零部件裝配起來的生產線;它是具有各自理性的和非理性的特點的人組織起來的集體,帶著他們的全部理性和非理性,帶著他們的熱情、困惑、愿望、愛好、習慣和目的,從事一種影響和反映社會的活動?!?4其次,要研究出版作品的創作者即作家群體,他們是作品的源泉,沒有作者,出版就成了無源之水。最后,我們要加強對讀者或者閱讀人的研究,他們是出版的用戶,是出版物社會效果如何的最終體現者和檢驗者。國內外近年來越來越重視閱讀史的研究,這是一個可喜的現象,應該將閱讀史與出版史綜合起來加以研究,使之成為出版史的一個重要內容。除此之外,研究出版史的人還應該加強對出版關系人的研究,比如政府的管理者、出版圈與作者圈的互動等,近些年范軍教授等學者將出版史的關注點放在出版的生活史上,這是很有意義的。沒有這樣的研究,我們就很難充分評價胡適在商務印書館發展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沒有這樣的研究,我們也無法理解當初“走向未來叢書”編委會為什么掛靠在中國社會科學院青年研究所;沒有這樣的研究,我們就無法解釋中國文化書院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所形成的書院—培訓—出版的一體化結構,正是這樣的結構,使學者、出版者、圖書推廣者、學員及消費者形成了一個文化共同體。
3.出版活動中的環境
前面在分析作為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出版活動時,對出版環境已經有所論述。但出版環境要比上述論述的范圍寬得多,也復雜得多,有必要再進行深入論述。
貝利在《圖書出版的藝術和科學》一書中對出版環境進行了較為詳細的分析。他認為,廣義的出版環境包括整個世界,因為圖書能夠涉及任何主題,接觸知識的一切方面。但他認為這個包羅萬象的概念不是很有用。對于出版比較有用的觀點是,出版社一邊聯系著作者,一邊聯系著讀者,出版社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協調裝置,在這個協調過程中,出版者為社會服務,為文化服務。復雜的出版工作可以用綜合的辦法和專業化的分工,服務各類出版讀者和專門化的市場。出版者要考慮出版文化意義和商業利益的平衡,作為社會的和文化的出版活動也是復雜的企業經營活動。在這個過程中,出版要適應當時的社會環境,反過來,社會環境也可能受出版的影響。機靈的出版商觀察著外部環境的發展變化,與各種力量保持聯系,“通過與社會、文化、經濟環境的自由交往,出版商影響周圍的環境,同時也受周圍環境的影響”35。
貝利所談的出版環境包括出版商與作者、讀者、其他出版商、出版業的其他部分以及與整個社會的關系,但他并沒有就這個問題深入展開。我們今天再研究出版環境,需要借鑒媒介環境學派的有關理論成果,把媒介傳播技術、文化理論、語言與符號、時間與空間理論、公共空間與私人生活、教育、法律、觀念和社會心態理論等納入環境分析視野,使環境分析更加立體化、綜合化,從而極大地豐富環境分析的內涵和外延。
在對出版進行環境分析時,法國著名社會學者皮埃爾·布爾迪厄的“場域理論”值得重視。布爾迪厄認為,當代社會的社會結構呈現為一種非?;钴S的網絡關系,其中的任何一個部分或成員,都牽連整個社會的結構及其活動;反過來,整個社會及其各個部分,又時刻影響著社會中的每個成員,以致社會整體、部分、個人都處在活生生的力量較量和制衡之中。而場域則是具有獨特運作法則的社會空間,是多面向的社會關系網絡。36整個社會關系網絡或場域又分為“元場”(或稱“元場域”)和“子場”(或稱“子場域”),元場由眾多子場構成,在“子場”中還可包含若干“次場”(或稱“次場域”)。整個社會是個“元場域”,而作為“社會小世界”的藝術場域、文學場域、科學場域等子場域,布爾迪厄將它們統稱為“文化生產場”。布爾迪厄認為文化生產場是包含具有多個差異性小場的整體社會場,在這之下又包括“媒介場”這樣次一級的場域。出版業是媒介場的一個再次級場域,在這個場域中又包括復雜的、非線性的網絡系統,出版場域作為“文化生產場域”這個子場域下“次場域”中的“小場域”,通過生產文化產品、凝聚社會文化思潮等方式,對整個社會世界這一“元場域”施加影響。我們的出版史環境分析就是要對“社會—文化—媒介—出版”這幾層場域及其關系網絡進行多維度的分析,從而揭示出版在整個社會場域中的地位和作用。比如隨著傳播技術的不斷進步,出版業(我把它稱為“小場域”)正和其他傳媒形式融合,成為傳媒業(次場域)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傳媒業又是文化業(子場域)的重要方面,文化業(子場域)是整個社會(元場域)的五大子場域之一(按照黨的十九大提出的“五位一體”理論)。不同場域之間又相互影響、相互作用,構成了一個極其復雜的社會網絡。元場域、子場域、次場域共同構成了出版這個場域的“環境”。
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社會科學要“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對于出版史來說,我個人的理解是這樣的:不忘本來,就是要繼承中國傳統出版史研究的優良傳統,不忘出版的本質,不忘出版史研究的初心;吸收外來,就是充分吸收國外的先進理念和方法,包括充分借鑒和吸收其他學科的研究范式和研究方法,為我所用;面向未來,就是要通過出版史研究理論上的創新創造,對出版史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使出版史研究在未來放出異彩,更好地為建設出版強國提供思想借鑒和理論支撐。
(周蔚華,北京印刷學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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