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涌泉

敦煌語言文學研究與敦煌文獻整理,是敦煌學研究成果最為豐碩的幾個領域。特別是改革開放后,我國學術界焚膏繼晷,先后相繼,在上述領域取得了世人矚目的巨大成績,推出了一大批高質量的整理研究著作,推動了我國在敦煌學研究的大多數方面都站在了世界的前列。
自1900年6月22日王道士打開藏經洞,敦煌文獻發現已經120周年。站在新的歷史起點上,敦煌語言文學研究以及敦煌文獻的整理,如何承前啟后,超軼前哲,做出新的更大的貢獻呢?筆者以為,以下三個方面是我們應須特別努力的。
一是資料更全。學術研究必須充分占有第一手資料,自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就敦煌學研究而言,在相當長時間內,這只能是一個奢望。敦煌文獻作為文物與文獻的雙重屬性,使之長期被作為特藏珍藏,束之高閣,人們訪查不易。較早的時候,敦煌語言文學研究依以為據的,主要是《敦煌掇瑣》《敦煌雜錄》《敦煌曲子詞集》《敦煌資料》《敦煌變文集》等一些二手甚至三手的資料。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的研究,難免先天不足。比如變文文本的整理,是敦煌語言文學界研究的一大熱點,先后出現了《敦煌變文集》《敦煌變文集新書》《敦煌變文選注》《敦煌變文校注》等一些匯編之作,成績巨大。但限于條件,現有的敦煌變文專集所收主要來源于英、法、中三國國家圖書館所藏的部分藏品,未能收入的變文寫本仍然很多。現在隨著這三大館藏及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藏品的全部刊布,加上北京大學、中國書店、首都博物館、上海圖書館、傅斯年圖書館、日本書道博物館、杏雨書屋等海內外公私藏品的陸續出版,又發現了大批新的變文寫本,包括《孟姜女變文》3號、《舜子變》2號、《孔子項讬相問書》5號、《晏子賦》1號、《太子成道經》3號、《須大拏太子本生因緣》7號、《八相變》1號、《破魔變》7號、《降魔變文》1號、《維摩詰經講經文》2號、《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4號、《故圓鑒大師二十四孝押座文》7號、《佛說阿彌陀經押座文》3號、《解座文》3號、《百鳥名》1號、《搜神記》1號、《佛說八相如來成道經講經文》1號、《妙法蓮華經講經文》1號,等等,變文寫本的數量大大充盈起來。據不完全統計,有待增加的變文寫本已達近百號之多,卷號已達《敦煌變文集》等書的二分之一強。隨著這些新的變文寫本的發現,編纂一部真正的“敦煌變文全集”的計劃也就自然而然地提上了議事日程。
就具體的文本或單個的字詞考釋方面,資料方面也有進一步拓展的空間。如“博士”一詞,《敦煌變文字義通釋》釋為“有技藝的人”,但書中所舉敦煌寫本用例僅音聲“博士”、泥工“博士”二例,其實敦煌文獻中還有卜博士、醫學博士、國子監博士、經學博士、道學博士和塑匠博士、造床博士、修油梁博士、木博士、造園博士、疊墻博士、寫博士、鐵博士、錯鋸博士、點釜博士、團鋸博士、搟氈博士、起氈博士、煮盆博士、剪羊博士、團尖子博士等二十多種相關名目,含括古代學官和有某種技藝的人兩層意思。很顯然,只有掌握的寫本資料更為周遍,字詞的訓釋才能更加完備和準確。
二是研究更精。由于材料的限制,早期的敦煌文獻整理,多是挖寶式的,只能就所見一件或幾件文書做校錄工作,整理是局部的、點式的,整理者對研究對象往往缺少整體把握,只見樹木,不見森林,隔閡甚至疏誤時有所見。現在隨著世界范圍內的敦煌文獻收藏物的陸續影印出版或在網絡上公布,一般學者都已能看到絕大部分的寫本原卷(黑白圖版甚至彩色照片),資料獲取的條件極大改善,從而大大拓展了人們研究的視野,為更系統深入的研究創造了條件。比如敦煌寫本《維摩詰經講經文》是“規模極其宏偉的巨著”,但此前各種專集所收僅七個殘卷,所演繹的經文,全在本經前五品,而全經共有十四品,即還有將近三分之二的講經文迄未發現;即使在前五品中,所存講經文也殘缺不全,如《西陲秘籍叢殘》本尾題“文殊問疾第一卷”,這是演繹經文《文殊師利問疾品》故事的卷次,整個文殊問疾故事共有幾卷,已不可知了(參看項楚《〈維摩碎金〉探索》,《南開學報》1983年第2期)。讓人驚喜的是,隨著新材料的公布,我們果然發現了更多的《維摩詰經講經文》寫本。如BD15245,卷軸裝,前殘,存11紙,末題“文殊弟二終”,正是上述“文殊問疾第一卷”的續篇,且二本字體、行款全同,內容亦先后大致銜接,可以斷定乃同一寫卷之撕裂。《西陲秘籍叢殘》本演繹的是《維摩詰所說經·文殊師利問疾品第五》前面的一部分,謂文殊師利接受釋迦牟尼委派,率眾前往維摩詰處問疾;該卷則上承《西陲秘籍叢殘》本,謂文殊師利率眾抵達維摩詰住處,轉達釋迦牟尼問候之意,并詢問維摩詰得疾之由;卷末云“會中有個聲聞怪,獨自思量暗起猜:為見眾人無座位,如何作念唱將來”,則預示其下一卷將演繹《維摩詰所說經·不思議品第六》“爾時舍利弗見此室中無有床座,作是念:斯諸菩薩大弟子眾,當于何坐”以下的內容,可見該卷之后必另有續文,只是目前暫未發現,我們期待著新的奇跡的發生。又如S.8167,殘片17行,《英藏敦煌文獻》擬題“押座文”“第一世間醫偈”,實則這是從《敦煌變文集》等書業已收錄的《維摩詰經講經文》(S.4571)上掉落下的殘片。綴合后如圖1所示。
二號銜接處斷痕吻合,其中S.8167殘片第3行“行行烈(列)座前”句后三字、第16行“眼深豈易剜來減”句前三字均有若干殘筆撕裂在S.4571號,綴合后則密合無間。二號綴合以后,原來失散的骨肉得以團聚,《英藏敦煌文獻》錯擬的標題得以糾正,斷裂的文句也就基本完整無缺了。
三是圖版更清晰。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國學的全面復蘇,推動了流散在海外的我國古代文獻陸續影印出版。以敦煌文獻為例,隨著英藏、法藏、俄藏、日藏的先后出版,流散在海外的敦煌文獻絕大部分已公之于世。這些大型圖書的出版,為各國學人查閱敦煌文獻原卷提供了條件。但由于上述出版物都是按各地館藏流水號影印出版的,沒有分類,編排雜亂,讀者使用起來很不方便。更糟糕的是,這些影印出版物大多是黑白圖版,印刷效果欠佳,文字多有漶漫不清,原卷中比比皆是的朱筆所作的各種符號,在黑白影印的圖版中字跡暗淡,甚至蹤跡全無,從而對讀者深入研究帶來了極大的困難。有鑒于此,最近二三十年來,學術界持續呼吁敦煌文獻文物的回歸,但由于種種原因,目前尚難實現。根據這一現實,我們建議由國家出面,與海外收藏單位商談敦煌寫卷彩色照片的回歸并授權分類出版。如果此議能夠實現,憑借現有的攝影技術和印制條件,完全可以做到仿真彩色印制,實現流散的敦煌文獻事實上的“回歸”,不但方便讀者研閱利用,而且有利于這批珍貴文獻的保存并傳之久遠。
不過,上述想法即便真正付諸實施,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在此之前,應該鼓勵一些敦煌文獻的整理著作,通過向藏家購買彩色照片的形式,提高錄文的質量;并且最好錄文后附上彩色照片,圖文對照,方便讀者比對原文。王重民等編的《敦煌變文集》“敘例”說:
我們整理敦煌變文的計劃和步驟,擬從下面三個方面進行:一、校印本。把敦煌所出變文和與變文有關的資料,移錄校勘,排印成為一個最完備的匯編本,供研究和閱讀古典文學的人使用。二、選注本。從校印本內選出最優秀的作品,加上簡明的注解,供一般讀者使用。三、影印本。將可能找到的原卷或照片,用珂羅版影印,以保存原形,供專門研究的人使用。
王重民等先生六十多年前提出的這一宏大規劃,其實只有第二項因項楚《敦煌變文選注》的高質量出版而完美收官;第一項雖然敦煌學界做出了巨大努力,并出版了一些匯編之作,但由于種種原因,這些書離真正的“最完備的匯編本”都還有距離;至于第三項,迄今大抵仍付闕如{1}。其實,第三項工作的重要性不容低估。由于變文寫本整理校勘特殊的復雜性,誤錄誤校的情況是難以避免的。前賢曾對《敦煌變文集》等專集提出過大量的商榷、補校意見,但由于這些專集沒有附列圖版,提出商榷意見的作者多數也沒有去核對敦煌寫本原卷,因而所作的考訂有如猜謎射覆,猜對的固然有之,猜錯的也不在少數。事實上,不少錯誤是校訂者誤錄造成的,如果復核一下寫本原卷,就能找到正確的答案。正如呂叔湘先生所說,“如能核對顯微膠卷,可能效果更好”(呂叔湘《新版〈敦煌變文字義通釋〉讀后》,《中國語文》1982年第3期)。正是有鑒于此,在項楚先生親自擘畫領導下,本人參與組織編纂的《敦煌變文全集》項目正在加速推進之中。我們試圖把《敦煌變文集》編者設想的“校印本”和“影印本”合二而一,在對公私收藏機構所藏敦煌文獻進行全面調查的基礎上,收入所有變文文本,并匯集前賢的整理校釋成果,匯校匯注,同時附列全部彩色圖版,推出一部圖文對照的真正的敦煌變文“全集”。我們相信,只有在這樣高質量的全集基礎之上,新時代的敦煌語言文學研究才能進一步走向深入。
本文原刊于《光明日報》2020年8月17日理論版,有所刪改。